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黄雀在后

忽然间,阿殷竟觉此时此刻的他们俩像是寻常的夫妻,她下厨作羹汤,他耐心等吃食。

姜璇跟在阿殷的身后。

阿殷走的步子略快,姜璇跟了会没跟上,一双好看的杏眼眨了眨,也不着急,索性慢慢地走着。打从那天出去买东西回来后,姐姐便一直心不在焉的。

姜璇很熟悉这种状况。

以前还在恭城时,也遇到过。那会她们年纪还小,祖父给姐姐出了核雕的难题,姐姐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了好几日,亦是这般琢磨着,不吭一声地闷头想着。只要不打扰她,待她想出来了便好。

通常这种问题,姜璇自认帮不了姐姐,她要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不开口

瞧姐姐这个架势,约摸离想通也不远了吧?

姜璇正这么想着,冷不防的有人轻呼了声,赶紧儿抬头一瞧,原是阿殷与林荷在听荷园的门口撞上了。阿殷想事情想得入神,也没想到劈头盖脸地就跟林荷碰了个正着,撞得额头都红肿了。

“谁不长……”

话还未说完,林荷便“哦”了声,说:“是你。”

阿殷抬眼一望,不由一怔。

打从那一日斗核结果出来后,她便好几日没有见过林荷。如今一见,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底发青,平日里见她还有涂抹胭脂描眉的,今日是不施粉黛,顶着一张青白青白的脸。

却说林荷心底郁结得很,万万没想到最后斗核赢的人是陆岚。

知道消息的时候,技不如人的不甘心堵在胸口,迟迟没法散去。她怎么想也没想到最后赢的人会是陆岚,她雕刻山河核雕多年,怎么说也是占有优势的,结果居然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思及此,林荷语气不善:“你到底雕刻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输给陆岚?你的胸有成竹呢?你当时爬大屿山神神秘秘地看了那么久,最后居然输给陆岚,你到底看了什么?”

她气势汹汹。

阿殷猛地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她,可不过瞬间,她眼睛骤亮!

她握住林荷的手,万般诚恳地道:“多谢!”

随后如风一般,三步当两步地冲入房间,留下林荷与姜璇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姜璇反应得快,打哈哈地笑了声,说道:“那个……呃……林姑娘,我也回房间了。”

那之后,林荷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阿殷身上。

她打开厢房的门,盯着对面的动静,自从早上阿殷进了房间后便再也没出来过。入夜后,房门还是紧闭的,不过房里点了灯,子时一刻才熄灭了。

林荷也熬到子时一刻满腹疑惑地歇了。

因为歇得完,所以第二天醒得迟。她起身后,也不曾洗漱,拿着软巾边擦脸边开了厢房的门。姜璇正在院子里浇花,一扭头见到披着发拿着白色软巾的林荷,险些吓了一跳。

“林……林……林姑娘。”

林荷拽着软巾,问:“你姐姐呢?”

大抵是刚醒的缘故,林荷最近肝火盛,喷了姜璇一脸口气。姜璇咳两声,道:“在核学。”话音未落,她就见到林荷迅速缩了回去,“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不过是弹指间,又是“砰”的一声,姜璇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黛青的身影,还未反应过来,林荷已经消失在她的面前。

姜璇摸摸鼻子,只觉上官家里的几位核学候选人性子都有些古怪,嗯,她姐姐除外。

却说林荷匆匆进了核学。

能出现在核学这个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像林荷这样只是作为候选人的,许多地方都进不去,她在偌大的核学里兜兜转转了许久,都没找着阿殷。

就在她以为阿殷离开了核学时,才在核学南边偏僻的一角见到阿殷。

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锉刀,正在修补草地上的巨型核雕。

林荷气喘吁吁地看着阿殷。

阿殷诧异地问:“林师姐?你怎么也过来了?”

林荷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笑了笑,道:“修补核雕呀,师姐也知核雕最经不得日晒雨打的,我前阵子进来的时候看到好多都被磨损了。正好师父那边也无事,我便来修一修,补一补的,当锻炼自己的手艺了。”

说着,她一指远处的弥勒佛核雕,道:“林师姐有空的话,也能一起修一修,弥勒佛的头磕了一块。我听师父说,先前绥州落冰雹时砸坏了头,因为位置偏僻,所以一直没人注意。”

林荷原以为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比如杀到陆岚那儿,让她跟自己斗核之类的,没想到她竟然认命了。

林荷有些失望。

阿殷继续拾起锉刀,修补核雕。林荷站了一会,见她真的在修核雕后,才咬牙离开了。

接连几日,阿殷听到了不少有关林荷的消息,比如林荷找陆岚斗核,非要与她比山水核雕,最后输得很是惨烈。这些消息,阿殷都是夜里回听荷园后听阿璇说的。

核学里要修补的核雕太多,她忙了整整七日,还因此晒黑了不少。

第八日的时候,阿殷遇到从核舍里出来的陆岚。

“真是难为你,日头这么毒辣,你却要在这儿修补核雕。”她撑了把纸伞,慢声道:“核学里能学的东西太多,今日倒是知道了不少东西,可惜你却没资格知道。”

阿殷正在用圆锥刀挖眼,动作也不曾停下,也没和陆岚搭腔。

陆岚等了会,有些恼,正要往前迈一步逼她回话时,她忽然停下动作,斜睨了陆岚一眼。

这一眼,将穆阳侯的架势学了十足。

陆岚陡然遍体生寒。

她的眼神太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像极了邓忠。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阿殷唇角又添了丝漫不经心的笑,手中核雕眼睛已成,棋盘上的棋子却少了半颗。她弯下腰,开始修补棋子,嘴里道:“两人对弈,这里却少了半颗棋子,委实有损雅兴。我听闻永平的人都爱下棋,可惜真正能下棋的人又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像这不见的半颗棋子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时日那么长,都没人发现。”

陆岚拧了眉,道:“你是几个意思?”

棋子核雕修补简单,横竖是后来添上去的,她昨晚已经准备了新的棋子核雕,用锉刀一铲,棋盘格上的那半颗棋子便掉落在草地上,滚了半圈,落在陆岚的绣花鞋前边。

阿殷道:“陆岚你是聪明人。”

她把新的棋子核雕放上棋盘格,固定后才站直身体,将乱发拂到耳后。

陆岚问:“你知道了什么?”

阿殷淡淡地一笑,说:“我只知边角的棋子被吃得快,若不能翻身做主,命运便如同你脚下的那一颗。”说罢,她提起小木箱,慢悠悠地踏上小径,转眼间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陆岚的拳头微微握起。

阿殷回听荷园后,姜璇给她倒了杯温茶,心疼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说:“姐姐今日又黑了不少,可惜我不能进核学,我要能进去就能在一边给姐姐撑伞了。”

阿殷瞅了眼铜镜里的自己,不以为意地道:“我白得快,捂个十来日便白回来了。”

听这语气,姜璇问:“姐姐今日在核学可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阿殷道:“好事倒没有。”

她忽然叹了声,说:“就是越来越像穆阳侯了。”打哑谜的功力简直是与日俱增,想必现在陆岚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待她想得多了,心里便会越发恐惧。

阿殷把与陆岚的事情给姜璇说了。

姜璇道:“咦,这是反间计么?”

