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皆是堂堂儿郎,面前等着诸位的是锦绣之路,我们清辉楼绝不会让诸位受到委屈!让那等贵人将我们踩在脚底!我们虽非永平人,但一样能在金贵之地闯出一条光明坦荡之路!而我们清辉楼必与你们并肩同行!”
阿殷与上官仕信说是游永平,然而两人碰到一块,走没一会便直接找了个风景如画的地儿边品香茗边谈核雕。两人谈得不亦乐乎,明明许久未见,但半点陌生感也没有。
“……我看了你近来的核雕,与以前不一样了。我父亲曾言一个人的核雕水平会随着他的阅历而改变,如今见到你的核雕,果真不假。”
见阿殷的茶杯空了,他提了茶盅便给她斟茶,搁下茶杯时,道:“不热?”
时下正是酷暑,别家姑娘穿着轻薄的绸衣,大街上满是齐胸襦裙,鹅黄的、粉紫的、月牙白的……色彩缤纷,乃永平的一道美景。相反,阿殷今日的穿着……
上官仕信暂时看不出阿殷穿了什么。
炎热的天气,她系了件披风,密密实实地把自己裹着,连脖子都瞧不见,只能看到一个脑袋。
阿殷抵袖轻咳,道:“山间凉快,不热。”
说到此处,阿殷内心真是恨不得把沈长堂扔进锅里,正面反面都煮一下。沈侯爷吃醋本色不改,她昨夜原以为已经哄好了,毕竟也算是费心费力地侍“疾”了!原想着他已心安,不再惦记着吃醋,没想到今早一起来,险些就把进来侍候的侍婢给吓着了。
阿殷对着菱花镜一看,饶是平日里在侍婢仆役面前再冷静,也不由得羞红了张脸。
沈长堂竟在她的脖子上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红印子,左一个右一个,仔细一数,竟有十多个之多!都怪她昨夜意乱情迷,被他吻得轻飘飘的,当时只小小地纳闷下明穆今夜怎么格外偏爱她的脖颈?之后便没再多想。
好生奸诈!
她昨夜给他报告今日要与上官仕信同游永平,原本她担心他会拒绝的,便使出浑身解数哄得大小侯爷都高高兴兴,他这才松了口。
她那时还在想呢。
这么容易松口,不像沈长堂平日的作风。
原来早已有准备。
思及此,阿殷又有些哭笑不得,怎地沈侯爷跟个小孩儿似的?人家狗撒尿占地盘,他咬红印子示威。她今日出门在外,举手投足间都尤其小心,真怕不小心就露出一截脖子。
咬一个红印子还能解释蚊子咬的,十几个红印子,她只能钻进地洞里了。
一想到这红印子没个几天还消不了,阿殷就惆怅得很。
思来想去,决定今天非得要找沈长堂,不在他脖子咬上几口,难以泄愤!
“在想什么?”
阿殷回神,又轻咳一声,道:“此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子烨。”上官仕信道:“你若想绥州了,随时都能回来。”有句话他没说出口,她怕是再也不会回绥州了。
视线离开她的脸蛋,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明早我与江满一道回绥州,你不必送我,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心安。”
阿殷道:“你也要过得好,我也才能心安。”
上官仕信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阿殷疑惑地“嗯”了声,上官仕信忽而笑出声来,道:“阿殷,你可知我与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阿殷道:“你如今没时间雕核?”
他摇首,缓缓地道:“有时候子烨羡慕阿殷,拥有我所没有的勇气。”
阿殷微怔,不明白上官仕信此话的含义。
他笑了笑,说:“你来了永平。”她没有告诉过他为何她非要去永平,明明宫里拒绝了她。可他能猜得到与她祖父有关,若此事连穆阳候也无法为她解决,想必牵连甚多。而她没有丝毫畏惧,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冲去了永平。
她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不像他,揣了线索,却在敌人面前选择了沉默。
阿殷与上官仕信道别后,便直接回了宅邸。
阿殷重新换了身衣裳。
今个儿天热,她闷在披风里,浑身都是汗。阿殷换好衣裳后,瞅着脖子上的红印子还是觉得刺眼,又拿了件新披风给系上了。
她走出院落,叮嘱外面的随从,没她吩咐不许进来。
之后她才走到玉兰树下,学着上回沈长堂那般,旋动了玉兰树,现出密道。阿殷提了灯便往下走,上回沈长堂只带她走了一半,并未到尽头。
她一路摸索着,密道尽头的原理与入口相似,她很快便打开了。
阿殷的心脏在噗咚噗咚地跳着。
她活了那么多年,头一回做这么大胆的事情。
她探出半个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这才安心地上了去。沈长堂所住的院落与她想象中差不多,她轻手轻脚地摸进沈长堂的屋子,准备给他一个小惊喜。
屋里没有点灯,不过多亏了沈长堂的习惯,在外时,仆役定也将屋子布置得如同永平那般。
阿殷摸黑找到了床榻。
她正想着如何吓一吓沈长堂时,屋外响起脚步声。
阿殷屏住呼吸,生怕沈长堂会察觉出来。然而就在此时,却响起一道女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开门的声音。阿殷顿觉不妙,幸好反应得快,一个打滚直接躲在锦被下。
锦被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阿殷知道是沈长堂的味道,一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竟躺在沈长堂的床榻上,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你打算何时与李家姑娘成婚?”
“母亲,此事我有分寸。”
“明穆,不是娘亲说你,你这婚事虽说得由圣上点头,但你不说,圣上贵人事多又怎么可能想得起你的婚事?李家姑娘对你痴心一片,早日娶回我们侯府,你娘才能安心。”
“是,儿子明白。”
接下来,又是一番唠叨。阿殷在恭城时念过许多回沈夫人的信笺,此时是一点儿也不陌生。阿殷竖起耳朵,忽然觉得鼻头微痒,一个喷嚏即将打出时,她硬生生地忍住,咬着唇发出微不可觉的重呼吸。
沈夫人忽然打住,喝道:“谁?”
