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这一撞,陈烬身上哪哪都不对劲,最不对劲的要数他的手腕,有明显的畸形肿胀,去医院拍完片,腕骨骨折的猜测得到应证。

姜止是陪陈烬一起来的医院,对着病床上打好石膏的男人,她完全没有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甚至口吻听着有些糟糕,嫌弃更是溢于言表:“你折个手腕,有必要兴师动众住院?”

“我可是为了救你才伤成这幅德性的,怎么就成没必要了?”

姜止理不直气难壮,不吭声了。

她的沉默助长了陈烬嚣张的气焰,他继续往下说:“对摄影师来说,身体最重要的部位无非有两个,发现美的眼睛和支撑摄影机的手,也算我运气不好,这次伤到了手腕,要是修养不得当,没准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语气里听不出卖惨的成分,但每个字词组合在一起,是再明确不过的道德绑架。

对于这个话题,姜止是彻底没话说了,扫了眼一旁的水壶,“喝不喝水?”

“我记得我五分钟前刚喝过一杯。”

“你话这么多,根本用不着五分钟就能把自己折腾得口干舌燥。”

陈烬无视她的嘲讽,“行,给我一杯。”

姜止倒满后递给他,陈烬一动不动,“手疼。”

眼神挺诚恳,真像有这回事,姜止不上套,下巴一昂,“你还有右手。”

话音落下,她的耳边隐约响起一声轻嗤,等她撩起眼皮,陈烬磨磨蹭蹭从被子里抽出了手。

男人顶着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喝口水都显得慢条斯理的,藏不住的矜贵温雅。

前提是他不开口,一开口直接暴露顽劣不堪的本性,“嫂子,给我削个苹果。”

比起苹果,姜止更想削他,“你是不是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陈烬皮笑肉不笑,“我只知道蹬鼻子上脸这个词。”

“这可不是什么好美德。”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同样道理,不要脸皮的人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姜止不置可否,拿上苹果去洗手间简单清洗了遍,回到座位后花了几十秒削好。

陈烬点评了句:“手上功夫了得。”

她眼睫微颤,自嘲道:“从小干活,当然了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第二次交接时又拉近不少,陈烬轻而易举捕捉到她眼底的空洞,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不由一顿,勉强赶在她退离前找回自己意识,指了指她脑袋问:“你额头怎么伤的?”

姜止条件反射捂了下,“出了点意外。”

“和你今天下午在派出所有关系?”

“算是。”她概括得很简洁,口吻也有着置身事外的平淡,“雇主和邻居发生了口角摩擦,我替雇主说了几句,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我也被卷了进去,额头不小心撞到鞋柜。”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够让人啼笑皆非,姜止忍不住扯了扯唇,嘲弄自己有多滑稽,片刻突然意识到陈烬还看着,立刻把脸别了过去,陈烬阴凉的眼神朝她追去,“他们吵他们的架,你跟着掺和什么?”

“工作需要。”

“什么意思?”

姜止淡声解释:“我们这工作清理的不只是血迹和残肢这些可以看见的东西,有时候还得负责安抚家属的情绪,就像当时的情况,不管如何,我都得出面。”

陈烬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你们公司有你这样干活勤快又负责的员工,还真是他们的福气……”

他停顿两秒,“要是十年前给我爸妈处理命案现场的人是你,没准我现在心头还能少一块疤。”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之人的死亡。

姜止露出诧异的神情,“你说什么?”

“十年前见报了的郊外度假别墅强盗杀人案,死者就是我爸妈,”陈烬又笑了声,“应该说是我和沈暨共同的爸妈。”

姜止沉默了会,“我知道这个案子。”

他不信,“十年前你就在江城了?”

“不在。”

“那就是新闻太轰动,流通到你那去了。”

姜止还是摇头,“当时负责清理现场的人就是我师父,他跟我提起过这案子。”

姜止的师父在带她时,这桩命案已经过去六年,回忆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依旧满是唏嘘:“谋个财非得害下两条人命,还把人砍成那样,肠子都快拖一地了,幸好他们儿子发生凶案时,开车去了五公里外的小镇,隔开几个小时才回来,不然可能又得多具大体了。”

姜止还记得自己当时问:“那他们的儿子是第一报案人?”

“是啊,那会刚满十八,还是个不怎么成熟的孩子,不过雇我们清洁案发现场的人也是他。”

姜止的回忆中段在陈烬不急不缓的一声“哦”上,“那他是怎么评价我的?冷漠无情?阴狠乖张?”

父母惨死后,陈烬一滴眼泪都没掉,处理起丧办事宜更是有条不紊,间歇还能同人说说笑笑,也因此,他当时被不少人责骂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还有人替老爷子和死去的夫妻感慨:要是当初留下的是哥哥就好了。

岑寂持续半分钟,亮白色灯光莫名其妙跳灭两秒,窗外的暖黄月色投射进来,陈烬躺的位置恰好处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地带,棱角分明的脸不可避免地被切割成两部分,眼底却映不进丝毫光亮,被漆黑的浓雾占据,像午夜海上成片的混沌,风雨欲来。

姜止挪开目光,轻声说:“他说你像一座孤岛。”

师父的原话是:一座无人问津,也不许任何人踏足的孤岛。

陈烬没听明白,也懒得追问,在脑海里捋了遍他和姜止的另一层关系后,低低哑哑地笑了声:“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姜止立刻接上:“这样的缘分没必要有。”

想起什么,她问:“今天下午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派出所门口?”

