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三月
淮南 淮北 南京
披着一身硝烟的人民解放军官兵,转入休整。虽说时令还没出腊月,但安徽不比他们熟悉的北方,野外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心细一点的,还会发现褐色的田埂上,小草拱着地皮顶着新绿的“针帽”探出头来。张大鼻孔一吸,嘿,冲鼻子的草鲜土香!这些来自农家的后生们,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蹒跚着脚步,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捡豆荚。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家中已经分得了土地。这种妥帖欣喜顶在小草一样拱出来的唇髭上,使得年轻的面孔多了几分成熟和责任,从他们枪膛里射出的每一颗子弹都有着对土地的眷恋和痴情。
战争暂时离开了他们,元月十日结束的淮海大战已经被载入史册。此役使国民党的二十二个军部,五十六个师,共计五十五万五千人化为乌有。
斯大林在他的记事簿上写下:六十万战胜八十万,奇迹,奇迹!
艾奇逊在向杜鲁门宣读这些数字时,变得口吃。
巨大的胜利使得官兵们的“胸大肌”饱胀起来,从来与他们无缘的辉煌涂在了这些吃糠咽菜的庄户子弟的身上,每一张脸都被“幸福”抹得光彩照人,他们已经切实地感到命运开始显示出吉兆。
二月初,中央军委发出命令,全军进行统一整编。这意味着被蒋介石称为“匪”的这支队伍,将在一九四九年向正规化大步迈进,以全新的面貌和姿态夺取全中国的胜利。
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被分别编为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
第二野战军: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治委员,张际春任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李达任参谋长。下辖三、四、五兵团,共计兵力二十八万余人。
二野三兵团十二军在安徽蒙城进行整训。十二军是以六纵为基础进行整编的,整编后王近山任三兵团副司令员,兼该军的军长与政委。“王疯子”在淮海战役中的功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而且,何止是淮海战役,自从他参加革命,哪个时期不精彩?哪次战役没故事?无论军史正传,还是民间传说,王近山都是二野传奇式的人物。
然而,整编后的二野,三个兵团,三把主帅交椅,排定他的却是一把“副”的。
王近山不是个计较功名利禄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在战场上玩命,不会有“王疯子”的绰号。但这次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自身的价值没得到公允的承认。他的内心不平衡了。
孩童一样率直的他不会在心里“窝”话,他找到邓小平政委,瞪大眼睛问:“为啥子嘛?!”
二野这三把主帅椅由谁来坐,一贯思考问题周密的刘伯承、邓小平自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他们手下的这几位大将出类拔萃,几十年的战火将他们铸造得颇有了大将军的指挥造诣。实在说,他们哪一个坐到主帅椅上,都是称职胜任的。但主帅椅就三把,刘邓不得不苛求再苛求。
“你指啥子?陈锡联被任命为三兵团的司令员,当了你的顶头上司吗?”
对这个顶头上司,王近山倒是嗫嗫嘴认了。陈锡联确实有自己不及之长嘛,况且向来与他协作默契,私交挺好。而对有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杨勇,他凭啥子嘛!”
邓小平一向喜爱这员猛将,深知他的“虎”性。对于这种近乎“撒野”的质问,邓小平面色肃然,抽下半支烟才开口道:“这个问题提得不错。你王近山打仗比杨勇勇敢,战功比杨勇多,在军中知名度也比杨勇高,为啥子他做了主帅,你却是副帅呢?这个题目就交给你——文章你来做,限时三天,你看够不够?”
王近山倒憋了一口气,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
邓小平补充道:“我可以提示你一点,这是一个外国军事家说的,‘没有胆量就谈不上杰出的统帅。也就是说,生来不具备这种感情力量的人是绝不能成为杰出的统帅的。但仅仅具备这种感情力量同样谈不上杰出的统帅’。如果感到这篇文章还是不好做,我给你三次发言权,你可以向刘司令询问,可以向杨勇或其他兵团主帅询问,可以向你的或杨勇的下属询问。”
三天过去了,王近山的“卷子”还没交上来。
邓小平把他找来,问:“文章做好了没有?”
王近山愣了愣,似乎忘了是啥子事。他转了转眼珠,咧嘴笑了:“早好了,在我肚子里。”
“背来我听听。”
“我想啊想啊,想到后来发现简单得很嘛。我还是十二军的军长嘛,只要老六纵还是我的,啥子司令副司令!”
