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依然硬邦邦的:“你的想法与我有干,你的喜好与我有干,你不喜欢,我便试着改一改。”
墓碑倾塌,旧土新土翻成一团,曾经整洁的坟冢,此刻杂乱无章。
阿殷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才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她沉着脸,看向了谢少怀,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谢少怀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殷,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想到了那一位侯爷。
小腿一抖,他战战兢兢地道:“我……我……”
周遭随从对他虎视眈眈,谢少怀心中更是忐忑,好半晌,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殷问:“有谁来过这里?”
谢少怀哆嗦了下,硬着头皮说道:“是几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他比划了下,道:“约摸有这么高,还背了包袱。”
他越说越是镇定,心想人海茫茫,她也未必能找到他口中所说的人。
话语顿时流畅起来。
“我之前以为他们只是来偷桃子的,没想到竟连山上的坟冢都敢碰!真是岂有此理!如此大不敬,可是要遭天谴的!”他愤慨地表达了与阿殷同怒,又说:“那些鬼祟之人的模样,一时半会难以描述,不过你放心!我还记得的!你知道我画功不差,我画出来给你如何?你在哪儿落脚?若是你不回殷家的话,我们谢府定把你当贵客相待。”
蛛丝马迹中,谢少怀敏感地察觉到阿殷不愿回去,他顺势搭了个台阶。
他正暗中为自己的机智窃喜时,阿殷忽然转过身,垂首望着坟冢。
谢少怀趁机上前,随从这回没有拦住他。
他温声安慰道:“你有这份孝心,殷老太爷泉下有知,定不会责怪于你。”
话音未落,阿殷忽道:“来人,把坟挖了。”
谢少怀惊恐地看着阿殷。
挖挖挖挖坟?
他刚刚还说她孝顺,转眼间她就要挖坟?这……可是大不敬啊!谢少怀出言阻止,然而被一拥而上的随从挤了出去,路上石块多,谢少怀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在地。
他皱着眉。
可惜没人搭理他的情绪。
谢少怀看着远处面无表情的阿殷,顿觉她变得陌生了。可是看着一群人对她马首是瞻,谢少怀又觉得这样的阿殷格外有魅力。
大抵是太久未见,觉得她什么都是好的。
要是她嫁给了他,那么这一群威风堂堂的随从也是他的了。
随从们在动土,阿殷担心溅到姜璇,便让她走远一些。没想到她走没几步,便见到谢少怀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笑吟吟地说:“谢郎君,现在还是白天吧?”
谢少怀回神,道:“当然。”
笑容顿敛,姜璇说:“那少做白日梦,我姐姐不是你配得起的。”她冷冰冰地道出此话,心中极其痛快。此话,在六年前她便想说了!
谢少怀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被一个小丫头嘲讽,面色铁青,可偏偏她是阿殷的妹妹,又多说不得,只能暗自想着以后再教训她。
就在此时,前头的随从散开,其中一人对阿殷道:“禀大姑娘,可要开棺?”
谢少怀登时没了教训姜璇的心思,喊道:“万万不可!没有后辈开棺的理由!会遭……”天谴二字还未道出,谢少怀便闷哼一声。
一直跟着姜璇身边的仆役在姜璇的授意之下狠狠地踩了谢少怀一脚。
谢少怀瞪大眼,正要怒斥。
姜璇道:“这是我们的家事。”
谢少怀毫无反驳的理由。
姜璇上前,问阿殷:“姐姐,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殷面色沉重,道:“祖父的棺椁被碰过了。”
姜璇大惊,问:“盗墓贼?”说着,又摇头,道:“我们这等小民身死魂灭,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下葬也就是立个坟冢,哪里有什么贵重财物?最多也是一点黄泉底下的买路钱而已。哪家的盗墓贼这么缺德!”
那边的随从还在等阿殷的指示。
阿殷略一点头。
“开。”
随从毫不犹豫地便撬开了棺椁,阿殷微微上前,挡住了姜璇的半个身子,一股沉闷的味道迎面扑来。姜璇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嘴,连几个随从都皱了眉头,唯独阿殷面色沉静,又迈开几步。
一随从道:“大姑娘,这里土质疏松,当心脚下。”
棺椁彻底被推开。
映入阿殷眼帘的,除去几条叫不出名字的长虫之外,再也无他物。祖父离世前再三嘱咐不需要任何陪葬品,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去,连他钟爱的雕核器具也不带,后来是父亲和叔伯觉得寒碜,合着出了黄泉底下的买路钱二十文钱。
如今祖父离世不过几年,即便尸身腐化,白骨断然也不会消失。
随从们一见,也知道是被人动手脚了,各自诧然。
……多大的仇,连入土为安也不让。
“姐姐……”
阿殷道:“放回去。”
随从们应声,立即封棺填土,小半个时辰,方才还是乱七八糟的坟冢整顿完毕,连坟头草也拔得一干二净。阿殷对阿璇道:“你和他们先出去,我留在这里和祖父说说话。”
姜璇点点头。
其他随从施了一礼,无声地与姜璇离去。谢少怀不甘心地看了看阿殷,最后还是跟着姜璇的仆役离开了。众人也不敢离得太远,只是过了一个山坡,能遥遥地看到阿殷。
周围安静下来后,阿殷缓缓地蹲下。
纤细的五指轻抚冰凉的墓碑。
“祖父,孙女回来了。”
手指微微颤动。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过去一年的事情,她说的很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到后头嗓子都哑了。她沙哑地道:“祖父,我有好多疑问,你入梦来告诉我好不好?祖父当年为什么不愿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技艺?又为何不让我与阿璇在外雕核?又为何……上官家的核学会研究祖父的核雕?”
核学研究山水核雕,研究得格外仔细。
核学的风向实则就是皇帝的喜好。
江阳说,连着三朝皇帝,都喜爱山水核雕,上官家的核学也研究了一百多年的山水核雕。有一日,阿殷无意间见到江阳复刻了皇帝至爱的核雕,心中诧然之极。
那样的手法,那样的纹路,分明就是祖父的核雕。
祖父雕刻山水核雕有个癖好,会在核雕中加上一点凸起,乍看之下会有些突兀,可实际上却浑然天成。她来上官家那么久,见了无数山水核雕,这天下间,除了祖父之外,再也无人会这么做。
她喃喃道:“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核雕十八州?”
回答阿殷的只有山风。
一片嫩叶飘来,打在了墓碑上,手指拈起,阿殷又道:“祖父,我会为你寻回尸骨,断不会让你在外颠沛流离。”
她缓缓站起,又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阿殷在坟头前说了许久,天色已渐渐昏暗。
桃山归上官家,自然是知道阿殷的到来,因此也无人来催促,守山的几个小厮客客气气地招呼着姜璇等人,左一口少东家右一口少东家,拍马屁之意不用听用脚趾头都能感受得出来。
谢少怀很是不屑。
姜璇客客气气地应答,比对他的态度要好得多。
谢少怀问:“少东家成亲了没有?”
姜璇横他一眼,只道:“我们少东家成亲没成亲干你何事?你的脑袋除了成亲之外就没其他想法了吗?”
谢少怀被堵得满肚子火气。
此时,阿殷走了过来。
那几个小厮纷纷施礼,道:“殷姑娘万福。”
阿殷点点头。
谢少怀憋回满肚子的火,殷切地看向她。
她问:“桃山如今还算恭城的地界吧?”
谢少怀连忙道:“当然属于,这几年都没变的,苍山也算!”
阿殷说道:“我祖父坟墓被盗,此事也归谢县令管吧?”
谢少怀一愣,随即道:“当然归!这个时辰,我父亲已经不在衙门了,你若着急的话,可以跟我回去与我父亲说说。保准几日之内把盗墓贼给抓了!还殷老太爷一个安宁。”
阿殷说:“好。”
谢少怀一听,心中狂喜。
下了桃山后,阿殷上了马车,先是吩咐其中一个随从回殷家告知范好核,随后才吩咐驭夫去谢府。姜璇自然是要跟着阿殷的,她与阿殷同坐一辆马车,小声地问:“姐姐也知谢县令是个花拳绣腿,他若真能干,哪会一直留在恭城里当个小县令?”
阿殷笑说:“这半年来啊,你的嘴儿尖得没人能比了。”
姜璇嗔道:“姐姐!”
阿殷这才说道:“谢县令虽然是个小官,但此事由他出面处理是最为妥当。我们不必事事揽在身上,能驱使别人干活便不自己动手。且谢县令趋炎附势,如今见我们小有成就,必会费心讨好我们,此事必会不留余力地办。”末了,她低声道:“若真是盗墓贼,也罢了,就怕……”
“姐姐说什么?”
她摇摇头,道:“晚上别忘了喝药。”
阿殷在谢府得到了贵客一般的招待。
谢夫人也是没料到那一个曾经只配做他家妾侍的姑娘如今从绥州归来,摇身一变,成为他们谢家巴结的贵客。饶是谢夫人这种鲜少出门的都知道殷氏的名头,当初洛原还只是得了王相的青睐,可现在殷氏却彻彻底底打上了上官家的记号。
上官家意味着什么,谢夫人懂。
她咧着笑容,嘘寒问暖。
阿殷表情淡淡的。
也是此时,谢少怀跟谢县令一道穿过长廊。谢少怀说:“爹,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我骗了她,但是我们出了力,把她祖父的尸骨找回,我们就是她的恩人。到时候她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又尚有旧情在,藕断丝连不也是迟早的事情吗?”
谢县令也觉有理。
他在恭城不停地宣扬殷氏的名头,最后落到自己家,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与儿子筹谋,道:“随便找具尸骨,再找几个背黑锅的,到时候往牢里一送,什么时候出来也是我说了算。”
谢少怀频频点头。
“爹你这个主意好。”
父子俩一道进了大厅,谢少怀见到阿殷,立即笑着说道:“你放心,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父亲说了。”
谢县令本想装几分威严的,可万万没料到一抬眼,就见到殷氏轻飘飘地望来。不过是个姑娘家家,那眼神儿竟无端的有气势得很。威严被狗吃了,谢县令一忐忑,好一会才接上话,道:“本官定会秉公处理,此事发生在恭城,也是我们衙役巡逻不周。殷姑娘请放心,不出三……”见儿子使劲地眨了下眼,谢县令改口道:“半月,本官必给你一个交代。”
阿殷道:“有劳谢大人了。”一顿,又道:“有劳夫人安排我随从的住处。”说着,她打了个哈欠。谢夫人立马明白,吩咐谢府的总管,带阿殷去院落里歇息。
谢夫人拿出了顶级贵客的架势,把曾经想招待穆阳侯的院落分配给了阿殷。
待谢夫人离去后,姜璇笑嘻嘻地道:“果真被姐姐料到了,谢县令巴不得明天把就盗墓贼给抓回来。”
阿殷笑了笑,道:“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说着,又催促姜璇喝药。待姜璇喝了药,她又催她歇息。姜璇问:“姐姐不歇么?”
阿殷说道:“等会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吩咐他们。”
姜璇这才去歇息了。
院落不小,分了好几个厢房。阿殷又嘱咐了侍候姜璇的侍婢和仆役,让他们仔细守夜,之后才唤来随从。范好核来得快,几乎是与随从一块进来的。
范好核道:“姑娘家里已经安顿好了。”
阿殷微微颔首。
她问随从:“听到什么了?”
“回姑娘的话,小人进了谢府后,便依照姑娘的吩咐,一路悄悄地跟着谢少怀,果真如姑娘所料那般。谢少怀是个骗子。”随从有模有样地把谢县令与谢少怀所说的话学了一遍。
范好核一听,面上有了怒气,道:“岂有此理!姑娘打算怎么办?”
阿殷道:“让他们折腾,不必理会,我要的是把事情闹大。”
谢少怀自诩了解她,可到底是皮毛。
她与他相识五年,莫说其他,他心底想什么,她依旧能够猜得出来。他生性软弱胆小,在桃山外遇到可疑之人,第一件事做的必然是转身离开,不会想去惹麻烦,更不可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还能看清可疑之人的面貌。
她让他跟着,一来是不想回殷家,二来是想在这里查祖父的户籍文书。
只是却没料到祖父的坟冢真的出事了。
范好核揣摩了下,问:“姑娘这是……”
阿殷道:“引蛇出洞。”
谢少怀喜滋滋地做了个美梦,翌日一早便去跟阿殷保证一定会寻到那几个盗墓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阿殷看自己的眼光有了点不同。
谢少怀的内心飘飘然的,连早饭也不用了,骑着马准备去衙门找他父亲,好歹也得装模作样地找一找。
未料出了府邸,谢少怀便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他过去一听,才知不过短短半日,阿殷祖父坟冢被盗一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谢少怀没想到消息传出来的速度那么快,登时有点儿忐忑。
他本意是不知不觉地解决的,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万一盗墓贼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不过谢少怀也是心大,忧愁了会,又觉得怎么可能会这么巧?盗墓贼说不定早就跑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墓。又有何惧?
他到了衙门,熟门熟路地进去找谢县令。
刚要跨过门槛,忽有人匆匆出来,他定睛一望,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来得正好,我昨夜想了想,之前东柳巷不是死了个老伯吗?年纪跟殷家祖父也差不多,也是前几年离世的。那老伯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到蜀州了。我们让人在月黑风高之时把尸骨挖出来,再……”
谢县令打断他的话,他道:“你负责办这事。”
谢少怀道:“爹,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县令道:“别提了,我现在要带人去苍山。有个贵人在途径苍山时遇到山泥倾泻,马车财物毁之有五六……”谢少怀一愣,问:“是什么贵人?”
谢县令道:“青州李氏的姑娘,听闻正在与穆阳侯说亲,是未来的侯府夫人,可不是能得罪的人,办好了,也相当于穆阳侯和李家欠我们一个人情。这回的机会可不能错失,我们父子俩分头办事。儿啊,我们谢家的运势来了。”
“她在恭城?”
