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若有朝一日,我挡在你的大业之路上,你会选择除去我吗?”
陆岚晓得永平的贵人大多都喜欢知道分寸的人,所以被晾在耳房里,她也不在意。
先前被上官仕信带走时,她还略微有点担心,直到后来见到那位黑面郎君出现后,她才彻底放心了。穆阳侯权势滔天,敢半路截走她,定是有把握的。
今日邓忠肯定有大动作,穆阳侯的心思定都在他那边。
陆岚自个儿倒了茶。
茶是温的。
她心想穆阳侯的仆役虽然对她爱理不理的,但侍候还是周到的。这间耳房看似小,但东西都是极好的。好比现在喝的这杯茶,陆岚知道在永平里能卖到十两银子一斤。
思及此,陆岚更觉要好好抱住穆阳侯这条金腿。
比起邓忠的吝啬,可是要好太多了。
陆岚又想起阿殷,心底此时是一派畅快。她勾搭上上官仕信又如何,比起穆阳侯,上官仕信压根儿不值得一提。进了核学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跟其他十七位核雕技者斗争,拼死拼活还要等到永平的五位核雕师空缺了才能填补上。即便她突出重围,到了宫里当了核雕师,又哪里及得上穆阳侯这条捷径?
在穆阳候府,当个奴才也能威风八面,何况她如今对穆阳侯有功。
夜色越来越浓。
耳房外寂静得只能听到蝉鸣。
耳房无窗,陆岚等了半个时辰,渐渐有了困意。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只是谁也料不到会如此峰回路转。也是此时,寂静的外头忽然有了异响。
陆岚的睡意被吓走。
她拉开耳房的门,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庭院里原本有一颗槐树,现在上面挂了三四个描金绘花的灯笼,照得槐树美轮美奂。还有七八个仆役和两个侍婢提着灯匆匆经过庭院,最前头的仆役回首,吩咐道:“来两个去把热水烧了,芝兰和翠心去灶房里把吃食备着,姑娘口味清淡,让厨娘做几道姑娘爱吃的菜。对,赶紧把灯笼给挂上,今晚没月光,别让姑娘走路摔着了。要是侍候不周,通通都去领罚。”
众人纷纷应是。
那人又道:“还要准备什么?哎,姑娘来得这么急,瞧我这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翠心笑道:“姑娘向来和气,侍候不周也不会与我们计较的。”
那人吹胡子瞪眼道:“姑娘和气归和气,我们当下人的,侍候好主子是本分。姑娘不计较,侯爷计较!那可是侯爷的心头宝!”
陆岚浑身一颤。
侯爷的心头宝?
莫非是那位青州的李家姑娘过来了?虽然永平没有明确的说法,但当初圣上确实有意将李家的姑娘指给穆阳侯的。最近的风声也是这般传的,穆阳侯前往青州陪同李家祭祖,还在绥州给李氏亲自挑绸缎。
大家都说是李家姑娘是穆阳侯未过门的夫人了。
只是……
她来绥州这么久,要是李家的姑娘过来了,邓忠肯定知道的。莫非邓忠向她隐瞒了?也不对,这事没隐瞒的价值。难不成李家姑娘真的悄悄来绥州了?
陆岚心底顿添一丝羡慕。
只有羡慕没有嫉妒。
李家姑娘和殷氏不一样,她生来高贵,与自己没有对比的可能性,所以没有任何不满和不甘,只羡慕她投得一个好胎,能轻轻松松地得到自己奋斗一辈子的一切。
她走出耳房,向领头的仆役盈盈一笑,问:“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仆役看她一眼,却皱了眉头。
陆岚说道:“我曾在永平住过一段时日,也是大户人家,虽及不上李家,但规矩都是知道的。清淡的吃食,我也懂得做,曾经还有贵女夸过我厨艺好,做的吃食精致呢。”
陆氏是永平一大户人家的厨娘,后来夫婿死了,正巧碰上邓忠,才与邓忠对了食。
陆岚也因此改了姓氏。
仆役的眼珠子转了转,忽道:“也好,你跟着去灶房看看能做点什么。”他摸摸下巴,琢磨道:“姑娘对吃食似乎不怎么挑,只揣摩出喜欢吃清淡的,兴许这回做点精致的?”思及此,他又道:“你先做了再说吧,食材不必担心,往贵的做,到时候让姑娘挑,总能吃到欢喜的。”
陆岚应了声。
那仆役又道:“芝兰,带着她去。”
待芝兰与翠心带着陆岚离去后,仆役忽然喃喃道:“叶总管办事效率果真高,昨天还说从永平送来几个手脚伶俐的侍婢,今个儿人就到了。难怪能讨侯爷欢心。”他果然得向叶总管学习,这样才能早日往上爬!成为穆阳候府里举足轻重的人!
思及此,仆役又赶紧吩咐:“都别愣着了,马车到门口了,你,最后面那个,跟着我去迎接。今日叶总管办事去了,这事万万不能出差错,侯爷要怪罪下来,小心你我的脑袋!走!”
阿殷下了马车。
仆役一看,心下当即咯噔了一声。
以往都是带着柔和的笑意,今日怎地杀气腾腾?他也咽了口唾沫,笑容可掬地道:“姑娘……”
阿殷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侯爷在吗?”
仆役道:“回姑娘的话,在的在的。还请姑娘跟我来。”半途中,仆役绞尽脑汁地想讨好阿殷。然而先前准备了许久的措词,此刻荡然无存。
……对,被阿殷的脸色吓没了。
仆役只好默默地吞了回去,带着阿殷一路走向正厅。
还未到正厅,阿殷就遇上了言默。
言默道:“侯爷尚有要事在身。”一顿,他又道:“陆岚在那边,侯爷说了任由姑娘处置。”
阿殷疾步转身,刚走两步,忽地回头。
“言深回来了?”
言默愣了下,老实地回答:“是。”
阿殷道:“我明白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言默仍然有点不明,她明白了什么?
仆役看看言默,又看看已经转身离去的阿殷,登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言默离开后,仆役才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嘴里说:“姑娘要找谁?”
陆岚又是谁?
他怎么不知道这儿有个叫陆岚的?
阿殷进了庭院,槐树上的灯笼依旧亮堂堂,只是在这漆黑的夜里平添几分寂寥。阿殷问:“人在哪里?”仆役一头雾水,问:“姑娘说要找陆岚?”
恰好这时,仆役一个激灵,想了起来,道:“姑娘不如先在偏阁里坐一会?小人立马把陆岚带来。”
阿殷略一点头。
仆役登时急匆匆地跑向灶房。
灶房里点了若干铜灯,炉灶也升了火,正是炊烟袅袅。陆岚使出了看家本领,准备让李家姑娘一吃就惊艳,从此记住她。她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门第不行,当不了大户人家的正妻。她不介意,如果是穆阳候,莫说当个通房,当贴身侍婢她也愿意。
她若成了穆阳候身边的大红人,还有谁敢欺负她,欺负她的母亲?
“陆岚。”
蓦然,有人唤了她一声。
她立即响亮地应了声。
扭头一看,是之前的那个仆役。却见那仆役又皱着眉,道:“快过来,姑娘要见你。你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姑娘才想见你。快快快,傻在那儿做什么,别让姑娘久等了。”
陆岚柔顺地应声,心下却是在想,现在你对我呼呼喝喝,迟早有一日要你跪在我脚下。
她跟着仆役走出灶房。
不过心下倒是忐忑得很,李家姑娘与她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为何此刻想见她?莫非是知道她助了穆阳侯一臂之力?还是说邓忠曾经得罪过李家?如今李家姑娘来夸她?
陆岚下意识地往好的方面想。
至于坏的方面,陆岚却是不怕的。她助了穆阳侯一回,李家姑娘又不是铁板钉钉的未婚妻,她还能拿她这个功臣怎么样?
陆岚向仆役打听:“不知姑娘为何想见我?”
仆役睨她一眼,道:“去到就知道了。”看陆岚生得不错,仆役语气软和了不少,又道:“你放心,姑娘待下人都是极好的,从未与下人发过脾气,你只要侍候好了,好处跑不了的。”
下人二字,隐隐有些刺耳。
不过陆岚忍了。
陆岚又打听了一些事情,只是那仆役总是答非所问,变着法子拍李家姑娘的马屁。
陆岚心中冷笑,很是不屑。
然而另一方面又觉得传言果然是真的。
穆阳侯对李家的姑娘果然上心了,不然他的仆役用不着这么讨好。
眼看快到了,陆岚又问了最后一句。
“李家姑娘如今与侯爷在一块吗?”