阿殷颔首。

姜璇问:“离间陆岚与邓公公有什么用?”

阿殷说:“只是今日顺道而已,我在核学修补了八日的核雕,想来这几日应该有成效了。”说来也是巧,也就是当夜,阿殷被人叫进了核学。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中年人,高鼻深目,正眯着眼褶子,打量着她。

阿殷听元洪说过,核学里的十八位核雕技者,为首之人是南疆人,唤作江阳。阿殷施了一礼,喊道:“晚辈殷殷拜见江前辈。”

江阳问:“所有修补的核雕皆出自你的手?”

阿殷道:“我师父乃元公,师父言我闲来无事,便让我来修补核雕。”似是想起什么,她又道:“阿殷前几日修补大屿山的核雕时,发现大屿山近来山道修葺,已有变动,才擅自作了改变,若前辈不喜,阿殷明日便改回去。”

江阳道:“不必。”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又问道:“你多大了?”

“回前辈的话,阿殷今年双十。”

江阳说:“这个年纪有这样的雕核功底,果真后生可畏。”他摆摆手,又说:“你回去吧。”

阿殷应了声,也没问其他,转身便离开了核学。

阿殷当夜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晌午时分,阿殷才懒洋洋地起来,还未来得及洗漱,屋外便有匆匆脚步声响起,随后“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林荷大步走来,盯着她,问:“你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姜璇喜滋滋地说:“姐姐,元公说核学那边要换人了,不要陆岚了,要换成姐姐!啊,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阿殷闻言,却是有些惊讶,问:“师父说的?”

姜璇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是呀是呀,元公亲口说的,说是从核学那边得到的消息。昨天夜里核学的十七位核雕技者统一作出的决定,今早五位核雕师是最先知道的,再过一阵子,整个上官家也要知晓了!”她语气是掩盖不住的欣喜,若非顾忌着林荷也在场,她怕是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林荷亦是从她父亲口中得知,所以才率先来问阿殷的。

她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去的八天里,阿殷明明就在核学里修补核雕而已,到底为什么能让核学里的十七位核雕技者突发奇想要换人?这搁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她盯着阿殷,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殷下了榻,看了她一眼,说:“……你让我静静。”

林荷瞧她也一副状况外的模样,不由有些吃惊,她拧了眉,说:“你今日不和我说,我可是要赖在这里不走了。”若说先前对陆岚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是对阿殷憋了一肚子的疑问。

床榻旁有个三角木架子,盛了一盆冷水。阿殷拧了软巾,擦了把脸,随后又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妆,之后又慢吞吞地转到屏风后把衣服给换了。

转出来时,林荷仍在。

阿殷问:“林公可有与你说什么?”

林荷说:“只说了换人的消息。”她追问:“你这八天除了修补核雕还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找核学里的核雕技者斗核去了?”

阿殷一听,不由笑道:“你也能进核学,自是知道核学有规定的。”

林荷固执地道:“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殷微微沉吟,问道:“我要去核学,你要不要与我一道过去?”

进了核学后,正厅里乌泱泱的都是人。

阿殷头一回见到核学里的十七位核雕技者,男女皆有,其中昨夜见到的江阳正坐在左手边的第一张扶椅上,垂首喝着茶,宽厚粗大的五指皆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来这是一双常年雕核的手。

他对面坐了一位穿着暗紫描金圆领锦袍的男人,肤白唇红,一看便知抹了粉,阿殷用脚趾头也猜得出他就是传言中的邓忠。

而主位上做的是上官仁,上官仁身边站了上官仕信。

阿殷约摸有整整八日没有见到过上官仕信。

她几乎是进门的瞬间,上官仕信便抬眼望了过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凝,随后又缩了回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元贝与兰铮皆在,见着林荷与阿殷,对两人招招手,让她们站过来。

阿殷刚站过去,才发现核学里的十七位核雕技者中间,跪了一个人,正是陆岚。

她惨白着张脸,如同丧家之犬跪在地上。

邓忠叹道:“是洒家平日疏于教导,险些让核学背负上不公不正,有违先帝旨意的罪名。今日洒家大义灭亲,核学里的诸位不必顾虑洒家,要打要罚,都是她应得。“

陆岚的头垂得更低了。

邓忠又道:“我原想你喜好核雕,来绥州能助你一臂之力,不曾想到你猪油蒙了心,竟胆敢擅自改动殷氏的核雕,还企图瞒天过海,此等恶行洒家绝不能饶恕!”他的声音一拔高,极其尖细。

上官仁道:“我奉先帝与圣上之命,看管核学,此回出了意外,我罪责难逃。陆岚交由核学里的十七位核雕技者处置,我不日即将启程前往永平,亲自向圣上负荆请罪。”

他望了邓忠一眼,又道:“邓公公在绥州之事若了了,不妨与我一道。”

邓忠眯眼道:“也妥。”

邓忠离开正厅时,脚步忽然一停,回首看向阿殷这一边。阿殷瑟缩了下,躲在林荷身后。邓忠的唇角讥笑了下,只觉殷氏是有些小聪明,难怪能得沈长堂那小子的欢心,可也仅仅是小聪明,毕竟上不得台面,所以沈长堂才将注意力转到李蓉身上。

到底是不值得费心的小鱼小虾。

最后,经十七位核雕技者商议,陆岚被赶出核学,张公与陆岚脱离了师徒关系。林荷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仍然缠着阿殷,问:“你在核学里做了什么?”

阿殷说:“真的只有修补核雕。”

林荷闻言,跑去把核学里的每一个修补过的巨型核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到底是专攻山水核雕的,她很快便发现了大屿山的不同之处。

林荷顿时明白了为何核学里的核雕技者会起疑心。

因为外面的大屿山核雕水平比陆岚得胜的要高上许多。

林荷问阿殷:“你是不是一早起了疑心?”

阿殷笑了笑,只道:“没有。”确实是没有,若不是有沈长堂提示了,她肯定猜不到有上官仁在,邓忠居然还敢动手脚。

林荷只当阿殷谦虚,心中不由对阿殷佩服之极。

起了疑心,还能这么镇定,滴水不漏地想着法子,而不是去大吵大闹,在这方面,林荷只能承认自己比不上阿殷。可是承认这事儿,要比承认自己技不如陆岚要畅快得多。

阿殷能成为第十八位核雕技者,元洪极其高兴,特地给阿殷办了个庆祝的小宴席。

林荷不请自来,硬是要与阿殷同坐。

元贝瞧见了,难得调侃她:“以前非要挤在少东家身边,现在怎么换了人?”林荷瞪他一眼,塞了他一嘴的羊腿,骚味儿呛得元贝猛咳,他说:“最毒美人心,我若被呛死了,林荷你就只能对着兰师兄那张死人脸了!”

