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宫女被带到太极殿等候,凤龄垂目站在人群中,有些局促不安。
面前是一幅垂落在地的巨幅满绣帘幕,一面是亭台楼阁,一面是百花争艳,层层金丝穿插其中,显得富丽而厚重。
隔着一道帘子,女帝问起:“之前官盐案里,充进宫多少女奴?”
她声音幽远而宁静,如立远山之中。
殿内姑姑恭声答:“原一百二十人,已故七人,如今还有一百一十三人。”
女帝道:“宫里不必这么多人,放出去一些吧,父兄之罪,何及稚女。”
姑姑应是,其下的小宫女纷纷面露喜色,觉得回家有望。
帘后又传来轻快的少女音色:“放出去一半吧,如今母亲刚刚登基,宫里百废俱兴,总要留些使唤的人。”
凤龄抬起眼眸,说话的应当是元宁公主,那个与她同岁的天之骄女。
元宁公主正在摆弄一张琴,里间偶尔传出几声嘈杂琴音,这琴声凤龄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定陶郡的特色乐器,胡桃木制成,二十七根弦,名曰摇琴。
来时姑姑就说过,若能在主子们面前露个脸,兴许有免罪离宫的机会。
现在有一半的人能离开,有一半人的要留下。
凤龄正愁怎样让姑姑看到自己,元宁公主却在此时将琴一丢:“什么东西,还说是天籁之音呢,真没意思!”
凤龄环顾左右,不知为何凭白生出一股勇气,壮着胆子小声开口:“公主可看到这琴架上附了一只木横,您用这木横按住琴弦再试试。”
元宁公主探头看看,果然有一截弯月似的小木头,照凤龄说的方法试了一试,果然弹出的声音轻灵悦耳,比刚才好听多了。
元宁公主喜笑颜开的掀开帘子走出来:“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凤龄屈膝行礼:“奴婢是掖庭宫女,名叫崔凤龄,今年十一岁。”
元宁公主欣喜道:“唉呀!你竟然和我同岁!”
说罢打量了凤龄一眼,见她素净单薄,长相不俗,便心生几分喜欢,转头对里面道:“母亲,把这个小丫头留下来吧,女儿觉得和她很投缘,正好给我做个玩伴。”
凤龄一愣,怎么弄巧成拙竟然要将她留下来了?
这一年她十一岁,个子还没抽条,头发也只够扎成一个元宝样,戴着寒酸的青色绒花,看着就不像能成器的。
回北巷时,姑姑望着才到肩膀的她,告诉她:“你要出头了,多少人修了一辈子也没这个造化。”
位高者薄施恩惠,位低者如见神佛。
旁边飞过来几道酸溜溜的眼风:“将来富贵了,可不要忘了我们才好,到底是一起吃过苦的。”
有几个已经被记下名字可以放出宫去的,仿佛此刻也没有那么高兴了。
回家虽好,可那是跟北巷比,若是能留在御前,将来大有造化,恩及家族,该是多大的富贵和体面,哪里是回老家能比得上的。
回去以后,凤龄抱着邵盈盈哭了一场:“我怎么这么倒霉!”
邵盈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说:“既来之,则安之嘛!”
初到太极殿,凤龄是作为奉茶宫女随侍左右的。
她虽然进宫快一年了,可终日都是在北巷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洗着堆积如山的衣服,御前侍奉的规矩是半点不懂。
御前大监何奉便找了个嬷嬷专门教导她宫中礼制,一个奉茶宫女本不需要这样关照,可谁让她是元宁公主亲自开口留下来的呢。
凤龄也听从邵盈盈说的“既来之,则安之”,压下所有的委屈和想家的情怀,刻苦勤勉的跟着嬷嬷学起来。
伴君如伴虎,到了御前可就跟北巷不一样了,再插科打诨,偷奸耍滑,说不准哪一天就触怒龙颜掉了脑袋。
何奉虽不苟言笑,但他有个干儿子何广春,比凤龄大三岁,也在太极殿当差,十分机灵活泼,在一众谨言慎行,墨守成规的老顽固身边,凤龄和他一见投缘,又把邵盈盈介绍给他认识。
三个不着调的碰到一起,就像蜘蛛精回了盘丝洞。
凤龄偶尔想起那日大雨里曾给自己送伞的那位公子,一直心怀感激,闲时问起何广春:“你知道程国公府的公子是谁吗?”
何广春道:“你说程九郎啊?”
凤龄说:“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程国公府的公子,那日下大雨,他送了我一把伞。”
何广春便道:“那错不了,程国公府就一个儿子,名叫程景砚,他在族中行九,宫里都叫他九郎。”
凤龄道:“他给我的伞似乎很名贵呢,描金绘彩的,我一直不得机会还给他,像是占了人家的财物,心里过意不去。”
何广春笑起来:“人家堂堂国公府的公子,能惦记你那一把伞?你这见识也就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了!”