言默回道:“回侯爷的话,殷姑娘回恭城拜祭。”他又说:“李家的姑娘也从青州跑去了恭城……”
言深进来,又道:“如今恭城闹得满城风雨,谢家正在找盗墓贼,说是殷姑娘的祖父坟冢被盗了。”他微微一顿,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有人去盗不值钱的坟冢?莫非是殷姑娘这半年来结下的仇家?在绥州奈何不了她,索性来恭城给她添堵?”
沈长堂道:“吩咐下去,先去恭城。”
两日了,桃敏的心仍然噗咚噗咚地跳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血色,被吓的。
她就知道姑娘出来,安危一定成问题。
天灾一来,谁也挡不了。
幸好最后平安无事。
乖乖的,她一想到马车倾覆,尖叫声,数不清的泥土翻滚而来,她就打心底后怕。要是再慢一步,或是两步,被掩埋在山泥里的尸身就是她们的了!
也幸好蓉姑娘没事,要是有事,她们一样活不成!
思及此,桃敏格外感激那一日扑过来的“女尸”,要不是那“女尸”推了她一把……
她唤来小厮,道:“你去看看那个姑娘伤得如何了?”
小厮应了声。过了会,回来说道:“伤得不严重,能说话了。”桃敏看了眼,蓉姑娘还没起来,她想了想,便先过去“女尸”那边,还特地嘱咐了小厮:“要是蓉姑娘起来了,立马告诉我。”
桃敏过去时,“女尸”已经坐了起来。
桃敏顿觉她命大,之前从河流飘下来,以为快死了,没想到挣扎几日又能站起,还能一路跟着他们,现在被泥土掩埋了半日,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偏偏里面的人就有她。
桃敏觉得这是个有福气的人,约摸是上天眷顾。
她问:“你救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在蓉姑娘面前提拔你。”她仔细打量着她,这么端详之下,她发现她脸上若没有伤疤的话,应该是个好看的姑娘。
桃敏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然用奇怪的嗓音,说:“逐音。”
桃敏本还想说些什么,小厮匆匆跑来,说道:“桃敏姐姐,蓉姑娘起来了。”
桃敏赶忙道:“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当即也顾不得逐音,抬步便要出去。此时,逐音忽然开口问道:“蓉姑娘姓什么?”
桃敏说:“你记住了,我们蓉姑娘姓李,是青州李氏嫡出的姑娘,未来的侯府夫人。”
桃敏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逐音的脸上有一抹似有似无的阴冷笑意。只是当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蓉姑娘有起床气,起床时若有什么不顺心,她当天定是不好过了。
她紧赶慢赶地过去侍候。
李蓉不像桃敏胆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歇了两天便什么害怕都忘了,且还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还是托了穆阳侯的福气。她在屋宅里待了两日,又觉无聊,把谢府的仆人唤来,打听了一番当初穆阳侯的事迹后,又听说谢府里有一位上官家来的核雕技者。
她对桃敏道:“去请那位核雕技者过来,我倒要亲眼看看一核难求的上官家女核雕技者长什么模样。”
“嗯?”
范好核说道:“老爷夫人知道大姑娘在谢府里,也不敢过来。我与老爷夫人说了,姑娘回恭城拜祭是一方面,身上是有要事在身的。”
阿殷轻笑一声,道:“我爹问的不是这些吧。”
范好核重咳一声,道:“瞒不过姑娘……”
阿殷摆摆手,说道:“不必忌讳,我早已习惯了。我爹想要钱,对吧。可我偏不给。”她声音微沉:“明明祖父的坟冢离得近,可他却丝毫不知情。”
一提起殷祖父的坟冢,阿殷心情便沉重起来。
范好核转移话题道:“我也依照姑娘的意思,如今整个恭城都知道殷老太爷坟冢的事情了。”
“谢家呢?”
“我办事,姑娘放心,大家亦知谢县令要彻查此事。”
阿殷点点头,唇上添了丝笑意:“有劳了。”
范好核道:“姑娘若无其他吩咐,我先行告退。”说罢,范好核退了几步,之后再转身离去。阿殷轻叹一声,昨日她查了户籍文书,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来真正知道祖父底细的,约摸只有祖母了。
可阿殷打从有记忆起,对祖母也没什么印象,曾经问过祖父,老早就仙逝了。
阿殷正想得入神,姜璇疾步走进,说:“姐姐,不好了!”
“我很好,没有不好,倒是你走慢点,别摔着了。”
姜璇道:“不,真的不好了!姐姐,外面有个侍婢,唤作桃敏,说李家那位姑娘想见一见姐姐。”她有点担忧,道:“是不是李家姑娘知道了什么?现在来给姐姐下马威了?”
阿殷平静地道:“这半年来想见我的人还少吗?依照老规矩,去与那位桃敏姑娘说清楚。你别去,让范好核去。”
姜璇才不想去呢。
她可没姐姐那么有底气,总觉得家世输人一筹,底气也没那么多,一抬腿便去唤范好核。
“那位女核雕技者说,她的规矩是要雕核提前一个月送帖子,其余时候不见人。”
李蓉闻言,眉头当即皱了下来。
她李蓉还有见不到的人不成?见她是给她长脸!
她说:“架子真大,我亲自去会一会。”待见了后,再让她雕几个核雕。穆阳侯似乎对核雕颇感兴趣,之前还去了绥州上官家。她就不信那位女核雕技者敢拂了她未来侯府夫人的面子。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眉眼间隐隐有了怒色,道:“你可知我是谁?”
范好核说:“李姑娘,真不是我们家姑娘不愿见您。我家姑娘的祖父坟冢最近被挖了,这几日食欲不振,实在没力气见客。李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劳烦再等个五六日。”
李蓉这会面色才有所松缓,道:“食欲不振对么?”
范好核道:“对的对的。”
李蓉冷笑一声,道:“正好我这有宫里的良药,专治食欲不振,接住。”她的手从袖袋一摸,又是一抛,范好核下意识地接住。然而就在此刻,“砰”的一声,竟有烟雾散开。
范好核被呛了几声,一时没察觉,被李蓉绕了过去。
李蓉轻哼一声。
那可是好东西,是沈夫人赠给她的。沈夫人的娘家乃将军世家,特别多稀奇古怪的防身之物,她与沈夫人格外投缘,每回过去穆阳候府,沈夫人都赠她许多。
忽然,两把刀剑横出,挡住了李蓉的去路。
范好核也是此时反应过来,回了神,道:“李姑娘请留步。”
李蓉冷眼看着拦住她的两个随从,这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她打小就在永平生活,如鱼得水地游走在永平的贵女圈里,自然是知道什么样的人家配什么样的随从,越是门第高,配的随从越是讲究,不是衣着也不说佩戴的剑刃,而是气势。
一个好的随从,在主子身边要不起眼,但关键时候却能发挥作用。
她见过穆阳侯身边的随从,个个其貌不扬,但真有事的时候,杀气腾腾,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方才那两个随从刀剑一出,泛出冷光之际,若非知道这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她定会以为永平的哪一位天之骄子来恭城了。思及此,李蓉冷静下来,一个绥州上官家的核雕技者都能有这样的随从,皇帝对上官家到底有多么宠信。
范好核又过来道:“李姑娘,刀剑无眼,别靠这么近,若不小心伤了李姑娘便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当下人的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里却没有对权贵的畏惧。
李蓉暗想,核雕技者这般有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只是她今日见不到那位核雕技者是绝不会罢休的。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仆役匆匆跑来。
“蓉姑娘,喜事!”
桃敏连忙给那仆役使了个眼色,蓉姑娘现在心情正不好呢。不是天大的喜事别随便说。那仆役仿若未见,喜滋滋地道:“侯爷来了。”
李蓉先是一怔,随后笑意绽开,惊喜地道:“真的来了?”
仆役点头:“真的来了,现在就在谢府里。”
李蓉的欢喜笑容都无法表达,当即也顾不得核雕技者这边了,对桃敏道:“快,回去侍候我重新梳洗。”说着,迈开步伐便迅速离开。
两个随从收起刀剑。
范好核却有点惆怅,在门口踱步了好久,快要把两位随从转晕了,他才重新进了去,对阿殷禀报:“大姑娘,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阿殷道:“不当说便不说。”
范好核轻咳一声,道:“是我愚钝了,此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告知姑娘一声。”
阿殷懒懒地道:“说罢。”
范好核说:“侯爷来了。”
此话一出,阿殷整个人竟是懵了下,半晌才回过神,面无表情地道:“哦。”
李蓉简直是心花怒放,走路步伐轻如飞燕。
穆阳侯来这里能为什么?
除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她在恭城苍山遇到山泥倾泻的消息早已让人传去青州,相信很快永平也会知道。只是意料之外的是穆阳侯过来了。
李蓉对桃敏道:“穆阳侯定是知道我差点遇险的消息,才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她捂嘴笑着:“玉成和月茗知道后,我已经能想象她们的表情了,真是大快人心。”
什么核雕技者,她现在半点也不在乎。
桃敏附和道:“是的,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若是知晓了,心里定不知羡慕成什么样子了。”
李蓉说:“仔细点梳妆,把那一支梅花含玉步摇给我戴上,还有羊脂白玉的镯子,耳环戴哪个好呢?这个东珠耳坠好看还是蝴蝶兰的金坠子好看?”
桃敏说道:“蓉姑娘戴什么都好看。”
李蓉又说:“算了,不能盛装打扮,我差点儿遇险,得素一些。他不是说过么?说我端庄贤淑,不戴耳坠了。”
桃敏又笑着说好,精心打扮后,李蓉便在院落里等着穆阳侯。按理而言,准未婚妻遇险了,他这个未婚夫是该慰问一番,再软声软语地说上几句。
李蓉想得非常美好,眼里笑意都忍不住冒了出来。
可是一个时辰后,院门里迟迟没人过来。
李蓉眼里笑意减半,手指头微微僵硬。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处了,院门口的那一滩水迹早已蒸发,可仍然没有半个人影。李蓉着急起来,遣了仆役去打探,半柱香后,仆役回来。
李蓉期待地问:“侯爷人呢?”
仆役道:“回蓉姑娘的话,侯爷在与谢县令谈事,不过侯爷身边的随从跟小人说,会让人护送姑娘回永平。”
得到此话的李蓉,心中半是惆怅半是高兴,惆怅穆阳侯在男女之情上过分冷淡,准未婚妻都在此了,也不派人来慰问下,若不是她遣人过去,恐怕都没声没息的,高兴的是穆阳侯到底还是在意她的,否则也不会让人护送她回去了,这不就是在担心她的安危么?若没有穆阳侯的吩咐,随从哪敢做主。
李蓉点点头,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平。
桃敏说:“侯爷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铁汉哪有柔情?能考虑到姑娘的安危已是有心了。永平里不是早就传闻了么?侯爷就是那样的人,蓉姑娘莫要强求太多。搁在永平里,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怕是连一声慰问都得不到呢。”
桃敏的话一出,哄得李蓉心中的不平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范好核捏着一张拜帖站在门口。
他很是为难,进去不是,离开也不是,这只能怪自己倒霉,走得慢,被穆阳侯的人逮着了,让他来送拜帖。大半年前,就因为穆阳侯的事情,大姑娘敲打过自己的。
现在他被迫接了穆阳侯的帖子,也不知大姑娘会不会多想。
正在范好核犹豫之际,他见到了姜璇。
他如获大赦,用看救星的目光瞅着她,道:“阿璇姑娘,我眼下有事,这是一位贵人送来的拜帖,说是给大姑娘的。”
姜璇道:“是穆阳侯的?”
“……是。”
她道:“不送。”
范好核讪讪一笑,倒也不敢强迫姜璇,只能苦着一张脸,进去把拜帖给送了。他无比认真地道:“大姑娘,我真的是被迫接到帖子的,您也知道侯爷身边的人气势汹汹,我拒绝不得。”
阿殷道:“穆阳侯向来强势。”
她接过拜帖,打开一瞧。
范好核松了口气,又问:“大姑娘可要回帖?外头那位随从还没有离去。”
阿殷说:“老规矩。”说着,语气又不咸不淡地吩咐:“今晚让大家注意点,所有门窗外都得有人守着,谁放一只苍蝇进来,就去领罚吧。”
“……是。”范好核又苦着张脸离开,出了院门,瞅到隐藏在树梢里的随从,很是委婉地拒绝了。什么苍蝇的话,他自是不敢原话转述。
姜璇拉了椅子坐下,问阿殷今晚要吃些什么。
阿殷说:“都可以,我不挑食。”
姜璇提起茶盅,给她递了个杯子,说:“那吃四喜丸子好了,恭城的丸子比绥州的丸子打得好,肉格外有劲道。”见阿殷抬起杯子,微微仰脖。
姜璇叹了声,说道:“姐姐,其实我不怪穆阳侯的。我只是一个外人,他当初能让陆岚手下留情,我已经很是感激。姐姐不必因为我与侯爷怄气。”
阿殷微怔。
姜璇道:“姐姐心里是有穆阳侯的吧?要不然这大半年来有那么好的少东家,姐姐也早该动心了。若非心里有人,又怎能对少东家无动于衷,又怎会在此刻心不在焉?连我没倒茶也没注意到。姐姐平日里心细如尘,可不是像是今日这般的。”
阿殷低头一望,这才发现姜璇倒的是空茶,登时嗔她一眼。
姜璇也不怕,笑眯眯地道:“姐姐,我说真的。”
阿殷自个儿倒了杯茶,喝了半杯后,才说道:“阿璇,不是你的问题,我与他之间大概从头开始便是错了。我一直以为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可后来想想,其实不是。”
姜璇问:“那是什么问题?”
阿殷道:“是他不够喜欢我,而我也不够喜欢他吧。”所以,一遇上事情便脆弱如泡沫,一戳便碎无痕。
姜璇闻言,沉默了半晌,又问:“姐姐是真的不打算见穆阳候?”
阿殷毫不犹豫地道:“不见!”