林荷回道:“哦,也好过对着你这张烂嘴。”

元贝有一回去边疆,被呛了一身的羊骚味回来,从此一吃羊就犯恶心。他吐了几口,只觉羊骚味仍然留在齿间,浑身打了个寒颤,赶紧儿去一边漱口去了。

林荷向阿殷请教核雕问题。

问起核雕,阿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林荷很是高兴。不过两人都是姑娘家,林荷又是面冷心热的,很容易就看出了阿殷的心不在焉。

她问:“你在想什么?”

阿殷瞅瞅林荷,问:“你有给人送过东西吗?”

林荷向阿殷靠近了一点,问:“你要给谁送东西?是姑娘还是郎君?”见阿殷迟疑,她便肯定地道:“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郎君。”

她又向阿殷靠近了一点,两人近得只有半指的距离。

她在她耳畔道:“是你的心上人?”

阿殷重重一咳,道:“不是!只是他帮了我,我想给他送点东西表达谢意。他不喜欢核雕,亦不缺金银珠宝。”

林荷听到此话,不由叹了声,心想原以为只有我一厢情愿,原来子烨也是一厢情愿。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想她这么好的姑娘放着也不看一眼!活该他单相思!

她问:“他喜欢什么?”

阿殷认真想了想,他们两个人一见面不是亲就是做些害羞的事情,她还真的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若说有喜欢什么的话,他似乎特别喜欢闻茶?

阿殷想了想,又自己否决了。

穆阳侯闻的茶太贵,送不起。

“你该不会不晓得吧?”

阿殷老实点头。

林荷又歪头看着她,又想这么看来子烨还是有机会?不,她才不要助子烨一臂之力!林荷邪恶地想了想,又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是个人总有想得到的东西,给他便是。”

也不知她想到什么,耳根子竟红了一丢丢。

林荷觉得自己很是纠结,明明不想助子烨一臂之力的,可看着阿殷这个模样,又觉得子烨挺可怜的,她约摸心里真的有人了,子烨那般温吞,想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林荷心想,自己真的是个好姑娘。

第二天一早,阿殷天未亮便起身了。

昨天夜里经林荷启发,她知道要给沈长堂送什么了,于是一早便准备出门。

她没有带阿璇随行,只身一人离开了听荷园。

只不过她出门的时候,却是正好遇上离开上官家的陆岚。

她灰溜溜地提着包袱,站在上官家的门口,有风拂来时,还能看到她苍白而青肿的脸。

阿殷正要放下车帘时,陆岚张嘴说了句话。

可惜两人隔得太远,阿殷没有听清楚,只见到了她的嘴型,至于说了什么,是半个字眼也没听着。阿殷没有放在心上,她已然离开了上官家,想来她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她是有几分慧根,能这么快领悟本侯的话,离间的那点小心思也坏得可爱。”负手站在雕花半月窗的沈侯爷颇有些矜持地夸赞着。

窗外栽了一丛翠竹,生得正是旺盛,早晨的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过窗影洒在穆阳侯的身上,令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侯爷添了丝柔和。

言深心想得了吧,侯爷您嘴里说着几分,心里怕是骄傲得夸上十分了。

当然,侯爷的矜持要兼顾。

言深附和道:“殷姑娘真是根好苗子,侯爷一点拨,别人刚破土,她就已长了好几截,不过也多得有侯爷,没侯爷的神来之手哪有殷姑娘的节节高。”

一句话,把两个人的马匹都拍上了。

言深自诩舌头开花,比那舌头卷重石的言默,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此话显然极得穆阳侯欢心,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声,看似平淡,实则内有乾坤。他家侯爷可不是什么马匹都应的。言深再接再厉地道:“如今太阳初升,想来殷姑娘也快到了。”

也正是昨夜,他们的暗桩来敲门。

言深接待的时候,险些以为永平出了什么大事,或是上官府里的那一位有什么变故,没想到暗桩面无表情地递上一份帖子,说是殷姑娘给他们家的侯爷。

当时言深脑门青筋就冒了下。

……暗桩是这么用的吗?暴殄天物!

不过这实在也怪不得阿殷,沈长堂来了绥州,神出鬼没的,哪像邓忠直接就住在上官家里,要找到沈长堂确实有些困难。

言深后来想了想,也觉得怪不得阿殷。

要怪就怪侯爷出手大方。

屋宅马车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绥州桂兰坊易主后,又经历了假陈豆一事,侯爷遍布大兴王朝的所有暗桩如今都晓得殷姑娘长什么模样。

侯爷告诉了殷姑娘绥州的其中一个暗桩,言下之意便是为她所用。

哦,这下确实为她所用了。

用来送帖子!

言深把帖子送给穆阳候后,本想委婉地提醒下,殷姑娘确实挺好的,但宠也不是这么宠,以后骑到头上来了怎么办?

措辞正酝酿时,他家侯爷忽然喃喃道:“她想谢我,想登门谢我。”

唇角不可抑制的弧度硬是教言深的一番华丽词藻给逼回肚里。

尽管他不明白殷氏登门感谢有什么特殊,可……

侯爷高兴就好。

言深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侯爷,之前殷姑娘不也谢过侯爷么?还送了荷塘月色核雕。”他甚至伸出手指,说:“两个。”

沈长堂瞥他一眼,却摇首道:“不一样。”

“属下愚钝,不明,请侯爷赐教。”

沈长堂老道地告诉他:“你以后有了妻儿便懂。”言深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被自家侯爷用这句话堵回来,登时干巴巴地笑了下,把暗桩一事给忘记了。

帖子是寻常的纸张,摸起来甚至有些生涩,可偏偏有了帖子上的那一手秀丽文雅的小楷,变得可贵起来。

荷塘月色核雕送的谢意。

这回登门拜谢,却拿出了真心的诚意。

她开始愿意敞开心怀。

因为这帖子,言深亲眼见证了自家侯爷一夜未眠,桌案上点了灯,伏案办公。他壮着胆子劝诫侯爷歇一歇,身体为重,侯爷回他,本侯精神足。

言深一瞅,确实是龙马精神,生猛得再上山吊打老虎都不是问题。

主子不睡,断没有他先睡的理,只好一旁作陪。

天将亮时,侯爷总算让人把桌案给收了,言深一瞅漏壶,还好还好,其实还是能歇上一个时辰的。岂料还未开口,侯爷便传了小童备汤沐浴。言深可怜巴巴地算着能眯眼的时间,待侯爷沐汤出来,又换了新衣,搓着手要开口时,侯爷便站在雕花半月窗前,颇有兴致地与他闲聊,话里行间三句里两句不离殷氏。

言深哄沈侯爷歇息计划正式放弃。

言深很苦恼,真的很苦恼,和侯爷闲聊颇有压力。

侯爷想夸殷氏,他能夸,但舌头再灿烂成朵花儿,也不能夸太多。夸人讲究一个度,夸太多不好,夸不到位不妙,他若超过那个度了,侯爷以为他觊觎殷氏怎么办?尤其现在侯爷满心满眼想着怎么把殷氏拐回永平,呼风唤雨助她入圣上的眼,再成其好事。

幸好这会,言默进来了。

他禀报道:“启禀侯爷,邓忠过几日便要与上官仁启程回永平。”

“哦?今天是什么日子?”