阿殷没想到沈夫人听觉如此灵敏,浑身吓出了冷汗,不过倒也还算镇定,抿紧了唇,不发声。
沈长堂自然也没错过那一声呼吸,眉头轻拧,似是想起什么,方道:“时辰不早了,母亲想必是乏了。”沈夫人迟疑地看看四周,这才道:“约摸是吧,刚刚我与你说之事,你仔细考虑。”
沈长堂淡淡道:“好。”
待房门一关,沈长堂先点了灯,之后他缓缓地打量四周,轻拧的眉头渐渐舒展,添了一分笑意。他径自往床榻走去,盯着微微拱起的锦被,漫不经心地道:“原以为洞房花烛夜才能在榻上见到吾妻,看来……”
声调拉长。
岂料锦被下半点反应也没有。
沈长堂盯了半晌,伸出手轻轻一按,依旧没有反应。这会,沈长堂急了,直接掀开锦被。只见阿殷闭着双眼,满脸通红,像极了那一夜发热的她。
“阿殷。”他唤道。
她依然紧闭着双眼。
他面色微变,再见她穿得又多又厚,大热天还躲在锦被之下,以为她闷出病来了,当即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冰凉的手指刚碰触到她的额,冷不防的,被狠狠地咬了口。
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齿印。
她瞪着他。
沈长堂如梦初醒,冷着张脸道:“以后不许这样。”
他方才吓得心肝都在抖。
阿殷慢慢爬起来,道:“吓到你了?”沈长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瞧着他微微发白的脸色,才知道吓得有点过了,顿时声音软了下来。
“这不能怪我。”她解了披风,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这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他还是面无表情。
阿殷近来把撒娇学到了极致,嘤咛一声,道:“我好热,浑身都是汗,好不舒服。”见他还是没反应,她嗔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沈侯爷你不要太霸道。”
沈长堂忽然起身离开。
阿殷以为这招没效了,没由来有些苦恼,正想着要用什么招数时,沈长堂又回来了,手里多了方帕子。他坐下来,看着她。
阿殷伸出手。
他避开她的手,直接擦拭她额上的汗水。他一点一点地擦拭,眼神格外专注。阿殷放下手,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沈长堂,她好像能看到以前见不到的天长地久。
沈长堂忽然停下动作。
她此刻乖巧又温顺,微颤的眼睫毛如同轻薄的蝶翼,一颤一颤的,像是煽动了一股清风,吹拂至他的心湖,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把所有情绪化成一道绕指柔。
沈长堂拿来一个青釉质地的小瓷瓶,往掌心倒出指盖大小的透明药膏,指腹沾了膏药往她的脖子抹去。透明膏药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阿殷换了个姿势躺在他怀里,慵懒地眯眯眼。
沈长堂说:“以前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侍候别人……”
她说:“沈侯爷屈尊降贵,阿殷感激涕零。”话是这么说,面上是半点感激的表情都没有,还是以往那般,眯着眼微微笑,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长堂喜欢现在两个人的相处。
即便她被他宠得有点娇惯了,可他心底乐意。他说:“涂一晚,明早就能消。”阿殷眼睛睁大,说:“我就说你是故意的。”
沈长堂理直气壮地道:“故意又如何?”
阿殷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又眯起眼享受起沈侯爷的侍候。似是想到什么,她忽然问:“方才是你的母亲?”
脖子上的手指微微一僵。
阿殷随即道:“我就是问问而已,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
沈长堂道:“有关系,待你嫁入侯府,她也是你母亲。”脖子上的动作变得缓慢,透明膏药带来的清凉让阿殷愈发精神,她想坐起来,与他面对面地谈。不过刚动了下,右肩被轻轻一压,他低声道:“别动,没抹完。”
阿殷只好作罢。
他说:“我打小就身患怪疾,母亲待我时好时坏,每逢与父亲吵闹必定拿我出气。鞭打人泄欲,大抵是从母亲身上学来。”
阿殷愣住了。
她不敢想象以沈长堂的身世,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永平贵子,居然还会有这样的遭遇。
她问:“你父亲知道吗?”
沈长堂淡道:“知道。”
打有记忆以来,他便极少见到父亲。即便是见着了,父亲也从不会对他笑,更别提天伦之乐。他那时以为天下间的父亲都是如此,直到后来长檀出生了,偶尔从宫里回府,经过二房的院落,他才能听到父亲鲜少的笑声。
沈长堂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听得阿殷很是心疼,纤细的手掌悄悄爬上他的手腕,缓缓滑下,扣住了他的五指。他声音里稍微有了一丝暖意:“我虽有怪疾,但先帝相中我的才华,倒是比我父亲还要疼惜我。是先帝与当今圣上,我才能有今日。”
阿殷松了下五指,随即又被他抓住,反扣在他的掌心里。
他说:“阿殷。”
她打断他的话,问:“我听闻沈夫人当年是名动永平的第一美人,你父亲也是好不容易才抱得美人归。你是家中嫡长子,为何你爹娘要如此待你?”
这个问题,沈长堂自然想过千万遍,可也没想通究竟原因是什么。
他自嘲一笑,道:“约摸是因为我的怪疾吧,爹娘小时候便视为不详。”
阿殷觉得奇怪极了。
她在恭城被迫念沈夫人的信笺时,那会以为远在永平的贵妇人心念孩儿,日日盼着儿子归家,如同一个世间寻常的慈母。与现在沈长堂口中的沈夫人截然不同。
仿佛看出阿殷内心的疑问,沈长堂又道:“母亲开始改变是在我被册封穆阳侯的时候,那时她像是变了个人,不复以前的冷漠与暴躁。”
阿殷问:“苏将军可是不再受到皇帝宠信了?”
沈长堂眼里忽然有了笑意,他道:“反应很快。”
阿殷掰着他的手指头,说:“不是反应快,而是感同身受。你我皆有一样的际遇,我在恭城逐渐有了钱财时,母亲也像是变了个人,原因没有其他,她不能依靠父亲,而我弟弟在外经商,浩哥儿年纪又尚小,她当时才意识到目前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了。”
“你猜得没错,当时我母亲的娘家开始没落,她只剩我这个依靠。”
可是人的感情不是说来就来的,即便血浓于水,可过去所受的疼痛与伤害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忘记。沈长堂想了想,他为何会相中殷氏?除去最初因怪疾而产生的冲动,大抵还有相似的遭遇。
所以最初才对她比常人有更多的容忍,也才会慢慢发现她的美好。
阿殷说:“沈侯爷,你看我们像不像天生一对?”
内心的伤感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沈长堂道:“在怪疾上而言,确实是,唯独你的唇,你的舌,能解我怪疾之苦。”
阿殷嗔他一眼。
“好好说话,别总有机会就开始耍嘴皮子!”
沈侯爷决定改过自新,以身体行动表示。
或许这是另外一种天生一对的解释?
阿殷也没机会在别的男人身上尝试,不过她也不在意,现在已经走到这里了,她也没想过找其他人。沈长堂离开时,跟阿殷说下回过来的时候可以不必这般偷偷摸摸。
阿殷闻言,顿时醒悟,方知自己今日在穆阳侯院落里鬼鬼祟祟的模样被他的暗卫看了去,难怪她如进自家后院那般轻松。
沈长堂离开后,阿殷半夜睡不着。
来了永平已有数月,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对目前的现状还算满意,但不满足。
一想起宫里的那位九五之尊,阿殷就头疼,又不由暗暗警示自己,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想着想着,那一处柔软越来越疼,阿殷低头望了眼。
短短两年,从一马平川到波涛汹涌,滋味很是微妙。
她暗想,还是少亲点好了,再这么长下去,饱了沈侯爷的眼福,倒是苦了自己。
阿殷几乎是一夜未眠,疼到了天亮。
她唤侍婢打水进来时,屋外响起了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范好核的声音——“大姑娘,清辉楼出事了。”阿殷面色微变,道:“何事?”
范好核慌乱的心在见到阿殷的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他道:“月茗县主的几位兄长今日一大早气势汹汹带人过来,把所有人客人都赶跑了,非说要大姑娘过来。说是我们那儿的吃食不干净,害了月茗县主生病。然后没多久,陆续有七八个人过来,都说那一日在我们茶肆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好几个现在卧榻不起。”
微微一顿,范好核又道:“大姑娘,我已先让人安抚除了月茗县主之外的客人。”
阿殷道:“你做得不错。”她微微拧了眉。范好核请示道:“大姑娘,现在我们该如何做?月茗县主那边着实棘手,说是回去当夜便高烧不止,又拉又吐,请了宫里的御医才说是吃错东西了,偏偏那一日月茗县主从早到晚都在我们的茶肆里。”
阿殷觉得好笑极了。
她知道月茗县主会有动作,只是没想到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范好核见到阿殷露出笑容,道:“大姑娘可是有办法了?”
