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霍祈安压根没这层意思。

胡搅蛮缠是池霏苒的一贯技俩,也是她对付他的杀招。

每当她搬出她那套自有的逻辑,霍祈安就知道不论怎么跟她讲理都是讲不通的,只有放弃理论一条路可走。

于是霍祈安再次沉默了。

夜里万籁俱寂,他此刻的沉默格外扰乱池霏苒的心神。

早些年她的性格其实没有这么泼辣豪爽。

在变成如今这副尽管舍弃颜面的模样前,她走过了很长一段曲折坎坷的路,在这个过程中缓慢形成的这种性格成了保护她免受伤害的护身符。

机会是给不被世俗禁锢的人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肯豁出去的人才能在汹涌的洪流中站稳脚跟。

她靠着她变态的厚脸皮,谋得了许多机会,当然也包括博得霍祈安的关注。

所有人在面对她的耍花腔时,要么嫌弃地退散,要么阴阳怪气地嘲讽。

只有霍祈安,他只是沉默。

沉默是有留白的。

池霏苒总是会在他沉默时,忍不住去揣测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究竟该怎么回应她,还是在等她识趣地放弃纠缠他。

池霏苒一直把霍祈安看她的态度看得十分重要。

所以,此时此刻,她免不了试探:“你觉得我当时离开是为了什么?”

霍祈安知道她有话要说,但他更希望她有话直说,闻言直截了当道:“我问你,你问我?”

六个字便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池霏苒问这话就是为了制造悬念的,他却一点儿迂回的空间都不给她留,她一时间不禁哭笑不得:“说来话长,你有耐心听吗?”

霍祈安受不了她这样拐弯抹角地兜圈子,冷声问道:“我没耐心把你带回来做什么?”

池霏苒颇没正形地轻轻吐出两个字:“做/爱。”

她知道霍祈安不是沉迷声色地庸人,但她相信他一定是个抵御不了七情六欲的凡人。

是凡人,就会食五谷,通人性,免不了为情所困,为对症下药的勾引动心。

勾引的诀窍就在于说最庸俗的话,撒最易被看穿的娇,用最妩媚的神态。

是个男人,都难以把持住。

她本就生得肤白貌美,在撩拨人这种事上有过人的天赋,无需后天锻炼也得心应手。

霍祈安从前是很吃这套的。

池霏苒就是借此怀上了她和霍祈安的孩子。

换做从前,霍祈安早就上钩了。

可他今晚似乎非常难糊弄,摆明了不上套,用他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的身体贯穿。

她能够预料到,她今晚要是胆敢说一个假字,有可能就永远失去他了。

人的忍耐是有底线的。

他对她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从天堂跌入地狱,以致失望透顶。

他哪里会那么傻,就这么不计得失地任由她这样讳莫如深地隐瞒欺骗?

池霏苒看着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这是不问出个所以然誓不罢休了。

她叹了口气,打算今晚就开坦白局。

首先,她开诚布公地表示:“我不是成心要让你难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霍祈安当然知道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也不会在被她伤害得那么深的情况下给她解释的机会。

她说完这句废话又顿住了,目光悠远地看向窗外。

有窗帘阻隔,实际上她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致。

只不过窗帘很薄,月辉清亮,窗帘仿佛透着光。

换做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严刑拷打了。

霍祈安虽然端出了审讯的架势,却情绪稳定,只是心平气和地洗耳恭听。

池霏苒的停顿并非是要卖关子,而是他问得太突然,没有给她留足思考的时间,她才会一时失语。

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一个交代。

她需要时间来组织语言,斟酌措辞,以及捋出一条合理的逻辑线。

按理说她把可能会导致的结果都未卜先知地考虑到了,不该连个交代都不准备。

但她知道自己不准备的原因。

她在逃避。

现实是残酷的。

她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是有理由的,可她的理由不包括站在霍祈安的角度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

他在抉择中被她牺牲掉了。

她要回答的话,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时间跨度太大,追溯到这么久以前,一晚上根本说不完。

