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止是在独立休息室里见到的裴雅琼,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化妆镜里对上视线,姜止反手关上门,“我刚才看到了和沈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裴雅琼被她逗笑,眼线差点画歪,“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看到的就是沈暨?你俩不是有段时间没见了,他没告诉你,说不准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姜止在唇齿间反复辗压这两个字,荒唐到笑出声,“不是惊喜,是惊吓,这两天遗体处置机构那边连着给我打了两通电话,跟我说沈暨死了,前天半夜的事,隧道坍塌,他被压在里面,挖出来时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这段话里的每个短句拆分、单拎出来,信息量都爆炸,偏偏被她说得不带喘的,赶汇报任务一般,听不出丝毫感情。
在裴雅琼的记忆里,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情绪如果有十分的话,只会表现出两分。
裴雅琼摁下翻涌的思绪和“沈暨刚死,你怎么还来我这”的质疑,轻声问道:“人接回来了?”
姜止摇头,“明天去接。”
“这几天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
姜止嗯了声,上前指了指她眼尾,“眼线画毁了。”
裴雅琼定睛一看,还真是,抽出一根棉签慢慢抹掉,一面不忘去寻姜止的表情,一心二用下,眼尾的黑晕得更厉害了。
姜止直接夺下她的棉签,往垃圾桶一丢,抽出新的,沾点水后抹开,又拿起眼影盘替她补好眼妆。
裴雅琼迟缓地被眼前的红色夺走注意力,“没见你穿过红色,现在一看,还挺适合的。”
“沈暨送我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在他出差回来后,穿给他看,顺便搞搞老夫老妻间的情趣,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口吻还是淡,裴雅琼皱了下眉,“我说句实话,你就当耳旁风听听。”
给足对方心理缓冲后,她说:“是不是因为你见过太多命案现场,死亡在你眼里已经习以为常,人命也变得轻飘飘的,所以现在才会对沈暨的死表现出这么平淡的反应。”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姜止猜测是营业时间到了,拿起丢在沙发上的链条包,笑着岔开话题:“今天是不是你请客?”
裴雅琼欲言又止,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已经打过招呼了,你随便喝……对了,一会儿我没法陪你,你要是喝尽兴想回去了,记得给我发条消息。”
“好。”
姜止形单影只,就没去占卡座,绕到吧台坐下,她穿得惹眼,没一会有人过来搭讪,开篇就丢给她一个油腻的选择题:“小姐姐,你喜欢哪款的?小奶狗还是小狼狗?”
姜止看向他健壮胳膊上哥特式风格的臂环,默了默,“小狼狗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对面的人眼皮一抖,朝她抛去一个媚眼。
男人骚起来可真要命。
姜止脑袋里闪过一串“妈的”,片刻抬眸,煞有其事地看他眼,“不瞒你说,每次听到男的自称小狗,我都想把他送去绝育。”
送出这么一记让人难堪的语言攻击后,她又剥开一颗糖,亲自喂到对方嘴边,“坐下吧,一起喝会酒。”
男人很快忘记刚才的不悦,扯出一个逢场作戏般的笑,“小姐姐今天一个人?”
“我那没领证的老公就坐在你旁边,你没看到?”姜止递给他一杯酒,“来,陪我老公干一杯,他前天刚变成阿飘,还没来得及办葬礼,这会正缺人给他敬酒。”
男人脸一垮,“小姐姐,你就别开玩笑了,这还是大白天的,搞牛鬼蛇神那套真没必要。”
“谁跟你开玩笑?遗体安置部门几个小时前还给我打电话确认了,我接到消息可比你还要震惊,不过后来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我爸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喝完我买的酒摔下楼梯嗝屁了,至于我的初恋,虽然没死,但在我心里已经死了,现在又轮到我老公。”
姜止管对面是什么品种的狗,一律称呼为“狗东西”,“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克男人?”
两秒后,姜止看着高脚凳被一股力量带起,左右摇摆一阵,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消失在重金属乐里。
皮糙肉厚的,没想到有颗怕鬼的玻璃心。
姜止敛住笑,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水全都倾倒地上。
她是开车来的,喝了酒,只能找代驾,很快有司机接单,这人出现得更快,黑衬衫,搭配黑裤子,口罩盖在脸上,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全副武装的架势比大明星出街还要兴师动众,黑压压的气场和青天白日的背景格格不入。
她敏锐地接收到危险讯号,没把车钥匙递过去,赶在对方开口前,反悔取消订单,最后打了辆车回的家。
到家后,才想到要给裴雅琼打电话:“我把车停在你你那,明天再过来取。”
“你怎么不找代驾?”