“就这?”
“就这。”
“不及格。这篇文章继续做。”
王近山没想到,自己都把这事忘了,邓政委还不依不饶,心里直叫倒霉:“还做啥子嘛?这事本来就不复杂嘛!”
“你缺的就是这个‘复杂’。为将为帅不能只驰骋战场,而走下战场就简单愚钝,对政治思想建设不敏感,无预见,少思考。你王近山现在是兵团副司令,将来可能是司令,野战军的司令。全国解放了,没有仗可打了,你‘王疯子’没铺草烧了,就革命到头了吗?……”王疯子蔫了,眼圈出现了一道浓重的黑晕。
张际春对邓小平说:“昨天王近山让警卫员去卫生队要安眠药,李所长给了半瓶。王近山大发脾气,非要一整瓶。李所长怕出什么事,今天一大早向我报告这件事。”
邓小平笑了:“好,这个‘王疯子’缺的就是‘失眠’症!”
几天后,十二军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来到部队探亲,军首长的夫人们也趁渡江之前赶来小聚。新挂帅拜将的将军们喜上加喜,刮胡子剃头,重整“山河”,迎接夫人。王近山也被警卫员按着剃了头,不能说“山河壮丽”,但也还不有碍观瞻。
晚饭后,他的夫人韩岫岩带着儿子到了。一看到儿子,王近山的脸色顿时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五官笑得全挤到一块:“儿子!蛮蛮!让爸爸亲亲!……”
他的脸刚贴到儿子脸上,儿子就哇哇直叫:“扎死啦!我的脸给扎破啦!……”
王近山好不后悔,怎么不刮刮脸呢?!
第二天孩子们在一块玩,数蛮蛮年纪小,可是他闹着要当“司令”。王近山擦着儿子脸上的鼻涕和泪,问:“蛮蛮,为什么非要当司令呢?”
“司令最大。爸爸就是司令。”
“爸爸是副司令。论本事,这副司令爸爸也不称职……爸爸只会烧铺草……”
“烧铺草是干什么?”
……
一月九日,陈毅与刘伯承离开西柏坡,途中刘伯承眼疾加重,留在石家庄治疗;陈毅继续南返,一路颠簸,二十二日抵达徐州。陈毅和粟裕会面后,同去贾汪参加华野前委扩大会,传达贯彻中央政治局会议和毛泽东的指示。陈毅二十五日为前委扩大会作了总结报告,二十六日即赶往商丘会见邓小平。这已是腊月二十八,河南和安徽已经解放了的村庄炊烟袅袅,鞭炮炸响,开始蒸馒头、试烟花、贴春联、挂吊钱,急不可待地迎接翻身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陈毅、邓小平主持召开的两大野战军高干会议正式开始。
总统府十分幽静,偶尔一两声鸟儿的啼鸣,犹如一潭死水中泛起的微澜,死亡的气息被衬托得愈发浓重。李宗仁向窗外望去,据说那个坐落在梧桐绿荫中的桐音馆,每当多事之秋、风雨之夕,能闻桐叶翻卷之声,预知凶吉。果真如此,此刻当闻其声了。中华民国的命运是凶是吉,它应卜得出。
映入李宗仁眼帘的是光秃秃、落叶飘尽的枯树枝。那向上凌乱伸出的枝杈,乍一望去像无数呼救的臂膀。李宗仁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真是方寸大乱,竟忘了时序还未出隆冬。
这间副总统办公室暖气烧得很足,他只在衬衣外套了件皮背心,脑门上竟有些微汗。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后,很少在这办公室待着。与其在这里坐“冷板凳”,不如在傅厚岗他的家中养鸟、种花、读书。
一条走廊之隔,是总统办公室。那个三室带卫生间的套房,中间一间放置着巨大的桌子、皮质转椅、壁橱和古玩架。作为总统办公室,这并不算豪华奢侈,但它给人的感觉是非凡的。每当蒋介石迈进这座五层高的总统楼,森森的寒气即随着那双黑皮鞋一层层逼进整个儿大楼。
此时,李宗仁还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阴森与压抑。而事实上,那个制造这种感觉的人已经在他老家溪口的四平山了。
蒋介石是一月二十一日离开南京的。他的《元旦文告》发表后,发自上海的外电说:“上海对于蒋介石新年献词反应是冷淡的。”来自北平的电讯曰:“元旦物价上午略跌,下午复原。”似乎这位总统的“引退”,就像西垂的太阳落下山去,没什么好惊讶的。
自然,这不是蒋总统所期望的。这种冷淡多少使他清楚了,他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并非像他想象的那么光辉。这使他在犹豫和彷徨中,进一步坚定了“下野”的决心,进一步加快了“后事的安排”。
一月八日,蒋介石派张群去武汉,黄绍竑去长沙,同白崇禧、程潜讨论他的“引退”问题,旨在缓和白、程与他的关系,稳定两湖。
九日,蒋介石闻知杜聿明兵团被歼,江北半壁全陷,急忙授意孙科,让吴铁城外长照会美、苏、英、法四国,请他们施加影响。
十日,蒋介石命蒋经国飞上海,和俞鸿钧将五十七万二千两黄金秘密转运台湾——他要抓钱了。这是第二次秘密转运。前次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有一千五百三十七万四千美元由上海花旗银行提出,用美国军舰运往美国,存入了美国联邦储蓄银行,入国民党账册。另有银元一千万和四百万,运往厦门和广州。