言默道:“七月的最后一天。”

沈长堂闭眼,半晌才睁开眼,慢慢地道:“上官家这几日有血光之灾。”

“侯爷打算怎么办?”

他冷漠地道:“上官家又与本侯何干?本侯要的,一个也跑不了。”似是想到什么,他又道:“陆岚被赶出来了?”

“回侯爷的话,今早被赶出来的,连侍婢都没有了。”

“此女跟了邓忠多年,倒是有些利用价值。”话锋一转,方才还是冷峻的声音,忽然软了几分,问:“她出门了么?”

言默还在揣摩着“利用价值”四字,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沈长堂口中的“她”是什么。

言深捅他,嘴型——殷氏。

言默说:“回……侯爷的话,殷姑娘一早也出门了,属下回来时正好见到殷姑娘在西市,看着挺热闹的。”

事实上,此时此刻的西市正是热闹得很,比往常还要热闹上几分。

阿殷今日这么早出门,确实是为了沈长堂的谢礼。她昨夜思来想去,只觉谢礼不能马虎,核雕不能送,得送点真诚的。于是才一大早出了门。

绥州的西市比东市要开得早,天未亮便商铺林立,叫卖声吆喝声交织。

驭车的人是虎眼,陪同的还有范好核。

马车走得不快,毕竟是城内,范好核边走边与阿殷汇报。范好核着实有点担心阿殷不高兴,他小心翼翼地说:“大姑娘,之前小人与姜姑娘说了……”

阿殷说:“嗯,我知道。”

范好核才道:“之前大姑娘忙着核学一事,小人才不敢多加打扰,刚好那时又……”

阿殷打断他的话:“你不必解释,你做得很好。我如今在上官家里,你们几人在外头,我也给不了你们多少差事,你们能有其他想法挺好的,像你想开个小酒肆,我的确觉得不错,横竖也不耽误我这边的事。”

一顿,阿殷又道:“当初你跟着我,是为了谋取前程。如今我来了绥州,倒是显得你无用武之地了。”

“小人能跟着姑娘,是小人三生修来的福气。”

阿殷笑道:“其实没有福气不福气一说的,像你和我,最初在核雕镇时你助我甚多,我缺人手时,你也出了力,这些我都记着的。人与人之间都讲究缘字。”

此番话说得不搭边,可范好核仔细一揣摩,却是明白了。

登时好一阵颤意。

“还请姑娘责罚。”

阿殷问:“责罚什么?”

范好核道:“小人没得姑娘同意,擅自做主搬离了原先的宅舍。还请大姑娘狠狠责罚小人,小人不怕痛,鞭子也挨得,大姑娘是小人唯一的主子,能得大姑娘责罚是小人的缘。”

“侯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下回注意些便好。”

车里的姑娘声音仍然轻轻柔柔的,可范好核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初穆阳侯的人让他们搬宅舍,他擅自做主答应了,之后再让人去上官家告诉了姜璇。原以大姑娘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是记在了心里。跟了主子的人,最忌讳的便是有二心,他怎地一时糊涂,被穆阳侯的人唬了几句就点头了。

他跟着殷姑娘为的是比摆摊更好的前程,殷姑娘的靠山在固然好,他更应该谨遵本分,别人看高他是因为殷姑娘,他先前先斩后奏想来在穆阳侯是心有不悦的吧?

太阳晒着,他硬是湿了整个背脊。

不过范好核哪知穆阳侯压根儿没这种想法,而是觉得阿殷那几个仆役倒也听话,容易拿捏。这也不过是阿殷得了穆阳侯启发后,回忆着穆阳侯以往与他家随从仆役相处的模式,小小地试验了一番。

没想到还挺好用的,永平贵人的驭人之术果真是门学问。

范好核再三表了忠心,更加卖力地侍候。

却说此时,马车骤然停下,阿殷眼疾手快地扶好,避免摔了个狗啃屎,理了理鬓发后,外头传来范好核的声音,说道:“姑娘,前面出了点意外。”

“回侯爷的话,殷姑娘有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沈长堂闻言,却是嗤笑一声:“她有侠义?她最怕惹麻烦。”沈长堂可是没忘记当初在苍山脚下初次相见时,她闻到血腥味跑得比谁都快,若非他出声喊住她,她早就跑得没影了。

言默陈述:“殷姑娘下了马车救了一老叟。”

沈长堂说:“能让她不怕麻烦救人,要么是跟核雕有关要么就跟核雕技者有关。”

沈长堂倒是说得八九不离十,那位老叟虽与核雕无关,但却是在一个核雕摊档前被为难了。原是一醉酒老叟大清早撒酒疯,疯疯癫癫的,然后把摊主的三四个核雕给踩了,其中不乏还未打磨抛光的。

摊主让老叟赔钱。

老叟疯疯癫癫的,说他污蔑。

这一闹,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看着热闹,于是便堵了大半条车道。范好核把事儿与阿殷一说,阿殷沉吟片刻,下了马车。

范好核开了一条小路,让阿殷走进去。

阿殷刚站稳,便见老叟蓬头垢面的,泼皮似的盘坐在地上,道:“不活啦,不活啦,一把年纪被污蔑啦,老夫差半脚进棺材,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戏弄老夫。”

摊主约摸三四十的年纪,被称为黄口小儿,面皮便有些绷不住。

“你一个老头大清早耍酒疯耍到我这儿来,还踩坏我的核雕,我不找你赔,难道让天给我赔?”

“黄口小儿你信口雌黄,真不怕天收了你?别陪老夫一起下棺材哟。”

“你竟然诅咒我!你有本事就在这里耍赖皮,我们官府见!赶紧叫你儿孙把你领回去!”

也是此时,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

“是这四个核雕被踩坏的吗?”

突然间,人群里的视线添了一道鹅黄的身影,只见一个梳着简单发髻的姑娘弯身拾起了摊档上的四个核雕。待那姑娘站起微微偏头时,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竟是个貌美的姑娘,五官柔和,见着了如同酷夏之际灌了一桶冰凉井水,从内到外舒爽透顶。

摊主睨着她:“怎么?你是他家人?是的话就赔钱,不是的话别捣乱。”

那姑娘笑吟吟地道:“若这位老伯真的赔了钱,摊主你离收摊之日也不远了。”此话一出,摊主又恼怒地瞪着她:“说什么晦气话!你跟他一伙的吧,信不信……”

话音未落,范好核便已回瞪过去。

“信什么?”