岂料仆役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道:“什么李家姑娘,去去去,赶紧进去,好好说话,别得罪姑娘了。姑娘今日心情看起来不太好。”
陆岚闻言,不由一怔。
她的步伐下意识地迈开,走进屋里。
与屋外相比,偏阁里要暗得多。
陆岚垂着眼,缓步迈入。
偏阁里有层层纱幔,只点了一盏灯,将要穿过最后一层纱幔时,陆岚微微抬了眼,隐约见到有一抹瘦弱的身影。当她穿过纱幔后,眼睛又垂了下来。
面见贵人,目不转视乃永平贵女圈里的规矩。
既然不是李姑娘,那便是其他贵女。
陆岚猜测是玉成公主,横竖是她高攀不起的身份。
她伏地行了个大礼。
“陆岚拜见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岂料此话一出,头顶迟迟没有回应传来。她微微一愣,心想莫非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她心思百转千回,想着去揣摩这一位高高在上的贵女的心思。
然而,她思来想去也想不通。
她连这是哪一位贵女的身份都揣摩不出来,更何况是心思。
忽然,陆岚听到一道笑声,没有任何善意,再仔细一听,隐隐还有一丝可悲之意。她有些愕然,略一抬眼,见到了一双略带尘土的绣花鞋,再往上是绣着梅花的鹅黄袄裙,是不盈一握的腰肢,再是同色系的袄衣,再是……一张她发自内心嫉妒且厌恶的脸。
——殷氏。
小腿一抖,几乎要撑不住颤抖的身体。
陆岚跌坐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阿殷。
“你……你……怎么会是你?”她来来去去就重复这几字,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阿殷平静地望着她。
她慢慢地道:“因为我进了核学,得到你想要的,你便嫉恨我。陆岚,我问你一句,倘若我是永平的贵女,你敢嫉恨我吗?又敢三番四次为难我吗?不,你不敢。”
她缓缓摇头。
“你不是嫉恨我,你不过是自卑而已。你自卑于你的身份,自卑于你的地位,自卑于你的家世,你故作温柔,都不过是在掩饰你的自卑罢了!你的核雕只懂得模仿,从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也因为你自卑!所以你要巴结邓忠,巴结穆阳侯,甚至巴结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姑娘!你认为我身份卑微,甚至不如永平来的你,你还认为我能有今日,靠的是上官仕信,靠的是元洪,不,你错了!”
她炮语连珠。
“我是出身卑微,可我的心从不卑微!我能靠我自己的双手,挣银钱,养妹妹,我活得光明正大!活得潇洒肆意!我做我想做,想我所想,从不认为我比永平的贵女差。你不是输给了我,你只是输给了自己!你如此可悲!还可恨!你见不得比你身份卑微的人活得比你好,你有今日是你活该。我不会同情你,更不会怜悯你。一个存害人之心的姑娘不值得我殷殷的善意!”
陆岚面色惨白。
殷氏的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头,拔出来时带出血淋淋的真相。
她所有嫉恨的源头来自自卑。
也是此刻,她方看到她与殷氏的差距,从来都不是核雕技艺上的差距,更不是身份,而是她发自内心不认同自己。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认同,何谈前程?
不,她不愿承认!
她凭什么这般说她?她的底气靠的不过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她几欲咬碎一口银牙,道:“你靠的是穆阳候!”
她以为殷氏会反驳她,气急败坏地瞪她。可她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当初她初来绥州,在客栈里两人相遇,彼时大家都说她即将成为元公的徒儿,是永平来的姑娘,身后有大人物撑腰,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带了钦羡。
她春风得意,仿佛真的成了永平贵女,得到所有人的瞩目。
可即便如此,初遇上她,她一样冷静得没有任何害怕和恐惧,就像现在这样的模样!
她厌恶极了她这副脸孔!
凭什么!
一样身份卑贱,她哪里来这么大的底气!
她吼道:“你反驳我啊!你开口啊!你不是很能说吗!”似是想到什么,她恶毒地道:“你妹妹怎么了?昏迷不醒了吗?”
阿殷面色微变。
陆岚看到了,愈发得意。
“我落到你手里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可我活不长又有什么关系?黄泉路上,有你妹妹陪着我,我也不会无聊。倒是可怜你了,你那妹妹心心念念着你,可最后却因你而遇险。你后半辈子也别想安乐!”
阿殷道:“陆岚,你真是可悲。我有妹妹,你有母亲,我们一样有想保护的人,你明知这种痛,还肆意而为,你对得住你母亲吗?”
陆岚也色变,咬牙道:“你拿我母亲来威胁我?”
阿殷摇首。
“我不是你,不会跟你一样做这么肮脏的事。”
她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
“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了我。你想要巴结的人会庇护我,不会让任何来伤害我,甚至只要我的一句话,你那远在永平的母亲,也会因为我的坏情绪而受到牵连。”阿殷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如今的你不过是丧家之犬,我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
陆岚缩在袖子里的手,忽然动了。
一道银光闪烁,刺向阿殷的心口。
可是在离心口只有半指的距离时,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陆岚觉得自己的胳膊要断了,手腕上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拧断她的手腕似的。
一声咔擦,陆岚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手腕一下子软了。
银针堪堪落地,却被一纤纤素手接住。
阿殷对她道:“我告诉过你的,我能靠我自己。”
陆岚瞪大双眼。
她哆嗦着唇。
殷氏居然故意激怒她!
阿殷站起,再也不看陆岚一眼,往外喊了声。
一直侯在外头的仆役如风而至,咧开嘴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阿殷道:“告诉你们家侯爷,先留着她。我妹妹身上受过什么罪,我要一一奉还。我从不主动害人,可敢伤我妹妹,恶人也罢,害人也好,我不在乎。”
仆役连忙应声。
阿殷绝尘而去,留下一脸惨白的陆岚。
仆役方才在外头把里面的话听了个七八分,登时了然这永平过来的侍婢,而是穆阳候留给殷姑娘的仇人!既然是仇人了,他也不客气了。
还住什么耳房?柴房都便宜了她!
仆役恶声恶气地道:“来人,拿捆绳子来,把她绑到外面的槐树上。殷姑娘吩咐了,这可是伤了殷姑娘妹妹的仇人!”
登时,有两个仆役进来,抬了不懂反抗的陆岚,直接绑在了槐树上。
仆役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如今又得此女令侯爷心头宝不喜,无需吩咐,羞辱的手段伸手即到。
所以陆岚才羡慕永平的贵女,只要一个眼神,底下的人就前仆后继地讨她欢心。
可是殷氏那么卑贱,她凭什么能得到!
她想要挣扎。
然而越挣扎便被羞辱得更厉害,男人对女人的羞辱,能是什么?这些狗奴才,她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阿殷赶回城南医馆。
她让所有男人回避了,然后才掀开了姜璇的衣裳。这一掀,阿殷的手便抖了起来,鼻头一酸,眼泪险些掉落。洁白的胴体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眼。陆岚的心极狠,越是看不到的地方她扎得越狠。倘若她没发现银针,李郎中仅靠把脉又如何能诊断出这些针眼!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整理了情绪,方将李郎中唤了进来。她一一交代了姜璇身上被银针扎过的地方。李郎中道:“这倒是好办了,还请姑娘放心,我立马就开药方。姜姑娘送来得及时,只要好好休养,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她点点头。
“有劳郎中了。”
李郎中又道:“不过眼下姜姑娘还在发热,不方便挪动,只能在医馆里等到退热。”
阿殷道:“好,我回去拿几身换洗的衣服过来。”
阿殷离开城南医馆的时候,范好核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说:“大姑娘,上官家不是起水了么?听荷园烧了个精光。”
阿殷一愣,半晌才道:“是了,今日发生那么多事情,我险些忘记了。”
范好核听了,顿觉心酸,本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大姑娘,那现在还回上官府吗?”
