大选的旨意拟定后,由凤龄亲自加盖章印,送至内阁议事处,再由中书令庞大人发送旨意,晓谕前朝和各州郡。
到月底,各郡秀女纷纷抵京入宫,都安顿在南宫,安排了教引嬷嬷前去指点教导。
尚宫局带领六司,安顿好各位秀女的住所,又送去衣衫用品。
凤龄将教引嬷嬷们一一引荐给诸位秀女:“这六位嬷嬷都是宫里积年的老人,皆是德高望重,勤勉内秀的长辈,各位姑娘从今日起便跟随嬷嬷们学习宫中礼仪,至大选结束,期间吃住都在南宫。”
“若有任何问题,请往尚宫局通报,奴婢在此,先恭祝各位姑娘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诸秀女忙行礼道:“尚宫客气。”
尚宫局的人浩浩荡荡的走了,南宫里,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满是期盼和憧憬。
并州来的高兰儿是个美人,对选秀颇为自信,对两旁秀女道:“这宫里果然非同凡响,往日还是见识短浅了,今日你们都瞧见了,连尚宫局那些奴婢都那么气派。”
旁边的秀女道:“尚宫局是什么地方啊,能进尚宫局当差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高氏笑了笑,没再作声,拿起小铜镜看看眉毛又梳梳头发。
她是有志向的,这一次进京可不是为了转一圈就回老家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一回上京也有不少贵族女子参选,她们这些地方州府来的只怕没那么容易出头。
就像住在东屋的那女的,听说是穆国公府的嫡女,还有一个和她同屋的,是侯府的女儿。
这一个个的家世不是国公就是侯爵,只恨自己的爹娘不争气,不能给她挣个好前程。
好在她还有些姿色,就算做不得太子嫔妃,做个世子嫔妃总是可以吧?
另一边,寿春伯府的罗姑娘盘着腿坐在床上,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和晋阳侯府大公子相看的人是她,结果一道选秀的旨意下来,二婶横插一脚非要报上她的名字,坑她在宫里耗上几个月。
她能不知道二婶什么意思吗,一会说她是大房长女理应前去,一会又说这大好的机会妹妹不敢和她争。
放屁!还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截胡她和晋阳侯府的婚事,说的好听,选秀几百个人,凭她,能出头吗?
等她耗上几个月回家了,怕是堂妹的孩子都要生了。
罗姑娘坐在床上,真是越想越气。
有仇不报非君子,等她回去非得找点茬不成。
再往里,是定州府来的一位孙姓秀女,妆扮朴素,满面愁容,一个人坐在墙角。
自从父亲娶了继室以后,她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去年继母差点把她嫁给娘家的瘸腿侄子,幸亏这一道选秀旨意如及时雨般赶到,让她能够逃离家里,来到上京。
可是秀女中人才济济,要么美貌无双,要么名门望族,她父亲只是定陶郡的一个驿丞,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待落选回到老家后,又要面对凶神恶煞的继母。
一屋子人心情各异,有平静如常的,有心事重重的,有也有兴奋激动,满眼期待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尚宫局的路上,凤龄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烟蓝色的宫裙,簪着一根银钗,身量纤柔,弱柳扶风。
那女子遥向凤龄问安:“崔尚宫安好。”
又向随行的尚宫局大宫女明珠微笑示意。
凤龄向她颔首:“宋姑娘好。”
又走上前迎她。
宋氏只是侍妾,从南宫宫女擢选入东宫,未有正式的册封,按品级是要低于凤龄的,但凤龄待她一向客气。
当年送宋氏为侍妾,也是奉旨行事。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沉默的女子,凤龄甚觉可惜。
这样的青春和美丽,就葬送在东宫的围墙之间了。
凤龄问她:“宋姑娘这是去哪儿?”
宋氏淡淡笑道:“去领这月的冰例,不知是不是司制局近来事多忙忘了,这个月的冰例一直没给我送来呢!”
凤龄说:“有这样的事?想必是那帮人皮又紧了,做事情顾东不顾西,我回去就安排人送到姑娘别院里。”
宋氏忙道:“这样的小事,不敢劳烦尚宫。”
凤龄道:“这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
宋氏便道:“那就多谢尚宫了。”
她笑:“看您从南宫过来,想必是去安顿入宫的秀女们了吧?”
说着又道:“也好,东宫真正的女主人要来了。”
凤龄宽慰她:“日子还长,你年轻貌美,将来机会良多。”
宋氏轻笑:“尚宫人真好,我这般微末的人,你也会对我说好话。”
“没人的时候我都这么不争气,人多了还有我的份儿吗?不过我也不念着这些就是了,人活一世,怎么样都能活。”
她莞尔行个礼:“我回去了,就不打扰尚宫了。”
宋氏走后,明珠看着她的背影:“这宋姑娘长得不差,实在运气不好。”
她凑到凤龄身边,一脸八卦告诉她:“我听说当年太子殿下要的是另一个人,结果圣上大怒,还狠狠训斥了太子一顿。”
“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下旨给东宫赐一个侍妾,还是让您亲自去选的,既要貌美温柔,又要饱读诗书,可惜太子殿下不承这个人情,还连累宋姑娘被冷遇这么些年。”
凤龄转过头:“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太子要过别人?”
宋氏是她亲自去选的,可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
至于其他的,她确实不知道。
要真有这样的事,何广春那个大嘴巴早该跟她说了。
况且太子要个宫女,圣上怎么会不给?
明珠道:“我也不太清楚,但确实有这么件事,只有圣上,太子和何奉大监知道,是何大监与太子殿下说话时,我顺耳听到的几句,听的真真儿的,只是我胆子小,忙不迭就跑了,没听到多少。”
凤龄皱起眉:“何奉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机密的事还要防着我不成?”