范好核细皮嫩肉的,自然没什么威胁。

摊主压根儿没放在眼里,正要说什么,冷不防的见到一虎背熊腰的大汉目露凶光地看着他。他气势矮了一截:“怎么!想仗势欺人?”

阿殷扭头喝斥了虎眼一声,又对摊主道:“摊主口音听起来不像绥州人氏,绥州乃核雕圣地,核雕技者无数。在场的约摸也有懂行的,晓得这核雕真没如此脆弱,哪有踩一脚就能头身分离的?”

她让众人一看,众人里登时哗然一片。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附和道:“对!我家的罗汉核雕不小心被踩了几回,都好端端的。”

“可别说,桃核本来就硬,放几年包浆多了,更是牢固不可催,这么容易头身分离,买回去怎么把玩?”

摊主的面色越发难看。

压根儿不用阿殷明说,摊主眼前就剩下两条路选择,一是承认自己故意污蔑老叟,二是承认自己核雕技艺不好。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承认了,名声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摊主恶狠狠地瞪了阿殷一眼。

此时,人群里忽然有核雕技者认出了阿殷。

“咦,那不是恭城来的殷氏么?就是斗核大会夺魁的殷氏!”

“啊,果真是她啊!现在可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了!”

“这么年轻,厉害真是厉害!”

摊主本来还想耍横的,可一听到上官家,便知自己惹不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核雕,说:“看什么看,今天算我倒霉,生意不做了!”

说着,竟是一卷摊档,仓促地离去了。

人群里一片喝彩声。

还有核雕技者走前来,两眼崇拜地看着阿殷,问:“你怎么雕得这么好的?”

范好核忠心耿耿地护主,不让其他人靠近。

加上有虎眼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时间,人群里想要来巴结的,围观的,都开始散去了。阿殷扶起地上的老叟。岂料那老叟盯着她,道:“小女娃,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任凭谁来这么一句,恐怕都要变脸。

阿殷却面不改色地说:“老伯,我没有帮你,只是见不得核雕被人糟蹋而已。”

老叟冷道:“糟蹋二字,配么?不过是玩物尔。”

范好核说:“你这老头怎么如此无礼?我家姑娘好心帮了你,你不懂感恩便罢了,还语气这么冲!”

阿殷看了范好核一眼。

范好核才后退了两步。

阿殷仍然平静地道:“于老伯而言,是玩物。于我而言,是大千世界。为能进一寸而喜,退一寸而忧。人各有志,我追逐我心中所好,又何不能配用糟蹋二字?”

她欠身行了个晚辈礼,登上了马车。

老叟却是怔楞在地,半晌才拉住一个路人。

“刚刚那人叫什么?”

路人顿觉古怪,明明是个老叟,声音却不似老叟。

“旁人都唤她阿殷。”

沈长堂听得皱眉。

“救了老叟,然后呢?”

言默说:“和醉酒老叟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上了马车,往我们这边来了。”

沈长堂看了眼漏壶,她倒是准时,路上还耽搁了一事,果真是掐着点来的。沈长堂心想等会可以与她说,不必掐着点,提前来也没什么。

有小童跑进来,行了一礼,说:“侯爷,殷姑娘来啦。”

言深终于在自家侯爷脸上见到了不一样的神色,先前还满心期待着,听到来了,却是变得快,又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转身,便坐在坐地屏风前。

又一小童跑来。

“侯爷,殷姑娘的马车忽然又出去了。”

沈长堂猛地站了起来。

没一会,一个仆役过来,看衣裳便知是灶房里办事的。那人说:“启禀侯爷,殷姑娘把我们赶出来了。”

……灶房?

她去灶房做什么?做白面馒头?

言深与言默两人很默契地想到一块去了,之前那一回的白面馒头可谓是印象深刻。

外头的仆役你望我我望你的,终于得到穆阳侯的发话。

“嗯。”

这一声是默许了。

仆役一拍大腿,反应得快:“小人去看看殷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剩余两位小童干巴巴地站在那儿,直到言深给两人使了个眼色,才无声地退下。

言深说:“侯爷,属下让他们把早饭撤了。”

穆阳侯颔首。

言默又想起上回的尴尬,觉得与他家侯爷同出一室委实心惊胆战,遂也跟着言深一块出去。两人走远了,言默说:“要不要提醒殷姑娘早饭做多一点?侯爷一整夜未歇,只喝了半盅的温水。”

言深瞥他一眼,道:“你这木头脑袋,果真不懂。提醒什么,现在侯爷是有情饮水饱。我们别多事。”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他又道:“邓忠那边的事还没完呢,不然昨夜侯爷也无需整夜不歇,只为挤出今天的时间。”

言默不苟言笑的脸挤出一丝崇拜,说:“侯爷应该多个别称,唤作黄雀侯爷。”

却说此时灶房外,门口挤了若干仆役与小童。

其中一个仆役进去问了要不要帮忙,被阿殷拒绝了。仆役扒拉着门边,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烟雾缭绕下的殷氏,小声地道:“你们不知道,殷姑娘说话可温柔了,待下人也是和和气气的。”

小童也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带过殷姑娘进门的,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好看极了。”

又有人附和:“哎,要是她能当我们的主母,我们以后日子就有福喽,比李家那一位……”

“嘘!这话你别乱说。这在绥州还没什么,搁在永平里沈夫人能把你赶出去!”

外头的仆役说得好不热闹,你一句我一句的,目光都离不开灶房里的阿殷。

忽然,有人“咦”了声,道:“她在做什么?”

阿殷打开了箱子,取出一套崭新的雕核器具,是她刚刚折返时买的。

“老天爷,她那是什么手速!”

“好快!快得看不清!”

“她在雕什么!”

屋外的仆役想探长脖子看得更清楚,也是此时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人。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干活是吧?”

正是言深的声音。

这下,仆役们才散开了。不到片刻,所有跟随穆阳侯来绥州的仆役随从都晓得了侯爷经常召见的那位姑娘神乎其神,比宫里的御厨还要厉害!

言深倒是担心别人扰了阿殷,轻轻地把灶房的门虚掩上。

忽然,他脚步一顿,嗅到一股子茶香味。

“茶香?雕核用的刀?”

言深回道:“回侯爷的话,是的。”

沈长堂还真想不出阿殷想做什么,想不出也好,平添几分惊喜与期待。这姑娘偶尔给他来点小期待,以后过日子也不会无趣。

他说:“别扰了她。”

言深笑道:“属下早已吩咐下去了。”

沈长堂又道:“还有嘴巴。”

言深也道:“还请侯爷放心,我们带出来的人都一一叮嘱过了,不会将殷姑娘泄露出去。”

约摸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阿殷终于从灶房里走出来。

不远处的仆役盯着她手里的食盒,好奇极了,不过没有胆量去问她到底做了什么,心想着或许他该去灶房里瞅瞅,说不定还有剩的。

刚这么想,已经有厨子进去了。

仆役又想,问厨子也是一样的。

“你们侯爷在哪儿?”