阿殷道:“不回了,我留在这里陪阿璇。明日早市的时候再去成衣铺子里给阿璇买几身新衣裳。”她一转身,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你和虎眼去上官家吧。今日上官家走水,定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虎拳你去穆阳侯那边,我方才与李郎中说的话,你告诉穆阳侯的仆役。”
范好核与虎眼虎拳纷纷应声。
阿殷折返陪姜璇。
李郎中得了江满的嘱咐,也没多说什么,还给阿殷拿了床被子来。阿殷道了声谢。半个时辰后,范好核匆匆折返,脸上尽是汗水。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姑娘,大事不好了。”
阿殷道:“嘘,小声些,别吵着阿璇了。”
范好核说:“上官家起火时,东家不知怎么的,没有逃出来。等发现时,人已经剩半口气了。现在上官家满城地找郎中。”
阿殷猛地起身。
范好核被吓了一跳。
“大……大姑娘去哪儿?”
“找穆阳侯。”
“姑娘来得不巧,侯爷刚刚出去办事了。”
说话的人正是先前讨好阿殷的仆役。
阿殷沉默了会,问:“言深与言默呢?”
仆役又道:“两位都是侯爷身边的心腹,自是跟着侯爷一块办事去了。眼下都二更了,要不姑娘在宅邸这边歇着?侯爷明日一早便会回来。”
似是想到什么,仆役又道:“陆岚给姑娘留着了,现在还在院中的槐树前等着姑娘,范小郎的话已经带到了。”
言下之意便是,姜璇身上的数十针已一一还了。
阿殷看他一眼。
仆役的背挺得笔直。
阿殷说:“你不必刻意讨好我。”
话说得这么突然,不由令仆役一愣。仆役干巴巴地笑了声,正想说什么,阿殷又叹了声,道:“我不该这么说的,你当我没说过吧。陆岚便由你处置,我不想再看到她。带我去歇息吧。”
仆役连忙应声,心中只觉今夜的殷姑娘有点儿不对劲,与往日不太一样,此时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疲倦到极点后的人。
往日里傅粉涂胭脂的白净脸蛋,此刻却浮上一层衰败之色。华丽的衣袍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再华丽,连那只保养得当的手也老态初现。
邓忠看着眼前的人,也不得不服一句。
“侯爷老谋深算,洒家折在你手里,也不得不说一个服字。”
沈长堂淡道:“要说服,本侯倒也能敬你一分。王家的手伸得长,都伸到圣上身边来了。难怪本侯一直觉得奇怪,每每有动作,王家总能提前一步洞悉,本侯还道王相有几分聪明,原来是有你从中相助。”
邓忠冷笑一声,道:“成王败寇,你不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是圣上身边的人,自由圣上处置。”沈长堂也不欲与邓忠多言,招招手,唤来言深,道:“把他带回永平。”
言深应“是”。
在邓忠即将离开之际,沈长堂忽问:“王家为何把手探进上官家?”
邓忠没有回答。
沈长堂也没指望邓忠会回答。
像邓忠这样的阉人,想要套话,倒是难于上青天了。不一会,言默过来了,禀报道:“侯爷,上官家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
沈长堂微微颔首。
言默又道:“殷姑娘过来了,现在就在宅邸里。”说着,他又将阿殷与仆役说过的话一一汇报了沈长堂。沈长堂一听,脸色却是变了。
短短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阿殷躺在榻上时,心情迟迟平静不下来。她睁眼看着藏青色的帷幕,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合了眼。
她醒过来时,天还未亮。
阿殷不知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她正要起身,却听得异响。
她掀开床帘,往外看去时,发现不远处的坐地屏风前有一道人影。他微微垂着首,手里握着一册书卷。案上点了一盏灯,映照着他带有三分倦色的脸。
沈长堂翻了一页,忽然身边有幽香传来,左手边的茶盅被提起,汩汩流水落入白釉薄胎瓷杯中。
“明穆。”她低低地唤了声。
沈长堂搁下书卷,抬了眼看她。
她头发不似往日那般整齐,带着一丝睡醒的凌乱,还有几缕调皮的发丝横在她莹白的额头上。他看得心中微动,伸手卷起她的发丝,缠在了指尖上。
她也抬了眼,与他的视线正好碰上。
她没有躲闪,直勾勾地看着他。
忽而,她的手缠上他的指头。温暖的手渐渐带走他指尖的凉意,她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缠着,直到他的十根手指头都捂暖后,才爬上他的掌心,随后又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手腕,胳膊,肩膀,脖颈,下巴,最后停在他的唇上。
她没有再动,而是用眼睛看着他脸上的五官,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最后与手指头一同轻轻地点上他的薄唇。
她说:“明穆的唇起皮了,约摸是喝的水少了。”
他沙哑着声音,问:“所以?”
她低声道:“我侍候明穆喝水。”
杯沿一抬,碰上他的薄唇,温茶一点一点地漫入他的嘴里,淌过他微干的唇皮。他盯着她的眼睛,盯着她的红唇,喉结在缓缓地滚动。
半杯水一去,阿殷又放下茶杯。
两人静默无言。
也是此时,她忽然动了,连沈长堂也没预料到,她靠了过来,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咬上他的唇,牙齿咬住泛起的皮,用力地撕开。
有血腥的味儿传出,沈长堂拧起了眉头。
她看着他,问:“疼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疼的吧,尽管嘴皮能再长出来,可到底是身体上的一部分,硬生生地扯去,哪有不疼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嘴皮尚疼,又何况是身体上的其他地方。常言兄弟如手足,姐妹亦然。明穆,我妹妹身上被扎了数十针呢,我很疼。”
他去碰她的手,却落了个空。
她又道:“明穆为圣上办事,心有大业,可我只是小女子,不求大业,更无野心,只求一辈子能安安稳稳,能护我妹妹,能有核雕相伴,便已足矣。我知能得明穆青睐,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而我却一直不懂惜福,倒是我的矫情了。如同陆岚所说,永平等着明穆临幸的姑娘千千万万,而我能得明穆一分真心,凭什么矫情凭什么任性?”
她边说边解开了袄衣的系带。
夏衫轻薄,里衣一去,便剩桃红绣梨花的肚兜。
她平静地道:“这副身子,明穆拿去吧。我别无所求,只求以后但凡明穆想算计谁,若有用上我妹妹的地方,能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妹妹性子急,脑子转得不快,为了我这个姐姐,她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一不小心便能误了明穆的大业。我与我妹妹不同,我有几分小聪明,还有危急时的蛮力,明穆用我,比用我妹妹要方便安全得多。“
她的语气明明还是那么柔和,可眼神却没半分柔意。
她在指责他!
那一刻,沈长堂竟觉无地自容。
人生头一回心里有了害怕的情绪。
他动动唇:“我没想到……”
阿殷问:“没想到什么?没想到陆岚会伤害我妹妹?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换成了我,你就不会将计就计?”
沈长堂道:“是。”
阿殷摇头,道:“明穆对我的真心有几分?你明知我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她若出了事,我余生断不会好过。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陆岚算计我妹妹。我不知邓忠为何要算计我,也不知邓忠为何要利用陆岚,你们男人争什么,抢什么,我都不在乎!可你怎么能……”她拔高声音,可瞬间又降了下去。
她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是我傻了,明知你离我太遥远,却还想着试一试。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为圣上办事,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有的你手段,你有你的考量,而我妹妹微乎其微。”
她越这么说,沈长堂心里越是难受。
他不再解释。
不是他想得不周到,而是他真没有把她妹妹放在心上。
邓忠算计上官仁,利用陆岚掳走姜璇,是算准了上官仕信对阿殷的爱慕之心,会倾尽全力去找人,带走上官家的一半人马,从而方便他算计上官仁。
而他是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将邓忠等人一网打尽。
姜璇的安危,他不是没有在意,而是不上心,只让人吩咐了陆岚不得伤害她。可却错误预估了陆岚的恶劣和狠毒。
她问:“若有朝一日,我挡在你的大业之路上,你会选择除去我吗?”
皇帝和她,他选哪一个?