也是此时,范好核又进了来,刚进来便受到阿殷的冷眼。范好核心中一抖,连忙道:“大姑娘,我回绝了,这回是谢县令的请帖。”
此话一出,姜璇便好奇地道:“谢县令好端端来什么请帖?有话直接遣人来说一声便是。”
范好核看了阿殷一眼,才道:“谢县令为穆阳候办了个洗尘宴,邀请姑娘过去。”话音未落,他便见到自家大姑娘狠狠地皱了下眉头。
范好核轻咳一声,问:“大姑娘,去吗?”
能不去吗?不能!她还要谢县令和谢少怀帮她引蛇出洞,这个洗尘宴她非去不可。这主意一听便知不是谢县令自己想的,没有沈长堂的授意,莫说洗尘宴,谢县令连一声都不敢吭!
谢少怀此时可高兴坏了。
他提出了为侯爷洗尘的想法,侯爷答应了。他家给侯爷办洗尘宴,说出去不知能引来多少人的羡慕。谢少怀想了想,虽然他不知他怎么无端端就提出这个想法的,但好像是侯爷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他灵机一动就提出洗尘宴的想法来。
如今离傍晚还有三个时辰,谢少怀不愿多想,赶紧去亲自操办洗尘宴。
当然,寻找尸骨的事儿他也没忘记,他还指望着这个抱得美人归呢。
同样高兴坏了的人还有李蓉。
她原以为今日没机会见到穆阳侯了,毕竟是女儿家,哪有主动去拜见的道理。如今谢县令忽然遣了人送来请帖,说是给穆阳侯办洗尘宴。
李蓉看见了,两颊微红。
沈夫人说穆阳侯不喜热闹,平日里出去宫中家宴,从不参加宴会。如今答应一个小小县令的洗尘宴,大抵也有几分为了她的心思吧?觉得她险些遇险所以才让她热闹热闹?
李蓉又问:“洗尘宴还邀请了谁?”
桃敏回道:“还有那位女核雕技者。”
李蓉眉头微拧,顿觉有些扫兴。桃敏说道:“蓉姑娘,这回有侯爷在,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拿乔,敢不敢提什么规矩。到时候蓉姑娘再让她雕核。”
李蓉也觉得这般很是解气,但转眼一想,又道:“侯爷以前夸我贤良淑德,她不过是个技者身份,与她计较倒是有失身份。没必要为了一个核雕技者损了我在侯爷心中的形象。”
桃敏连连道:“还是蓉姑娘想得长远,是桃敏疏忽了。”
李蓉又道:“只不过她敢这么嚣张,到底是有几分本事,以后再教训她也不迟,如今要以侯爷为重。”在李蓉心里,那位女核雕技者一定是个年纪三四旬的妇人,兴许还生得丑陋,所以才有那样的规矩。
然而,在李蓉真见到那位核雕技者时,不由大吃一惊。
竟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仅仅年轻,而且容貌相当出众,重点是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优雅。若不是提前知道来的姑娘里只有她与一位女核雕技者,她恐怕会以为是养在永平深闺的哪一位贵女!
她惊诧极了。
也是此时,她见到她望过来,视线微微一顿,随即轻轻颔首,一点儿也没见到永平贵女的畏惧和钦羡,仿佛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家世于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沈长堂到来的时候,谢县令与谢少怀两人也来了。他们落了沈长堂半步,神情态度都恭恭敬敬的,再往后一点,是谢夫人以及谢家的几位郎君。
谢家还有几个姑娘,只是谢家地方不算大,设洗尘宴的地方也容不下那么多人,谢少怀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设席位时,也费了点心思,不像以往宴席那般,女眷一边,男人一边。
在主位上,谢少怀也思考了很久,办洗尘宴,他们谢家是主,穆阳侯是客,本来是主人家做在主位上的。可穆阳侯毕竟是个侯爷,这又有些不同了。谢少怀思来想去,最后把正中的主位留给穆阳侯。
左侧是青州李氏的姑娘,李氏隔壁才是谢家的女眷。
右侧是谢少怀的父亲,再过来是谢少怀。谢少怀存了私心,本来阿殷该坐在青州李氏的隔壁,他想了想,又觉得阿殷如今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好歹也是恭城出来的,以前与自己还差点儿谈婚论嫁,坐在自己身边也是有理有据。
他听闻永平的人喜好坐地屏风,还特地弄来五六个坐地屏风,前面摆上雅致桌案,设了几样恭城的果品糕点佳肴,还清点了五六个清秀的侍婢,在屏风后头侍候着。
如此下来,谢少怀自己颇是满意。
在谢县令回穆阳侯的话时,谢少怀殷勤地给阿殷斟酒,时不时问她还想吃什么,从而提起过去的五年。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洛娇的事情,仿佛当时两人之间的各种阻隔不曾存在过。
他说得起劲。
阿殷佯作没听到,微微敛眉喝着茶水,仿佛现在的洗尘宴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她的思绪游走,想着其他事儿。
谢少怀终于发现阿殷的心不在焉,开始提起殷祖父的事情。
他道:“殷老太爷一事已有眉目,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早把人抓获,还殷祖父一个安宁。”
他不着痕迹地改了称呼。
“有眉目了?”她问。
谢少怀道:“对。”
“什么眉目?”
“是……已经找到可疑的人了!”谢少怀轻咳一声,他似是还想说什么,阿殷又问:“这几日过得可好?”她这么一问,谢少怀猛然间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时候,他喜不自胜,便把这几日做了什么一一告诉了阿殷。
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她的肌肤白得像是上好的白瓷,细腻晶莹,连一丁点的毛孔都没有。她抬眼望来,细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他登时口干舌燥,正想挪一挪位置,更靠近她时,谢县令忽然扯了他一下。
谢少怀回过神,才发现主位上的穆阳侯不知何时竟在盯着他。
一双黑瞳幽深且可怕,不怒而威。
谢少怀心头一颤。
谢县令小声地提醒,说:“侯爷在问你话。”
谢少怀有点儿懵,他刚刚心思都在阿殷身上,穆阳侯问了什么他根本没听到。谢县令也没想到自己儿子走神走得这么厉害,因此也没提醒他。
他猛地站起,呆呆地看了谢县令一眼。
谢县令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提醒道:“侯爷问你可会舞剑。”
穆阳侯淡淡地道:“独乐不如众乐,你说了什么有趣的便与在场之人分享。”此话一出,一旁的李蓉心中顿时一喜,她一直找不到插话的理由,现下送上门来了。
她道:“谢小郎身边的不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么?”
听得上官家的核雕技者此称呼,穆阳侯的眉头轻轻地蹙起。李蓉注意到了,不由一怔,可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遂微微一顿,又道:“谈的大抵是与核雕相关吧。”
谢少怀接了这个台阶,脚一踩,不肯挪了。
“是是是,少怀对核雕颇感兴趣,方才在请教殷姑娘。”他看了阿殷一眼,指望她接一句话把这事儿揭过,岂料阿殷不为所动。
李蓉问:“请教了什么?我也颇感兴趣。半年前我们李家得了不少上官家的核雕,样样神韵极佳,我亦是爱不释手,如今扇坠子用的也是上官家的核雕……”说着,她飞快地看了穆阳侯一眼,发现穆阳侯没望过来时,心中微微失望。
谢少怀哪懂那么多核雕,见阿殷不接话,只能自己硬抗,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惨不忍睹。
待谢少怀糗态尽出,阿殷才慢吞吞地接了李蓉的话。
在场论起核雕哪有人及得上阿殷?更何况有了谢少怀这样的对比,阿殷一开口,嗓音轻柔,便如同初晨的鸟啼,温柔婉转,唬得李蓉一愣一愣的。
她听了方知核雕也有这么大的学问,真是术业有专攻。
谢少怀一听,不由有些愤怒。
她这是故意让他出糗吗?
一张脸微微阴沉。
这个时候,阿殷咳了好几声,才道:“今日能参加侯爷的洗尘宴是民女的荣幸,只是近来家事繁多,民女身子微恙,不忍扰了诸位雅兴,还请侯爷允许民女先行告退。”
李蓉见阿殷真是有胆量得很。
脸上写着不畏权贵四字。
若是搁在寻常人身上,能参加永平权贵的宴席,怕是恨不得能巴结多一点。就算不能巴结也要凑个眼熟。这殷氏倒好,竟丝毫不为所动,还敢提前离席。
登时,李蓉对阿殷心中有了较量之意。
她又看向穆阳侯。
他又蹙了眉,但也没拒绝殷氏,半晌才略一点头。阿殷起身施施然地了行了一礼,离开了宴席。
外头已是月明星稀。
阿殷步伐匆匆,身后的随从亦跟着。忽然阿殷停下来,抬头望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出时又才继续抬步前进。她的心情远不如她的表面那般平静,这么久未见,原以为自己能心如止水,可是今日甚至连看没看他一眼,就只听到他的声音,久违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轻轻一叹。
范好核问:“大姑娘怎么了?”
阿殷摇摇头,说:“没什么,赶紧回去。”沈长堂想要半路堵她,必定得此时离席。宴席上有李蓉和谢氏一家挡着,他大概出来也没那么快。
她疾步走回。
院落将近,阿殷的步伐蓦然一停。
门口那儿,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人影,正是片刻前还在宴席上的沈长堂。她心中一惊,愣愣地看着他,可转眼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过可笑。
沈长堂是什么人,真想要离席,一百个谢家一百个李蓉也挡不了。
她暗自轻叹。
范好核看看沈长堂,又看看自家姑娘的背影,不敢乱动。这时候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没大姑娘的吩咐,不能乱动。
终于,范好核见到自家大姑娘朝他们挥了挥手。
范好核松了口气,赶紧带着人撤了。
院门外很快便剩下沈长堂与阿殷两人。
阿殷垂下眼,向他施了一礼:“阿殷拜见侯爷,侯爷万福。”
地板上有两条裂缝,其中有一条正钻出了一只小虫,顶着两个小触角,在缓缓地挪动。他说:“你何必与我这么生疏。”
阿殷道:“不敢。”
“还在与我生气?”
“没有。”
他道:“那便是有了。”他看着她,却忽然道:“你在利用谢家替你寻人。”她抬头,却见到他眼里有笑意,他说:“总算愿意用正眼看我了。”
她刚想再次垂眼,身前忽而一重。
她落入他的怀里。
他轻轻地拥住她。
“让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九个月未见,你不想我,可我想你。”他声音里有疲倦,道:“为了铲除王家,这九个月我过得很累。”
她挣扎了下,可听到他声音里的倦意,竟心生不舍,一时间心软了,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他又说:“这里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过来,一刻钟后就松手。”
他又道:“你先推开我,不然我会不愿松手。”
他的示弱,阿殷竟毫无抵抗之力。
约摸是他强势惯了,如今一示弱,她丝毫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任由他拥抱着。半晌才问:“你为何来恭城?”
“想见你。”
她轻轻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依旧熟悉。
腰肢蓦然一紧,她整张脸都陷进他的胸膛。
地上的小虫儿一钻,又消失在裂缝里。阿殷听到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跳动,砰咚砰咚的,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连带着她的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
砰咚砰咚……
心脏好似要快要从胸腔里跳出!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
阿殷总觉得自己会迷失在里头,咬紧了牙根,说:“李姑娘挺好的。”
她是真心觉得李蓉不错,容貌生得好,虽然有点儿大家闺秀的脾气,但看起来很喜欢沈长堂。家世又与他登对,更没有来自皇帝的为难,且沈长堂无论做什么,想必李蓉也会毫无条件地支持。他们之间不会有矛盾,更不会有一场长达九个月的冷战,像李蓉那般贤淑的姑娘,定是嫁夫从夫,以夫为天,怎么看都像是沈长堂的良配。
沈长堂箍紧了她的腰肢。
他声音微沉,说:“不许提其他人。”
以前他若这么说,她定不再开口。可现在她有底气了,沈长堂要拿捏她还得掂量掂量,她不再害怕他。任凭他如何板脸,语气如何阴沉,她都不怕了。
她无视他的话。
“以前你用移花接木,我没敢说你,可我当时便觉得不对。我觉得李蓉挺无辜的,她一心喜欢你,一心盼着当你的正妻,可到头来若知道是当了别人的幌子,她该有多伤心。”
“她伤心又与我何干?”
阿殷说:“你真理直气壮。”
他道:“不相干的人伤心又如何,我不在乎。我利用李家,李家亦得益,我不打幌子,李家一样愿意。青州李氏一直被王家打压,莫说一个女儿,赔上十个李家同样不亏。”
阿殷有点头疼,她道:“你什么都讲利益,讲算计,你就没想过被迫牵涉在里面的人何其无辜!”
“我非圣人,无辜又与我何干?”
沈长堂左一句与他何干,右一句与他何干,听得阿殷恼道:“到底什么与你有干?”
“你。”
阿殷喉咙里的那句“是不是只有皇帝”登时咽了进去,完全没想到他突然间来了这么一个字。他的声音依然硬邦邦的:“你的想法与我有干,你的喜好与我有干,你不喜欢,我便试着改一改。”
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
“我只在乎你心里想什么,在乎你所在乎的人,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阿殷推开他,沈长堂不肯放手,道:“不到一刻钟。”
阿殷无奈地道:“你算算,你给我的承诺有几次是作数的?”他把她抱得更紧。阿殷感觉到腰带上有冰凉贴来,她讶异地道:“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系了一个锦囊。”
阿殷想低头看,但下巴抵着她的肩,动弹不得,他说:“是我的暗桩分布图。”
阿殷一惊,道:“你这是……”
他道:“这是押金。”
阿殷顿时哭笑不得,还真头一回有人给承诺还带押金,又不是典当事物。她道:“我要了又有何用?”他道:“你可知我有多少对敌?有多少人想得到此物?”
阿殷登时明白了沈长堂的意思。
她道:“你把你的软肋送给我?”他若不守承诺,他的心血便付之一炬。
“不,它不是我的软肋,从头到尾本侯的软肋只有你一个。”
阿殷顿觉沈长堂半年来是越发擅长甜言蜜语了,尽管表面不愿承认,可到底内心还是喜欢的。他说得多,心也渐渐变软,只是沈长堂只字不提皇帝,她又有些失望。
一刻钟到,阿殷推开沈长堂。
这一回沈长堂没有阻止,稍微后退一步,低头端详着她。
月光下,她的嘴唇似是泛着一层诱人的光泽。
他无比想念她的滋味。
他别过目光,道:“这事不要再管。”
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是指她引蛇出洞一事,她眉头微蹙,问:“为什么?”