蒋介石焦急地等待着美、英、苏、法四国的干涉,等来的却是毛泽东关于时局的声明。
毛泽东在提到蒋介石《元旦文告》中关于“和谈”的建议时,严厉指出,“中国共产党认为这个建议是虚伪的。这是因为蒋介石在他的建议中提出了保存伪宪法、伪法统和反动军队等项为全国人民所不能同意的条件,以及和平谈判的基础。这是继续战争的条件,不是和平的条件”。
毛泽东提出了和谈的八项条件——
1.惩办战争罪犯;
2.废除伪宪法;
3.废除伪法统;
4.依据民主原则改编一切反动军队;
5.没收官僚资本;
6.改革土地制度;
7.废除卖国条约;
8.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接收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及其所属各级政府的一切权力。
接着,解放军于十五日解放天津,蒋军十三万余被歼。十七日,塘沽、大沽解放,蒋军五万余人由海上逃遁,其余全部被歼灭。
与长江之北仅一水之隔的南京,已闻隆隆炮声。南京通往上海的公路上,撤退的人流变得日益宽阔。
军事濒于危急,外国干涉无望,经济全面崩溃,蒋介石死命抓着“南京”号破船的手,不得不放了。一月八日,蒋介石发布了他下野前的最后人事任命——
(1)汤恩伯专职京沪杭警备总司令;
(2)衢州绥署撤销,改设福州绥署,朱绍良为福州绥署主任;
(3)派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
(4)广州绥靖公署主任宋子文专任广东省主席,派余汉谋为广州绥署主任;
(5)台湾省主席陈诚兼任台湾警备总司令,派彭孟缉为副总司令。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将京沪警备总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并命汤恩伯专任总司令(撤销衢州绥靖公署)。这意味着蒋介石要汤恩伯全盘掌握苏、浙、皖三省以及赣东地区的军事指挥权,积极布置由湖口至上海的长江防务,从而通过汤恩伯将江南军力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如此,蒋介石的人事棋局全部摆好,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王”位给李宗仁去坐。
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宣布下野。
李宗仁十分清楚自己上台的原因,他是以主张和谈为市价而登场的,只有和谈他才能不负国人之望,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吸引舆论的支持,作为抵拒蒋介石的资本;也只有和谈,他才能争取时间,组织力量,保住江南半壁河山。
就职的第二天,李宗仁即宣布与共产党和谈。为表示诚意,二十四日,李宗仁命令行政院推出七项举措。
一、各地“剿总”改为军政长官公署;二、取消全国戒严令;三、裁撤戡乱建国总队;四、释放政治犯;五、启封一切在戡乱期间因抵触戡乱法令而被封闭的报馆杂志;六、撤销特种刑事法庭,废止刑事条例;七、通令停止特务活动,对人民非依法不得逮捕。
然而,这些漂亮的举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行政院已于一月二十日晚上,蒋介石下野的前一天,在院长孙科的策划下悄然离开南京,移向广州。孙科自己则逗留于上海。
孙科此举看似荒唐,却是颇有斟酌的。他知道蒋介石虽然“引退”,但实力仍在,坐进总统府里的那个代总统不过是个傀儡。他更明白无论蒋、李,所谓的“和”,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假戏。故而,他决定将行政院迁往广州,一可讨蒋介石的喜欢,二可觅自己的后路。他和绝大部分国民党上层官员一样,对国民党的前途失去信心;对与共产党划江而治,平分秋色,不抱希望。
李宗仁名为代总统,“代”是“代”矣,“统”却难“统”。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连他代表的这个政府眼下是否存在,实在也是个问题。说它存在于南京,南京没有行政机关;说它存在于广州,广州没有行政首脑;说它存在于上海,上海无行政机关也无行政首脑;说它存在于溪口,溪口只有一个已经宣布“引退”的总统……
面对着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的局面,有着金属色泽面孔的李宗仁还是把眼光投向他的“桂系”弟兄。
他将黄启汉从汉口召到南京,想让其直接与中共联系。黄启汉一到南京,李宗仁即在官邸为他洗尘接风。
“启汉兄辛苦了!”李宗仁高高地举起酒杯。
李宗仁的参议刘仲华在一旁敲着边鼓,说:“启汉连日为和平而奔波,甚为劳顿啊!”