沈长堂回答不出来。
阿殷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实际上,阿殷知道答案是什么。
三日后,沈长堂离开了绥州,遣了言深来告诉她。她问言深,侯爷还有什么吩咐。言深看看她,却有些不知所措。阿殷说她明白了。
她没有心思去伤春悲秋。
那一场大火带来的混乱,上官家起码需要半年来恢复。而她除了在核雕上搭把手之外,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阿璇身上。
那一日过后,李郎中又发现了漏网之针。
在阿璇的嗓子上。
李郎中说阿璇的身子弱,需要时间来康复痊愈,只是嗓子却彻底伤了,怎么治还得另寻法子。那几日,阿殷心情格外阴郁,范好核以及虎眼虎拳都不敢与阿殷搭话。
第五日的时候,姜璇终于醒了过来。
她喊着:“姐姐。”
声音无比嘶哑。
阿殷一听,忍住了鼻子的酸楚,握住她的手,道:“没事了,都没事了,姐姐替你报仇了。”
姜璇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郎中着急了,道:“姜姑娘你刚醒来,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外头听到动静的范好核与虎眼虎拳三人也跑了进来,见到睁眼的姜璇,都彻底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姜姑娘总算醒来了。
李郎中又给姜璇把脉,还看了她的嗓子,对阿殷道:“我试试。”
阿殷连忙道:“劳烦李郎中了。”
李郎中说:“上官家今年大抵是走霉运了,你这边好了,等会我还得过去上官家。如今整个绥州的大夫都聚集在上官府里为上官东家治病,可惜众人都没什么头绪。”他喃喃道:“那一日上官东家吸了那么多浓烟,能醒来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待李郎中离开后,阿殷才与姜璇说了嗓子一事。
姜璇倒是心宽,道:“嗓子坏了没什么,还能吃姐姐做的馒头就好。”
阿殷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握紧了她的手。
“以后姐姐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待姜璇睡下后,范好核过来道:“大姑娘,少东家遣了人过来。”
阿殷问:“什么?”
范好核道:“是少东家的随从江满,现在在外头,说是大姑娘这个时候若是得闲,还请回上官家一趟。少东家想见你。”
阿殷颔首道:“我明白了,你出去与江满说,让他再等等。我片刻后便出去。”
范好核应了声。
阿殷这才转身去与李郎中说阿璇的事情,她现在特别不放心阿璇,离开半会都有些担心。随后,她又嘱咐了虎眼虎拳留在这里,最后才与范好核一道上了上官家的马车。
五日一过,上官家已不像起火那一日那般六神无主。
上官仕信的主持大局让上官家上下一众找到了主心骨,很快便团结一心,各自分工,有条不紊地重建上官府邸。阿殷穿过花园,来到仁心院。
还未进去,她便听到上官仕信的声音。
“……修葺一事全交由明叔负责,死伤的人数,以及后续的安抚事宜麻烦林伯了。还有我们上官家各地生意的账本,我已过目,其中有四五个疑问……”
意外来得突然,上官仕信的肩上沉甸甸地压下重任。
五日的连续转轴,令这位发自内心温文儒雅的郎君发生了一丝改变。他语速加快,语气仍然温和,却隐隐有几分急迫,如同被推下悬崖学飞的小鹰,扇动着尚未成熟的羽翼,吃力地在苍穹下盘旋,恨不得能一朝展翅高飞。
江满说:“殷姑娘你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一声。”
没多久,屋里便走出了七八人,阿殷基本都见过,都是在上官家地位举足轻重的人,其中还有她的师父元洪。她打了声招呼,才提起裙裾进了屋。
“女娃子,好久没见。”
听到这声音,阿殷登时抬头,看见了正在檀木椅上喝茶的方伯。自从核雕镇一别,她便再也没见过方伯。她喊道:“方伯万福。”
“这些虚的不必了,老夫从不在意,这一回若非阿仁出了事,我也不会回来这里。等仕信这厮安排妥当后,老夫便回核雕镇了。”
说着,方伯又对上官仕信道:“你赶紧上手,核雕镇里一大堆事情等着我解决。”
上官仕信明白方伯的固执。
以方伯这么多年的地位,核雕镇的区区小事又哪里需要他管?
他正想说什么,方伯又吹胡子瞪眼道:“仕信,老夫可提醒你了。”
上官仕信无奈道:“仕信明白,不提。”他知方伯重情义,不然也不会在核雕镇里等了这么多年的故人,从黑发等到白头。
上官仕信看向阿殷,只道:“大火只烧了后宅的一半,药房并未涉及,姜姑娘若需要什么药,尽管让遣人回来拿。”
阿殷说:“好,”一顿,又问:“子烨找我是为了何事?”
上官仕信看了方伯一眼,道:“自从几年前一别,母亲便经常在我耳边唠叨方伯。方伯难得回来……”
话音未落,方伯已然起身,摆手道:“行了,我去看看你的母亲,再看看你父亲。当年你父亲还曾言我哪一日归来给我看看他的核雕,我顺道去问问他何时能兑现。”
方伯的身影消失在仁心院后,上官仕信还未开口,阿殷便已开口道:“子烨是想问穆阳侯的事情?”
她说得直白。
上官仕信轻叹道:“若不是出了父亲此事,子烨绝不会向你提起穆阳侯。只是这几日,事情来得蹊跷,子烨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问。”
他定定地看着她。
“这场大火,与穆阳侯有没有关系?”
阿殷问:“子烨信我吗?”
上官仕信没有任何犹豫,道:“只要你开口,我便信。”
阿殷道:“我只能确定邓忠来意不善。”
上官仕信如负释重,他道:“我信你。”
阿殷问:“若有当如何?”
他深深看她一眼,轻声道:“只怕你为难,”一顿,又快速道:“我想了几日,也猜测此事与邓忠有关。只是邓忠到底为何过来绥州?与父亲又有何干?”
他忽然道:“我心里烦,也只能与你说。”
阿殷温声道:“我是子烨的知音,愿意听子烨说。”
上官仕信与阿殷说了一通,阿殷逐条给他分析,相谈甚欢。末了,上官仕信敏感地问:“姜姑娘一事与穆阳侯可有关系?”
阿殷垂了眼,只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说:“只要你愿意,子烨一直在。”
阿殷离开上官家时,天色已晚。
她登上马车后不久,才发现自己在仁心院里落下了东西。她吩咐范好核折返,匆匆地回了仁心院。守在院子门口的随从见是阿殷,也不曾阻拦,将她放了进去。
阿殷正要敲门时,里面忽然传来上官仕信的声音。
“父亲曾试探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核雕十八州,方伯知道吗?”
听到“核雕十八州”五字,阿殷脚步登时一停。
“核雕十八州,老夫听过。”
“还请方伯指教。”
“只是听过而已,还是听当年的那一位说的。说是十八州,实际上是十八个核雕。”
“是方伯你那一位故人?是什么核雕?”
“我哪知这么多,他当年神神秘秘的,半个字都不肯吐露,这话还是他说梦话时喊出来的。第二天老夫套他话,他自此不再跟老夫喝酒!”
阿殷忽然想起穆阳侯也曾说过“核雕十八州”,当时他说若以后遇到与核雕十八州有关的,要尽量远离。
阿殷想了想,没有打扰方伯与上官仕信的谈话。
她离开上官家,重回马车,让范好核直接回城南医馆。
走到半路时,马车蓦然停下。
阿殷问:“何事?”
范好核道:“刚刚有个孩童经过,现在离开了。”
马车传来阿殷的一声“嗯”。
范好核的目光这才从不远处的巷子里收回。而此时此刻的巷子里,衣衫褴褛的陆岚被三四个乞丐团团围住,场面太过肮脏,范好核不忍污了自家大姑娘的眼。
陆岚面如死灰地被推在墙上,头部时不时因为激烈碰撞而撞向墙壁,乞丐们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天色渐黑,绥州城也逐渐安静。
一切肮脏,一切不平,一切心机都掩藏在黑暗之中。
这个不太平的夏天,要过去了。
清明将至,路上行人愈多,雨纷纷,魂欲断。
青州孙氏一族清早从东山头祭祖归来,路过桂兰坊的食肆,大手笔地包下。孙氏一族人丁兴旺,足足三层的食肆都坐满了人。
小二倒着茶水,送着点心吃食,忙得脚不沾地。
一位年轻郎君招招手,待掌柜至,又道:“我们在这里吃午饭,我们老太爷吃食有忌口,甜的酸的都不吃,家禽也不能吃。”
掌柜称道:“好的,我们记下了。”
年轻郎君又笑道:“我们老太爷喜欢听说书的,让你们的说书先生讲几出热闹的。有劳掌柜了。”
掌柜连忙道:“不敢不敢,我立马吩咐下去,还请诸位稍等片刻。”说罢,掌柜转身便去吩咐。
小二是个机灵鬼,瞧着掌柜这个态度,寻着空子悄悄地问:“掌柜,这孙家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在绥州听过?”