阿殷问:“宫里的御医瞧过我们清辉楼的吃食了?没找出问题是吗?偏偏月茗县主就一口咬定是我们清辉楼的吃食出问题了?”
“大姑娘猜得没错。”
阿殷揉揉眉心,真觉得有些厌烦了。
别人来找茬,她愿意对付,可这种能称之为愚蠢的茬,一点手段都没有,根本不值得她花心思应对。她道:“遣人去穆阳候府告诉沈侯爷,他表妹的事情自己解决。”
范好核应声,转身离去时,阿殷忽然又道:“且慢。”
“大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他问。
阿殷沉吟着,呢喃道:“这事应该能利用利用。”
范好核问:“那还要找侯爷吗?”
“要,跟穆阳侯说一声,此事别插手。”说着,她又问:“如今我们清辉楼的核雕技者有几人了?”
范好核说道:“已经通过考核的,有六十三人,尚在考核中的有一百零三人。不过因为今日月茗县主兄长带了人过来,已有一小半人离开。”
“离开了的不值得挽留,由他们去。过一会,你将所有核雕技者带来宅邸。至于清辉楼,那七八个客人定是被月茗县主收买了,你去个个击破,不必让他们承认自己被收买,只要别再捣乱便可,关键时可以与他们说说在我们宅邸前捣乱的那一名核雕技者的下场。”
范好核问:“月茗县主的几位兄长呢?”
阿殷道:“先不理,此事理应由官府处理。等到他们报了官,官府上门了我再过去。”
“蓉姑娘,月茗县主得病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宫里御医都去了几趟呢。”
桃敏细声细气地道。
打从那一日从清辉楼回来后,桃敏说话就不敢大声,更是不敢提及殷氏。那一日之事不论真假,天知道有多伤她家姑娘的骄傲。好端端的一个贵女当了一个身份卑贱的姑娘的幌子,换了谁心里都会难受吧。
所以这几日桃敏绞尽脑汁地哄她们家姑娘开心。
往日里只要她家姑娘喜欢听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的糗事,只要她们俩过得不愉快,她家姑娘便能笑容多一点儿。只可惜近来玉成公主闭门不出,桃敏削尖了脑袋往公主府挤都打听不出什么来。幸好月茗县主给劲。
果不其然,一提起月茗县主她家姑娘寡淡了好几日的眉眼总算有了一丝丝的精神气。
“她做什么了?”
桃敏说:“月茗县主从清辉楼回来后就开始上吐下泻,现在月茗县主的几位兄长就认定了是殷氏的清辉楼害的,带了人直接蹲守在清辉楼!蓉姑娘,以县主的性子,这回可是下了血本,定要与那殷氏杠上了。到时候她们俩两败俱伤,蓉姑娘便能坐收渔人之利。”
桃敏又想了好些词汇,斥骂殷氏。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蓉的神情,方才难得提起的精神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渔人之利,都是假的。有他护着,月茗还能怎么着?”
桃敏说:“蓉姑娘可不能这么想,月茗县主始终是侯爷的表妹,况且那样出身的女子,侯爷大抵也是涂个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侯爷自然就会念起姑娘的好了。再说了,那一日也只是姜氏自己私下里胡乱喊的,是不是真的还待商榷呢。”
李蓉仍然打不起精神来,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扶桑花,半晌才说道:“是不是真的,看这一回侯爷怎么处理便知了。”
她摆摆手,说:“桃敏,你退下吧,我想静静。”
桃敏轻叹一声,走到屋外时,透过斑驳窗影看着李蓉,没由来生出一股子的悲凉,脚步一拐,她往逐音的方向走去。
阿殷的宅邸里,聚集了百来号核雕技者。
一群人站在宅邸的庭院里,密密麻麻的,七嘴八舌。他们的年纪大多都不大,最大也不没超过三十岁,清辉楼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万一清辉楼倒了,我们怎么办?”
“乌鸦嘴,别瞎说!清辉楼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倒?开业那一日来了多少大人物?”
“可是毕竟茶肆出问题了啊……”
“什么出问题!那天你没吃茶肆的东西?怎么不见你得病?别瞎说,我们大姑娘肯定会有办法的。”话是这么说,可内心到底是底气不足,表情没有什么说服力。
大家都担心一事,那吃坏身子的人里有被天家册封的县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他们的东家有处理这事情的能耐吗?
众人不是不信,而是半信半疑。
阿殷来到庭院时,将众人的疑虑都看在眼底。她特地换了身衣裳,不复往常的打扮。她穿了朱红色的袄裙,佩带拇指大小的东珠,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衣物和饰品穿出了庄重之感。
几乎是一现身,嘈杂的庭院便渐渐安静,落针可闻。
她清清嗓子,开门见山就道:“我知道你们的忧虑,我们清辉楼敢拿你们的卖身契,自然就有自保的本事。开业那一日,我们清辉楼客流无数,然而吃坏身子又有几人?又有谁身子没点问题?难不成有人来我们清辉楼之前得了病,喝了杯茶后便能将病赖到我们清辉楼身上吗?”
“不能。”
有人回答,有人沉默。
“诸位那一日都品了我们清辉楼的茶,又有谁回去后出了问题?”
人群里有人回应。
“没……没有。”
“我也没有!”
“对对对,那一日的茶可真香啊,吃食也好吃。”
阿殷抬手,众人又安静下来。她继续道:“想必你们都知道我并非永平人,而是来自外地。初来乍到,机缘巧合之下,我买下了这座宅邸。然而却不知永平有位贵人早已相中,奈何这座宅邸的原主人乃好核雕之人,闻得我在绥州的名声方愿意相让。”
她说话时语气有起有伏,像是说书楼的说书先生,勾得众人屏气凝神。
只听她一叹,声音里无奈重重。
“那人是何人,想必你们有些人已有听闻,我第一回举办核雕宴,还惹来是非。幸好上天有眼,陛下公正,西京兆尹秉公办事,方换得我宅邸的安宁。没想到今日又再惹是非,贵人没有报官,想来是顾忌着自己的名声,但这口气我们清辉楼不会硬生生地吞下!”
她缓缓地扫向众人。
“诸位皆是堂堂儿郎,面前等着诸位的是锦绣之路,我们清辉楼绝不会让诸位受到委屈!让那等贵人将我们踩在脚底!我们虽非永平人,但一样能在金贵之地闯出一条光明坦荡之路!而我们清辉楼必与你们并肩同行!”
她声音朗朗,掷地有声,余音敲响了每个人的心头。
在场的核雕技者大多都是由其他州而来,为的便是成为手艺精湛的核雕技者,挣得银钱,谋得永平的一席之地他们年轻,他们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阿殷此番话无疑在他们心湖投下一颗巨石,激起千重热浪!
“不能任由人欺凌!”
“不能让我们东家受委屈!”
“我们要保护清辉楼!”