李宗仁关切地问:“健生他们对和谈持什么态度?”
黄启汉道:“健生对我说,老蒋下台了,他要倾全力于德公你,早日实现停战和谈。”
“他对中共的八项条件有何看法?”李宗仁又问。
“他基本同意以八项条件为基础,但对第一条有不同看法。他说如果接受第一条,惩办战犯,不就等于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吗?!”
李宗仁沉默片刻,说道:“若不接受第一条,岂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战犯了吗?这样不好。我会告诉健生,惩办战犯的事,由我一人肩担。”
“来的时候,健生告诉我,他的最终希望是共军不要过江,将来就以长江为界,南北分治。”
“那当然好。”李宗仁叹道,“只怕共产党不答应啊!……启汉兄,”李宗仁亲自为黄启汉满了杯,“我让你来,是要你和共产党取得联系,让他们停止进攻,这是当前最紧迫之事。我已经让空军准备好了飞机,你最好明天就飞北平,趁傅作义还没接受改编,共军还没有进城之前,去求见中共的领导人,向他们说明我们的和谈意愿,就说我李某人愿意以毛泽东提出的八项条件作为和谈的基础。”李宗仁力谋早谈,大有“唯和是务”之势。不如此,他更是一筹莫展。
黄启汉飞北平后,李宗仁权衡再三,于一月二十七日提起千钧之笔,写道——
润之先生勋鉴:
自协商破裂,继八年对外抗战之后,内战达三年有余。国家元气大伤,人民痛苦万状,弭战谋和,已成为今日全国一致之呼声。故自弟主政之日起,即决心以最高之诚意,尽最大之努力,务期促成和平之实现。
……
先生以往曾一再宣示,愿意寻求和平解决。现政府方面,已从言论与行动上,表示和平之诚意。所有以往全国各方人士所要求者,如释放政治犯、开放言论、保障人民自由等,均在逐步实施。事实俱在,何得谓虚伪。务望先生号召贵党同志,共同迅速促成和谈,即日派遣代表,商定地点,开始谈判。战争能早一日停止,及保存万千之国民生命,减少万千之孤儿寡妇……总之,今日之事,非一党一人之荣辱,而为国家命脉,人民生死之所系……
弟李宗仁秘印
蒋介石得知南京那个代总统,未经国民党中常委讨论,以私人的名义给毛泽东发了封长电,大为恼火。他即命孙科迅速去广州,把在南京还未动身的行政院官员全部召到广州,与李宗仁分庭抗礼。他还策动立法委员也迁至广州,对赴广州者,将赠船票、美元,并发予港币三百元的特殊津贴。
于是乎,总统府那庞大的建筑群,一时间又空出许多房子,有的楼整个都是空的。
李宗仁坐在不再喧嚣的总统府里,目光不时地向走廊对面那套房子里望。蒋介石,他真的离开这座总统府了吗?