掌柜重重弹了下他的额头,道:“别啰嗦,干活去。”
小二是新来不久的,自然不知。
掌柜是个人精,能在桂兰坊的食肆里当掌柜,消息自然是一套一套的。说来也是神奇,青州孙氏在短短九个月内崛地而起,硬是在绥州挤出了一个地位。
方才瞧孙家的郎君彬彬有礼,也不因家族的崛起而目中无人,掌柜心中感慨,一方水土一方人,到底是个有底蕴的家族。
说书先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蓄着发白胡须,藏着半世沧桑和阅历。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一捋白须,侃侃而谈:“却说大兴半年的风云呐,王家倒台,永平一片血雨腥风……”
大半年的时光。
扎根在永平朝堂上的王氏一族连根拔起,树倒猢狲散,朝廷换了大批臣子,新鲜的血液充斥着永平的朝堂。威风一时的外戚便如同清明时节的纸钱,落入火盆,烧剩灰烬,风一吹,连渣滓都没有了。
众人只道新帝雷厉风行,颇有当年太祖皇帝遗风。
孙家的老太爷一听,连连摇头。
方才那位年轻的郎君含笑上前,与掌柜道:“我们家老太爷吃饭时听不得血腥的,朝政太远,无趣。”掌柜立即明了,与说书先生耳语数句。
说书先生又一拍惊堂木。
“却说绥州上官家呐,九个月前一场大火席卷而来,烧了上官东家,毁了半座屋宅,坏了多少核雕!那少东家肩扛重任,再建上官家当年辉煌!提起上官家,却不得不提上官家的那位核雕技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调张扬,每日午时擂台斗核,赢之她赠千金,输则替她寻药,至今已有两百三十五天,从未有过败绩!半个绥州城的人都由她驱使!真真是奇女子也。那位核雕技者,姓殷,人称千手技者……”
说书先生把那位核雕技者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
老太爷最爱市井间的热闹,听得倒也入神。在说书先生歇口气的时候,孙老太爷问:“九郎,当真每天都有人向那位核雕技者下战帖?”
被唤作九郎的年轻郎君低声回道:“络绎不绝。”
孙老太爷眼神不好,没见着孙九郎眉宇间的惆怅,又问:“十郎呢?”孙十郎乃孙老太爷的爱孙,平日时常在身边侍候着,今日祭祖后人影不见了。
孙九郎低声说:“十郎今早吃坏了肚子,祭祖时一直忍着,方才去找郎中了。”
说书先生此时又拾起惊堂木,滔滔不绝地继续。
孙九郎不着痕迹地行到一侧,唤了个仆役过来,吩咐道:“去把十郎喊回来,跟他说少斗一天核,少不了他一两肉。”
范好核皮笑肉不笑地道:“又是你啊。”
折扇一摇,一位翩翩郎君放荡不羁地横了他一眼,哼声道:“你们姑娘打擂台又不曾说过不能重复报名,又是本郎君又如何?”折扇一合,扇头一点,“快,写上本郎君的大名。”
范好核只好认命,笔画一完,抬眼时,那孙家十郎已经悠然自得地与前面排队打擂台的核雕技者攀谈起来,不过是短短片刻,那前面的两核雕技者与孙十郎握了握手,自动自觉地往后面排了。
范好核眼尖,发现两个核雕技者手里都有五文钱。
他摇摇头。
孙十郎大摇大摆地上了擂台,折扇一指擂台正中的阿殷。
“今日本郎君必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阿殷已经习以为常,这位姓孙的郎君每隔几日便要来跟她打擂台,偏偏又只是个半吊子,这九个月内也不知输了多少药草,排起来约摸能绕着大兴转一圈了。
阿殷略一点头,问:“你想比什么?”
孙十郎叫嚣:“比观音核雕!”
底下有人笑道:“孙十郎,你会雕眼睛了吗?”
孙十郎冷笑:“干卿何事!”他对阿殷伸出十根手指:“我输了,给你找十株甘见草!”
阿殷没有多说,望了范好核一眼。
范好核颔首道:“孙郎君是老熟人了,依旧老规矩,只比一个时辰。”
随着铜锣一声敲响,台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阿殷身上,压根儿无人去注意孙十郎。自从上官家的殷氏开擂台以来,每日午时便在磐安亭里设擂台,从不吝啬自己的技艺,大大方方地让人观看。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核雕技者闻名而来。
只要殷氏开始雕核,周围必定聚集一群核雕技者。不到一年的事情,殷氏的名气大涨,但凡提起绥州核雕技者,第一个提起的准是殷氏,随后再是上官家。
一个时辰后,孙十郎输得毫无意外。
众人都去看阿殷的核雕,赞扬之词脱口而出。阿殷看了眼孙十郎的核雕,道:“不错了,比之前有进步。”
孙十郎说:“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能赢你。”一顿,又道:“过几日我就把甘见草送来。”
阿殷微微点头,道:“有劳了。”
范好核过来道:“孙郎君,我们家姑娘过几日有事,不摆擂台了,你送药的话送到上官府便成。”
孙十郎问:“为何?”
范好核笑眯眯地道:“不告诉你。”
孙十郎还想追问,眼尖地发现人群里有自家仆役,赶忙收了折扇,溜了。接下来阿殷又斗了两场,剩下的两个核雕技者颇有能耐,也算尽兴,晓得阿殷的规矩,提前带了甘见草来。
不过结果仍然不敌阿殷。
阿殷收了甘见草,登上马车,回了上官家。
阿殷回了荷音园。
听荷园被烧毁后不久,又重建了一个院落,当时林荷主动提议改成荷音园。然而没过多久,大概三四个月的样子,林荷与元贝在两家长辈撮合之下,十二月初成了婚。林荷的厢房空了出来,院落里便只住阿殷与阿璇两姐妹。
一人住东厢房,一人住西厢房。
三四月的天微微有点热了,阿殷解了披风,姜璇正好进了来,瞧见桌上的甘见草,道:“姐姐,我们的甘见草多得能堆满屋宅了。”
阿殷道:“多了总好过少了,李郎中说了你嗓子地由甘见草养着,每日药浴外加服用,不多囤一些总不安心。”
姜璇哭笑不得地道:“我嗓子已经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了。”
阿殷道:“多囤一些总没错。”
其实仔细一听,还是有差别的,虽然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嘶哑,但比起以前的始终欠缺了几分清亮。李郎中也道了,阿璇的嗓子不养个三四年,不可能彻底恢复的。
阿殷又问:“细软收拾好了吗?”
姜璇点头道:“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出发也是没问题的。”阿殷道:“还是依照原定时间出发吧,子烨近几日可忙?”
“我听赵娘说,今夜少东家吩咐了留饭。”
阿殷点点头,道:“好。”走两步,又回头:“记得吃药。”
孙十郎有点纠结,套不出范好核的话。
一回到孙家,就吃了兄长一记眼刀子。孙十郎道:“九哥,你这么看我,我会害怕的。”
孙九郎道:“今日若不是我给你打掩护,你以后就别想去跟人斗核。”
孙十郎说:“九哥的大恩大德,弟弟我没齿难忘!终有一日必定……”被拧住了耳朵,他道:“九哥轻一点,我这不是给侯爷办事吗?”
