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龄被分在北巷,最苦最偏僻的地方,专门负责浆洗衣物。
第一个晚上,她就没睡着,这里的床板很硬,被褥也很潮,她来回翻身想让自己别想着这些,越这么提醒自己就越忘不了。
她挠挠背,又挠挠脚,但又不敢发出动静,免得多姑姑要爬起来揍她一顿。
翌日早上起来,眼睛肿得老高。
睡在她旁边的小姑娘叫邵盈盈,去年年底进宫的,凤龄每天要和她一起洗衣服。
娘娘们的衣裳都是绫罗绸缎,轮不到她们洗,她们洗的都是宫女太监的衣服,每天几十盆,两只手搓的连爹妈都不认识。
洗了没几天,原先白嫩的手就全皲开了口子,又疼又痒,吃饭拿筷子都费劲。
凤龄把自己惨不忍睹的手举到多姑姑跟前,想讨点药膏擦擦,结果药没讨到,还挨了一个大巴掌:“就你事多!这疼那痒的,身上就没一块懂事的地方!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到这儿来了还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呢!”
凤龄抿着不服气的嘴,又举着惨不忍睹的手回去了。
然后她就学乖了,不再牢骚抱怨,但是衣服是越洗越慢,越洗越少了。
那也不要紧,北巷这个地方嘛,你勤快的脚踩风火轮也没人夸你,你偷奸耍滑也没人管你。
凤龄无聊时就跟邵盈盈闲聊,问她:“你是怎么进宫的,也是家里犯事了吗?”
邵盈盈摇头:“我是家里太穷了,养不活我。”
她问凤龄:“听说你原先是个官家小姐。”
凤龄道:“我爹原先是定陶郡守。”
邵盈盈喝了一声:“郡守啊,这么大的官!那你来做这些,肯定不习惯吧?”
凤龄想想:“也还好,没我来之前想得那么吓人。”
邵盈盈叹气:“唉,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钝刀子剌人更他娘的疼!”
说着她凑过去用胳膊肘戳戳凤龄:“这里你最讨厌谁?”
凤龄小声回:“多姑姑吧,太凶神恶煞了!”
邵盈盈就道:“你才来不知道,整个洗衣房,最讨厌的人不是多姑姑,是娟儿那个死八婆,丑人多作怪,蔫儿坏!”
她把湿衣服砸的啪啪响,夸张的比划:“她都二十四啦,老女人,可坏了,明年她就要出宫了,真盼着她赶紧走!”
晌午吃饭的时候,凤龄见到了这个叫娟儿的大宫女,她瘦长身材,长马脸,稀疏的头发挽成个髻,眉毛画的很长,还簪了一朵绒花,果然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因为有邵盈盈说的那些话,凤龄有意避开她,只管到角落里拿自己的份例饭食,一看又是白菜丸子和寡水青菜,立刻胃口少了一半,不过幸好还有一碟腌菜炒笋子,这个下饭,让这顿饭不至于太难下咽。
娟儿占了最阴凉的地方,边上有几个谄媚脸色的小宫女陪着她说话,大概娟儿已经是这里最粗的大腿了吧,这些受欺负的小宫女们总想着能傍上个有脸面的靠山,然后等傍上了,又再去欺负其他人,这样的风气盛行,弄得北巷一直乌烟瘴气。
可想要立足在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抱一个大腿,凤龄不想抱大腿,因为她不想给人捶背,洗衣裳,烧热水,也不想把微薄的俸禄贡奉给别人。
这样一个愚钝的脑子,注定她只能跟邵盈盈一起抱团当可怜的小老鼠了。
不过邵盈盈脾气比她更大些,常爱出头,因此总是被娟儿刻薄挤兑,和邵盈盈走得近,就已经得罪了娟儿一半。
但是邵盈盈开朗活泼,像这昏暗宫墙里的一束明光,就算她不受娟儿那帮人的待见,凤龄也乐意跟她一起玩。
她们俩成天同进同出,同吃同睡,还一起捡到一条小黑狗,不知道是谁下的崽儿,就取了个名字叫小黑,藏在杂物间里,从厨房捡骨头剩菜给它吃。
翌日多姑姑吩咐凤龄和盈盈去司衣局领皂角和香料,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如妃娘娘的鸾驾。
凤龄跪在墙根处避让,到底年纪小,按捺不住好奇心,就抬头偷偷瞄了一眼。
如妃的鸾驾从她身边经过,带着些清淡的茉莉香味。
她只觉得从来没见过这么华贵漂亮的人,简直像天仙一样。
她那么年轻,那么娇艳,美得就像春日里开出的第一茬花,她的衣裳上绣着绿荷,不知道掺了什么丝线,在日光的照耀下竟然还能浮动着淡淡的光影。
崔家在定陶也是富贵人家,凤龄此刻却觉得自己就是个乡巴佬。
她说:“如妃娘娘简直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邵盈盈凑过来跟她说小话:“如妃娘娘虽然美丽,可惜圣上已经太老了,十九岁的娘娘,七十岁的皇帝,唉……美人恨迟生。”
又道:“你是没见过城阳公主,那才是个绝顶的美人。”
凤龄问:“城阳公主是谁?”
盈盈回:“是圣上的第四女。”
凤龄哦了一声。
她第一次听到了城阳公主的名讳,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女人。
两人领完东西回去,走到门口时,发现小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邵盈盈跑上前去看,发现小黑嘴角有血,已经没了气息,当时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娟儿带着两个小宫女从屋里走出来,瞪眼过来:“邵盈盈,你又在鬼叫什么?”