仆役一愣,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儿的仆役只有他一个时,登时心情跟天上掉馅饼一样,扫帚一扔,飞快地向阿殷行了礼,道:“侯爷在水榭里。”

鼻子动了动。

是浓郁的茶香,似乎还不止一种?

阿殷道:“多谢。”说着,便往长廊走去。她进来时刚好看到有水榭。永平的贵人果真不缺银子,到哪儿都有宅邸,规格还不小,水榭花园假山荷池配套。绥州的房子比恭城还要贵,能住上这样的宅邸,怕也不是钱说了算。阿殷心中感慨了下,有权势果真好。不过转眼一想,又觉得祸福相依,像穆阳侯这般,还得防着人刺杀,有时候也未必比得上寻常百姓来得自在。

阿殷边走边想,不一会便到了水榭。

远远的,她便看到了穆阳侯的身影。

他穿了件素色的圆领锦袍,负手站在水榭栏杆边,湖风拂来,吹起他的衣袂和乌发,玉树临风不外如是。忽然间,阿殷竟觉此时此刻的他们俩像是寻常的夫妻,她下厨作羹汤,他耐心等吃食。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她刚这么想,他便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她,还向她招了招手。

阿殷耳根子像是被烫了下,整个人兀自吓了一跳。

……她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夫妻。

夫与妻。

她甩掉脑袋里的想法,疾步走进水榭。沈长堂看向她手里的食盒,还未开口便已闻到了茶香。他道:“君山银针,成州龙井,碧海雪芽,你烹了茶?”

侯爷的鼻子果真灵。

阿殷道:“不是茶。”她将食盒微微拉开,约摸有半指的距离时,又停下来,轻声道:“我不擅厨艺,只懂得做馒头。”

她终于打开食盒。

食盒里有六个馒头,不是寻常的馒头形状,而是雕刻成穆阳候的模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形神似足了十分。

她又道:“以前只给我妹妹做过,现在还有你。”

……现在还有你。

听起来他像是独一无二的郎君。

言深在水榭外听着,只觉这殷氏真会哄人,做了个寻常的馒头,雕个侯爷的形状,再说一两句好话,便彻底入了侯爷心坎。

瞧瞧侯爷眼里的满足,他都没眼看了。

言深默默地往远走了。

沈长堂确实很喜欢阿殷这份谢礼。

千金也难买此刻的心情。

他拿起一个侯爷馒头,仔细瞅了瞅,说:“你已经上手了。”

阿殷看他一眼,说:“天天雕,自然上手。”

沈长堂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不由笑道:“不想雕了?”

阿殷眨眨眼:“可以么?”

“不可以。”

阿殷失望地“哦”了声,沈长堂吃了一个,问:“怎么会有茶香?”

阿殷说:“我拿热茶蒸的,茶是你宅邸里的茶,我挑了几样。”她坐下来,又问:“味道如何?”

“嗯?你觉得如何?”

阿殷一愣,道:“不好么?”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沈长堂握住手腕,他道:“都是我的。”

阿殷看他这么孩子气,不由失笑。

沈长堂合上食盒,又道:“本侯味道如何,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此回,阿殷总算听明白他前面一句的意思,耳根子又红了。

她嗔了他一眼。

落在沈长堂眼中,那是风情万种。

他顺着她的手腕爬下,两人十指扣上,问:“这便是你给我的谢礼?算核学的?”

阿殷一听,问:“明穆不喜欢?”

他勾勾她的手指头,说:“算核学的。”

她道:“明穆好生狡猾,陆岚的是我自己想通的。”末了,倒是有点儿心虚,确实有沈长堂的功劳,不然她也不敢这么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她问:“你还想要什么谢礼?我给你再做一屉馒头?”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轻轻地抿唇,向四周望了望,收回目光时,猛地闭眼,凑了前去,送了一个轻吻。

她微微后退,睁眼看他。

两人的距离如此近,呼吸分不出彼此。

她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又凑了上去。

她喊出声:“明穆!”

沈长堂是极喜欢她这般模样的,不像以前,情绪都掩藏在那双平静的双眸后,如今与他是不见外了。

“没让你做什么。”

她想缩回手,他不让,五指扣得更紧:“你别动,就这么让我握着,它很快就消失。”

她抬眼望了下他的脸。

青筋在渐渐冒出。

阿殷叹了口气,只好去侍疾。

一回生两回熟,阿殷已经摸到窍门,知道怎么亲,能让青筋迅速消失。不到半刻钟,沈长堂的脸又恢复如初,小侯爷也不见了。

湖风拂来。

阿殷脸上的余热消了七八分,她低头望着脚,问:“若是易地而处,明穆会如何做?”

她思考的那几日,一直在想,如果穆阳侯换成自己,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像她这般迂回,绕来绕去最后才达成目的?又或许能做得更好,说不定连八日也不需要就能进核学了吧?

直到她成功时,她才微微缓了口气。

虽然花的时间长,但好歹是做到了,不负沈长堂的一番提点。

其实沈长堂的心思,阿殷是察觉到了。她心思向来细腻,又怎会察觉不出沈长堂的改变?不是口头上的改变,而是用心在改变,他给她成长起来的机会,所以她愿意接受。

真心的付出,不一定会有回报,但她承这份情,吃这个软。

“嗯?想学?”他问。

阿殷问:“可以么?我喊明穆一声先生?”

沈长堂轻声一笑,手指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勾勒出她的耳廓。她的耳朵怕痒,每回一碰就红得跟充了血一样,他捏着她的小耳垂,道:“你在床榻上喊我一声先生,倒是有几分情趣。”

此话一出,那小耳垂如他所料那般,红得更是彻底。

他看得目不转睛。

她恼了,伸手排开他的手指,又被他反握在掌心。

他淡道:“易地而处,他们不会有动手的机会。”

阿殷先是一怔,随后醍醐灌顶!

走一步不仅要想后面几步,走之前便要观察周围的人,揣摩他们的心思,他们的做法,最后先下手为强!

如此,他们便无动手的机会。

她眼力尚不到这般境界,果然路途漫漫。

但此时的阿殷却觉脑袋破了个口子,像是领悟了什么,有源源不断的光往脑袋里灌入,填得她整个身体都亮堂堂的,仿佛随便拿根针来戳一戳,能照亮整个山头。

不过到底是萤火之辉,不及沈长堂那般能亮瞎眼的日光。

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若遇着不懂的地方,让你的暗桩给你送信?”