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心头先前的担心烟消云散,对眼前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姑娘有着莫名的信任,仿佛看着她,便能见到锦绣前程。
有人问:“我们该如何做?请东家指示。”
一群核雕技者散去后,阿殷回了自己的院落。
姜璇给她倒了杯茶,心疼地道:“姐姐方才喊得真用力,嗓子都哑了吧。”阿殷将一杯温茶一饮而尽,接着又饮下两杯,嗓子方稍微好了一些,她道:“我不如此,他们哪会信我?”
姜璇道:“我就信姐姐。”
不过她还是担忧地道:“他们真的会按照姐姐的说法去做么?那……那毕竟是官府啊。”
阿殷笑了笑,说:“若他们年纪不小,还未必会听我的。可现在我们清辉楼已经给他们尝了甜头,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明穆说过一句话,只有足够大的利益才能驱使别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办事。这些人心中都有一个梦,若能圆梦,他们刀山火海都愿意尝试。”
她揉揉眉心,却是叹了声。
姜璇问:“姐姐为何叹气?他们替姐姐办事,不好么?”
阿殷摇摇头,道:“我在叹我自己,来了永平后,我感觉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了。祖父曾对我们说,雕核就仅仅是雕核,不求前程,不求金银,不求富贵,只求核与雕,如此方能达大成之境。”
姜璇听了,认真地道:“姐姐觉得偏离了,拉回来不就好了吗?”
阿殷道:“也是,拉回来就好了。”
只是,现在又谈何容易?
苏家兄弟几人心知肚明,妹妹打小顽皮,吃出病来了,这事可大可小。他们心疼妹妹,晓得她肚里怨气积累已久,不发泄一次,长年累月下来对身子不好。
这也是他们没有当即报官的原因之一。
这事从职责而言,归不到他们管。若是寻常人等,他们遣人上门便能让妹妹出气。然而清辉楼不同,东家殷氏颇有能耐。他们兄弟几人已有听闻,能请得来陈国公,张御史等人来捧场,还能让金大理寺卿为她造势,就连西京兆尹马览那一次也不顾他们苏家的情面,秉公办理,可见殷氏有多棘手。
且他们了解自己妹妹的脾性,这事真不好说,所以才不报官。
他们兄弟几人商量过,只要殷氏能去他们府邸跟妹妹赔罪,让妹妹消气了,此事便了了,从此互不干涉。他们也能保证妹妹不再去找清辉楼的麻烦。
几人自认有气度,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能给殷氏台阶下脚,已是不易,换做其他嚣张跋扈的永平贵子,她殷氏未必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头。
所以兄弟几人坐在清辉楼时,已经开始打算事情解决后,去南雀街买鸟儿。昨天夜里听说来了一种新鸟,产自塞外,鸟喙如鹰钩,威武且机灵。
就在几人对鸟大谈特谈时,苏家的一仆役前来。
苏家三兄微扬下巴,道:“看样子是来了。”
苏家二兄闻言,抬首望去,道:“人呢?”
仆役擦了把冷汗,战战兢兢地道:“二郎,有人报官了。”
咚!
咚!
咚咚咚!
西京兆尹府门口的两面大鼓被敲得震耳欲聋,灰尘漫天飞扬。
西京兆尹马览马大人昨夜后宅不宁,今日办公打了好几次盹。下属们佯作没看见,各自对了眼神,纷纷放轻动作。也是此时,平地一声雷!
马览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登时大喝:“再吵就把你们休了!”
话音落时,梦已醒,眼前人影重叠,才想起如今还在京兆尹府。下属们低头办公,佯作谁也没见到马览的窘境。
马览一张老脸紧绷,重重一咳。
“打雷了?”
京兆少尹柳新抬拳轻抵下唇,轻咳道:“启禀大人,我们官署门口三年没被敲过的鼓响了。”
马览心中大喜。
自他当西京兆尹来,虽说官职不小,但毕竟带了个西字,但正经八百的顶头上司还在悬梁上,他每日只能战战兢兢地处理些永平琐事,顺带勤学苦练,以此应对年底的考核才勉强保住这个位置。
有人击鼓鸣冤,那肯定是大事!
大事才好,出了大事处理得好,处理得妙,升迁自是迟早的事情。
他在西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厌了
“何人击鼓鸣冤?将鸣冤者速速带来。”
马览登时精神抖擞,背脊骨挺得笔直,连面上髭须都带了一股子挺翘的喜气。衙役带了一名女子前来,马览审视着她,问:“为何击鼓?”
是遇到连环杀人凶手?还是来平反冤假错案?
女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声音带了丝沙哑,听起来就像是一副有冤情的模样。
马览期待地竖耳倾听。
“民女殷氏乃清辉楼东家,蒙受不白之冤,要告月茗县主诬陷民女!还我清辉楼一个公道!”
马览手一抖,挺翘的髭须瞬间有竖起来的趋势。
马览再度审视眼前的姑娘,此刻是恨不得往自己脑门用力一拍。
他记起来了!
那天和金升一道出现的姑娘!
什么连环杀人凶手,什么冤假错案!这哪里是升迁的踏脚石,分明是个烫手山芋!要烫死人了。
“她居然去报官?报官?”
苏家兄弟几人纷纷惊愕,完全没想到殷氏居然敢去报官。仆役说道:“回郎君的话,殷氏被带进了京兆尹府。”苏二兄皱眉问:“她一个人?”
仆役应“是”。
苏三兄冷笑一声,道:“说她胆大还是愚蠢好呢?当我们苏家的名头是虚的吗?二哥四弟,别愣着了,趁事情没有闹大,我们先去马览那边解决了。要不然事情传到父亲耳中,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苏四兄有几分迟疑,问:“这里的人手怎么办?”
苏二兄道:“孰轻孰重,还能怎么办?先撤了再说。”
说罢,兄弟几人当机立断,离开清辉楼,把人手也撤走了。清辉楼匿了许久的伙计又重新出来,收拾桌椅,范好核还清点被苏家兄弟砸坏的桌椅茶杯核雕,一一记录在册,随后又笑容可掬地招呼外头看热闹的百姓。
外头有人问:“你们茶肆东西是不是不干净啊?”
范好核说:“你前天也来吃了吧?吃坏了没有?”
那人活蹦乱跳的,显然是最好的答案。范好核摆摆手,说道:“可不能什么都赖我们清辉楼,这事老天爷迟早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说着,转身便进了去。
神情坦坦荡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登时有不少人壮了胆子,进去茶肆喝茶赏核雕。
苏家兄弟赶到西京兆尹府时,正好听到阿殷掷地有声的话音,说他们家宝贝妹妹污蔑她的清辉楼。苏三兄不悦望去,这一望倒是呆了下。原以为是哪个市井泼妇,断没想到竟是个沉鱼落雁的姑娘。
苏二兄见状,轻咳一声,拉回三弟游离在外的魂。
苏三兄这才道:“马大人不能听她一面之词,殷氏此人……”原本想了好些词汇指责殷氏,可瞅着她那张脸,没由来有几分怜香惜玉。
苏二兄没辙,顶上三弟的位置,道:“马大人,前两日舍妹在清辉楼吃了东西,如今上吐下泻,宫里的御医亦言是吃食惹来的疾病,敢问大人我们找清辉楼要个公道又何错之有?又何来污蔑之说?”