邵盈盈大哭:“是你把我的小黑弄死了,你这个坏女人,你会遭报应的!”
娟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上来就是一个大巴掌:“死丫头片子,你的狗死了关我什么事!你怎么不说是它天天跟你待在一块被你晦气死了!”
凤龄也生气了,大叫道:“你才晦气!”
娟儿一脚踹过来:“你个黄毛丫头也敢挑衅老娘,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说罢扇了扇鼻子:“你们两个可真是命硬,狗跟着你们都活不长。”
她扬长而去,留下凤龄和盈盈两个人抱着狗哭得伤心欲绝。
不过娟儿说话算话,说要收拾凤龄,还真是一点没客气。
隔了几日正逢上雷雨天气,娟儿看着天上乌云密布,像是快要落雨的样子,就含着笑把凤龄叫过来:“你去司制局,给我拿两个红木盒子来,我给多姑姑装帕子用。”
凤龄看了看天:“要下雨了,明天再去不行吗?”
娟儿阴阳怪气道:“你想耍滑头啊!懒骨头!”
凤龄个子才到她肩膀,她就用手戳着凤龄的脑门:“还不快去!”
凤龄只能忍气吞声往司制局去,心里祈祷着晚点再落雨吧,不然淋湿了又要换衣裳洗衣裳,屋子里本来就潮,雨天还很难干,那得多难受啊。
她一路跑得飞快,五脏六腑都要喘出来了,就想着得在落雨之前赶回去,可惜跑到半路,一声惊雷响起,瓢泼的大雨顺势而下,她还是成了一只落汤鸡。
凤龄咬着唇,气鼓鼓的走在宫道上,身上全被打湿了,雨水顺着她的头发一道一道在脸上蜿蜒开。
前头转角的地方陆陆续续走出些人,是宫学散课,宗亲贵族的子弟们出来了。
一群仆役随从把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团团围起来,打伞的打伞,披衣的披衣。
凤龄不敢再往前,要等他们走了才能过去,她驻足在那里观望,任倾盆大雨淋遍全身。
要不说她这个人还有点苦中作乐的心情,就算打着雷淋着雨,她还在想,她不是淋雨,她是泡在天山的温泉里,有许多芬芳的花瓣围绕在身边。
想着想着自己还乐了,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公子们都往德正门那边去,应该是要坐马车出宫回家去,凤龄又想,她也想回家,想回定陶去,可是这辈子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哥哥呢,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娘和妹妹在舅舅家应该不会受欺负吧。
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又开始难受了。
前头还有个走得略慢些的,穿着月白的长袍,玉冠束发,眉宇深邃,有十五六岁模样。
他就站在那里,像山峦一样遥远,像长月一样清冷,正回过头来看着凤龄。
他偏过身和随从说了几句话,随后也离开了。
然后那随从就拿着一把伞朝这边走过来了。
他将伞塞到凤龄手里,说:“给你的。”
凤龄诧异:“给我的?”
随从道:“是,程国公府的公子给你的。”
凤龄把伞接下来,道了声谢,那把伞看起来就很名贵,描着兰花,点了金漆,能看出主人是个文雅之人。
隔着重重雨幕,她撑开伞,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身影。
凤龄入宫未满三月,文宗皇帝就突然暴毙,前朝大乱,后宫也开始人心惶惶。
先是旻王领旨登基,随后翰王抗旨造反,旻王只做了三个月的皇帝就身死乱军,谥号废帝。
翰王还未登基,又死于成王之手,成王被齐王箭杀,齐王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谁知道天命不顺,死于疟疾。
她在北巷洗了九个月的衣服,翻过一个新年,又长了一岁,直到秋风起的时候,这场仗才打完。
这九个月里,宗亲皇族自相残杀,整个上京城血流成河,最后城阳公主在武威将军,平西侯府及文华,兴华两位公主的支持下平定乱军,灵前继位,登基为新帝,年号建宁。
城阳公主是平定四王之乱的首功之臣,封地富饶,广结朝臣,文宗在位时便权倾朝野,虽有部分文臣觉得公主登基非正统,但碍于将来前程,不敢多言。
女帝继位,这是大梁三百年史书里开天辟地的一桩大事。
新帝登基后,不止开恩减税,免除徭役,还将自己与已故尉迟驸马的儿子更名改姓,立为太子,定国祚之本,从今往后作为李氏皇族,绵延大梁血脉。
九个月血流成河,这龙椅上走马观花换了三位帝王,楼起楼塌唱了好大一出戏。
凤龄从宫女同僚那里听来许多关于城阳公主的事迹,不免心生仰慕,能在男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真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
娟儿也死在宫乱之中了,虽然邵盈盈天天咒她死,但是真正看到她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还是吓得瑟瑟发抖。
天下初定后,文宗末年这批一直没人理会的罪臣女眷突然蒙恩得到新帝召见。
多姑姑说新帝登基,天下同恩,说不定她们这一次可以获得赦免,归籍回家去。
凤龄高兴得几天几夜都没睡着,满脑子都是可以回家去了!可以回定陶了!
还有哥哥,她若是脱罪了,哥哥是不是也没有罪了,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可以团圆了?
邵盈盈也为她高兴,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闲聊,她贴在凤龄肩膀上:“等你出宫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想想还有点舍不得,你可别把我忘了啊!”
凤龄抱着她:“我肯定不能忘了你,等你二十五岁出宫了,就来定陶找我玩。”
邵盈盈掰着手指头数:“二十五岁啊,那还有好多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