孙九郎说:“你去得太勤,得小心仔细,别让人给怀疑了,尤其是殷姑娘。”
孙十郎笑吟吟地道:“我哪会不知轻重,九哥放心!”似是想起什么,孙十郎又苦恼地道:“今日我听殷姑娘身边的仆役说,似有离开的打算,只可惜近半年来姓范的小子越来越狡猾,特别难套话。再过几日,侯爷的人便要过来问话……”他一叹:“都怪上官家的少东家,整得上官府跟皇宫内院似的,安插人手都难安排。”
孙九郎淡道:“有了前车之鉴,再不防人便是傻子了,侯爷的人过来如实说便是。侯爷当初也只吩咐了,仔细照看着而已。”
孙十郎晃着脑袋,说道:“以前听闻烽火戏诸侯,倒是头一回知道为了红颜提拔整个家族。”
“你傻了是不是?那等人做事的真正理由我们要能知晓,我们孙家百八十年前就位极人臣了!别想太多!我们兄弟俩上了穆阳侯这条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好办事,少说话。”
孙十郎摇了摇折扇,晃头晃脑地道:“明了明了。”
眼看不着调的弟弟又往外窜,孙九郎揪住他的衣衫。
“老太爷在屋里等你。”
孙十郎轻轻一避,灵巧地逃脱:“九哥再为我拖延一会,我出去给主公那位红颜姑娘找甘见草。上回主公送来的那些名贵药草,这回能夹在一块送去了。”
孙九郎拿他没办法,只好道:“早去早回。”
而此时此刻孙家兄弟口中的那位红颜姑娘正坐在仁心院的暖阁里,抬杯喝了口茶,讶异地道:“这茶的味道真特别,子烨又去哪儿了?”
回答阿殷的是江满。
大半年一过,那个以前稍显吊儿郎当的随从跟着上官仕信走遍大江南北后,性子也沉稳了不少。
“少东家半年前去了百越,在百越喝了岭南茶,当地人泡生普时用的是九九归一的泡法,少东家觉得味儿不错,便捎了点回来。”
阿殷闻言,感慨道:“百越啊,子烨去得真远。我以前听闻百越是荒凉之地,一般只有犯了大错的官员才会下放百越,没想到也有这等好茶。”
江满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半年前朝廷新晋的状元郎去了百越改革,如今的百越已然焕然一新,且民风也纯朴。少东家去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说待得闲时一定要邀请你一道前去百越,领略岭南风光。”
阿殷问:“子烨人呢?”
江满道:“少东家刚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先去更衣了。我们少东家见你时,必定要衣冠整洁,才不会觉得唐突了佳人。殷姑娘你也知道我们少东家生得一副好相貌,这大半年来向我们少东家投怀送抱的可不少呢,不过我们少东家是相当有原则的人,那些都是胭脂俗粉,入不了眼的,不及殷……”
“殷什么?”两个侍婢打起了帘子,一抹月牙白的人影走了进来,抬起眼时,漆黑的双瞳平添几分温润的笑意,又道:“江满又与你说了什么?”
江满对阿殷眨眼。
阿殷是知道的,打从上官仕信继承家业后,江满是越发敬畏这位少东家。阿殷笑笑,道:“说你去了百越,岭南茶也是百越带回来的。”
江满暗自松口气,对阿殷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殷姑娘大恩大德,明日再报!
脚底一抹油,溜得飞快。
上官仕信在阿殷身边坐下,也倒了杯岭南茶,浅酌两口,方说:“他说的话你不用在意。”
阿殷说:“江满性子这般,我也不是第一日知晓的,”说着,上下打量上官仕信一眼。上官仕信有点紧张,问:“怎么了?”
阿殷下定论。
“黑了。”
上官仕信大笑:“百越日头毒辣,九月的天仍然如酷暑,在外头行走了几日,回去脱了一层皮。你是没看到我刚离开百越时的模样,黑得就像是……”手指一展,指向外面的天色。
阿殷道:“这么黑?”
上官仕信一本正经地道:“再过一个时辰的天色。”
阿殷被逗笑。
他说:“我一回来便听到你千手技者的名头,我们上官家在绥州已有将近百年之久,都不及你这大半年的名声响亮。在核雕上可有什么收获?我这半年忙着家业,可惜没法钻研核雕了,如今技艺定不比以前。”
阿殷道:“子烨此言差矣,核雕技艺勤学苦练能手巧,可子烨阅历渐长,心境想必也大为不同,假以时日重拾核雕,定是一番新境界。”
她说话时表情格外真诚,这大半年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比比皆是,越发觉得这样的她难能可贵。
上官仕信的神色柔和起来,说:“有你当子烨的知音,此生无憾矣。”
他动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说不出口,轻叹一声,改口道:“你此番过来是为了辞行吧?”
阿殷颔首,唇角扬起,说:“我有子烨当我知音,也此生无憾矣。我不曾向其他人说明来意,子烨一开口便道出我的心里话。”
她抬起茶杯,又喝了口茶,说道:“我祖父曾跟我说,核雕虽只有方寸,但却能有大千世界,此话我一直谨记在心,只盼能将大千世界掌握在手中。”
上官仕信说:“只是核学与你想象中相差太多?”
她点头。
“我起初以为核学如同学堂,理应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这大半年来我却发现不是。核学沾了天家,一切皆以皇帝的喜好为重,每个核雕技者苦苦钻研,为的便是讨皇帝欢心。皇帝爱山水核雕,我们便只能雕刻山水核雕,久而久之,大多都忘了雕核的初心。”她认真地道:“我只求不负初心。”
上官仕信说:“子烨懂你,你想离开也无妨,兰铮等了多年能当你的替补。只是无论你去哪儿,一定要告诉我。上官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阿殷说:“子烨可是担心我的安危?”
上官仕信笑道:“千手技者的安危,子烨何须操心?你那姓范的仆役如此能干,有他在,我不担心。不过是想知道你的行踪,知道了才心安。”
范好核大半年前得阿殷的首肯,在绥州开了家酒肆。
酒肆人来人往,很快也能知晓大江南北的消息。有一日,阿殷奇思妙想,想着穆阳侯能弄一个暗桩出来,为什么她不能?她有模有样地学着,起初遇着了不少问题,幸好后面都一一解决了。
如今已初具规模,虽及不上穆阳侯的,但在绥州而言已经够用。
她每日设擂台,自然是树大招风,有过五六次的遇险,但多得她的暗桩提前发现,每次都化险为夷。
时日一长,已无人敢来招惹她。
她对上官仕信笑道:“清明将至,我准备回恭城一趟拜祭我的祖父。之后想去青州看看,最多一个月便回来,子烨无需担心。”
上官家的人待她很好,在她心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
恭城那边,父母倒是来过几次信,大多是要钱,阿殷没有出面,由范好核出面解决了。她也不知范好核用了什么法子,打从两个月前,恭城那边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似是想起什么,她又道:“我听闻宫里又缺核雕师了?”
上官仕信说:“你消息真是灵通,我也是昨日才得知的。之前新晋的那一位核雕师成了妃嫔,便又多了个空缺。昨日永平那边刚来了旨意,让我们挑一个核雕技者送过去。你这半年来名声够大,若你有意,你是不二人选。你若无意,我再让剩下的十七位核雕技者挑一位送去永平。”
待阿殷离去后,江满才进了来。
他说道:“少东家可是松了口气?”
上官仕信道:“以她的性子和对核雕的追求,不会愿意去永平的。”只是……仍然是松了口气。去年父亲曾言永平的核雕圈不比绥州,与天家真真正正牵连上,性质便早已变了。
那是一团黑得洗不净的污水!
他打心底不愿她去。
江满说:“少东家你何必担心?她若真想去,你把你的顾虑与她说了便好。”
上官仕信缓缓摇首。
“我继承了家业,有些话当说,有些话却不当说。”他叹了声:“我去看看父亲今日情况如何,若还是没什么起色,你去百越那边请一位郎中来瞧瞧。”
江满看着少东家微塌的肩头,心中隐隐有几分酸楚。
……不容易啊。
“去哪?”
言深说:“回侯爷的话,暂时不知。”说着,他又嘀咕一声,道:“侯爷过去半年几乎是倾囊相授,如今的殷姑娘不比以前,她要做什么,没个半月也查不出来,更别说摸清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半年来,殷姑娘的手段倒是与侯爷越发相像了,侯爷这般不留私心,当真不怕哪一日殷姑娘投奔到敌对阵营?
这话,言深自是不敢开口。
之前侯爷与殷姑娘闹了矛盾,两人至今没通过一次信,更别说见面了。当然,侯爷这边也忙得很,王家倒台后,还有其他余孽。
沈长堂道:“不必派人跟着,她已能自保。”
言深应了声。
过了会,言默进来,禀报道:“启禀侯爷,圣上派了人去恭城。”
沈长堂眉头微拧。
“恭城?”