苏二兄不疾不徐地道出。
阿殷厉声道:“那一日我们清辉楼开业,宾客如云,试问若真吃食有问题,又怎会只有月茗县主得病?”
语气的挑衅让苏二兄直皱眉,冷笑道:“这个倒要问你了,你心知肚明。一月前你与我妹妹有过节,怎知你是不是故意害我妹妹?”
阿殷闻言,也冷笑一声。
“敢问苏二郎,换成是你,你会愚笨到在自己的茶肆开业当日砸自己的招牌吗?”
苏二兄平日里脾气就有点急,一听到“愚笨”二字,毛孔里的发丝都要倒竖起来!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愚笨,苏家五兄弟资质平庸,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心头病,每逢提起总要脸色阴沉。如今一个区区开茶肆的姑娘居然敢这么说,苏二兄气得袖子都撸了起来,道:“你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苏四兄说:“正因为你有恃无恐,仗着别人猜不着才敢在那一日害我妹妹。”
阿殷看向马览。
马览一个头有两个大,说真的,他这儿是办事的官署,不是吵架的市井之地。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在这个庄严凝重的地方听到有人吵架。
且一方背后是苏将军,另一方背后靠山也不小。
马览给柳新使了个眼色。
柳新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喝道:“此乃西京兆尹府,岂由你们喧哗?都安静下来!”
此时,阿殷向马览拱手,道:“大人您办事讲究证据吧?苏家几位郎君说我毒害月茗县主,证据在哪里?拿不出证据,大人这就算污蔑了吧?”
马览望向苏家几位兄弟。
苏二兄等人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原以为给了殷氏台阶,她踩上来给妹妹道个歉赔个罪便皆大欢喜,可如今闹到了西京兆尹这里,却是没有退路了。
就在此时,苏二兄见到阿殷的唇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得意。
苏二兄轰地一下,心头冒出一股子火气,直冲天灵盖。
他道:“马大人,依照我们大兴的律令,毒害天家册封的县主理应收监等候发落。殷氏与县主有过节,她有动机,事情又发生在她的清辉楼,她难以逃脱嫌疑。证据未找到之前,请问大人该如何处置殷氏?”
这小子把球砸他脑袋上来了!这屁点大的私人恩怨也在他这儿闹!偏偏他还只能接了!搬出大兴律法,他还能怎么办?他望向殷氏,心里头盼着这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说点话来维护自己。
没想到这姑娘脑袋一根筋,居然大大咧咧地道:“清者自清,民女随大人发落!”
马览脑袋吸了水,又沉又重,半晌才道:“来人,把殷氏带进去!”
苏三兄看着殷氏的背影,顿觉有些可惜。到底是个平民百姓,不知道里面的道道,永平的牢狱哪有这么好待?伸根棍子一搅,拎出来连手指都是黑的。他们要是打个招呼,殷氏被折磨是少不得的。不过折磨不了也没事,这倒是能看看殷氏仗着的靠山究竟是何人。
至于证据,这回死也要咬定是清辉楼害的,没有也得变出来。
兄弟几人迅速回府,打算与妹妹商量商量。
清辉楼东家被收监一事迅速在永平传开,如一声惊雷在核雕圈里炸开了,以至于连金升也有所听闻。
他坐在地上喝着酒,扯唇道:“这丫头脑子里主意多,定不知又想做什么。”他仰脖喝了口酒,眉头拧紧,呸了好几口,道:“果然还是九江酒的味道佳,这些都是俗酒!”
说着,金升叹了声,唤来总管,道:“去西京兆尹那边打个招呼。”
总管愣了愣,问:“大人要管殷氏的事情?”
金升道:“鸟为食亡,我为酒疯,小丫头手里有九江酒,搭把手而已。”
总管闻言,无奈地笑了笑,领命而去。
金升看着台上的两个百越核雕,忽然笑了。
“本官倒要看看你这个小丫头在永平想掀起什么风浪。”
沈长堂的手一顿,茶水溢出。
小童惊慌地连忙取了软巾,拧了冰水,敷在沈长堂被烫着的地方。沈长堂不以为意,摆摆手让小童退下。他问:“她去报官了?”
言深点头道:“回侯爷的话,如今殷姑娘被收监了,属下本想让人去打个招呼,但是发现金大人先行一步了。”
沈长堂早已从范好核那儿得知,阿殷不让他插手,可怎么也没料到一转眼,她把自己弄进去了。牢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时半会,沈长堂竟也摸不清阿殷到底想做什么。
言深满腹担忧,问:“侯爷,这该如何是好?我们真的不用插手吗?”
沈长堂说:“她说不用便不用,插手了她反倒心里不高兴了。”
言深一听,心里更是担忧了。
他们家侯爷现在愈发对殷姑娘言听计从了,打从遇上殷姑娘,他们家侯爷一天比一天变化多,搁在几年前,他压根儿不可能相信他们侯爷会有今日。
真的是扔根骨头,能晃好几下尾巴。
殷姑娘一来,能叼在嘴里不放呢。
罪过罪过,居然将他家侯爷比喻成一条狗。
言深赶紧回神,挺直背脊,问:“侯爷还有何吩咐?”没的话,他就自己出去面壁思过了。沈长堂道:“言默可有回来?”
言深说:“回侯爷的话,言默还在绥州。”
沈长堂微微沉吟,道:“遣人告诉言默,仔细护好那人。若不幸被找到,不必与其周旋,回来再议,切记不能暴露行踪。”
“是。”
沈长堂口中的那人正是假元公,他知道永盛帝遣了人去找,现在人还没找着,正好能拖延时间,让他查出更多的线索。
苏家兄弟回去后,马览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苏家兄弟品性如何,能力如何,马览当了那么多年的西京兆尹,不会不知道。有时候也常常为苏将军叹了口气,怎么就生了六个惹祸精?
如今还闹到他头上来了,这事儿处理不好,被哪位虎视眈眈的御史上个奏折,他升迁就甭想了。
若是寻常百姓,马览倒不会这么头疼,惹上权贵一般低头的居多,也有傲骨铮铮的,他便从中周旋,能帮就帮,不能帮便依照规矩办事,像是苏家那几个惹祸精,马览一般是让人给苏将军通风报信,让他们家中长辈施压。
好比上一回月茗县主的事儿,不就无声无息地摆平了么?
到点散值,马览先遣人回府向几位夫人说明公事繁多,再准备去找苏将军。
岂料还没踏出官署,柳新便追了过来,低声在马览耳边说了几句。
“金升遣人来了?”