阿殷离去时,是心满意足的。

她得了沈长堂的承诺。

不管最后沈长堂会不会食言,此刻她是拥有了一个好先生。在耍手段方面,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能比得上沈长堂的。她想学,不是因为喜欢。

而是她一定要能依附自己,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她的妹妹。

若是可以,她确实更宁愿完全沉迷在核雕的世界里,可是不能。这个世间哪里会完全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她不愿将就,她要征服它!

范好核毕恭毕敬地将阿殷迎上了马车。

“姑娘,可是要回上官家?”

阿殷道:“先去西市。”

范好核应了声,与虎眼驭车前往西市。阿殷去西市自然不是办什么正事,不过却也是很要紧的事情,阿璇对上回食肆里用的芙蓉蛋念念不忘,她在核学里忙乎的那几日,夜里归去时,都能听到阿璇在琢磨芙蓉蛋要怎么做,甚至有一天晚上,她还做了个梦,喊了四五遍芙蓉蛋的名字,差点没把归来的她吓着。

现在时辰尚早,正好能打包回去给阿璇尝尝。

阿殷下了马车,进食肆里要了个角落的位置,并让小二打包几份芙蓉蛋和几个小菜。她想出侯爷馒头这个主意,也得多谢林荷。思及此,阿殷又唤来小二,打算叫多几个菜一并带回去,横竖林荷和她住同个院落,吃饭也方便。

不过这回来的却是食肆的掌柜。

掌柜笑眯眯地问:“姑娘还想点什么?今早姑娘在摊档前见义勇为,我敬你一分。今日你点的吃食,给你一个折扣。”

阿殷闻言,打量了掌柜一番,看出是他的好意后,才笑着答谢,并搭了几句话。

与食肆掌柜搭话,最好的自然是称赞他们食肆的吃食。

阿殷发自内心地赞叹了食肆里的芙蓉蛋。

掌柜笑道:“芙蓉蛋乃我们食肆里的一绝,今个儿中午,也是这个位置,有个姑娘喊了十份芙蓉蛋,吃得扶着墙出去的。”

两人笑谈一番,掌柜也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不一会,菜上齐了。

阿殷拎着食盒回了上官家,她先去对面厢房把吃食给林荷送了一份,再回自己住的厢房。她推开门,笑说:“阿璇,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岂料并没有人应答。

阿殷不由一愣,往常这个时候,阿璇大多都是在厢房里的,要么绣帕子,要么在折腾食谱。今日倒是奇了,人影也不见半个。

阿殷搁下食盒,出去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阿璇的身影。

她问了守门的护院。护院说阿璇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眼见天色将黑,阿殷不由有些着急。上官仕信闻讯而来,道:“你别着急,我已让人出去寻找姜姑娘。”

阿殷如热锅上的蚂蚁,简直比上回濒临死亡还要紧张着急。

她来回踱步,忽道:“不,我也出去找找。”

上官仕信看了眼天色,道:“我陪你去。”

阿殷直奔西市。

今日需要宵禁,阿殷与上官仕信赶到西市时,天色已然全黑,西市里的许多摊档商铺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几乎没有几个过往的行人。

阿殷去了之前的食肆。

掌柜见到阿殷,喜上眉梢地道:“殷姑娘可是来买芙蓉蛋的?我们这儿的客官有不少早上买了,下午又来买。芙蓉蛋还在锅里蒸着呢,殷姑娘您要的话,小二马上能给你端出来,是在这里吃还是打包带走?”

阿殷问他:“今日你说来你食肆里叫了十碗芙蓉蛋的姑娘可是长这个模样?”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核雕。

之前她雕刻穆阳侯的核雕时,阿璇觉得有趣,她自己对着镜子雕刻自己。雕了好几日,最后却不太像。刚好昨天宴席结束,阿殷挑灯修了修,把阿璇平日里的神韵雕了出来。

只是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掌柜一瞧,道:“对,正是这个姑娘。”

上官仕信问:“她之后去了哪儿?”

掌柜说:“我倒是没注意,阿安,过来!”没一会,一个少年郎搭着一块白粗布麻利地溜了过来,“掌柜,我擦过这里了!”

掌柜敲了下他的脑门。

“有没有看到这个姑娘?你今天偷偷看了这个姑娘好几眼了吧。”

少年郎被戳穿,粗着嗓子道:“她……她上了一辆马车,出城了。”

此话一出,阿殷背脊冒出冷汗。

她与上官仕信道:“阿璇不会随便上别人的马车,即便真上了,这个时候她也会让人告诉我她的行踪,绝不会无声无息的。”

上官仕信本想劝说她莫要慌张,可见她越说越是冷静,又打住了。

她冷静地分析:“不可能是我的家人,若真有什么事他们会先让仆役来给我送信。是陆岚!一定是她!”她望向上官仕信,还未开口,他已明了。

“我回去清点人手,带人出城找姜姑娘。江满,立即前往李太守那儿,求一面宵禁特许令牌。”

江满应了声。

阿殷张张嘴。

上官仕信又对阿殷道:“先前过来时,我已让人通知你的几个仆役,想来差不多该到了。你若有何吩咐,直接让他们去做,莫要单独行动。若真是陆岚带走了姜姑娘,她的目标也只会是你。”

上官仕信与江满离去时,范好核与虎眼虎拳果真到了。

三人急急忙忙地出现。

阿殷登时吩咐范好核,让他去通知宅院对面的暗桩。穆阳侯的暗桩铁定不止一个,人多说不定也有注意到阿璇的去处。

月光下,两人匆匆骑上了马。

江满说:“少东家,你这是把机会让给穆阳侯,还这么贴心怕她落单了。”

上官仕信说:“姜姑娘不见一事,怕是不仅仅是陆岚与阿殷之间的私仇,我们上官家未必处理得了,让他出面,事情解决得也快,就怕拖得久了横生变故。姜姑娘是她的阿妹,若出什么事她头一个崩溃。这个风险,我冒不起。”

上官仕信带着人马赶回食肆时,见到了阿殷身边多了一位白面郎君。

范好核与虎眼虎拳,他都见过,知道是阿殷的仆役,唯独这位白面郎君有些面生。但很快的,上官仕信便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位白面郎君的,是穆阳候身边的人。

似乎是唤作言深?

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往前迈了两步便道:“令牌已得,你可有什么线索?”

他问的是阿殷。

言深瞄了眼上官仕信,眼神再往后一转,心里突突地跳了下。难怪侯爷非得要让他亲自过来,瞧瞧这阵仗,几乎有上官家的一半人手了吧?这位少东家撬起墙角来也是卖力。

阿殷道:“问了守门的侍卫,确实有陆岚出城的记录。”

她边往外走边道:“城门记载的时辰是申时,距离现在恰好一个时辰。陆岚不会走远,她带走阿璇的目的也只可能是为了威胁我,所以她一定不会走远。”

她停在马车前。

“麻烦子烨沿途搜寻,陆岚敢带走阿璇,肯定找了帮手,极有可能藏在山里。”

上官仕信道了声“好”,旋即带人离开绥州城。

食肆外,只剩阿殷的人与言深。

虎眼与虎拳都坐在马车的驭夫位置上,等着阿殷的下一步吩咐。

言深问她:“你不跟着过去?”