言默道:“回侯爷的话,正是绥州的恭城,殷姑娘的故乡。”言深顿觉奇怪,说:“奇了,圣上遣人去恭城作甚?要核雕的话,绥州多得是,恭城那边无非是桃核多罢了。”
言深暗自叹了声。
这年头,不仅仅殷姑娘心思捉摸不透,而且圣上的心思也越发难测了啊。
三四月的天气,孙十郎拿着一把折扇登上绥州的第一高楼,嬉皮笑脸的模样让孙九郎眉头拧了又拧。孙九郎说:“十弟。”
折扇一摇,堵住了孙九郎的嘴。
“九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觉得喜欢这把扇子,你别指望我会收在屋里。”不等孙九郎开口,孙十郎又吊儿郎当地说道:“九哥,看到人了没有?那一辆是殷姑娘的马车吧。”
孙九郎立刻望去。
官道上一辆马车都没有,一回首,见孙十郎憋着笑。
孙九郎恼了。
孙十郎连忙求饶:“好九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只是喜欢看到你这副被我气得不行的模样。”话音未落,孙九郎拧起拳头。也是此时,孙十郎喊道:“九哥!这回是真的了!”
孙九郎冷声道:“一次就够了。”
“没,这回是真的了。我哪敢骗九哥两次?你看看,那是殷姑娘身边的范小郎,后面还有十来个随从呢。哎,真是羡慕,范小郎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随从?个个看上去其貌不扬,但一瞧就知道是练家子。”
孙十郎说得详细,孙九郎才勉强信了,侧首望去。
绥州城门外,果真有范好核的身影。
前方有四五人打头,后方还有七八人跟着,中间三四辆马车,这样的架势看起来是一般,不太符合殷氏千手技者的名头,但孙十郎是识货人。
那几辆马车看着朴素简单,但想要订做却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粗粗算下来,没五六百金是买不下来的。再瞧瞧那些随从,看着衣衫单薄,但曾经试探过身手的孙十郎也是知道的,他们都穿了刀枪不入的背甲。
哪儿弄来的,孙十郎不知道,反正跟穆阳候没关系。
那上官家的少东家常年往外跑,天南地北地谈生意,遇着好东西,势必要第一个带给殷氏。
孙十郎想得正远,孙九郎道:“她要去恭城。”
“啊?九哥怎知?”
孙九郎伸手一指,道:“让你平日多看点天文地理的书,那条官道只通往恭城,立马回去飞鸽传书。”一顿,孙九郎又问:“对了,陆岚呢?”
孙十郎问:“九哥,怎么女人的事情你都往我这边塞?”他摇摇折扇,又道:“侯爷嘱咐了,看殷姑娘怎么处理。不过呢,侯爷也说了,殷姑娘手段尚仁慈,不够狠,没有斩草除根始终是祸害。现殷姑娘离开绥州了,我们应该能动手了。我瞧陆岚确实是个祸害的料子,被乞丐羞辱折磨,又卖去花楼,折磨了几个月还没有崩溃。我听说上个月还跟花楼的花魁抢饭碗,这人实在留不得,心性坚忍如此,一旦寻得契机岂不是能上天了?”
“你去花楼了?”
“哎,九哥,你重点不对,我这是给侯爷办事!半点也没耽搁!”孙十郎扬起一张笑脸,说:“我让人去砸场子,陆岚在花楼里名声也没了,她昨日雇了一辆牛车,看起来是要逃了。我打听了下,她是要去青州。她的户籍文书没有了,不可能走官道,她只能走山道,且必定要经过芒山。”
孙九郎问:“布置好了?”
孙十郎道:“芒山上有个悬崖,摔下去能死得无影无踪。”
“阿荷姐姐看起来很舍不得姐姐,送了我们十里路,现在仍然没走。”姜璇松开车帘,坐回来,捂着嘴笑道:“阿荷姐姐果然是冷面心热,去年第一次见到阿荷姐姐,断不会料到有今日。”
阿殷说:“日久见人心。”
姜璇点点头。
“这回总算彻底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阿殷拿锉刀铲平桃核的表面,很快又拾起锥刀,雕出一双慈悲眼。姜璇问:“这是给阿荷姐姐的?”阿殷说道:“嗯,等我们回来上官家的时候,阿荷的肚子应该有四个月了。”
姜璇道:“这是送子观音?”
阿殷颔首。
姜璇感慨:“姐姐的技艺果真大有进步,祖父泉下有知,定不知有多欣慰。”这大半年来,姐姐每日设擂台,与来自五湖四海的核雕技者比核雕,更是进步神速。
她瞅着阿殷手中娴熟的动作,没由来的想起了一个人。
近半年来,姐姐没有再提过穆阳侯。
她只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过,一提姐姐面色便变了,她从未见过姐姐有那样的神色,自此不敢再问,唯恐招惹她伤心。
且打从分房而居后,她也再也没看过姐姐雕刻穆阳侯的核雕。
穆阳侯就像是上官家的那一场大火,自此在她们生活中销声匿迹。
她俏俏地找范好核打听过,范好核碍着姐姐,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后来,她的嗓子好多了,在几个随从的陪同下出门时,才知道远在永平的穆阳侯与门当户对的青州李氏开始说亲了。
姜璇面色有异。
阿殷很快便发现了,问:“可是哪儿不适?”
姜璇连忙摇头,说道:“没有,就是想着我们回去恭城要不要回家一趟?”
阿殷说:“我们只在恭城留一天,拜祭完祖父后便启程去青州。”似是想起什么,她柔声道:“青州靠南边,有许多软糯甜食,你会喜欢的。”
然而,姜璇脑子里想的却是,青州青州,不正是那一位李家姑娘的地方么?
“不吃。”
“吃不惯。”
“不想吃。”
李蓉指着桃敏捧过来的吃食,毫不掩饰地嫌弃。
桃敏说道:“蓉姑娘好歹吃点吧,等会祭祖时要站一整日呢。青州比不上永平,山里蚊虫还多……”话还未说完,李蓉便直接打断问:“侯爷没过来?”
桃敏道:“……永平似乎没有这个风声。”
涂了大红蔻丹的纤纤素指抚上眉心,她轻轻地按了按:“去年明明过来的了,我还道侯爷今年也会过来,不然也不跟过来了。沈夫人都在与我们李家说亲了,这一回侯爷若过来陪同,也没什么不符合情理的。”
她看着车窗外比翼双飞的大雁,惆怅地道:“桃敏,有时候我觉得侯爷不是真心喜欢我的,都快一年了,我见到侯爷的次数也不过屈指可数,且每回见着了,他也不与我说话。”
桃敏赶忙道:“侯爷贵人事多,且姑娘您看侯爷有跟哪个姑娘说过话?玉成公主,月茗县主都没有呢。沈夫人与我们李家说亲,肯定是侯爷自己的主意。姑娘也知侯爷的婚事,沈夫人哪里做得了主,不也是圣上挑了三门婚事么?侯爷选择了我们李家,对姑娘定是喜欢的。”
桃敏到底跟了李蓉多年,一开口正中李蓉心坎。
她说:“看到玉成和月茗吃瘪,倒也痛快。”
“是呢是呢,现在她们心里定羡慕极了姑娘。”
李蓉心情好了不少,勉强吃了点东西。桃敏心头大石终于落地。然而也不过是片刻,李蓉又有了新主意。她道:“桃敏,去与族伯说,我身子不适,今日祭祖怕是不妥。”
看着面色红润的姑娘,桃敏欲哭无泪道:“姑娘要去哪儿?”
李蓉道:“隔壁是绥州,我们去恭城。先前侯爷在恭城留了小半年,定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我去瞧瞧,以后成婚了,也不至于没话说。从永平带来的人马除了李叔之外,其余人跟我走,不走官道免得太过张扬,我们绕远路过去。”
李蓉道:“难得出来一趟,不好好走走委实浪费,横竖侯爷也没来。”
桃敏说:“万一有山贼?”