“找了,那代驾气质就跟罪犯一样,我要是上了车,没准这趟开向的就是黄泉路。”
房贷还没还完,她不能把债拖到下辈子,不然下辈子的起点又是个穷鬼。
姜止卸完妆,洗了个澡,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眼的前一秒,脑袋里浮现出那张和沈暨相似度极高的脸,然后是那代驾司机,三个人莫名其妙重合在一起。
醒来是五小时后,夜深人静。
嗓子干到快要冒烟,她朝着空气使唤了声:“阿暨,帮我倒杯水。”
无人回应。
姜止抬高音量,又叫了声。
四周还是空荡荡的,除了她的回音外,静到极点。
她睁开眼,看向主卧,门关着,房内空无一人,床头柜上的合照在她出门前被反扣,现在重新被她摆正。
即便她不愿意承认,沈暨的死对她来说确实是当头一棒,只不过第一时间迎来更多的是怔忪和迷茫,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沈暨从她世界里离开的真实感。
在不断加速的心跳中,潜藏已久的悲戚汩汩流出,化作沉黯夜色里轻柔和缓的声线。
“我今天穿了你送我的红裙,收到不少注目礼,真没想到你这直男眼光,意外的优秀。”
“你干什么事都喜欢低调,所以葬礼我就不给你风光大办了,正好我们都没什么亲人,就请几个熟悉的朋友来送你最后一程吧。”
“也不知道入殓师会给你化成什么样,不过他们技术再高,肯定没有我第一次见到你好看。”
“这几天你就多出现在我的梦里,等我替你办完葬礼,就不要来了,让我慢慢开始习惯没有你的生活。”
姜止唠叨了一夜,等到窗外日色渐明,才起身去浴室洗漱,换上轻便的衣服,先去酒吧取了车,路上随便找了家早餐店吃了碗馄饨,回到车上补觉。
闹钟定在机构上班时间,十分钟后,她见到沈暨那具冷冰冰的躯壳。
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张薄薄的纸,姜止恍惚找回自己的意识,用一个得体的笑容回避痛苦,“不好意思,没见过我家沈先生这幅样子,走了下神。”
嗓音哑到瘆人,工作人员恻隐之心还没掀起,就被她一句“昨天在酒吧太嗨,嗓子不小心就喊坏了”的解释压制回去。
姜止接过笔,在认领单上签下自己名字。
她的笔锋硬而流畅,习惯性在最后一笔放飞,用力时,指骨凸起明显,腕处的青筋血管无处躲藏,是瘦弱却漂亮、富有生命力的一双手。
耳侧的碎发吹落下来,姜止胡乱拂了把,顺势将眼尾沁出的泪抹去,放下笔的同时抬起头。
她长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双眼皮内窄外宽,眼尾略微上翘,映着阑珊火光,和她的字一样,藏着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
接下来的流程走得很快,告别仪式结束没多久,是遗体火化,当天下午,姜止拿到了沈暨的骨灰盒,陶瓷质地,冰冰凉凉的。
之后的两天都没下雨,日色是不合时宜的好,姜止选了个时间,直接在墓园举行葬礼,来的人很少,口径统一,让她节哀顺变。
不速之客是在丧席过半时出现的。
那会她正在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酷似沈暨的那张脸撞进眼底时,她破天荒地感受到一种措手不及的滋味,脑袋里蹦出的还是那句话:“大白天的见鬼了。”
可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睡眠不足就是容易引起幻觉。
姜止连着打了三个哈切,东拐西拐后,折回原地,自她出现的那瞬间,空气凝固,火辣辣的目光齐齐甩到她身上。
有人忍不住问:“姜止,你这是在闹哪出?”
郑重其事的口吻,姜止不由心下一凛,低头看向自己的黑色长裤,拉链好好拉着,不至于在沈暨遗像前失了礼节。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瞥见一旁玻璃上映着的身影,就距离她不到一米,显然是跟着她进来的。
隔得远,五官被映得模模糊糊,但冲着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者不善。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本能的趋利避害意识导致她扭头的动作慢了足足两拍,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生生卡在嗓子眼。
心脏倒是快跳出喉咙,她条件反射地手一抬,重重给了对面这人一巴掌,震感强烈,掌心发麻,余温还是热的。
除了活生生的人,不会有这种触感。
“阿、暨?”她不确定地叫了声。
他没死的话,那她是在给谁办葬礼?