他道:“此事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说得直白,她也问得直白:“这不是寻常的盗墓,对不对?朝中有谁盯上了?皇帝?我祖父不过区区平民,又何德何能离世后白骨仍然招人惦记?”
沈长堂亦是不知,他道:“我来查。”
阿殷说:“明穆,你知我不是李蓉。”
姜璇有点尴尬,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穆阳侯的洗尘宴,她是晓得的,姐姐也没让她去。只是她不去归不去,心里头却担忧得很。她姐姐的情关都特别困难。她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要去看一看。
然而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正想推开门时,外头传来了姐姐与穆阳侯的对话。
她一听,格外诧异。
原来李家那位姑娘从头到尾都是幌子?
姜璇觉得穆阳侯是真心在乎她姐姐的,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尤其像穆阳侯那种地位的男人,应该也不容易了吧?她没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对她姐姐好就够了,就算顾不得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阿殷回来后,姜璇本来想与她说点什么的,可瞅着她的愁眉,想了想还是作罢。感情一事,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亲人也不该多说的。
她打定主意,便带了侍婢和仆役出去。
院落里没有灶房,姜璇准备阿殷做点吃的。按照时间算来,姐姐在洗尘宴上定没吃什么,方才在外头与穆阳侯又有了那么一出,现在更不会有心思去吃东西。她最清楚自家姐姐,一有烦心事,连饭都不会吃,没人放在她面前,她不饿到饥肠辘辘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姜璇在谢家灶房里找到食材,亲自做了几样小菜和汤食。
回院落后,她正好见到阿殷在烧东西。
她一愣,问:“姐姐在做什么?”
阿殷道:“押金。”穆阳侯的押金太贵重,放在她这儿,她心里也不踏实,就怕哪一日被偷了。姜璇听到“押金”二字,立马想起之前的对话,她轻咳一声,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心想姐姐对穆阳侯倒也是有心。
谨慎仔细到这个地步了。
想来穆阳侯对姐姐也是极其信任的吧?
她说:“我做了几个小菜。”
阿殷没什么胃口,可妹妹在一边,她若不吃,阿璇能盯她很久。阿殷吃饭时,姜璇便说话哄她开心。她道:“谢家的灶房比上官家的差多了,幸好姐姐当初没嫁进来呢。”她细数谢家灶房的缺点,还道:“我方才烹食时,还碰上谢少怀的仆役,来灶房里拿了好几次的下酒菜。谢少怀以前明明不怎么饮酒的,如今倒是变成了酒鬼。那仆役每次过来手里都抱着那么大的酒坛,坛口能塞得进一个脑袋!若倒在池子里说不定都能装满。”
她捂嘴笑着,问:“姐姐可是在洗尘宴上让他难堪了?”不等阿殷回答,她又道:“活该他变得如此,以前那么欺负姐姐,现在姐姐哪里是他高攀得起?若他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求神拜佛让他溺死在酒坛里!”
姜璇说的自然是玩笑话,顺带表达下自己过去的愤懑而已。
可是无巧不成书。
第二日,谢少怀真的死了,还跟姜璇说得一模一样,喝的酒太多,脑袋卡在酒坛里出不来,活生生地被溺死了!
“启禀侯爷,殷姑娘走得匆忙,一大早就离开了,只留了一个仆役下来与谢县令打招呼,说是上官家有急事召回。”
沈长堂闭着眼。
言深又道:“属下让人跟着,殷姑娘走的确实是通往绥州的官道,属下亦让人通知了孙家兄弟。”说到这儿,言深心里有点儿忐忑。
殷姑娘走得匆忙,也留了仆役下来与谢县令打招呼,可偏偏就没让人来跟侯爷打招呼。昨天夜里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他们当下属的自然是不知道,可他记得侯爷回来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怎么短短一个夜晚殷姑娘就不辞而别了?思及此,言深又不得不感慨,殷姑娘真是个好学生,如今越来越有侯爷的作风,说走就走,连点风声都没有。
沈长堂依然闭着眼。
言深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更加揣摩不出,只好耐心地等着。过了会,沈长堂才缓缓睁眼,说:“谢少怀一事不必再查,即刻回永平。”
言深一愣,道:“现在?”
沈长堂道:“嗯,吩咐下去,快马加鞭回永平,半个月之内到达。”
永平与恭城之间的脚程起码要大半个月,言深问:“侯爷,可是有什么急事?”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么着急赶回永平是为了什么。
沈长堂道:“替她砍掉荆棘。”
言深听不太懂,他不知道自己近半年来是不是变得愚钝了,他家侯爷和殷氏之间的事情,他时常看不懂,两人之间常常跟打哑谜似的,你一招我一招,无形的招式他也摸不着,只能看着。原以为他自己不过是男女之情没看懂,可现在看来,殷氏行事他也不懂了。
言深想,肯定是被言默这榆木疙瘩给带偏了!
不过不懂也没所谓,言深心里反而有几分欣喜。以前总觉得侯爷身边没个红颜知己,太过寂寥,如今侯爷亲自扶植起一红颜,侯爷高兴倒也是好的。
言深爽快地应了声,正要出去吩咐时,脚步一拐又回来问:“侯爷,李姑娘那边……”
沈长堂想起昨夜阿殷所说的话,道:“分一批人留在此处,等李家的人过来后一同护送回永平。”顿了下,沈长堂忽道:“回去后,查查永平里有哪一家的未婚郎君与李蓉家世相当。”
言深闻言,不由有点诧异。
沈长堂问:“还有什么事?”
言深道:“没……没有,只是觉得侯爷与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沈长堂不以为意。
其他人想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想让她高兴。
马车辘辘,连着三四辆的马车压过平坦的官道,惊走了一地的春虫。
姜璇的脸色微微苍白。
谢少怀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今日一大早起来原本想着再给姐姐做点好吃的,没想到一出院门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打听才知道谢家小郎出事了,且还跟她昨晚随口一说的话完全吻合。
真真是吓得她浑身发软。
毕竟是个曾经认识的人,突然间就死了,姜璇心中一阵后怕,当时就没了做早饭的心思,匆匆回了去,把姐姐叫醒了。与姐姐一说,姐姐面色也变了。
随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姐姐便立马让人收拾细软,匆匆离开谢府。
姜璇反应过来时,人已在马车上了,外面春光灿烂,可如今的她半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她拉着阿殷的手,问:“姐姐,谢少怀的死跟我有关系吗?”
阿殷心事重重,正沉思得入神,冷不防听到姜璇来了这么一句,表情有点儿古怪。
姜璇见状,更是惊疑不定,心中突突地跳着,手抖了好几回,才道:“所以姐姐才这么快离开谢府?”祖父的尸骨还未寻回,能让姐姐这么着急离去,她除了自己想不出任何理由。
阿殷顿时哭笑不得。
她叹道:“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傻妹妹,你往哪儿想了?以后少看那些话本!”
姜璇道:“姐姐你真的没有哄我?”
“哄你作甚?你与谢少怀之间又没有任何关联,我们急着走是因为要回上官家。我忽然想起一事,得尽管与子烨道明,与谢少怀无关。”
姜璇微微松了口气。
阿殷见状,才继续沉思。
此事太过复杂,不宜让阿璇知道。谢少怀鲜少喝酒,喝酒溺死在酒坛里,这事儿一看便有蹊跷。她想借着谢少怀引蛇出洞,未料蛇还未出洞,诱饵便被吃了。
谢少怀好歹是县令之子,彼时谢府上又有穆阳侯与李家的人在,那条蛇仍然敢动手,可见背后势力之大。
这也更验证了阿殷内心的想法。
祖父的尸骨被盗,绝非宵小之辈所为,里头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阴谋。
核学里研究祖父的核雕,是照着皇帝的心意所为,而如今连沈长堂也说不是她能力范围所及,似乎所有线索通通都指向了永平的那一位九五之尊。
“你要去永平?”
上官仕信格外讶异。
阿殷对他颔首,说道:“我思来想去才下了决心,核雕技者名单还未送去永平吧?”绥州与恭城往反不过七日,挑选送往永平的核雕技者也是由核学里抉择,除了她和江阳之外,剩余的十六位核雕技者都恨不得挤破头只为得到去永平的名额。
想必为了那个名额,这七日里斗核的次数多如牛毛。
上官仕信说:“名单还未出来,当裁判的是方伯与江伯,这七日已斗了不下十次的核,如今还剩三人。我如今虽为上官家家主,但核学之事也不好涉及,所以便打算再过几日分了胜负,再拟下名单送去永平。”他揉着眉心,问:“怎么突然下定了决心?”
眸色微深,他又道:“……可是与你祖父有关?”
阿殷叹道:“子烨知晓了?”
上官仕信道:“你祖父的坟冢在桃山,我们上官家哪能不知?我已责罚了守山的人。”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并没有说,只微微一笑,道:“你若加进来,明日便再加一场斗核。不过以你的实力与近半年的名气,核学里的其余核雕技者大概也心里有数。江伯年事已高才不参加,他们先前知晓时都松了口气,得知你也不参加,更是喜形于色。今夜他们怕是连饭也吃不安稳了。”
阿殷听出他转移话题的意思,心中格外感激。
上官仕信又笑着说:“名单送去永平后,还得由宫里的核雕师确认,待得了回复后,你方能启程前往永平。”
阿殷道:“好,我准备下明日参加斗核。”
待阿殷离去后,江满不解地问上官仕信:“少东家,你不是不愿她去永平么?”
上官仕信道:“她主意已决,我多说无益,她想做的我从不阻拦。”当初父亲阻拦她,他不能理解。直到他继承家业,掌管上官家后,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人与人之间到底不一样,他不是父亲,父亲也不是他。他理解她,明白她,她如此喜爱核雕,又不愿为朝廷所束缚,如今下了决心,必定是有什么为之的事情。
江满说道:“永平是穆阳侯的家,殷姑娘一去永平,少东家你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上官仕信道:“她心不在,留在绥州一百年也没用。”
阿殷对斗核是极有信心的,核学的核雕技者水平如何,她皆心中有数。次日一早,核学里的核雕技者们知道阿殷也参加时,果真如上官仕信所料那般,垂头丧气。
两天后,核学里分出胜负。
上官仕信遣人将名单送去了永平。
阿殷也开始收拾细软,她不打算带阿璇去永平。她此番去永平,危险是未知数。只不过想归想,真正施行起来却有点困难。
姜璇不愿意。
阿殷这辈子最奈何不得的人大概也就是自己的妹妹,最后还是妥协了。
她遣了范好核带了一大半的随从先行赶往永平,先在永平打听情况。她到时候去永平,定是随着宫里派来的人一道前去,上官家亦会护送,她身边有一小半的随从便已足矣。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欠宫里那一道东风。
然而,半个月后,宫里快马加鞭把消息传了回来。
宫中把名单驳回了。
本以为是铁板钉钉的事儿,结果东风一拐,跑了。莫说阿殷自己,连上官仕信以及江阳还有方伯也很是诧异。按照资质而言,这一届的核学里没有比阿殷更为出众的,可偏偏宫里居然驳回了。
几人皆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过了几日,宫里才遣了人过来,说是宫里的四位核雕师商量了一番,更属意其他核雕技者,要男的。
姜璇得知后,很是气愤。
“我姐姐又不是之前那一位女核雕师,怎么可能雕核雕到龙床上去了?”
此话粗鄙,听得阿殷也很是头疼,她家妹妹最近又不知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通俗话本,居然连爬床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轻咳一声。
姜璇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厢房里,周围还有上官仕信与元洪方伯江阳几位前辈。她脸一红,支支吾吾了几声。阿殷适时地开口:“名单最终是由宫里的核雕师决定?”
江阳说道:“向来如此。”
方伯看着阿殷,说:“上面主意已决,便不会再收回。你若仍想进宫,可以等下一次。你年纪尚轻,此事并不着急,也能在绥州多历练几年。等之一字,看似长久,实则一眨眼就过了。”他对阿殷笑道:“宫里有位核雕师唤作老闵,已是一脚踏入棺材之龄。”
话本来有些伤感,一个话锋打转儿,登时让阿殷忍俊不禁。
在核学里的核雕技者为了宫里的五个核雕师名额,大多在心里盼着宫里的核雕师早点儿归西,但像方伯这么光明正大地道出的人还是头一个。
这般性情,难怪不爱在上官家里待着,非得在核雕镇里等人。
元洪附和道:“此话确实有理。”
她哭笑不得地说道:“多谢方伯安慰。”
待江阳与方伯离去后,阿殷对姜璇道:“差不多到时间了,你该吃药了。”姜璇苦着张脸离开,上官仕信问:“你支开阿璇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阿殷轻轻点头,微微压低声音。
“我有话想问子烨。”
上官仕信笑道:“我知你想问什么,这事想来有容昭仪的意思。当初从核学送往永平时,已能看出容昭仪颇有城府。她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定也担心有人有样学样,走她的路子。更何况你如今名声大噪,容昭仪难免会有危机感,从中使点手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殷摇首:“子烨猜错了。”
上官仕信一怔,问:“你想问什么?”
阿殷道:“我想知道有关核雕十八州,子烨知道多少?”
她问得直截了当,倒是让上官仕信苦笑了一声,他说:“其实那一日你在外面时,我是知道的,一直想着你会何时来问我,没想到你会挑了今日。这事你问,我也不瞒你,只是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一顿,又深深地看着她:“兴许还没有你知道得多。”
阿殷道:“我只知核雕十八州是十八个核雕。”
上官仕信道:“你在核学里见过江阳复刻的核雕么?”
阿殷颔首。
他道:“那是十八个核雕之一。”
屋里早已有侍婢煎好汤药,姜璇喝了一半,苦得五官都皱成一团,抬起头时,正好见到对面厢房走出一道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她姐姐。
阿殷目光望来,道:“不许倒了,得全都喝了。”
姜璇问:“姐姐去哪儿?”