李蓉正色道:“有也不怕,我们从永平一路过来带了多少高手,不会有事。”
桃敏只好悻悻地应声。
李蓉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此时的季节山清水秀,又不冷不热,正是游玩的好时节。李蓉玩得痛快,桃敏却是成日担惊受怕,生怕哪窜出一群山贼,把她家姑娘,未来侯爷夫人给掳走了。
过了几日,李蓉停歇下来,吩咐仆役侍婢在河边用午饭。
桃敏又生怕哪儿窜出一条毒蛇,把她家姑娘,未来侯爷夫人给咬了,正战战兢兢留意周遭之际,桃敏见到河流上游缓缓飘下一具女尸。
桃敏吓得脸色煞白。
李蓉亦是花容失色。
有仆役上前捞住,李蓉恶心极了,赶紧上了马车。没一会,听到仆役前来禀报:“姑娘,还有一口气。”
李蓉道:“不管,扔一边去。”
仆役应是。
第二天的时候,桃敏发现那具“女尸”活了,用奇怪无比的嗓音问桃敏:“能不能收留我?我能做许多好吃的。”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桃敏有些心软,说:“你远远地跟着我们,别靠近我们家姑娘。”
“女尸”说:“好。”
阿殷的原意是悄无声息地去拜祭祖父,拜祭过后,若时间尚早便即刻离开。若稍晚了,便在恭城歇一夜。恭城的人与事,她不想费心思打交道。
只是阿殷却忽略了一点。
今时今日,她以千手技者的名声席卷整个绥州,但凡提起上官家的阿殷,核雕技者们都知道殷氏来自恭城。更别提恭城有个谢县令,找不到能让自己政绩突出的事迹,更是费尽心思宣扬恭城殷氏。
是他们恭城的水土才养出一个这样的绝妙核雕技者。
是他多年勤勤恳恳才有了恭城这片水土。
谢县令如此,更别提仍有心中白月光的谢少怀。
千手技者离开绥州的消息,如纸片儿似的飞向各地。恭城打从斗核大会后,更是聚集了无数核雕技者。谢少怀听到这个消息后,灵机一动,便知阿殷是要回来恭城。
别人也许不知道,可他却是知道的。
阿殷极其孝顺自己的祖父,每逢清明时节都要拜祭的。
谢少怀守在恭城城门上,盼着能见到阿殷的身影。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三日的时候,谢少怀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是范好核。
当初斗核大会,他在阿殷身边看过这个随从的。
谢少怀心中大喜,赶忙飞奔而下。未料有人比他速度更快,马车甫一进城,便有一大家子拦住了马车。然而前方的四五个随从坚固如城墙,挡住了一大家子的去路。
殷修文探出个脑袋。
“女儿,是爹啊!”
又一个脑袋探出。
“闺女,是娘啊!”
接二连三的,又探出了几个脑袋,分别是二姨娘三姨娘,还有几个阿殷的兄弟姐妹。谢少怀见状,打住了脚步。范好核站了出来,这一家子往后缩了缩。
范好核笑眯眯地道:“都让开,都让开,别拦,这是我们家大姑娘的父母。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施礼!”那几个随从才慢吞吞地行了一礼。
范好核这才对殷修文道:“老爷,都是我管教不周,才让他们怠慢了老爷。这几个都是大姑娘生病那一段时间买来的,当时事情一多,也把这一桩事情给忘记了。”
此话一出,周遭围观的群众登时窃窃私语。
“居然连闺女生病都没去看看啊……”
“难怪仆人都不认识。”
殷修文脸色登时不太好看,可又不能当场发作,一张老脸便有点儿无地自容了。先前收到风声,生怕女儿无声无息地就溜走了,才特地带了一大家子来堵人。
没想到人没堵到,倒是被人看了一场笑话。
但也知眼前这位范好核的厉害,只好语气不善地问:“我闺女人呢?”
范好核讶异地道:“老爷不知么?大姑娘感染了风寒,奔波不得,所以便先让我等过来。”
周围的路人又道:“居然连女儿生病了都不知,以前就听说想把女儿嫁给老翁呢。”
殷修文耳朵不聋,哪里会听不到,但也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殷母秦氏连忙打圆场,说:“屋子收拾过了,我闺女什么时候能到?”
范好核道:“夫人莫急,约摸是这几日吧。”
绥州离恭城本就不远,范好核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谢少怀盯着范好核。
他知道他在说谎。
阿殷从来不是那种感染风寒就奔波不得的人,她没那么脆弱。也是此时,谢少怀见到马车最后的一个随从不着痕迹地离去。
他心中一动,立马悄悄跟上。
只不过他本事不过关,没一会就被随从甩开了。
但此刻的谢少怀知道阿殷去哪里了。
他立马雇了一匹马,当即往恭城郊外奔去。没一会,他就到了核屋。果不其然,核屋外多了几个随从打扮的人。谢少怀怕被发现,偷偷摸摸地躲在一旁。
没一会,核屋里走出一道草青色的身影。
“姐姐,核屋里的东西我们都带走吧?好歹养了那么多桃核呢!”
不是阿殷,谢少怀略微失望,但是听到这话,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更是探长了脖子。只见屋门后转出一道素色倩影,穿着鹅黄袄衣袄裙,还是当年的打扮,可是却大不一样了,她肌肤莹白,如同上好的白瓷,在阳光下熠熠闪闪,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谢少怀看得出神。
一没留心,脖子探得太长,重心不稳摔了一个跟头。
当即有人猛喝一声。
“谁!”
谢少怀只觉糗大了,想要偷偷地离开,然而刚动了下,那随从身影如雷电,不过是眨眼间,身影已至,狠狠地揪住谢少怀,宛如拎鸡崽似的,把谢少怀扔在阿殷的面前。
谢少怀想过很多种再次遇见阿殷的场景,唯独没有这种。
随从道:“大姑娘,就是此人鬼鬼祟祟地在那边。”
此时,姜璇惊讶道:“是谢家小郎!”
谢少怀真真是无地自容,一抬眼,更近距离地见到阿殷,又怔住了。方才距离远,现在一近,他更加发现她的五官比以前更好看了。
他知道阿殷长得好看,不然也不会惦记五年。
可如今方觉阿殷的美像是一朵不可攀登的名花,举手投足间已然不是当年的小门小户的小姑娘。谢少怀后悔极了,当初就该拼死拼活地把人娶回去。
他结结巴巴地喊:“阿……阿殷。”
她拧起了好看的眉。
谢少怀又觉得怎么有人皱眉也这么好看呢?他的心肝脾肺肾好像也会随之而颤动,他说道:“我……我是来告诉你的,你父母知道你回来了,你家随从被带回去了。”
话音一落,有随从低笑了一声。
谢少怀一看,就是先前他跟踪的那个随从,登时面皮一热。
阿殷淡淡地道:“多谢告知。”说罢,又吩咐随从去桃山,她准备拜祭完便离开。谢少怀见状,又喊了她一声。阿殷道:“我姓殷,劳烦你记住了。”
她的冷淡让谢少怀更加怀念当初笑吟吟的阿殷。
他绞尽脑汁地想与阿殷搭话,想让她留意自己。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来。就在阿殷准备离开之际,谢少怀情急之下,撒了个谎。
他说:“我最近看到有可疑的人在桃山附近出没,围着你祖父的坟冢不知做些什么。我跟你去,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我能认出那些可疑之人的相貌。”
阿殷问他:“当真?”
他使劲地点头:“我对天发誓,此话绝无虚假!”
姜璇问:“姐姐,让他跟着么?”
阿殷若有所思地看了谢少怀一眼,谢少怀有种寻到年少怦然心动的感觉。最终她道:“有劳了。”
谢少怀心中一喜。
他顿时为自己的急智拍手叫好,真是想得太妙了。横竖到时候没什么问题,也不能说他有错。相反,他还能跟着佳人一路,说不定还能因此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好呢。
谢少怀打定主意要好好表现。
桃山一到,谢少怀便想着与阿殷提及过去他们在桃山上快乐的时光,好让她回忆当年的美好。只可惜那几个随从挡着他,他根本连半步也无法靠近阿殷。
谢少怀只好忍了。
殷祖父的坟墓就在桃山上,阿殷每年都要过来好几回的。尤其是最初殷祖父刚刚离世时,阿殷不习惯,总要悄悄地独自过来,坐在坟前与殷祖父说话。
阿殷顺着熟悉的小径走去。
将至之际,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谢少怀一看,也懵了。
……他可没想过真的出问题了要怎么办?什么可疑之人都是他自己瞎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