她很怕说到一半被情绪失控的霍祈安打断,今后再也得不到解释的机会。

届时,就不是霍祈安锲而不舍地追问她来龙去脉了。

恐怕从今往后,她都会夜半梦醒,耿耿于怀,他怎么不让她把话说完。

心里这么想着,池霏苒几度欲言又止。

霍祈安从始至终就这么等着。

他的烟被她叼过去吸了两口就掐了,他也没重新点一根。

在问话时专心致志地等待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不论她对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都保持着良好的教养。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能够意识到她之所以对霍祈安这么狠心,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嫉妒心作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长久以来她都是仇富的,她想象不到他们这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有什么烦恼。

他们之所以有这么好的教养,也多半是因为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吃过什么苦头,连生气都是风度翩翩的。

世人都说爱一个人是不会藏私的。

可她有那怎么重的私心,可能就是不够爱他吧。

池霏苒思前想后,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她要是能够解释清楚,就不会不告而别了。

霍祈安等了半天没等来想要的结果,大概就知道池霏苒的答案了。

他看着她落寞的神色,终究是心软了。

他面无表情地解开了捆住池霏苒手脚的领带,扔在一边,没脾气地说:“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反正来日方长。”

他说的“来日方长”本有警告的意味,听在池霏苒耳里却有极大的杀伤力。

这词在她心里和白头偕老也没什么差别了。

她笑了一声,软声叫他:“祈安。”

霍祈安冷漠地说:“别这么叫我。”

“嗯?”池霏苒疑惑地看向他。

过去她不是一直都这么称呼他的吗?

怎么了?

过去行,现在不行了?

霍祈安不悦地说:“从你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铜臭味。”

池霏苒更疑惑了。

他在说什么?

怎么就带着铜臭味了?

她好像也没跟他提钱……

等等。

钱。

祈安。

这个谐音——

池霏苒反应过来乐不可支。

她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这茬。

也是,吴侬软语,哪有那么快的语速让她发现?

霍祈安见她还有脸笑,更生气了。

他兀自起身把她留在卧室里,拂袖而去。

今晚他们僵持了这么久。

似乎纯属浪费时间。

霍祈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无功而返。

她也没找到机会和他提业务上的委托。

等于说,他们之间一通对轰,轰了个寂寞。

就算是两败俱伤,也该有个结果。

可事实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了一会儿,池霏苒追随霍祈安的脚步跟了出去。

霍祈安背对着她站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的后背是一个倒梯形,背肌发达,肩宽腰窄,单是一个背影都荷尔蒙爆棚,令人分外心动。

池霏苒望着他挺阔的背影,心如擂鼓,喉咙比刚才更为干涩。

很微妙的感觉。

被霍祈安带回家以后,她经历了被霍祈安扛在肩上,被他扣住手腕压在床上,还有数不清多少次肌肤相亲的缠斗。

大概是全情投入,过于忘我,她都浑然不觉自己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而这时,她只是看着霍祈安喝水而已,就浑身浮躁。

春三月,夜间气温不是很高,她的后背却起了一层薄汗。

池霏苒定了定心神,施施然走过去向他讨水喝。

霍祈安察觉她走到身边,偏头看了她一眼。

他原本是不想给她眼神的,可池霏苒太会给自己找存在感,竟然伸手向他讨水喝。

霍祈安明知道她是想喝水,却随手把桌上俄罗斯老牌的榛子黑巧递给了池霏苒一颗。

这些黑巧是他早上来不及给自己做早餐时,揣去医院补充能量的。

论补充能量,葡萄糖显然更优质,但是曾有医务人员在紧急情况下喝了仓库里储存的一袋葡萄糖,引起了轩然大波,和随之而来的巨大争议。

他洁身自好,故而总是时刻规避这些令人诟病的不当之举。

池霏苒将手心的巧克力球掂了掂,问他:“你这究竟是想让我吃苦,还是想给我甜头尝?”

中国人就是一生都在做阅读理解。

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个道理。

霍祈安本来并无用意,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故弄玄虚道:“随你怎么理解。”

池霏苒总觉得他是在以牙还牙,报她不回答他问题的仇。

她不以为意,直言道:“我也想喝水。”

霍祈安放下手里的杯子,伸手拿起倒扣在托盘上的另一只杯子。

还没等他给池霏苒斟上,她就已经反客为主地夺过他喝过的杯子一饮而尽。

“你……”霍祈安被她唐突的行为逼得说不出话来,拧紧了浓眉。

池霏苒喝完水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举杯,对着他,和空气干了一杯:“喝了你喝过的水,四舍五入,就算是交过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