男人抓住她持续性在他脸上作恶的手,“别认错人了,我不是我哥。”
无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他给出一句再直白不过的自我介绍:“我是沈暨的孪生弟弟,陈烬,耳东陈,灰烬的烬。”
一石惊起千层浪,其中最懵的还是姜止。
她认识沈暨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兄弟。
姜止心里已经被满满当当的诧异占据,说话时的腔调全是不加控制的冷淡和刻薄,“我没听说过沈暨还有个孪生弟弟。”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证据呢?”她抽回手,自然垂到腿侧。
男人像早就意料到她会这么问,拿出事先准备好的DNA鉴定书,姜止最先注意到的是底下的检测时间,在八年前。
她轻笑,“没想到还是个老古董。”
陈烬目光沉沉,“听说骨灰不能做DNA鉴定,嫂子要是想拿到最新的检测结果,一会可以带我去你和我哥的爱巢,找找我哥留下的生活痕迹,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毕竟测一百次也只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姜止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一副吊儿郎当又运筹帷幄的姿态,身前这人算狠狠踩上她雷点了。
她眯眼看他,和沈暨不相上下的冷白皮,薄唇唇色不浓不淡,刘海也是恰到好处的不短不长,没有搭在额前,而是用发胶竖了上去,浓密的眉眼无遮无拦,更显深邃,也显出了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忧郁气质和偶尔泄露出的刀光剑影般的肃杀寒意,总之,是温良与凌厉夹杂的一双眼。
姜止稍稍晃神,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和自己在一起八年的“丈夫”,而不是拖腔带调喊她的小叔子。
小叔子——
“你刚才叫我什么?”姜止问。
“嫂子?”拖的调更长了。
不张嘴是特种兵,一张嘴就是痞子。
哪来的奇葩?
姜止面色犯冷。
陈烬口无遮拦,“我叫的不对?难不成你和我哥背地里早就分手了?”
姜止点开相册里的婚纱照后,将屏幕亮给他看,“我和你哥好着……”
她的话题跳得很快,“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见过?”
陈烬手一顿,垂下视线时恰好看到照片上的两个人,贴得很近,亲密尽显,其中一张脸就跟照妖镜一样,能把他心底的阴暗面统统照出来。
他擒着玩世不恭的笑,别开了脸,不答反问:“听说你和我哥认识了八年?”
姜止精确时间,“八年又两个月。”
陈烬当作没听到,“那非要说起来,这八年里,你也算能天天见到我。”
不承认见过的意思。
姜止接过他递还的手机,揣回兜里,“那你这人是不是特自来熟,不然怎么做到对着刚见面的女人这么亲切地叫起嫂子来?”
“客观存在的称呼而已,有什么叫不出口的,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两个字。”
姜止凉飕飕笑了声:“你可别是饺子吃多了。”
说完她就看见男人耸了耸肩,对她的冷嘲热讽表示满不在乎,“看样子你很讨厌这个称呼。”
“如果你的身份是真的,我随你叫。”
“你不信这份鉴定?”
“白纸黑字,谁都能造假。”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很轻,气氛却是明晃晃的不对劲,裴雅琼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姜止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没事,你回去。”姜止扬起嗓门,“大家继续,我先去和阿暨这位突如其来的弟弟聊会。”
沈暨的葬礼,她不想弄得鸡飞狗跳的,有什么事,可以私下里轻声聊。
姜止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试图腾开与身后人的距离,碍于男人个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追得毫不费力,一直到她在僻静的角落停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变过。
这次是陈烬先开口:“我能理解嫂子的顾虑,白纸黑字也确实好能造假,不过我这张脸总造不了假。”
他弓下腰,凑了过去,鼻尖几乎要贴上姜止的,“全世界相像的人有很多,但像到这地步的,除了双胞胎应该就没了吧。”
姜止未设防,被他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险些又甩了个巴掌过去,陈烬第二次精准扣住她手腕。
手掌的触感也像沈暨的,她又是一愣。
陈烬视线稍侧,看向她近在咫尺的掌心,纹路干净而不杂乱,仿佛是薄情寡义的代名词。
他嘲讽般的勾起唇,随即在对面错愕的目光里,将脑袋偏过去,不深不浅地嗅了两下,“听说嫂子是命案现场清理员,处理过不少恶臭的尸块,手上倒闻不出一点腥臭味。”
姜止多少有被他这没有分寸的行为冒犯到,忍不住在心里想,这自称沈暨弟弟的人脑子怕不是有病。
脸长得和沈暨再像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种低级的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