阿殷道:“我去一趟方伯那边,”一顿,她扫了眼阿璇身后摆得整整齐齐的细软,又道:“东西别拿出来。”说着,人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侍婢问:“大姑娘不是去不成永平了么?”
姜璇继续着五官把汤药喝光,吃了两颗蜜饯后才道:“姐姐定是有主意了,不管是什么主意,横竖姐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听姐姐的就对了。”
阿殷匆匆去了方伯那儿。
方伯在上官家里有个小院落,据说是上官仁留给他的。从子烨的口里,她知道方伯与上官仁之间以前有过矛盾,至于是什么矛盾,子烨也没说清楚。上一代人的事情,这一代也确实知道得不多。
方伯见到阿殷时,颇是惊讶。
一瞧天色,正经八百地道:“老夫帮不了你,不过可以帮你算一算,宫里那几位核雕师什么时候归西。”
阿殷再次哭笑不得,她道:“方伯,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方伯有些遗憾,说:“瞧你和仕信玩这一套倒是心有灵犀,换了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行了。”
阿殷说:“此回过来,晚辈是给方伯送礼的,顺便请教下核雕的问题。”她的手从袖袋伸出,巴掌里多了个核雕。方伯眯着眼一看,漫不经心的眼神骤然一紧。
他惊讶地道:“你从何处得之?”
巴掌里的核雕正是一个人形核雕,雕刻的人乃方伯本人。
她笑吟吟地道:“当初在核雕镇里,方伯为寻故人而出考题,当时晚辈手艺稚嫩,难登大雅之堂,可方伯依然给了阿殷邀请帖,令晚辈有了参加斗核大会的机会,也正因为方伯,阿殷才有今日。所以我一直想着,待手艺有所进步时,再给方伯雕刻一个核雕。”
说着,她羞赧一笑,又道:“我猜方伯要的核雕应该是年轻时的模样,之前问了我师父,还问了林公与申公,根据几位前辈所言,斗胆凑出了如今的这个核雕,若有不对,还请方伯多多见谅。”
方伯半晌才回神,道:“不,已有九分像了。”
而最令他惊诧的是,核雕雕刻的神韵以及手法,与他的故人起码有八分的相似。那位故人雕刻人形核雕,也格外与众不同,尤其是眼睛。雕核器具有五,毛锉平锉圆锥尖锥平锥。而他独创新刀,名为斜刀,专门用来雕刻眼睛外部,使得浑然天成。
核雕上的眼睛,方伯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用斜刀所雕刻,且还是一刀而成。
他审视着阿殷。
阿殷说:“我来绥州之前,曾遇过一高人唤作元公,是他最先传授了我技艺,他的雕核器具里有一把斜刀,我之前不曾领悟,所以一直没用。直到如今,方得以领悟。”
方伯掌心陡然出了热汗,他迫切地问:“你在何处遇上他?又是何时?”
阿殷见方伯这般模样,心中已有几分了然,道:“将近十年了,就在恭城。”
“他果然来过恭城,我在核雕镇的时光不算白费了……”他喃喃道,一双浑浊的眼睛竟是泛出了水光。阿殷问:“莫非方伯识得元公?”
方伯叹息:“何止认得,便是我那位故人。我们年少时饮酒雕核,人生快哉,只可惜后来出了变故,他与平之起了争执,从此销声匿迹。”
阿殷微怔:“平之?”
方伯又道:“平之是仕信祖父的表字。”
阿殷问:“是什么争执?”
方伯双眼一瞪,愠怒道:“这两个老顽固!一声不吭就闹矛盾,老夫搁在中间还不知情,没反应过来,两人就已各自天涯。起初我还能见他几次,后来连人影都找不着,当初应承我三十年后再聚,转眼间已是三十三年。”他气得胸腔起伏不停,一不小心被呛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殷连忙倒了杯温茶。
方伯喝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他看着阿殷,道:“难怪我与你这个女娃格外投缘,有时候总觉得见着了那个老顽固,看来这是上天注定。你在恭城哪儿见到他?他过得如何?与老夫相比,谁更年轻一些?”
阿殷闻言,却是好一阵心酸,垂首说道:“元公只在十年前出现过,他过得很好,传授我核雕技艺后便消失了。”
她抬起头,方伯低头喝茶,半晌才抬首说道:“老顽固向来神出鬼没,现在约摸不知在哪里的乡间观美景,雕核雕了,这老顽固只顾着核雕,把三十年之约都忘了。罢了罢了,他过得好便算了。”
他忽然起身,入了里间。
片刻后才转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锦袋,干瘪的手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牌,只得半个巴掌大小,上面雕刻了两尾鲤鱼。他说:“你赠老夫核雕,老夫唯有送你此物。你若有机会去永平,遇着事了便拿这个木牌找老闵,他会助你。”
说罢,他摇摇首,说:“我累了,要歇息了。”
阿殷道了谢,方离开了。
方伯看着手里的核雕,神情怔忡,浑浊的双目刹那间泛红。
三年前,他没来,以后他也不会再来。
阿殷回了院子里,见到姜璇的细软又多了不少,她问:“姐姐,我们这是准备要去哪儿?”
阿殷道:“我们去永平。”
姜璇问:“去多久?”
阿殷道:“暂时未定。”
姜璇欢快地应了声,随即又让侍婢继续收拾细软。既然要去永平,那也就是姐姐要绕开上官家单独去了。姜璇想得长远,永平里有穆阳侯在,说不定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
阿殷关上房门,取出枕边的小木箱,打开后又一一取出木箱里的十二个核雕。
核雕十八州,是十八个核雕,江阳手中的复刻核雕与祖父的有异曲同工之处,看来不论是沈长堂所说的核雕十八州还是上官家所说的核雕十八州,其中十二个必定是她手中的核雕。
五月的永平已经进入初夏,都城里的姑娘早已换上轻薄的绸缎。宫里的宫娥自然也不例外,提着精致大气的宫灯,穿着草青齐胸襦裙,身姿袅娜地走过宫中长廊。
远远的,见着宫里的常客,宫娥们垂首低眉侯在一边,待那位常客离去后,才继续前行。
站在最后的那一位宫娥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
那人墨发玄服,身姿挺拔,贵不可言。
身旁的宫娥敲打她,低声道:“别看了,那样的贵人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贵人的婚事,是圣上说了算,连通房都得是有头有脸的。”
那宫娥才悻悻地应声,提了灯跟上队伍。
今夜月色正好,一辆马车停在南门外,言默与言深两人皆侯在马车旁边。打从上回侯爷说了圣上曾向他讨他们当男宠时,两人便再极少入宫,即便入了宫,也是竭尽所能地远离皇帝。
南门打开。
言默与言深两人迎了穆阳侯上车。
穆阳侯说:“立即回府。”
声音里添了几分压抑。
言默与言深熟悉此时此刻的穆阳侯,立即知晓发生了何事,直接一人上马车充当驭夫,另一人骑马急速赶回穆阳候府。
安静的夜里,马车飞也似的划过一道流光,只余车轮辘辘声在街道回荡。
穆阳候府的门大开。
沈夫人着急地道:“侍疾的人呢?快快备上。”府邸里五六个仆役与侍婢皆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沈夫人叮嘱道:“等会仔细侍疾,若侍候不好,都等着受罚。”
众人应声。
沈夫人望着门口,几乎是望眼欲穿,道:“怎么人还没回来?会不会路上耽搁了?”她来回走了数步,又道:“不行,得让人去看看,来人!”
话音未落,马车蓦然而至。
沈夫人认出驭夫是言深,登时松了口气。
她上前:“明穆,你……”
马车传出一道极度压抑的声音:“看不见的通通送来。”
侍疾的五六人起码有一半是目不能视物的,言默当即挑了三人送往黑堂。同时,马车并没有停下,直接驶向了黑堂。
沈夫人心里惦记,遣了身边的范嬷嬷在黑堂外候着。
只听得黑堂内鞭声响亮,时而有呻吟声响起,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歇了。进去侍疾的药人送出来时皆奄奄一息,言深面无表情地吩咐:“拿最好的药材养着。”
三个药人被抬着走了。
范嬷嬷前来,问道:“侯爷可是歇了?”
言深道:“侯爷已经歇下了,劳烦嬷嬷转告夫人,侯爷一切安好。”范嬷嬷得了回复,便疾步往回走,将穆阳侯的状况一一告诉了沈夫人。
沈夫人听了,叹息道:“这孩子真是命苦,去年以为大好了,如今却发作得更加频繁,连日子也没有规律了。这以后该如何是好呀?”
范嬷嬷说道:“夫人别担心,说不定等少夫人进门了便能好。”
听范嬷嬷提起“少夫人”三字,沈夫人更加惆怅了。先前圣上许了三门婚事,不论哪一个姑娘,沈夫人都很是满意,毕竟都是门当户对的,玉成公主也好,李家姑娘也罢,都是永平里一等一的贵女,配得上她的儿子。去年儿子有意李家,沈夫人也越看李蓉越是顺眼,可有意归有意,这门亲事却迟迟没有定下来。若不是与宫里的太后不对头,沈夫人早就想入宫请旨赐婚了。
她前阵子还去了李家,试探了一番,李家那边也是等着皇帝的赐婚。
沈夫人知道李蓉这个儿媳妇是跑不着了,可到底没娶进门,还是怕儿子一个反悔,又不娶了。
范嬷嬷说:“夫人请放心,之前李姑娘在恭城遇险,侯爷不是赶过去了吗?侯爷有这份心思,对李家姑娘想来也是在意的。”
沈夫人也只能这么想了。
她叹息一声,又说:“明穆这孩子难得回来一趟,这阵子也不知在永平忙什么,日日早出晚归。”
范嬷嬷笑道:“侯爷是干大事的人,忙的自然是大事。”
沈长堂醒过来时,已是三更之后。
他唤了小童进来。
小童道:“侯爷,热汤已经备好。”沈长堂淡淡地“嗯”了声,脱去带血的衣裳,沐汤了一遍,换了洁净的宽袍大袖后,才离开黑堂,回了平时自己住的院落。
有小童跪在地上烹茶。
沈长堂轻闻茶香,才觉得浑身的力气回来了。有句话唤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得便是他现在的状况。以前尝过阿殷的滋味,如今每每怪疾发作,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如此一来,情欲更是火上浇油。以往一个药人便能解决的怪疾,如今已经添至三人。
沈长堂搁下茶杯,道:“唤言默与言深进来。”
小童领命,也撤走了茶盅。
言默与言深两人进屋。
沈长堂问:“事情可有办妥?”
言深说:“回禀侯爷,元公的名声已经传开,如今绥州皆知殷姑娘到上官家前有位师父,也唤作元公,乃是穷极工巧之能事的鬼工。”说到这里,言深不由抬眼看了看沈长堂,又低声道:“多得殷姑娘后面拜的师父也被称作元公,两位元公起了混淆之用,圣上一时半会未必能寻得着第一位元公。”
言深在内心叹息。
以前侯爷从不会违背圣上的旨意,只要是圣上的旨意,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侯爷也会遵从。如今为了殷姑娘,倒是头一回暗中与圣上作对了。
也不知这会不会酿成大祸……
此时,沈长堂看向言默。
言默说道:“回侯爷的话,永平的事情也办妥了,殷姑娘身边的随从仆役已经到达永平,属下一切都暗中安排妥当。孙十郎那边也回了消息,说是殷姑娘已经启程了,并没有跟上官家的一道走。”
沈长堂问:“走的是什么路?”
“走的是水路,约摸二十日能到达永平。”
沈长堂算了算,二十天,还有二十天能见到她。
皇宫。
“启禀圣上,绥州传来殷氏师父元公的消息。”
皇帝负手站在窗边。
“据说是因为殷氏名气太大,才有人顺藤摸瓜地找到隐居在山林间的元公。”司腾问道:“圣上,殷氏祖父的尸骨如今要如何处置?”
皇帝道:“先留着,立即派人前往绥州将元公请来。”
皇帝冷哼一声。
“躲了那么多年,如今是到头了。”
范好核早已收到消息,自家大姑娘这几日将到陈江码头。他提前了一日率领若干随从,在陈江码头的附近等候。陈江码头下了,再坐个两日的马车,便到达大兴王朝的都城永平。
范好核算着时间,想着差不多到了,便带了一众人等侯在码头上。
陈江码头是离永平最近的码头,如今正是好时节,不少出游的贵人家仆役也在码头上等候。远远的瞧见范好核等人,各自打量,瞧见这架势都不禁心生好奇,此郎君好生面生,也不知是永平的哪一位人家。
那些人都纷纷点头,且当打了招呼示好。
范好核亦微微点头,扫了周围的人一圈,心中已是了然,能清楚地分辨出他们各自是永平的什么人家。那些人见范好核如此,姿态十足,更以为他是宫里出来的,如今接的人约摸是哪位私下出游的皇子,眼神不由添了几分恭敬。
范好核站定,等待着船舫。
他此刻的心中有几分飘然,但还未浮于脸上便又被自己压制住。两年前的自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彼时他不过是个小摊商,卖着廉价的核雕维持生计,幸而遇着殷姑娘,从此可谓是步步高升。
他深知自己是殷姑娘身边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殷姑娘的脸面,更是时时刻刻地告诫自己,切莫有侥幸之心,踏踏实实地办好每一件事。
等了一刻钟,还未见着船舫,范好核微微偏头,问:“屋里的东西都备好了?”
一随从道:“都依照范总管您的意思办了。”
范好核颔首,说:“那就好,我们家大姑娘不喜欢热闹,雕核也喜欢清静,树上的蝉必须都捉走。姜姑娘喜爱甜食,灶房里也得尽早准备好。两位姑娘一到家,一切都不得有误。”
随从说道:“范总管放心,一切都办好了。”
似是想起什么,范好核又道:“这几日还有人在外面盯梢吗?”