三月天,皖地已知春。柳吐丝,桃含苞,急性子的刺刺草引着长颈,将它那朴素的小黄花举到半人多高。北方不多见的竹林,这里一丛,那里一片,葱茏蓊翠,绿雾一般,引得丽鸟成群。那些既非燕子,又不像黄鹂的瓦青色小鸟,当地人称之“迎风”。这是安徽独有的一种鸟,因喜迎风飞翔而得名。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却不知,一方水土也养一方鸟。“迎风”舒展着双翼,贴着水田腾上半空。那种矫健和搏击风云之势,如一缕刚阳的“皖魂”。
三月中旬,皖地的地脉再次被大军的脚板踏动,水田旁的条条道路上腾起漫天尘雾,成多路纵队的队列浩浩荡荡向南开进。他们扛着枪,架着炮,步伐刚健,歌声昂扬——
血战两年半,
胜利在眼前。
长江南的父老姐妹们,
你们解放的日子已不远!
和战士的脚板一起滚动的是川流不息的炮车、辎重车、卡车、吉普车……
经过了郑州战役、淮海战役的二野,如今告别了“游击时代”,“洋货”多起来了,几乎是全副的美式机械化装备。
二野四兵团十五军为先遣军,先期向江边跃进。他们三月五日先于其他兄弟部队向长江出动,此时快要过淮河了。
军长秦基伟自己开着一辆越野吉普,时疾时缓地行进在指战员的洪流之中。他高挑的个头,白净的脸膛,气宇轩昂,颇有几分书卷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却是一个地道的“大老粗”。一九三三年,他刚当总部警卫团长的时候,看到几个战士拿着线绳子这儿挂一下,那儿拴一下,一直把线绳子牵到他住的屋子里,而后将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递给他。他看那玩意儿长长的、硬硬的,顶端有个突出的弯头,问:
“这驴鸡巴样的东西是啥子嘛?”
战士说:“你放到耳朵上就知道了。”
秦基伟往耳朵边上一举,吓了一大跳:“这鸟玩意儿里面怎么有人说话?!”他脸一板,国民党就要围剿了,还开玩笑,正要训斥那些战士,战士急急地说:“这是电话!郑部长正跟你说话哩!”
秦基伟将信将疑,又不敢马虎,又把那玩意儿放到耳朵边上。他听了一会儿,可不是嘛,还真是郑部长在里面说话。他惊诧地瞪直了眼,怎么也搞不懂。郑部长人呢?他的声音怎么在那里面?这是啥子魔法?他的后背冷飕飕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疑惑加紧张,郑部长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好像是命令他带人去执行一项任务。郑部长的最后一句话他倒是听清楚了,问他:“明白了吗?”
“明白了!”他赶紧回答,好像慢了那玩意儿会把他吸进去。那边没声音了,他这边傻了眼,明白啥子嘛,你啥子也不明白!
扔了那玩意儿,他就吆喝警卫员备马。在他的经历里,领导交代任务从来都是面对面,说得细,听得清,不明白的地方还能再问。这下倒好,郑部长钻到那黑不溜秋的东西里,跟他耍起把戏来了。那里面咝咝啦啦,跟下雨一样;加上他那一口河南侉腔,咦咦呀呀,哪里还有下达命令的严肃劲儿!这作战的事,光凭那玩意儿说了就算数?万一是特务作法糊弄人,岂不要上大当?儿戏不得,他策马扬鞭,一口气三十里,到了通江县。
郑部长一见到他,长长地“咦”了一声:“你咋来啦?不是让你去福阳坝吗?!”
他说:“我得听你当面交代。”
“我都在电话里说清楚了,你这不是耽误事吗?!”
“我没听清楚……再说,我对那玩意儿也信不过!”