“去接一个认识的人。”

陈烬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明自己和爱妮的关系,堂妹,不合适,姑姑准前夫的外甥女,不贴切,索性用“认识的人”来代替。

“跟人起了争执,两方都不肯罢休,最后越闹越大,把自己闹进派出所了。”

今天下午,爱妮和她那垃圾男朋友就出轨的话题当街大吵了一架,最后演变成多人互殴。

这事还是在国外的陈瑞希通知陈烬的,让他代替她去把人捞回来。

陈烬和陈瑞希算是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他大可以像上次一次拒绝陈瑞希的“恳求”,但他不清楚陈瑞希的底线在哪,五次三番对她宝贝女儿的诉求视而不见,会不会招致她“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的决心。

陈烬暂时不想赌,也不敢赌,毕竟陈家的人,骨子里都是疯的,赌着赌着,没准就把自己赔了进去。

这句补充说明带来的即视感相当强,姜止差点没忍住嗤出声,“你居然还有需要你纡尊降贵亲自去接的人。”

陈烬跟着自讽了句:“落魄少爷哪能和被宠坏的大小姐相提并论?”

姜止回想了下这几次见到他时他的穿戴,派头十足,“我怎么看你不像个落魄少爷?”

“只看外在,嫂子多少肤浅了。”

“肤浅的目光看肤浅的人,绝配。”

陈烬抓到她嘲弄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俩在嫂子心里,能用一个绝配概括。”

姜止回以一个皮笑肉不笑。

安静的间隙,陈烬点了下手机屏幕,“都这么晚了,嫂子干脆就别走了,留下来继续陪床。”口吻介于征求和命令式之间,模糊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陪床这两个字听笑了姜止,“需要我再给你唱首摇篮曲,哄你入睡吗?”

“我的耳朵对歌声的要求很高,你可以先试唱一小段,没有绕梁水准就算了,干干脆脆地放过彼此。”

姜止睨他,“太可惜了,你伤到的竟然不是嘴。”

陈烬听出这是在拐着弯骂他,不怒反笑,像极一个有自虐倾向的人,直到看见她利落地起身,摆出准备离开的架势,笑容稍稍僵滞,“嫂子真不打算留下来?”

姜止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和活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哥没死之前难道不算活人?”

“他爱我,他是例外。”在他怀里,她能获得充足的安全感。

陈烬目光陡然变沉,敛住几分玩闹心态,说出来的话多少还是不着调,“那你放心,我睡眠质量好,容易睡死过去,到时候就不算活人了。”

姜止这才回头看他眼,微微扯出一个笑,定格两秒继续抬脚往病房门口走去。

陈烬稍愣,怎么也揣摩不出这笑容背后包含的真正深意所在。

她展露给外人看的气质不算有距离感,长相却是,半清冷半妩媚,笑看着又真又假,矛盾到极点。

以前是美中渗着迷药,现在是浸着毒,没到致命的量,但也足够危险。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靠近她了。

姜止刚出病房,就接到林司恬的电话。

“师父,你还在医院吗?”

“嗯,活干完了?”姜止送陈烬到医院后,把剩下的活全都交给林司恬,一方面也是为了培养她的独立性。

林司恬重重应了声,“这回我肯定没犯错……对了,高叔知道我们这边出了点事,说要来接我,还说一会要一起和我去医院看看你。”

姜止看了眼时间,“你们不用过来,我没什么事,马上就回家,你让老高直接送你回家,今天工程量大,晚上早点休息。”

“真不用去看你?”

“住院的人又不是我,有什么好看的?”

林司恬哦了声,转头又开始八卦:“救你这人是谁啊?我看你们好像还认识。”

“是认识,不过不熟。”

姜止答得坦荡,听不出掺了假,林司恬不疑有他,关注点很快偏移到别处:“这人长得还挺帅,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姜止的猜测是:“没有。”

“那他是有男朋友?”

“……没有。”这回能肯定地给出肯定回答。

林司恬感慨道:“看不出来,这么风流的长相,居然不走无缝衔接那卦,还挺洁身自好。”

姜止默了两秒,决定在看人这事给自己这唯一的徒弟上堂说教课,“不是不脚踏两条船、不见一个爱一个的帅哥就是好男人,这世界上的人渣一抓一大把,还渣得五花八门,以貌取人的做法很危险,比如你今天见到的这人,看着优雅清贵,但谁知道他心里藏着多少肮脏的东西?”

林司恬听得一愣一愣的,“师父,你是和他有仇吗?”

合着她刚才说了这么多,她是一点没听进去,姜止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你可能和我有仇。”

第二天下午,姜止出完任务,接到一通匿名电话,接起的下一秒,陈烬慵懒的嗓音撞进耳膜:“嫂子,我这手有点疼,你今天什么时候能来医院?”

“我记得我没跟你说过我今天会去医院。”

“那我可能昨天救你的时候,不小心还摔到了脑子,记忆出岔了,不过你要是忙,就不用过来,反正我也死不了,最多病情恶化,这辈子都拿不起摄影机。”

“……”

姜止想在电话里把话跟他讲明白,又觉当面说攻击性会更强,犹豫两秒,低声道:“我现在就过去。”

她临时更改的决定被陈烬当成是一种妥协,见到她后又忍不住蹬鼻子上脸,开篇就是一句:“其实我也可以不用住院,暂时借住到你和我哥的爱巢里,嫂子就不用再两头跑。”

姜止很快听出他的潜台词,本就冷淡的态度变成了冷冽。

“陈烬。”

她第一次叫他名字,还叫得毫无征兆,他不可避免地愣了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失去你哥的保护后孤家寡人的,特别好拿捏?”

他确实是救了她,让她整个脑袋幸免于难。

可救她这件事本身是他做出的决定,而她是被动接受的那方,如果有的选,她会拒绝这样的“恩情”,摔个头破血流也好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道德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