他提前来永平打点,置办好房屋家具物什后,发现总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外面,都好些时日了。初来乍到,范好核也不知是什么人,只先吩咐了,做好宅邸的防范。后来过了小半月,外面鬼鬼祟祟的人是隔三差五才出现,看起来不像有恶意。
他让人去打听了下,才知是月茗县主的人。
月茗县主是穆阳侯的表妹。
范好核也一时拿不准主意,所以打算等阿殷来了再请示她的意思。
随从说:“还在。”
范好核道:“加强防范,一切意思等大姑娘来了后再说。”
船只靠近码头。
范好核认出了船只,手一抬,若干随从登时跟上,恭恭敬敬地迎接船只上走下来的主人。周围等人的仆役们也不禁好奇地望去,想知道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见一侍婢打扮的人下来,站在码头上。
随后走出一道桃红人影,穿着马面裙,扎着俏皮的发髻,在侍婢的扶持下,一步当两步地下了船。
众人见到架势十足的郎君上前,微微俯首。
登时,众人心底有些失望。
原以为是哪家的贵人呢,出来的却是个小姑娘,生得是俏皮可爱,穿着打扮也可见富贵,但这样的姑娘,说句不好听的,永平里稍微有点名头的富贵人家,侍婢也都这么穿。
只见那小姑娘张嘴不知说了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也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响亮地喊了一声:“姐姐!”声音清亮中带着几分古怪的沙哑,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小姑娘的声音,就被船只上的一道人影所吸引。
淡雅如兰,温婉似水,像是一朵迎风绽开的芍药,刹那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若只是这般颜色,还不值得这些见惯永平贵女的仆役们惊讶,关键是那道人影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子敞亮耀眼的自信,使得绿叶丛中的芍药平添一分圣光。
……这是哪家的贵女?还是宫里的哪一位公主?郡主?县主?
众人心中疑惑之际,那道人影已然下了船,随之而下的还有七八个仆役。
周围的人惊艳于阿殷的气质时,范好核早已习惯,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阿殷的脚步虚浮,与往日大不相同。范好核微微侧身,挡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
他问:“大姑娘安好?”
阿殷道:“别听阿璇胡说,我没那么严重,有点儿晕船罢了。”
范好核问:“大姑娘可要宿一夜再回永平?”
阿殷道:“无妨,启程吧。”
姜璇本想说什么,可阿殷主意已决,她也只好顺从。
“人来了?”
“没有,那人走的应该是水路,从陈江码头到这里,起码要两天。算起来,也差不多是今天该到了。”
说话的两人坐在一品茶香内,身旁是烹茶的侍婢。茶一烹好,侍婢端上,其中一人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叹道:“真不愧是永平里数一数二的茶肆,茶香扑鼻,难得的好茶。”
另一人则淡道:“我学不来你表哥那一套,茶是好茶,只闻不喝,倒是暴殄天物了。”
月茗县主说道:“公主真会说笑,我表哥那一套又哪是寻常人能学得来?”
玉成公主道:“是么?”
却说打从穆阳侯属意青州李家后,这平日里势如水火的两位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块,时不时出来喝个茶,说点李氏的小坏话,倒是结出了不一样的情谊。
玉成公主品了半口香茗,乌黑黑的水眸望向窗外,隔了两条街道之外,是一座宅邸,乃风水宝地,且不说里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比比皆是,且里头栽了桃林,比皓月山庄的十里桃林还要精致。
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早已相中,无奈宅邸有主,一打听乃永平的一富商。
两人厌恶商人,无奸不商,虽是身份卑微,但一碰着阿堵物,王公贵族都敢咬下口肉来!倒也不是怕区区一商人,只是传出去了,始终不太体面,何况宅邸一买,上头还有御史虎视眈眈。
两人犹豫不决。
终于在小半年前,宅邸的主人要离开永平了,要贩卖宅邸。两人当即遣了人去买,暗中的较量自然不必说,可两人万万没想到屋主卖宅邸居然还挑三拣四,她们一个公主身份,一个县主身份,竟还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咽不下这口气,遣了人去教训屋主,倒是没想到屋主胆大得很,不仅仅不怕,而且还反教训了他们的人一通。两人主动出手本就理亏,只好暗中吞了这口气。
不是怕屋主,而是他敢这么理直气壮,背后定有人。
什么人?
太过神秘,不知道。
如今小半年一过,一直空着的宅邸居然卖出去了,这叫两人怎能不好奇?究竟是何等来头?于是便遣了人在宅邸那边等着。
宅邸装潢,整理,一切都由一个姓范的郎君操持,但也看得出并非主人家。
“瞧,主人家来了。”玉成公主下巴微扬。
月茗县主探头望去,正好见到几辆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往她心生向往的宅邸驶去。月茗县主道:“马车倒是朴素,不像江南的暴发户。”
能买得起那座宅邸的人,定是有些家底的。
当初她遣人去问价,那价格都令她肉疼了好一阵子,最后见着玉成要买,才下定了决心。
玉成公主唤了人,吩咐道:“去看看是何方人物?”
月茗县主看她一眼,道:“公主不信我的人吗?”玉成公主也看她一眼,慢声道:“你我皆想要那个宅邸,我又岂能慢你一步?你若有本事,便央求你表哥出面把宅邸买下来。”
月茗县主顿觉字字穿心,她恼道:“你何必挖苦我?有本事你也去挖苦李蓉。”
此话一出,两人登时静默了下。
两人皆知此时此刻的李蓉正在穆阳候府里,做什么,不清楚,只是大概不是与沈夫人在说家常便是与穆阳候在说话吧。
阿殷下了马车,踩在地上时只觉整个人的身子都是轻飘飘的。
晕了半个月的船,如今在马车上又颠簸两日,此时她的面容似菜色。姜璇道:“姐姐,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阿殷强撑着,说道:“不必,我歇一天便好。”
范好核连忙领着阿殷进屋,心底是极其佩服她的。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可仍然强撑着,这得有多大的毅力。不过他也知道大姑娘不想让阿璇姑娘担心,遂赶紧送了阿殷回屋。
阿殷一粘床,连衣裳也没换,眼睛一闭,直接歇下。
她醒来时,刚好是半夜,稍微有了些精神。
她打了个哈欠。
冷不防的,却是听到耳边有异动,正要喊人时,响起一道熟悉且低沉的声音。
“是我。”
这道声音,阿殷想必是化成灰也认得。她紧绷的神经登时松缓,可下一刻她又警惕起来,正想说话,额上却探来一只带着凉意的手。
他道:“怎么不在陈江歇两天再过来?”
被他一摸,她觉得自己没力气说话了,就跟每回被他亲过一样,明明自己有上天赐予的蛮力,可到他身上通通化作虚无,一吻就软烂成泥。
他又说:“以前让你来永平,你死活不来,如今倒是连病也不顾!”语气渐渐带了冷意,阿殷很清楚,他这是生气的前兆。
她无力地道:“你生什么气,我都没生气呢。你怎么进来的?”
额头上的手掌微微一僵,随即又缩了回去。
他说:“殷氏,你愈发胆大了。”
阿殷应了声:“嗯。”
这么理直气壮的一声,叫沈长堂也无可奈何,自己宠出来的人,跪着也要宠下去。她又问:“你怎么进来的?”他道:“走进来的。”
阿殷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应该是自己病倒了才给沈长堂钻了空子。等她病好后,得让范好核他们领罚,不罚一次,想来是记不住教训了。
她索性闭目。
沈长堂也不说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阿殷以为沈长堂已经离开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道轻微的敲门声,是姜璇的声音。
“药煎好了。”
沈长堂轻轻地“嗯”了声,阿殷听到推门声响起,随后是阿璇的声音。
“我姐姐可还有发热?”
阿殷闻言,不由一怔。
沈长堂道:“已经退了,我会照顾她。”似是察觉到自己语气的僵硬,又稍微软了下来,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不必留在这里,回去歇了。”
姜璇对这位侯爷始终有点儿恐惧,点点头,又望了眼帐帘内的姐姐,才关上门。
阿殷想坐起来,还未付之行动,沈长堂的人已经来到她面前。帘子半掀,挂在了玉钩上,他坐了半边床榻,道:“起来喝药。”
声音冷冰冰的。
阿殷此时大概能猜得出沈长堂为何会在这里,约摸是她半夜发热了,范好核去请郎中,应该是半途遇到了沈长堂。她悄悄看他一眼,屋里只点了盏灯,昏暗之中,他的半面轮廓陷在黑暗中,仍然可见他细长的丹凤眼里有一抹冷意。她坐起来,说:“是我误解你了。”
沈长堂斜睨她。
“哦,误解本侯什么?”
连本侯都用上了,看来的确气得不轻。
她低声道:“其实也不算完全误解……你敢说我来永平,你就没派人盯着?没派人盯着你哪能这么快知道我的消息?”她嘴硬道:“其实你不来的话,我也一样能找到郎中。”
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才泄了气。
轻轻的,柔柔的,喊了一声:“明穆。”
他心中的气本是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就待一个时机爆发了,偏偏狡猾如她,一声表字就轻而易举地灭了他的气焰,令他气不得,怒不得,也恼不得。
她说:“……多谢。”
他依然冷着脸,但手上动作却轻了许多,无声地搁下药碗,问:“谢什么?”
她说:“你为我与皇帝唱反调。”
她几乎是前脚刚离开上官家,后脚就听到元公现身的传闻。阿璇知道时,诧异万分,还以为祖父活过来了。阿殷当时便知是沈长堂的手段。
她何其聪慧,无需他言便已察觉。
沈长堂问:“高兴了?”
她点头:“是有点高兴。”
“只有一点点。”
沈长堂说:“你若是褒姒,我必是误国之君,所幸此生我只是个侯爷,误不了国。”药碗捧起,他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的唇前。
阿殷弯了眉眼,张嘴喝下药。
一勺,两勺,三勺,四勺……
药苦极了,可心却有点甜。她与他冷战了那么久,最后是他让步了。
一碗汤药见了底。
她看着他,主动勾上他的手,问:“我祖父的尸骨是不是在皇帝那儿?”沈长堂眯眼看她:“除了这个,你没其他想问的?”
手指勾人得很,一下两下三下,勾得他心也在发痒。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说:“明穆先告诉我。”
沈长堂被她的手指击败,道:“是。”
她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沈长堂道:“这事你别管,我给你一个交代。”见她没回话,他就知道她不愿。真是翅膀硬了,完全不听他的了。他沈长堂一身骄傲,都尽折在她手里。
她反问:“我来永平了,明穆高兴么?你一直想我来永平的。我来永平原因有二,一为了祖父,二为了明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不好意思了,耳根子也慢慢爬上一层微红。
沈长堂心中微漾,她这一低头的娇羞,真令人心生向往。
他反握住她的手指,把那不听话的手指头尽数握在掌心,紧紧地握着。
她也不挣扎,问他:“你还是两月发作一次么?”
此话一出,意味什么,显而易见。
沈长堂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面上青筋渐渐冒出。
他道:“想用美人计?”
阿殷柔软地凑前去,手臂揽上他的脖颈,吐出来的气息带着药味。
明明是难闻的苦味,可他却觉得气息如兰。
她低声说:“侯爷说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些时日阿殷只懂得一事,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无关其他,只遵从内心。”
这一句话无疑是一剂猛药,催得他青筋登时胀大了一半。
她找到他的唇,亲吻上去,在他唇瓣上:“我为明穆侍疾。”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彻底结束。
沈长堂拭去她手中的浑浊,道:“生病了还这么折腾。”
阿殷此刻也真是乏了,躺在榻上,懒洋洋地说:“我只是晕船,歇几日便好了。”沈长堂擦干净她的手,看着她的倦容,又道:“罢了,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
阿殷睁大眼,问:“当真?”
沈长堂道:“我未来夫人都使了美人计,我若不领情,以后闺房中怕是没这样的待遇了。”听得此话,阿殷面皮微红,知他看穿了自己。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道:“歇了吧。”
阿殷问他:“明穆什么时候走?”
他看了眼天色,道:“待你睡了便离开。”
阿殷从被子里伸出手,悄悄地握上他的五指,轻声道:“好。”说着,缓缓地合上双眼,神情像是一个餍足的孩童。沈长堂看着她这般模样,久久不能回神。他大抵是着了她的魔,有时候真想把一切珍宝都送到她面前,只为她露出一个这样的神情。
沈长堂回到穆阳侯府时,天色将亮。
沈长堂得了美人滋润,一点儿也不困,唤了言深过来,准备打听永盛帝把殷家祖父的尸骨藏哪儿了。言深有着敏感的洞察力,一看自家侯爷这般,便知与殷姑娘有了不错的进展。
然而,在知道自家侯爷的打算后,仍然忍不住瞠目结舌。
侯爷为了红颜,这是打算以下犯上?
只听过狸猫换太子,没听过尸骨换尸骨的。宫里的那一位发现了,天子之怒的后果不堪设想啊。言深咽了口唾沫,道:“侯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您不觉得殷姑娘在……”利用两个字,言深酝酿了好久才换了个词:“用侯爷您的势力吗?”
沈长堂看他一眼,说:“她是我未来夫人,用本侯的势力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可问题是人没娶到手啊!
言深又道:“万一殷姑娘……”
沈长堂道:“没有万一,她不会。”
好好好,她不会。他现在是搞不懂侯爷与殷姑娘之间的感情了。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以前是侯爷掌控殷姑娘,现在他怎么觉得在不知不觉中侯爷像是落入殷姑娘手里了?
且侯爷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言深只好道:“侯爷,李姑娘那边也准备好了。”
沈长堂颔首。
言深又道:“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盯上了殷姑娘住的宅邸,我们要出手吗?”
“不必。”沈长堂道:“这点小事,她能解决。”
阿殷歇了两日,才彻底恢复过来。
她恢复后第一件事便是唤来范好核,仔细问他有关永平的所有事儿。范好核在绥州有开酒肆的经验,打听消息自然也是有一套,来了永平后,想着重操旧业好打探更多的消息,与阿殷说了。
阿殷微微沉吟,说可以重操旧业,但不能开酒肆。
范好核愣了下,问为何。
阿殷说:“永平的人好风雅,喝茶的居多,开酒肆自然没茶肆的好。”范好核一听,茅塞顿开,一拍脑袋,道:“还是大姑娘想得仔细周到!这几日我立马行动起来!”