郑部长一听,哈哈大笑:“那不是玩意儿,是电话。为了联系快速、方便,团长一级都安了电话。以后下达任务都要用电话,你要习惯。”
郑部长那笑声深深地刺激了秦基伟。他出身贫寒,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这本来没啥子丢人的,共产党的队伍里,大都是像他这样的人。但他现在是团长了,不能像以前只知道甩帽子、挥大刀片子喊冲锋,得学习了,不学习就落伍了……
从这之后,秦基伟再去总部,就有意识地往参谋处跑,看新装备、新武器,学地形图……一切新鲜的东西都对他有了吸引力。他原本是个性情活跃的人,当游击教官的时候,和战士们一起玩篮球,打得漂亮得很,当了一年多的篮球队长。驻地的老百姓看了既稀罕又心酸,说:“八路军真是穷,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儿玩……”
抗日时期,他们端了日本兵的炮楼,弄到不少自行车。秦基伟带头玩车,举行自行车比赛,看谁能在尺把宽的田埂上如履平地。他亲自带领武工队的自行车队,化了装,进城玩绝技,杀汉奸取情报,也是有过的。
缴获品中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机,秦基伟如获至宝,让俘虏教他照。他学会了,自己拍照,自己洗片。没有显影,就琢磨着自己配药水;土法上马,太阳底下曝光;读数计时,在当时堪称一绝,很是轰动了一阵子。
到了刘邓麾下后,更须勤勉好学。一仗打下来,即便打胜了,如果打得“笨”,要挨批;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也要挨批。在刘邓帐下为将,草莽英雄是不受欢迎的。刘邓要求指挥员必须讲究战术,以智慧弥补兵力和装备的劣势,以奇谋略克敌制胜。
这些年跟随刘邓转战,秦基伟常为他们那满腹韬略、气度恢宏的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而诚服。在刘邓麾下为将,如同饮了浓咖啡,时时被一种兴奋所鼓荡;又似丑女坐于镜子前,时时不能对自己满意。
这次渡江战役,十五军被选为先遣部队,上上下下着实兴奋了一番。包括来队的家属,也红着脸说:“俺们都光荣得了不得哩!”离队之前,她们把绣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鞋垫垫在丈夫的鞋子里。
全军掀起请缨热潮,各级党委、支部,干部、党员、功臣、模范竞相表态:“要做全革命,不做半革命!”“一百里不到,九十里不停!保持光荣,再立大功!”有的战士枪托上刻着一行字——“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这时军里还出了件新鲜事,某团二营机枪连九班全体战士用指血给军长写了“挑战书”,提出了以“打通思想”和“任何情况下不动摇、不逃跑”“保证完成任务”为挑战的条件。
秦基伟深受感动,愉快地“应战”。
亲爱的第九班全体同志:
你们给我提出的挑战条件,表现了你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督促。我很愿意在和你们的革命竞赛中间,更好地完成党给予我的任务。我决心在渡江进军中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一切命令指示,努力学习战术,学习政策,做到把部队指挥好,把政策执行好,保证我们在军事上、政治上都要打胜仗——这样来回答你们对我的热望,回答党和人民对我的希望。同时,我也希望你们努力实现你们的全部挑战条件。除了原来的两个条件以外,我还提议增加,(一)执行党的新区政策、城市政策;(二)坚决服从命令,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三)努力学习,不断进步……
秦基伟加的条件准确地表达了党中央和毛泽东的要求。渡江战役之后,解放军将直接进入大城市,一改中国共产党从前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解放军能否赢得国民党统治区以及城市人民的信赖,能否获得各阶层人士的支持,都需要有一个与国民党所宣传的“匪”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现在江南人民面前。
所谓“先遣”,不但在时间、态势上有要求,更主要的是把一支有足够战斗力的部队带上去,为主力打开通道,构成迫敌就范的军事压力。因此,此次行动将直接配合中央在政治上的举措,不可等闲视之。秦基伟和十五军的首脑正是这样做的。
然而,天空不总是春光明媚,皖地不尽然绿雾黄花,有时忽地春雷乍响,接着就是哗哗的麻秆子大雨;有时灰云低垂,细风柔飘,淅淅沥沥的牛毛雨把北方兵的骨头都淋得长出青苔来。那红褐色的泥巴,黏得赛糨糊。将鞋子用绳子绑在脚上还是一样被泥扒掉,常常是掉了来不及找,走着走着,脚又踩进了前面掉的鞋子里,哭笑不得。