柳新说:“对,就打了个招呼。”
马览没想到这小事儿还能让金升出面,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殷氏背后有金升撑着,此事想要风平浪静地摆平恐怕没有容易了。他当西京兆尹,最怕的便是两方各有倚仗,事情便棘手了。
柳新此时道:“我给牢里的人打了招呼,好吃好喝侍候着。”
马览微微点头。
柳新又道:“大人,下官有一法子。此事起因在于月茗县主,让殷氏给月茗县主低声下气赔个不是,再让月茗县主澄清还清辉楼一个清白。月茗县主那边由苏将军出面,殷氏这边由我们出面。两人各退一步,风平浪静。”
马览道:“两人都愿退一步自然是好,但此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柳新,你刚上任数月,这永平的官道呐,弯弯曲曲,没这么容易走。”
柳新敛眉,道:“下官愚笨,洗耳恭听。”
马览扯唇一笑,说:“洗什么耳,今日你也别散值了,留在这里。永平的事,有些看起来只得线头大小,往往是这样的小事轻轻一扯,能掀翻一条大船喽。”
柳新作揖道:“多谢大人赐教。”
马览此时也不打算去找苏将军了,金升遣人过来,事情显然就变了质,他不能不小心应对。马览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试一试殷氏。未料刚到牢房,却见她直接靠在墙上,一脸的平和。
……竟然睡着了。
马览头一回见到这么心大的人,命人叫醒阿殷,正想试探一番,岂料她直接道:“大人,此事仅仅是民女与月茗县主的私人恩怨。”
马览微微一惊,不由重新打量阿殷。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马览忽然敛眉,直接离开牢狱。柳新跟在马览身后,不解地问:“大人不是要问些什么吗?”马览声音沉沉:“此女颇有段数,套不出话来。柳新,她身在牢狱,半点大的姑娘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和紧张,这不是胸有成竹便是身后有你我甚至月茗县主也动不了的倚仗。如今我们不必周旋,且看看她与月茗县主要如何斗法。只要不牵扯到我们西京兆尹府,我们便按兵不动,按规矩按章程办事。”
柳新一一记下。
马览在官署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次日起身时,却是听到一个噩耗。通报的侍从慌慌张张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最后还是着急赶来的柳新把话给说清楚了。
“大人,外面跪了乌压压的一群人,地上铺了数十尺长的血书,他们称之为请愿书!请月茗县主放过他们的东家殷氏!还他们清辉楼一个清白!”
请愿书三字如同大石重重压在马览的心上,脚步一个不稳,幸好扶住了木架子才免去臀落地之苦。先帝还未驾崩前,永平有一位先生称之为魏老,擅骑射,平日好布施,教出了许多好学生。然而魏老在花甲之年却得罪了皇帝的一宠妃,期间曲曲折折不必多言,魏老被送上午门之际,他当年教过的学生,以及布施过的人家,纷纷签字写请愿书。当时轰动一时,百尺血书,万民请愿。
最后,宠妃入冷宫,负责魏老案子乃刑部尚书被罢黜,魏老无罪释放。
这如今请愿血书再现!
矛头直指月茗县主!
他身为西京兆尹,若出了事,不说贬谪,脖子上的脑袋都未必能保得住。
马览大步流星走出。
柳新趋步跟上,此刻也知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马览从后门走出,绕到一无人之地,脸色凝重地看着官署外跪了一地的百姓。柳新低声道:“今早天未亮便已跪在这里。”
“他们跪在这里做什么?”
“清辉楼的东家知道吧?”
“知道,来自绥州的殷氏,谁不知道呀,开业那天我都去了,可热闹了,请了好多大人物来呢,什么国公什么御史,连穆阳侯也去了!”
“他们东家得罪月茗县主了,现在西玄街的核雕技者大多都来了,你说这清辉楼的东家也是厉害,这才来永平多久,就如此得人心,换做其他茶肆东家,要是被关进牢里了,大多都想着自保或是另寻出路了吧?”
“确实厉害!”
马览听在耳里,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却说此时,马览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尽管仅仅在街边停留了片刻,可他依旧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是穆阳侯身边的人。
他旋即转身,匆匆走回官署。
马览做了两件事。
一是换上朝服,出门向跪在地上的百姓亲自解释来由,并向众人保证三天之内苏家没呈上得力证据,必定释放殷氏。
二是他悄悄遣人去请示穆阳侯。
沈长堂破天荒地的愣住了。
半晌,才渐渐回神,神色不由添了几分凝重。他当即吩咐了来者几句,来者低声应是,又悄然无声地离去。言深说:“侯爷,马览应该是看出端倪来了。”
沈长堂道:“马览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言深感慨道:“殷姑娘的胆子真是大得吓人,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逼月茗县主。碍于民意,此事苏家想草草了事恐怕是不能了。经此一事,约摸永平无人不知殷姑娘和清辉楼了。”
殷姑娘这手段,委实厉害。
当初在绥州,侯爷遣了孙家明里暗里地锻炼她,如今看来,成果甚佳,也不负侯爷的一番苦心。想来殷姑娘现在还不知道在绥州怎么无端端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
“……侯爷?侯爷去哪儿?”
言深一没留神,沈长堂的人就已起身往外走去。沈长堂头也不回地道:“解决麻烦。”
苏家兄弟几人凑在一堆,想了各式各样的阴招。苏三兄原想着怜香惜玉,可一看到自家妹妹在病榻上惨白的面容,顿时又下了狠心,道:“此女嚣张跋扈,我们非得治一治她。”
苏二兄道:“趁事情没有完全闹大,我们速战速决。”
苏四兄道:“可证据要去哪儿找?单单几个人,及不上她的人多势众。”
病榻上的月茗县主咬牙道:“没有证据便买通她清辉楼里的人,将白的说成黑的!不让她难堪,我这口气吞不下去。哥哥!”她撒娇道:“我被姓殷的气得脑袋疼,眼睛疼,鼻子疼,嘴巴也疼,现在浑身都难受,长久下去,几位哥哥就等着妹妹来年清明扫墓吧!”
“妹妹这是说些什么话?呸,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
“妹妹放心,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就依照你所说,我们先发制人,趁现在爹忙着公务,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到时候再向爹请罪。”
三兄弟纷纷出声安慰月茗县主。
月茗县主说:“几位哥哥不怕,若爹怪罪下来,我便去搬救兵,有姑姑在,大不了再罚一次面壁思过。我们兄妹几人一起面壁思过,还能玩马吊呢。”
倏然,一声巨响落地,厢房的门被踹开,窗纸可怜兮兮地在半空中摇晃,散落一地木屑。逆光之中,只见高大威猛的身影如熊,矗立在门口。
一声暴喝。
“混账!”
窗纸被无情地甩落,一根从木门脱落的木条被紧紧地抄在苏将军的掌心。噼里啪啦,啪啦噼里,苏家三兄弟被狠狠地痛打了一顿,质地上乘的衣裳被抽得稀巴烂,几人手臂,肩膀,腹背通通抽出了红痕和血迹。
几人抱头乱窜,连连求饶。
木条折成两半,失手掉落。
外头闻得声响的苏家长兄匆匆而来,赶紧把地上的木条藏起,温声道:“父亲消消气,妹妹还在养病中。”苏将军登时看向缩在床角的月茗,她浑身抖了抖,一时半会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将军更气了,怒道:“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混账东西!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等着抓我们家的把柄?你们倒好,老子在朝上战战兢兢,你们在老子背后放火!厉害啊,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不教她,不管束她,还纵容她!现在还一起犯糊涂!今天西京兆尹府外跪的一地百姓,他们不是跪在地上,是跪在我们未来的鲜血上!”
月茗县主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如此暴怒,眼眶都泛红了。
“哭什么哭,你要把全家赔进去才肯罢休是不是?”