阿殷颔首。
范好核领了命,喜滋滋地往外走。刚走到外面,才想起了月茗县主的事儿,又折回去与阿殷说了。“因着是穆阳侯的表妹,我不好拿捏,所以还请姑娘指示。”
月茗县主。
一说起月茗县主,阿殷唯一的印象便是当初在大屿山上时,子烨与她说的。
“……当今圣上仍为他备了几门婚事,一乃玉成公主,二乃青州李氏的嫡幼女,三乃侯爷的表妹月茗县主。若无这般门第,身后没有偌大的家族扶持,必是一条鲜血淋漓危机重重的路。”
范好核见阿殷久久没有吭声,又道:“要不我们装作不知情把人给赶走了?”
范好核也是知道的,永平里的人都知道,月茗县主仰慕自家表哥多年了。这事儿办坏了,还有侯爷在后面撑着,所以范好核说起来才有恃无恐。
此时,阿殷忽然道:“不必。”
她思考着,又过了一会,道:“先不必搭理,她们于我有用,你先去办茶肆的事情,另外近来留心永平有什么人家喜爱核雕,三日之内把名单列给我。”
“是。”
李蓉最近有点郁结,明明穆阳侯就在穆阳候府里,可她每次过去找未来妯娌谈谈心,未来婆婆聊聊天时,都没见到穆阳侯。有时候就差一墙之隔,还是没见到穆阳侯的人。
不过李蓉发现了一事。
沈夫人在穆阳候府里权威不重,穆阳候不听她的,有时候尽管是表面功夫,可做得一点儿也不走心。李蓉记下这一点,准备以后不用这么辛苦地去讨好婆婆。
只不过现在人还未嫁进去,到底还是得做这些场面功夫。
说不定以后嫁进去了,还会因为她这个新儿媳而拉近母子俩的感情,到时候她便等于立了个功劳,在穆阳候府里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她知道有些贵女暗地里笑她傻,穆阳候府不近女色,嫁进去不就跟当尼姑一样么?李蓉想得通透,穆阳候府不近女色,以后定也不会在外拈花惹草,且有皇帝的束缚在,就算是通房也起码是三品官员之女以上的。她在李家是嫡女,只不过是幺女,李家所有风头都在嫡长女上,要想比姐姐嫁得好,穆阳侯也是最好的人选,且不说嫁了穆阳侯,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心里得有多羡慕。
每回李蓉响起她们两人的羡慕,便觉得穆阳侯的冷淡不是多大的事儿。
不过穆阳侯这般冷淡,李蓉心里头到底是有点伤感,论相貌她长得不差,家世也好,怎么穆阳侯就不多看自己一眼呢?
马车里的李蓉有几分惆怅。
忽然,马车外的桃敏小声地道:“蓉姑娘,又见到张六郎了。”
李蓉眉头微皱,好一会才道:“罢了,让他跟着。”她最近不知怎么了,约摸是月老庙求的姻缘灵过头了,身边总出现几位家世不错的好郎君,且看起来对她颇有好感,若非她有穆阳侯这桩姻缘,恐怕也会三分心动。毕竟是个女孩儿,能得到一众郎君的好感,不也证明她是个风华正茂貌美如花的姑娘么?哪像穆阳侯,都不怎么瞧她!
桃敏说:“蓉姑娘,玉成公主的马车刚刚经过了。”
听到“玉成公主”四字,李蓉的心登时又从张六郎身上回了来。若她嫁给了张六郎,哪能在玉成公主面前呈威风?遂道:“走快些,摆脱他。”
“是。”
今日李蓉可是去赴茶话会的。
永平贵女多,茶话会也多,往往这家举办了,另外一家也跟着举办,尤其是像她们这种有头有脸的贵女,茶话会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正好今日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也去了,她在穆阳侯那儿受的委屈可以往她们身上分一些。
瞧见她们俩故作平淡的面容,李蓉就打心底舒爽。
与人争,其乐无穷也。
她在恭城遇险,后又被穆阳侯的人护送回来,这一点在茶话会上定能成谈资。她已经能预料到茶话会上自己成为众星捧月的场景了!
然而,到了茶话会上。
李蓉却有点懵了。
她不过少参加了几次,怎么就跟不上话题了?她们口中的女核雕技者是何人?什么万金难得的宅邸?
见到李蓉这般模样,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互望了一眼,各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两人早已商量好了。
今日李蓉过来,必少不得明里暗里地说穆阳侯的事。在永平,三人想入主穆阳候府的心思大家都知道。今日两人又岂会任由李蓉白白打脸。她想要踩着她们众星捧月,想得美。
正好没摸清那一位女核雕技者的门路,让一众贵女得知,起了好奇心,自然有冒失愚笨的替她们探路。
能从那位富商手里买下宅邸,还能避开她们的耳目,在偌大的永平里没有倚仗?呵,半个字也不信。她们倒是要看看那位女核雕技者背后究竟是何方人物。
李蓉问:“什么核雕技者?”
打从在恭城遇上殷氏,李蓉便不太喜欢核雕技者,尤其是女的。在她印象中,女核雕技者应该是灰头土脸,因为生得丑没有好人家要才会去学核雕,正经人家的姑娘家又哪会抛头露脸?可是见到殷氏后,李蓉下意识地嗅到了一丝危机。
不过幸好殷氏尚在绥州,她回来永平了,那一回在恭城的憋屈也无人得知。
回答李蓉的是月茗县主身边的一位贵女:“你知道东雀街有一座宅邸吧?里头也栽了桃花林,比皓月山庄的桃花还要好看。”
李蓉本是没什么印象的,可一听与皓月山庄相比,登时就想起来了。
不就是玉成和月茗争着想要的宅邸么?但屋主执拗得很,谁也不肯卖。李蓉晓得后还悄悄地遣人去问了,岂料最后吃了闭门羹。为了此事,李蓉恼了好一阵子的,后来想到玉成和月茗也没得手,心里的气才舒畅了。
她微微颔首,问道:“宅邸被人买了?”
那贵女道:“正是我们先前所说的女核雕技者。”
李蓉惊讶极了,似是想到什么,她问:“难不成跟那位容昭仪有什么关联?”如今是众所皆知,宫里的女核雕师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娘娘。
一直没吭声的月茗县主说:“哦,倒是有些关联。”
李蓉见是月茗开口,倒也不愿追问,抿着唇不说话,自顾自地喝茶。其余贵女早习惯她们三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平日里与李蓉要好的贵女出来打圆场,说道:“都是出自上官家,那女核雕技者姓殷。”
听到“姓殷”两字,李蓉面色微变。
上官家姓殷的核雕技者,除了那一个人还有谁?
玉成公主道:“蓉妹妹面色怎地如此难看?莫非你识得不成?”
李蓉自不会说出在恭城时发生的事情,若说出来了她的脸面往哪儿搁?忽然间,李蓉转眼一想,又冒出了个新念头。她在殷氏面前受了憋屈,当时顾及穆阳侯在,为了维持形象才没发作。现在可不同了,这里是永平,且还有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在,怎么着也得让她们尝试下她当初在恭城时的滋味。到时候不用她出手,那两位自然就会动手。
管她背后是什么人呢,横竖不是她自己动手。
思及此,李蓉道:“公主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认得核雕技者?我只是有了一法子,公主与县主不都好奇那位核雕技者的来头么?想知道她有什么门路么?这不简单?改日哪家贵女开茶话会的时候,把她也邀请过去便得了。到时候人来了,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此话一出,月茗县主冷笑一声。
“你说得倒是好,你开茶话会你邀请得了。我们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区区一核雕技者哪里有资格参加我们的茶话会?若参加了,还不是让人看笑话?”
月茗县主的话说得有道理。
她们这群贵女,能参加茶话会的有头有脸的,去邀请一个没有家世的核雕技者,传出去了岂不是大笑话?时下是重核雕技者,但当真能称得上金贵的也只有被皇帝册封为核雕师的几人。上官家有殊荣,可他家出来的核雕技者也不过是靠手艺为生的,与她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哪能相比?
李蓉也不恼,慢悠悠地说:“我不过是提个建议罢了,众位姐妹不喜便算了。横竖也不过是一座宅邸,以前得不到现在也得不到,没什么差别。”
这话倒是踩中了月茗县主的痛脚。
李蓉这是一语双关呢。
说她男人得不到,连宅邸也得不到。
月茗县主正要发怒,玉成公主此时道:“何必邀请,寻个事找个理由抓了她的下人,到时候也由不得她不出面。我们茶话会的邀请帖岂是这么容易得到?”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李蓉一眼。
李蓉哪会听不出嘲讽之意,她硬生生地忍了,说:“那便依公主的意思。”抓吧抓吧,她倒要看看玉成公主抓不抓得到人。有那般架势的随从又岂是这么容易中套?
阿殷自是不知自己成为永平贵女圈的话题人物,她来了永平已有七日。这七日,她足不出户,一直在屋里雕核。只有傍晚时分会听范好核禀报当日之事。
这一日,范好核提起了有人蓄意生事。
阿殷微微一怔,问:“是何人?”
范好核道:“应该是月茗县主的人。”
阿殷又是一怔,疑惑道:“我们与月茗县主有过过节?还是之前你们来永平时得罪人了?”
范好核连忙道:“大姑娘,我们严于律己,绝不主动招惹是非!”他又道:“不过手段不高,我们都避过去了。只是今日又来了不同的几拨人,我察觉出不妥方来向大姑娘禀报。”
阿殷顿觉古怪。
前些时日范好核说月茗县主的人在外头鬼鬼祟祟时,她以为是穆阳侯的缘故。可今日一听,竟有几拨不同的人,这倒是奇了。
她停下手中的核雕,问:“她们想做什么?查出来了吗?”
范好核摇头,道:“我们置办了屋宅后,便一直在外头了。”听到此话,阿殷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微凝,说:“给穆阳侯传一声,说我想见他。”
范好核应了声。
不到小半个时辰,穆阳侯便已出现在阿殷的宅邸里。永平何其大,穆阳候府又在靠近宫城那边,过来起码要一个时辰。阿殷仔细打量着穆阳侯,忽道:“这宅子与明穆有何关系?”
穆阳候倒也坦白。
“这宅邸原先是江南那边的富商,是个极其固执的人。他要回江南了,便打算卖了这宅邸。他当初修建这宅邸时,费了不少心思,因此想着定要卖个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我与他是老相识,便让他留下了宅邸。”
阿殷听明白了,问:“这是何时的事情?”
穆阳侯说:“去年年中的时候。”
阿殷脸微红,说:“明穆便这般自信我一定会来永平?”
穆阳侯淡道:“你不来也无妨,横竖是给你留着的。你不来,这里不住人便是。”他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几日没见,真是愈发想念得紧。
阿殷抬眼看他,说:“你表妹又是什么回事?”
沈长堂笑道:“永平里相中这宅邸的人极多,除了她,还有许多贵女。这份礼物可合心合意?”他知道她来永平想要什么,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阿殷恍然大悟。
难怪呢,她一来就这么多人盯紧了她,原来是这座宅邸的缘故。
不过这份礼物也确实合心合意。
她反握住他的手,微微倾前身子,往他唇上一啄,随即退回来,笑吟吟地问道:“没有人知道这座宅邸是你的?”
她这般反应,可见满意程度。
只是她满意了,他仍然不满意,宽厚的手掌一按,直接将她的头扣在自己的面前,一低头便深深地吻上。
“我知,你知,老相识知。”
阿殷问:“信得过么?”说着,她又是一笑,自己说道:“也是,明穆的人又怎会信不过?如今恐怕是明穆更担心被发现吧?圣上不喜欢我呢。”
提起皇帝,沈长堂又道:“他只是不知道你的好,待接触了自然也会喜欢你。”
他揽住她的腰肢,说:“只要圣上一应允,我立马迎娶你。”
阿殷弯眉一笑。
“好像是玉成公主的人设了好几回圈套。”桃敏不确定地说。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她一个小小侍婢,能打听外面的事情有限,大多都是外出时与其他贵女的侍婢交谈时得来的。
李蓉冷笑一声,说道:“能中圈套就奇怪了,玉成自恃甚高,那殷氏又岂会这么容易中套?上回还笑话我,这回我倒是要看看是谁看谁的笑话。”
李蓉一说完,立马道:“去准备个拜帖,送去公主府,能看玉成的笑话,我又怎会错过!”
桃敏立马应声,说:“是,我立马去准备。”不到一刻钟,桃敏就回来了,说道:“蓉姑娘,拜帖已经让人送过去了,马车也备好了,随时能出门。”
桃敏这般有效率,倒是让李蓉吃了一惊。
她道:“从绥州回来后,手脚伶俐了不少啊。”
桃敏摸鼻子一笑:“多谢蓉姑娘夸奖。”同时,心里十分感激逐音。她之前与蓉姑娘禀报后,蓉姑娘也不在乎府里多养一个下人,又听闻逐音厨艺佳,便把她也带回永平了。那逐音也确实不错,不仅仅厨艺了得,把口味刁钻的蓉姑娘侍候得服服帖帖的,且还有几分聪明,但又知分寸,从不与她抢风头。此回也是多得逐音的提醒,她才能这么快把事情办妥,得了蓉姑娘的夸赞。
掰着手指头一算,蓉姑娘夸她还是几年前的事情。
桃敏喜滋滋地把李蓉送上马车,又一道陪同去了公主府。
玉成公主颇得皇帝的宠爱,这个年纪单独在外开府的,公主皇子里唯独她一人。
李蓉来过公主府不少次,虽然说都暗自较量着,但贵女间的来往也少不了。不过今日的速度倒是有些让李蓉吃惊,以往送了拜帖,起码还要等上半个时辰,而今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得了回复。
李蓉暗想,莫不是在殷氏面前吃了憋?找她商量对策来了?
转眼一想,李蓉又觉得不可能,玉成公主那么骄傲的人,吃瘪了断不会让人察觉,那今日见她怎地就如此痛快?