明珠揶揄她:“看来圣上还是更信重何大监啊,尚宫可莫要吃醋。”
凤龄横她一眼,笑骂道:“死丫头!”
转过丽正门时,恰好遇到太子殿下从上书房出来。
因刚才听了明珠说给她的八卦,眼下看到太子,凤龄便有些胡思乱想。
想了又想,想不到太子能看上谁。
上前行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也只是淡淡一颔首:“忙什么呢?跑得一头汗。”
凤龄道:“奴婢刚从南宫回来。”
太子嗯了声:“难怪。”
不远处就是梨园,是圣上为元宁公主的父亲建造的,纪念两人当年梨花树下一见钟情的情谊。
这里遍植上千棵梨树,春开花,秋结果,满园皆是芳菲色,不过梨花色白,瞧着终究不如牡丹,桃花这些喜庆。
宫里建这座园子时,礼部还提过不大吉利,惹得圣上大怒,将那位出言不逊的官员拉出朝堂杖责四十。
谁知道这园子建成没几年,元宁公主的父亲,那位与圣上恩爱两不疑的大学士就急病而亡了。
到第六年才结了第一茬果,圣上独自去品尝了,回来却说不好吃。
想起开第一茬花时身边还有良人相伴,如今花落果结,本是美满之意,却只余一个人孤零零的背影,也颇感凄凉。
太子看着凤龄,忽然想起端午送来的粽子,便道:“上回送来的蜜枣粽子味道很好。”
凤龄笑了笑:“那是自然,那可是圣上亲手包的。”
“……”太子怔了怔:“你说那是…圣上包的?”
他从未吃过母亲做的任何东西,自然尝不出来。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五味杂陈,又问:“母亲的咳疾可好些了吗?”
他道:“我拿些药给你,你送过去,不要说是我拿的。”
凤龄回:“您说您何必这么别扭,既然心疼圣上,为何不亲自去表表做儿子的孝心?若是公主殿下送药,定会让阖宫上下都看到她的孝心。”
说着又道:“奴婢还以为您是要问选秀的事。”
太子轻嗤一声:“又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问有何用,不过如今不能做主,将来自然有能做主的时候。”
凤龄听着出冷汗,太子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如此大不敬的话,也太把她当自己人了。
她可是太极殿的人,就不怕她回去,一状告给圣上?
她只好微笑:“殿下这话说的,奴婢都不敢开口了,其实选秀这些事,忙前忙后,还不是为了各位主子,您要有喜欢的,可与奴婢说说,奴婢可以在圣上跟前酌情推荐,总不至于,再选出一个宋姑娘那样不得殿下心意的人。”
太子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宋氏找你告状了?”
凤龄忙道:“可不敢,您折煞奴婢了。”
太子弯弯唇:“她聪明得很,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用不着你为她操心。”
又道:“至于女人,我倒没什么喜欢的,美貌即可。”
凤龄:“……”
呵呵,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死样。
也不对,景砚不是这样的人。
这世上就没有男人能比得上景砚。
没有人能和景砚一样忠贞不二,一心一意。
这样想着,她皮笑肉不笑:“要说美貌,有位并州来的高姓秀女十分漂亮,想来您会喜欢。”
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那你就好好把把关,别挑些庸脂俗粉碍我的眼。”
凤龄恭声答:“是。”
望着太子走远的背影,她深出一口气。
要说漂亮,宋氏还不漂亮吗?
当初可是把南宫都翻遍了,才挑出一个宋氏来。
照样横挑眉毛竖挑眼,真是烦人。
不过也难怪太子爷眼光高,李氏皇族一个个都仪表堂堂。
圣上就是艳冠群芳的大美人儿,柳大学士相貌也好,有这样的父母血缘,元宁公主自然也十分貌美。
尉迟驸马虽然丑陋,但太子爷容貌丝毫不逊色于元宁公主,全靠圣上生得好。
凤龄一边往尚宫局走,一边算着景砚还有几日能进宫。
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子,初一盼十五,十五盼初一,盼着景砚进宫来,在角门那里偷偷摸摸和他说上几句话。
然后目送他离开,看着他的马车越走越远。
从他还是弟子时,就这样望着,到如今他成了宫学讲师,还是这样望着。
虽然总是匆匆一见,虽然总是寥寥数语,虽然总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但她心里就是有一种信念,他们有命中注定的缘分。
诚然她不文静也不贤惠,爱耍脾气,又总是忧虑重重,自己挨训了喜欢骂人,在外头受气了回来就摔砸东西,看到年轻姑娘绕在景砚身边就火冒三十丈。
她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妒妇心肠,泼妇行径。
可是在景砚身边,就像是温柔的一泓泉水,抚平了她心里所有的烦闷与怒火,让她也能变得平静下来。
她就是喜欢这样谦谦君子,温和如玉的人,喜欢这样不疾不徐,诚心诚意的人。
她心里早就认定,程景砚就是她将来要嫁的夫君。
甚至无数次奢想过,他们要过什么样神仙眷侣,自由潇洒的日子。
她向往天空,向往草原,向往无拘无束的未来,和相濡以沫的姻缘。
他们要去一个遥远的州郡,远离权争纷扰,置一个小院子,种花种菜,养鱼养鸟,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
景砚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她呢,就做他的贤内助。
红墙深处,宫门之下,凤龄的身影远走越远。
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日光有些刺眼。
她想,这样的日子不远了。
十年前她含着眼泪走进这道宫门,总有一天,她会笑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