月茗县主委屈地道:“殷氏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她甚至连核雕师都不是。”
苏将军高高地扬起巴掌,吓得月茗县主往里缩了又缩。苏家长兄赶紧抱住苏将军的手臂,道:“父亲,妹妹不懂事,她……”
啪的一声,巴掌落在了苏家长兄的脸颊上。
月茗县主惊呆了。
苏将军道:“身为长兄,没以身作则,是其一。你入官场多年,资质平庸爹不怪你,但你明知你几个弟弟和妹妹心性未定,还睁只眼闭只眼,是其二。你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年万民请愿,流的是百官的血!如今又来千民请愿,流的将是全家你我的血!”
月茗县主听不懂,但能感觉出话中的可怕。
她开始慌了,道:“爹,那我们要怎么办?”
苏将军冷声道:“你们几人立马跟我去西京兆尹,平息这一场风波,清辉楼的事情以后你们谁也不许再去捣乱。至于你,”他看着一脸病容的女儿道:“把乱七八糟的药停了,病好后请殷氏过来,你亲自向她赔罪。”
月茗县主咬咬牙,只能应了。
不过短短几日,西京兆尹府的门口可谓是热闹之极。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位清辉楼的东家被多得数不清的核雕技者欢呼雀跃地迎出,热热闹闹地送往清辉楼。
而西京兆尹府门口是垂头丧气的几位苏家兄弟。
至此,人们知道了一事,清辉楼的东家好生厉害,真真是不畏强权,勇气可嘉。竟能以一己之力与天家县主作斗争,且还赢得相当漂亮。
清辉楼的一众核雕技者更是前所未有地士气大增,愈发认定了清辉楼,与此同时有更多的核雕技者涌入清辉楼。一时间,清辉楼的殷氏在永平名声大噪,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位神奇的女东家。
姜璇点了火盆,对阿殷道:“姐姐快跨,去掉牢里的晦气。”
虽然姐姐早已与她提过了,但真正得知姐姐被关在牢里,仍然一整夜都睡不好。幸好次日姐姐就出来了,她才得以安心。
阿殷笑着跨过火盆,又与姜璇说了会体己话,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范好核道:“大姑娘果真厉害,我前几日还在想大姑娘要如何扭转乾坤,没料到大姑娘一出手, 借着月茗县主就彻底在永平打响了我们清辉楼的名头。”
阿殷问:“侯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范好核道:“回大姑娘的话,并无。”
阿殷微微沉吟。
此时,范好核又道:“大姑娘过几日可是要去苏府?可要让人向侯爷通报一声?万一在苏府发生了什么……”
“不用,他呀,消息那么灵通,恐怕我前脚刚到,后脚他就知道了。”说着,阿殷又道:“不过此回的速度倒是出乎我意料,我原以为起码也要五日才有成效,没想到不到两日便苏家便松口了。”
月茗县主这两日几乎是以泪洗面,她原以为要低声下气给姓殷的赔罪已是够凄惨了,没想到还有更凄惨的事情。若非她留了个心眼,察觉到这几日屋里的东西少了,侍婢们也吞吞吐吐,神色闪烁的,到时候她连哭的地方都找不着。
她爹竟心狠如斯,要将她送去永州的庄子养病。
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打动她爹那颗铁石心肠,这一回连五位兄长都不敢为她说话了,直到父亲离去,三哥哥才对她说,躲过这阵子的风波便接她回来。
这阵子是多久,三哥哥也不敢随便说。
月茗县主怕极了,当即遣了人下人去穆阳候府请救兵,可这一回苏将军狠下心了,月茗县主的人压根儿出不了将军府。
沈夫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苏将军在一旁陪着,问:“妹妹怎么过来了?”
沈夫人说道:“还能为什么?我若不过来,你便要送我侄女走了。”苏将军轻叹一声,道:“妹妹有所不知,此事我也是情非得已。月茗心性不定,再这么闯祸下去,我们苏家迟早要被连累。这一回还是多亏了明穆提点,将事情的风险降到最低,圣上那边也有明穆帮着,才不至于被弹劾。”
“送月茗去永州是明穆的主意?”
苏将军道:“明穆只是让月茗避风头,送去永州是我的主意。依我看,月茗一心盼着嫁给明穆,来个亲上加亲,如今看来明穆对月茗是没有半点意思。正好月茗年纪尚轻,等风头一过,回永平后明穆也应该娶了妻,到时候我再求圣上为月茗赐婚,也算解决了我的心结。”
听到是穆阳侯的主意,沈夫人道:“明穆想得长远,到底还是为这个家着想的。”
此时,屋外响起敲门声,随后是仆役的声音。
“老爷,殷氏来了。”
苏将军说:“去找县主过来。”仆役应声。沈夫人拧了眉,问:“就是清辉楼的东家?害得月茗闭门思过的那个姑娘?”见苏将军颔首,沈夫人面上已然有几分冷意:“乡野出身的丫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苏将军叹道:“能请得动朝中多位官员,还能让大理寺卿为其造势,是个有能耐的。”
“有能耐又如何?女人就是要相夫教子,这才是顺应天理。成日在外抛头露面,如此粗鄙的姑娘以后让月茗绕着走,别沾惹了晦气。”
苏将军笑着应了。
阿殷没想到会在苏府见到沈夫人,心底微微一怔,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她向在座诸位施了礼,月茗县主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阿殷赔罪。
若非为了做做样子,阿殷倒也不愿过来。
她从苏府离开之际,才是这事儿划上结束符号的时候。她准备了一番温和的说词,仅仅受了月茗县主的小半赔礼,并说是自己管教不周,清辉楼的伙计太过热忱和着急,才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一番话下来,进退有度,听者舒心。
苏将军一看便知女儿哪里是她的对手,硬是对上也只有吃亏的份儿。
沈夫人可不这么想,倒是觉得阿殷举手投足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粗鄙,若不是先知道清辉楼那档事,此刻沈夫人怕是会以为是哪家的贵女,说话不疾不徐的,又温婉如春风,着实讨人欢心。
就在这时候,外头的仆役进来了,向苏将军禀报道:“老爷,穆阳侯来了。”
“穆阳侯来了”五字一出,在场四人心中皆荡起涟漪。
苏将军以前因为妹妹的关系,对这位侄儿颇为疏远,然而这一回多得他从中周旋,才不至于落得个难看的局面,如今听到侄儿来了,苏将军面上的笑容便添了几分。
月茗县主则是想,等表哥一来,定要想尽办法让表哥开口救自己出苦海。方才她总算是看清了,父亲定和姑姑说了说什么,这一回姑姑都不替自己说话了。如今能靠的只剩表哥了!若表哥能开口,父亲怎么着也得给表哥一两分薄面。
沈夫人是暗自诧异。
她这儿子与自己不亲,她这娘家,儿子过来的次数五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阿殷微微垂眼,执起一旁的茶杯轻抿了几口茶。
好几日没见到他,有些想念了。
仆役领着穆阳侯进来。
阿殷起身行了礼。
穆阳侯略一颔首,便算应了,之后便再也没正眼看过阿殷,一一与苏将军和沈夫人打了招呼,一本正经地与苏将军谈起正事。
阿殷见状,起身微微欠身,道:“将军与侯爷有要事相谈,阿殷先行告退。”
苏将军客气地应了声。
月茗县主的眼珠子转了转,猛地抱住阿殷的胳膊,说道:“此回是我不懂事,多得殷姑娘气量大,才不与我计较。你刚来不久,我都没好好招待你,怎么能这么快离开?爹,都快正午了,正好姑姑和表哥都来了,我们一起吃午饭。”殷氏要是走了,她还怎么表现?怎么开口让表哥求情?