侍婢领着她进了花容阁,她几乎是一抬眼便见到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两人。
李蓉是知道的,打从穆阳侯开始属意他们李家后,这两人便越走越近,她们说什么她不知道,但也能猜个大概,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两人凑在一堆定没少说她坏话。
不过一想到两人是嫉妒才如此的,李蓉又有点飘飘然,连脚步也轻盈了几分,堆了笑,说:“真是巧,县主也在这儿。”
不等月茗开口,她又说:“都过了好几日,公主可逮到殷氏了?问清什么来历了么?”
得,一来就戳眼窝子。
玉成公主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说:“逮字?太看得起她了。天子脚下总有一些不自量力以为能扭转乾坤的年轻人。”
听到此话,李蓉便知有事发生了,问:“她做什么了?”
月茗县主道:“她要举办宴席,你猜她给什么人送了请帖?“
李蓉眉眼微挑,问:“什么人?莫非给你表哥送了请帖?”
听她提起穆阳侯,月茗县主嗤笑道:“那她倒是不敢,她区区一个核雕技者,竟以自己的名义给工部尚书府,陈国公府,还有张御史家送了请帖,她到底从何而来的自信?又有多大的脸面?”
李蓉也惊了惊,问:“最后请到了吗?”
听得此话,月茗县主又是嗤笑一声:“蓉姐姐出去外头祭祖一趟后,回来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那是朝中一等一的大臣,她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请得动?莫说请不动,帖子都未必投得进去。”
“帖子送了五次,最后一次提起了上官家,看门的才勉强收了。我们的人塞了不少银钱,那看门的人才说会帮我们投进去,至于看不看就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了。”
范好核禀报道。
阿殷道:“送进去就行了。”
范好核揣摩了几日,都没猜出大姑娘到底想做什么,问:“照他们的意思,请帖必定是不会看的,到时候定也不会过来,这核雕宴还办吗?”
阿殷笑道:“时间不还长着吗?当然办。”
范好核闻言,不由心中一喜,请帖上的核雕宴时间是七月初十,也就是两个月之后。大姑娘这么说,也就是说两个月内能办成?
他当即应了声。
“是!我明白了!”
他随即又问:“大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阿殷道:“看看永平有哪儿有设擂台的地方。”
范好核问:“姑娘是要像在绥州那般?”
阿殷道:“对,不过规矩改一改,一天只斗一个人,赢者能得千金与我们两个月后核雕宴的请帖,输者一样只要对方自认雕得最好的核雕。”
虽说永平不似绥州,但有五位核雕师的存在,永平里的斗核风气只增不减。范好核观察了几日,把地点挑在永平西玄街上。
当他设了擂台后,并没多少人注意。
毕竟在西玄街设斗核擂台的人,比比皆是。
然而,当写着擂台规矩的旗帜缓缓绽开时,路过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在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一千金?”
“真的假的?”
“哪家的核雕技者这么狂妄?”
范好核仿若未闻,道:“我们主人一天只接受一人斗核,报名者在此登记。”若干随从一列排开。
有人喊道:“一千金在哪儿?”
范好核道:“我们主人设得起擂台,自然出得起金。”说罢,一拍掌,虎眼与虎拳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子走上擂台。箱子一开,金灿灿的几乎要晃花众人的眼。
箱子随即合上。
范好核道:“报名者,一天一位。”
话音一落,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的众人忽然间闹哄哄地往前挤,一只又一只的手伸出来。
“我!”
“还有我!”
“我我我我!”
众人争先恐后。
一千金!那可是一千金!即便输了,也就是一个核雕而已。这么划算的买卖谁不干啊?
人群中倒也有冷静的,在众人争先恐后地报完名后,发问:“谁定输赢?”
范好核道:“我们主人会请来永平颇有声望的核雕技者,由他们判定输赢。”
听他语气波澜不惊的,仿佛极有把握。
有人忍不住问:“你们主人是谁?”
范好核说:“我们主人姓殷,来自绥州上官家的核雕技者。”
“公……公主……”
来者匆忙,说话亦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玉成公主皱眉道:“急什么。”
月茗县主笑道:“是呀,有话慢慢说,急什么呢?”
侍婢喘了口气,道:“绥州上官家的殷氏在西玄街开设擂台,每日都极多人观看,如今整个西玄街无人不知上官家殷氏。”
玉成公主说:“她在玩什么把戏?”
侍婢便将擂台规矩都说了一遍,听到一千金时,月茗县主似笑非笑地看着玉成公主,说道:“都说上官家的核雕技者富有,这传言果真不假。一千金,她随随便便就拿出来了,有这噱头难怪吸引人。”
玉成公主微微不悦。
当今圣上力求节俭,后宫中花销也是一年比一年小,她自己若拿出个一千金,怕也会被父皇数落。
月茗县主道:“玉成姐姐,你猜殷氏要做什么?”
玉成公主道:“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又问侍婢:“她人在西玄街?”侍婢应了声:“回公主的话,殷氏如今正在西玄街。”
玉成公主不可置否地道:“她何来这么大的自信?”
月茗县主撺掇道:“姐姐不是与宫里的核雕师颇有交情么?去借个他们的得意弟子挫一挫殷氏的锐气,看她以后怎么得意,怎么耍威风。”
这主意倒是不错。
她确实与宫里的几位核雕师都颇有交情,尤其是闵老。他正好有个得意子弟唤作墨规,她虽不懂核雕,但看过墨规雕核,极为惊艳。
玉成公主略一颔首,说:“约上李蓉,时间定在后日。”
侍婢说:“公主,殷氏的擂台斗核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
玉成公主道:“本公主说后日便后日,自有办法。”
月茗县主笑道:“你也是操心,你们公主是什么身份?去斗个核,还得排队不成?别愣着了,赶紧去告诉李蓉吧。”
殷氏擂台摆了五日。
五日里进行了五场斗核,毫无意外的,皆是阿殷获胜。阿殷的雕核水平连当裁判的几位核雕技者都大为惊讶,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核雕的神韵与刀功已到了那般境界。
真不愧是绥州上官家培养出来的核雕技者。
都说绥州是核雕技者的圣地,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而之前争先恐后地打擂台的西玄街核雕技者们,在短短五日之内见识过阿殷的雕工后,已心生退意,许多报了名打擂台的人当日要么不出现要么称病,但也有无惧者越挫越勇,当然也有为了一千金厚着脸皮不死心的。
渐渐的,西玄街上的核雕技者无不知道绥州上官家来的殷氏。
每日只要殷氏上擂台,周围定是水泄不通,连挤进去都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随从分开一条路,阿殷施施然走上擂台。
擂台上摆了两张桌椅,其中还效仿了上官家斗核时的西洋镜,让观看者能更为清晰地观看。范好核忙完设擂台一事后,便领了阿殷的命令去办茶肆了,如今侍候阿殷的正是她用惯了的虎眼虎拳两人。
本来姜璇想上台站在阿殷身边的,但阿殷不愿。
初来乍到,永平敌人多少不知,她自是不肯将妹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过姜璇喜欢看姐姐雕核,每日都装成路人,带着侍婢仆役夹在人海中里,每逢阿殷雕得精彩之际,她必第一个捧场喝彩。
有了前面几日的斗核,现在围观的群众更是迫切地希望有个能打败殷氏的人。
众人看向擂台的另一边,然而却迟迟没出现来打擂台的核雕技者。
虎眼看了眼漏壶,道:“姑娘,已经一刻钟了。”
阿殷正想说换下一个时,人群中蓦然出现一道格外响亮的声音:“让让,让让,别挡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年轻的郎君在人山人海里艰难地挤出,待爬到擂台上时,发冠已歪,脸上也不知沾了什么脏东西,看起来格外滑稽。
众人不由有些失望。
虽说核雕技者不看外表,但此人也未免太随意了吧。
年轻郎君一拱手,道:“在下阿规,向殷姑娘请教核雕。”
西玄街上虽是核雕技者的圣地,但也开了不少茶肆酒肆,多得殷氏擂台,这几日对面的茶肆生意格外好,几乎是天天客满。不过今日茶肆却特别冷情,屋里的小二都坐在板凳上,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
掌柜倒是笑呵呵的,一巴掌拍上小二的脑袋。
“警醒些,去走廊上蹲着,别错过贵人的吩咐。”
小二应了声,慢吞吞地爬上楼梯,蹲在走廊上,斜眼望去,门口站了五六个好生威严的随从。他赶紧收回目光,耳朵一竖起,只闻几道微不可见的嗓音。
“这便是宫里核雕师的得意徒弟墨规?”月茗县主皱眉,颇是嫌弃地道:“怎地如此吊儿郎当?”
玉成公主说道:“人不可貌相,越是这般越能让殷氏轻敌,到时候输了,她也无脸继续设她的殷氏擂台。永平新鲜事多,不用几日便连浪花也没有。”
李蓉问:“若是赢了呢?殷氏毕竟是绥州上官家出来的,到底是有些能耐的。她在绥州设擂台,从未有过败绩。若是连墨规也输给了她,到时候名声一传出去,岂不是更助长她的气焰?”
月茗县主瞥她一眼,道:“蓉姐姐去了一趟绥州,倒是知道不少事情,怎么就对殷氏这般有自信?”
李蓉心想,你们是没见过她在穆阳侯面前的架势,若无底气,何来那般架势?更何况,到底是上官家出来的,上官家的核雕技者有几分能耐是众所皆知。
玉成公主淡笑道:“妹妹是低估我了,不论殷氏赢或输,于我们而言都只有益处。赢了,大家便知她赢了宫里闵老的得意弟子,水平如此,以后哪会有人敢去挑战?这样的高手设擂台,岂不是恃强凌弱?久而久之还有谁会去挑战?到时候也不过是孤零零地设个擂台罢了。若输了,她一样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此时,人群里发出一声喝彩。
李蓉往外瞥了眼,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月茗县主见状,轻哼一声,说道:“玉成姐姐都那般说了,你还担心什么?是输是赢都难逃我们的手掌心。到时候她气焰一没,我们正好就着她设擂台的事情给她下套,看看她背后的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擂台上发生了什么,李蓉半点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此时此刻她竟在人群外见到穆阳侯的马车。
一颗心噗咚噗咚地跳着。
随即,她的脸微红。
李家的马车就摆在茶肆外,莫不是穆阳侯瞧见她的马车了?如此一想,李蓉连看殷氏的兴趣都没有了,反而生了让月茗县主与玉成公主嫉妒的心思。
此时,玉成公主发现李蓉的异样,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看。
玉成公主也是眼尖,立马就看到了穆阳侯的马车。
月茗县主再迟钝,此刻也是发现了两人的异样,往外一瞧,轻轻地“呀”了声,说:“是表哥的马车。”
“侯爷,那是宫里核雕师闵老的得意子弟,唤作墨规。”言深想得长远,说道:“这回殷姑娘看来是遇上难题了,无论输赢都很是棘手。要想在永平砸出浪花来,恐怕没在绥州那么容易。”
马车里传出一声低笑。
“不,她有后招还未使出。”
言语间是对她满满的自信与自豪。
言深保证如此刻能见到自家侯爷的神情,上面肯定写了一句话——“我家阿殷聪慧美貌无人能敌!”忽然,言深又道:“侯爷,属下见到了李家的马车,再远一些还有玉成公主和您表妹的马车。”
沈长堂道:“遣人过去问问。”
今日他本不该来的,只是忍不住想见她,看她在擂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以前倒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容忍心上的姑娘抛头露面,可如今心境不一样。比起在后宅郁郁寡欢的她,他更喜欢有朝气有魄力的她。
为此,他能够容忍。
茶肆里的三位心思各异,晓得穆阳侯要上来时,自是想不到穆阳侯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穆阳侯一上来,三人都没了看殷氏的心思,今日委实是没料到能有这样的惊喜。
不过穆阳侯的冷淡,倒是让玉成公主,月茗县主还有李蓉三人的惊喜稍微减少了一些。
三人都知穆阳侯话不多,可也没想到这般相处起来,竟有些尴尬。
正在此时,底下又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三人见到穆阳侯的目光往外瞥了下。李蓉自认比在座的其他两位更加了解穆阳侯。从穆阳侯对上官家的重视看来,估摸着是喜欢核雕的。她回来后,也恶补了不少有关核雕的学识,遂嘴巴一张,便侃侃而谈。
穆阳侯接了几句,叫李蓉很是心花怒放,眼角余光瞧向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两人时,微微有些得意。
月茗县主不甘心,便问:“表哥是来看斗核的?”
穆阳侯说:“不是,恰巧路过,此处堵了路。”
说到这儿,底下又再次传来一阵喝彩声,往外一看,是擂台上的墨规起身向殷氏作揖。玉成公主一望,两人的核雕倒是看不见,但从两人的神情看来,显然是墨规输了。
玉成公主给身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
侍婢悄然无声地离去,对外吩咐了一声。
不过是须臾,人群里已有人惊讶地喊道:“咦,那不是墨规吗?核雕师闵老的得意子弟!”喊的人声音洪亮,连擂台上的墨规也听得一清二楚。
也有人感慨道:“连墨规都输给了她,我们这些核雕技者斗核哪里还有胜算?”
当即有人附和。
“是呀是呀,技艺如此高招,来我们这儿打擂台,不是欺负人么?”
擂台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沸沸扬扬。
姜璇听在耳里,着急得很,恨不得长上一百张嘴给自家姐姐辩解!姐姐赢了宫里核雕师的得意子弟,明明该是得到赞扬才对的!可现在众人反过来说姐姐!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开口说了几句,可声音太过弱小,瞬间就掩埋在人群里。
侍婢拉拉姜璇的手,小声地道:“大姑娘肯定预料到了,姜姑娘莫要担心。”
听了此话,姜璇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抬眼一望,擂台上的姐姐面不改色,依旧冷静得很。
月茗县主见状,心中冷笑一声。
而李蓉倒是没在意底下的骚动,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穆阳侯的情绪,她很快的发现,穆阳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那种表情她形容不出来,用女人的直觉来说,令她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