凤龄一脚踢过去:“大饼烙给你吃!”
谁知道没过几日,凤龄就又见到这位九公子了,他从宫学出来,经过丽正门。
两人打了个照面,程景砚似乎对她也有些印象。
才短短数月,她已经从掖廷末等宫女的装扮,换成了丹红绣白鹤的御前宫女服饰,真是青云直上。
凤龄立在角门处,大方行礼,莞尔道:“九公子别来无恙。”
程景砚有些惊讶:“认得我?”
凤龄道:“宫里谁不认得程九郎?”
程景砚笑了笑:“看你如今已经在御前当差了,想必不会再淋雨受罪了。”
又问凤龄:“你叫什么名儿?”
凤龄恭恭敬敬答:“奴婢名叫凤龄,崔凤龄。”
他道:“我记住了。”
他那样谦逊和煦的笑着,虽为贵族,却平易近人。
迎着日光,是如玉如珠的美好。
回到太极殿时,内殿站着个人。
颀长的身姿,穿一身绣银蟒的窄袖黑袍,背手站在帘下。
他就在那里站着,周遭都是低沉的气压。
这是女帝长子,大梁的太子殿下。
凤龄向他行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兀自站着,眉眼动都不动一下,只当没听见。
他脾气古怪,不像元宁公主那般亲和,这凤龄是知道的。
所以她退到墙边,眼观鼻鼻观心。
里间女帝和太傅正在说话:“逢棠这孩子虽有悟性,但心思深沉,脾性也暴虐,朕实在忧心……”
太子在帘后,阴着脸。
逢棠是他过去的名字,做尉迟家儿子的名字。
他现在的名字叫李谕。
尉迟逢棠四个字是他的逆鳞,是宫中大忌。
他可是做了十六年尉迟家的儿子,一朝改换为李氏太子的。
谁都不敢提他过去的名字,只有圣上仍时不时提及他的旧名,仿佛在提醒他本不是李家的人,而是尉迟家的人。
里面太傅回了几句话,又听女帝说了句:“尉迟氏血脉,终究不堪。”
太子终于听不下去了,愤而转身离开。
他走的像一阵风,眼底的寒意可以冰冻三尺。
太子不得帝心仿佛是众所周知的事,若非是长子,这储君的位置也轮不到他。
早前凤龄便听太极殿掌事宫女张姑姑说过,太子是圣上做公主时与原配驸马所生。
大抵做公主的那些年月不快活,姻缘也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圣上对先驸马十分冷淡,驸马染了肺痨病故后,圣上很快就再嫁给太学殿大学士柳呈。
圣上登基前,择长子尉迟逢棠为皇太子,更姓为李,改名为谕,立储传祚,入主东宫。
可这太子殿下从小一直养在尉迟府,得尉迟老夫人的教导,与圣上一向不亲近。
元宁公主李熙与凤龄同岁,这位与太学殿大学士所生的幼女极得圣上宠爱,聪明伶俐,活泼可人,圣上常赞其有自己当年风采,且其父又是饱读诗书,君子如玉的大学士。
元宁公主出生时,天降华彩,祥云披日,文宗皇帝大悦,认为是吉兆,于是满月时便破格赐郡主位,又赐皇室李姓。
所以元宁公主从生来便是姓李,她便常常以此殊荣讥讽太子:“我是生来就姓李的,不像哥哥可是姓过尉迟的,真是不知道你的心是向着尉迟家还是李家?”
圣上是大梁头一位女帝,登基之后不知如何妥善安置驸马,从前亦无男子册封后宫的旧俗。
思虑再三后终究没有开这个先河,只是在前朝为柳呈大人加官晋爵,一时间风光无两,元宁公主也荣宠至极。
这样一家子,唯有太子是外人。
太子怒气冲冲离开时带了些响动,里间女帝问起:“谁在外面?”
凤龄掀开帘子进去:“是奴婢,刚才太子殿下来过,见圣上正忙,便回去了。”
女帝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印象,便问:“你是元宁留下来的那个丫头吧,已经开始当差了吗?”
一旁的张姑姑道:“还只是做些端茶倒水的事。”
又道:“不过她还算机灵,学得很快。”
女帝问凤龄:“可识字吗?”
凤龄垂目:“学过。”
女帝便唤她到近前:“把你的名字写给朕看看。”
凤龄接下御笔,舔了舔批奏折用的赤墨,在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凤龄。
字写得很漂亮,她从小学的是楷书,但又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学些簪花小楷,她写的就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落拓大方,有男儿气概。
可张姑姑看了皱起眉:“你这个名儿,得改。”
“一个奴婢,俯首侍君王,怎能用凤字为名?”
女帝却笑:“这个名儿好,不必改,真龙身侧,自然凤来兮。”
她看向凤龄:“往后你到近前来侍奉笔墨吧,书还要读,不能丢,读书识字可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