月茗县主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苏将军头疼得很。
此时,穆阳侯却开口道:“也好,我今日忙了一早上,还不曾进食。”
沈夫人听到此话,赶忙道:“哥,让人传膳吧。”
此情此景,阿殷倒是拒绝不得了,尤其是身边还有个死缠着的月茗县主。苏家的侍婢仆役设了五张桌案,菜肴一一布上,阿殷被安排在月茗县主的身边。
席间,苏将军与穆阳侯谈事。
月茗县主费尽心思想要插话,可惜苏将军与穆阳侯之间压根儿没有插话的余地,月茗县主试着开了几次口,都被苏将军的冷眼挡了回来。
她垂头丧气地吃饭。
沈夫人坐在两人的对面,她的大半心思在儿子身上,眼角的余光已然被一瞥,见到月茗与殷氏此刻的神态,不由高下立见。她出身平凡,然而此刻坐在一堆权贵之中,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不卑不亢,着实出乎沈夫人的意料。即便殷氏再有能耐,能在永平掀起风浪,可如今在座的便有名声赫赫的穆阳候,按理而言,像她那样的出身,怎么着也能瞧出点硬撑的伪装。
而此刻的殷氏坐在那儿,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来。
这么只说明两件事,要么是她装得太好,以至于她堂堂一品诰命夫人也没瞧出端倪;要么就是她确确实实有这份不畏权贵的风骨。
当然,沈夫人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如今在揣摩的姑娘正是她儿子的心尖尖上的珍宝。
阿殷吃得有六分饱,察觉到身上的灼热视线,眼角微不可见地轻抬,触碰到不远处穆阳侯稍微停歇的目光,蝶翼一般的眼睫轻颤,迅速垂眼。
她执起茶杯,澄碧的茶汤上倒映出一双波光潋滟的黑眸,荡着天知地知明穆知阿殷知的绵绵笑意。
在众人面前矜持地伪装,心底竟有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在阿殷身体里叫嚣着,这个坐在上座的郎君,姓沈,名长堂,字明穆,封号穆阳,正一心一意地眷恋着自己呢。
午饭过后,月茗县主彻底放弃了。
她三番四次支支吾吾的,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有话说,可穆阳侯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也不曾过问。思及此,月茗县主内心愈发沮丧,看身边的阿殷也愈发不顺眼。
在仆役将桌案上的饭食都撤走后,阿殷起身准备告辞。
岂料刚起身,足下蓦然传来一股力道,她一个踉跄,险些重心不稳摔落在地,幸好身体足够柔软,在空中挣扎了一番,站稳了身子。
她不咸不淡地看了月茗县主一眼,方向众人微微欠身。
这一眼,足以让在场的人看明一切。
苏将军脸如火烧,一张老脸,今日是要彻底败在女儿身上。他迅速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却没想到此刻的沈夫人露出奇怪的神色。
方才阿殷险些摔倒的时候,一直留心着儿子举动的沈夫人见到向来不为所动的儿子下意识地变了脸色,以及起身的趋向,直到殷氏站稳时,儿子紧握的拳头才松了开来。
沈夫人这回的目光重新落在殷氏身上,多了几分不寻常的打量。
阿殷离开苏府后,先去了清辉楼。回到自家宅邸时,已是傍晚时分。姜璇担心得不得了,生怕自家姐姐在苏府受了什么委屈,左右打量,见自家姐姐安好,才放下心来。
姐妹俩说了些体己话,阿殷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刚进门,她便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她的桌案前,手里握着她前些夜里看的书册。他含笑问道:“对正史感兴趣?”
阿殷关了门,慢慢踱步过去,说:“就是想知道多一些。”
人刚站稳,手便已被握住,他摩挲着她的虎口,慢声道:“怎么不与我说?侯府里有许多珍藏的孤本,还有不少野史。有时候,正史未必有野史真实,正史向来是胜利者的书册。”
阿殷道:“你下次过来给我捎几本。”说着,她低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沈长堂眼中笑意更甚,道:“如此主动,本侯今日做了什么?”
阿殷说:“你担心我在苏府受委屈。”
修长的五指从虎口爬上手臂,又爬上她的脸颊,“聪明的姑娘。”另一手轻轻一拉,阿殷坐在他的怀里,宽厚的手掌开始摩挲她的纤腰,阿殷觉得有些痒,往他手掌一拍。
“你其实还担心你母亲难为我,对吧?”
他说:“你这么聪明,对本侯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通透,你说,本侯该如何奖励你?”手掌一捏,直接将她转过身子,探头便捕获了娇艳欲滴的红唇。
两人缠绵一番,方气喘吁吁地相互依偎。
“你再揣摩揣摩。”
“嗯?”她浑身无力地坐在他怀中。
“我现在在想什么?”
阿殷仰起脖子,在他下巴咬了口,道:“你脑子里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耍流氓,二是国家大事。我这回哪儿做得不对了?嗯?”
沈长堂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真是越看越爱,他摸着湿润的下巴,说:“月茗是皇家册封的县主,代表着皇家的脸面。天能塌,可天家面子不能丢。万民请愿这招,不是不可以,但此刻用了有些过激,若是不小心容易适得其反。你仔细想想,当年万民请愿能令堂堂宠妃失宠,掀翻一票官员,纵然有皇帝首肯,可皇帝内心会怎么想?”
阿殷心思通透,一下子就明白了沈长堂的重点所在,她想坐起来,可全身还是软软的,只好蹭蹭他的脖颈,说:“怕有损天威?怕危及自身?”
沈长堂颔首。
“今日能万民请愿弄走一宠妃,他日心怀不轨者亦能千万民请愿换掉龙椅上的皇帝。温顺点便叫万民请愿,凶暴点那便叫……”
阿殷接道:“揭竿起义?”
“对。”
阿殷发愁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先前只顾着达到目的,现在不禁有些后怕。”
沈长堂道:“有我在,你后怕什么?”
阿殷眨眨眼,道:“你做了什么?”此刻她稍微恢复了点力气,撑着挺直了背脊,与他鼻子对鼻子的,认认真真地讨教。
“你如今只是一核雕技者,加一稍有名气的茶肆老板,又只是个姑娘,朝廷不会想太多。我与苏将军已商量好,明日我再入宫替你说话。再过一段时日,这风波也过去得差不多了。”一顿,又道:“月茗过几日便会送去永州的庄子,她太过胡闹任性,至少半年之内不会在永平出现。”
阿殷道:“原来是你出的主意。”
“我只是顺水推舟,她让你烦心了吧?”
阿殷道:“走了一位,还有两位呢。你那未婚妻,打算如何办?”
他张嘴在她唇瓣上咬了口,舌头直接滑进,搅得她双眸如水。阿殷恼道:“你怎么一言不发就亲人!”沈长堂道:“你不是问本侯的未婚妻吗?”
阿殷明白过来,红了耳根子。
“谁是你未婚妻!”
“不是谁,是姓殷名殷的姑娘。”
“谁跟你咬文嚼字了!”
“我未婚妻。”
“沈侯爷!”
沈长堂笑出声,不再逗她,正色道:“我沈长堂此生只认吾妻殷殷,纵使芳草鲜美,也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