第四兵团司令员陈赓在十五军之后出动,遇到的是同样的无奈。他的日记记载了当时情景。
三月十三日各军行动,均因雨被阻。我亦困居此间,寸步难移。行动仓促,准备欠周,现在只能急做抵近准备。
按刘、邓意图,即令十五军以轻装师赶进,控制望江、华阳镇,封锁内江,不让船只南逸。
三月十四日雨不停,奈何!?除处理日常电报外,昼寝一小时。
三月十五日天虽晴,路仍滑。下午以两辆十轮卡先导,吉普紧随,经过五小时,走三十华里,到达新蔡城。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段艰苦行军,但一辆大卡车仍中途抛锚。
三月十六日天仍阴,令人担心,但不管怎样,明日一定走……
新兵、解放兵阴了脸,北方战士拧眉头了。他们吃不惯南方的米,走不惯南方的路。用他们家乡的话说:“宁翻一座山,不过一条河。”越往南走离家乡越远了,眼看胜利了,倒背“家”而驰了……他们这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并不像喊口号那样容易。
逃兵出现了。新兵、解放兵的成分复杂,政治觉悟参差不齐,在所难免。何况,这次向江边进军,从河南周口出发,到达太湖,一千五百里——除了长征,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三月九日,十五军过了淮河,葱茏的大别山已经在望了。
大别山是第四兵团前身四纵队的诞生地,司令员陈赓当年任红四方面军第十二师师长,就战斗在这里。大别山对革命有着巨大的贡献,她的子弟成千上万涌进革命的队伍。秦基伟就是大别山的儿子,四兵团副司令员郭天民、十三军军长周希汉、十四军军长李成芳,都出生在大别山。
随着每一步的迈进,思乡的情结越拧越紧,血脉的跳动越来越急促……他们离开大别山的时候,大都是十几、二十岁,唇上的胡子还是软软黄黄的茸毛。数十年戎马倥偬,腥风血雨,南北转战,九死一生。如今满腮的胡须十分旺盛,像成熟待收的庄稼;一身的伤疤,每人不下七八个,圆圆的,很像挂了一身军功章。如今他们又踏上了故乡的土地,走近了千万次缭绕在梦中的大别山。
这块诞生革命、养育革命的土地,由于太多的牺牲,变成了红褐色,是那种干涸的血色。
沿途村落不闻牛羊鸡叫,未见炊烟飘动,断壁残垣上涂满了国民党的暴政:“独子要应征”“和尚道士要当兵”“五十五岁的壮丁”……
三十八师师长徐其孝站在离别二十年的村口,茫然四顾。原来热闹的一座镇子,眼前只剩东倒西歪的六间茅屋。没有人再认识他,他说出父亲的名字,一个中年女人告诉他,那一家人全被“猴子”(当地人对白崇禧部队的称呼)杀啦,就活下一个老太太,到外地行乞了。
十四军军长李成芳,十六岁离开家。这次部队正好路过家门,乡亲们挤在村口等他。他和乡亲们面对面互相看着,谁也不认识谁。良久,他终于认出叔父李清义。
叔父声泪俱下,说:“你走以后,白党把大别山压死啦!……民国二十一年三月杀死了你爹,七月又杀死了你娘。全村十六家,饿死的、杀死的有五十四个人呀!第二年你妹妹又失落了……饿得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家的房子也被白匪烧了……”
李成芳又去看望一个同志的母亲。当年他是和李成芳一块离开大别山的,如今已经牺牲在长征的路上了。茅草棚里满是蛛网、尘埃,破烂不堪,遍地凄惨。从草堆里爬出一个瞎眼的白发老婆婆,一听成芳的名字,一把将他抱住痛哭不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都叫白党杀光啦,成芳,快带部队去!去打他们!去报仇哇!”
十五军一进入大别山,车辆、辎重遇到了难题,有的山路连牲口马匹都很难通过,只有拆了大炮扛着走。在平原上长大的兵,不会走山道,一下雨,走几步就是一个“大马趴”,苦不堪言。炊事员以北方人居多,不会做大米饭,一锅米煮出来,下面是糊的,中间是黄的,上面是生的,难以下咽。战士面有饥色,减员、逃亡有所增加。
秦基伟下到了炊事班,把袖子一卷,给炊事员做示范表演。两尺深的大锅,水加得适当,火候适度,锅盖一掀,白亮亮的大米饭上下一色,软喷香。战士们边吃边喊香,连锅巴都吃光了。
行军路上,军首长全部下到基层,和战士们一起行军,带头唱歌,组织拉拉队喊口号。秦基伟将马让给了病号,甩着两条长腿走在队列里。当他把一挺机枪从战士的肩上移到自己的肩上时,那战士哽咽了,队列里开始传口令:“向前传,军长扛机枪了!”
“向后传,军长扛机枪了!”
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在滚动……整个儿队伍都知道,军长就在他们中间;战士们都知道,军长和他们一样,跋山涉水,雨里浇,泥里滚,而且,肩扛着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