阿殷道:“我想第一时候救出妹妹,但我不会骑马,跟着过去只会拖慢搜寻的速度。绥州外有两座大山,一座是大屿山,一座是望江山,陆岚带着我妹妹定躲在其中一座山上。子烨带足了人马,如今差的是时间。”

她的语气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言深只觉这姑娘冷静得可怕,若是换做寻常的姑娘,此时此刻怕是着急得哭红了眼,不知所措地求着别人找她妹妹吧?可她不是,夜正黑,今夜乌云浓厚,几乎没有月色,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对溪水洗过的黑曜石。

她忽然看向他:“明穆让你过来,你能为我做什么?”

此话令言深有点窘迫。

殷姑娘的妹妹在绥州城里被带走了,现在不知去处,能做的也是只有找人。

然而他一过来,她就把绥州地形给打听清楚了,还迅速分析了当前情况,连找人的差事也让上官家的人做了,留下他来却是无用武之地。

他轻咳一声,道:“你想做什么?”

阿殷的眼瞳乌黑如夜。

“抓人,你敢吗?”

言深一怔:“抓谁?”

阿殷说:“邓忠。”

言深愣住了。

她微微侧首,虎眼立即掀开了车帘,让阿殷坐了进去。半遮半掩的车帘里,她的模样若隐若现,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言深的耳中。

“陆岚的母亲尚在永平,陆岚是个谨慎的人,她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胆敢在这种时候带走我的妹妹,背后绝对有人指使。此人除了她的干爹邓忠,不会有其他人。我不知道邓忠为何要为难我,我只知谁伤了我妹妹,我要跟他拼命,即便那人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果真有胆识。

言深敛了眉。

阿殷又问他:“你敢吗?”

言深道:“侯爷遣了我给姑娘差遣,姑娘说一我不敢说二。邓忠身边高手如林,我不敢担保我一定能为姑娘抓来,但我能一试。今夜上官家怕是不会宁静,还请殷姑娘在此等候我的消息。”

“呜……”

姜璇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被五花大绑在一颗粗壮的树上。果然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会呛到,出个门也被掳走。她瞪着火堆旁的陆岚,恨不得吐她一脸唾沫。

山风穿林,呼呼地响。

入了夜,山里冷得像是寒夜,姜璇今日只着了薄薄的夏衫,此时冷得直发抖。

陆岚忽然侧首看她,不屑地轻哼一声。

她拿刀子割着烤得流油的山鸡,分成三份,将其中两份送给离得稍远一些的男人,嘴里笑吟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好一会才回来火堆旁,把剩下的一份送入嘴里,骨头咬得嘎嘣脆。

陆岚吃饱喝足,睨着她。

“你以为殷氏会来救你吗?别做梦了!你姐姐就是个狐媚子,勾得上官仕信魂都没有了。她能上位,你真以为靠的是核雕?她跟我没有区别,若真说区别,大概是她使得手段高明一点罢了。我可是见过你姐姐与上官仕信如何相处的,知音?呸,我才不信。天底下没有男人和女人能当知音的。说不定在看不到的地方,你姐姐在床上变着法子取悦上官仕信。”

污言秽语!

姜璇目眦尽裂,身上的麻绳都抖动了下,可惜到底是个小姑娘,力气太小,连片叶子也没抖落。

陆岚笑了。

“你以为你姐姐真的对你好么?真要对你好,就该把你也带进核学。你现在留在上官家,一点儿也不像她妹妹,更像她的侍婢。”

她伸手弄走姜璇嘴里的破布。

姜璇是个急性子,登时破口大骂。

“你才是狐媚子!不准你这么说我姐姐!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连她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你是永平过来的又如何?心这么黑,比秦楼楚馆里的姑娘还要卑贱!人家还是讨好男人,你是讨好太监!”

“啪”的一声,姜璇的左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陆岚在永平的后宅里待过几年,知道怎么扇人巴掌是最疼的。

果不其然,姜璇的脸颊很快就肿了起来。

远处的男人走了过来,皱眉看着陆岚。

“闹什么!”

陆岚面色一变,柔柔弱弱地道:“她……她出言不逊,我一时没忍住。”

年轻姑娘的身躯软软地倚靠在男人的臂膀上,男人本是要说什么的,温香软玉一袭来,都忘得一干二净,伸手在她臀部一拧,占足了便宜才松开她。

陆岚忍辱负重,一回头,看到姜璇满脸嘲讽。

她现在恨极了阿殷。

她到底哪里好了,现在她妹妹死到临头还口头护着她!

她往破布用力踩了几脚,用重新塞回姜璇的口中。

她来绥州后,因为斗核的缘故才认得这两个男人,当时仗着身份,他们还毕恭毕敬。陆岚暗自咬牙,等今夜一过,她定要剁碎他的手。

她又看看远处的两个男人,慢慢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根银针。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姐姐得罪了邓忠。”

银针刺入姜璇的手臂,疼得她冷汗尽出。

银针又缓缓抽出,又随意地刺入手臂的另一处。接连几次,陆岚看着姜璇痛不欲生的脸,心里才稍微痛快了些,她拭去银针上的血,又道:“不过你倒是好运,遇上贵人了,若不然今夜我的手段可不止这些了。”

她似乎很是快活,又道:“疼么?疼就对了,我被赶出上官家时,心也疼的。”

她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今夜还长着呢,你若不想痛苦便眨两下眼睛,表示你姐姐是个狐媚子。”

姜璇嘴唇已没了血色。

听到此话,她又呜呜呜地出声,像是一只愤怒的小兽。

陆岚不甘心,又刺了她一下。

“呜呜”声止,她依旧不愿就范。

姜璇的倔强令陆岚的怒火重新烧起,一狠心往姜璇的右肩连刺了几次,一路下来直到右胸。银针抽出来时,姜璇觉得自己要熬不住了。

眼前一片朦胧,依稀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姐姐,总担心她吃不饱,半夜三更的去灶房里偷偷给她做馒头,第二天早上被发现了老爷便骂她。可尽管被骂,只要她饿了,姐姐一定就会给她做馒头。

她想念姐姐的馒头。

可是……她好像熬不住了……

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吃到了,若有来生,她不想当姐姐的妹妹了,她要当姐姐,一辈子护她周全。

“人在这里!”

姜璇好像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有点儿像是少东家身边的江大哥。

她想努力地睁开眼,可是身体已经无力了。

“把他们带回去。”上官仕信吩咐道。

他厌恶地看着陆岚,说:“蛇蝎心肠。”

陆岚不悲不喜,说:“我为自己作打算有何不对?我不是殷氏,有一个为她满打满算的少东家。她能靠你,我只能靠自己。”

“你错了,你只是不愿承认你技不如她。”他道:“她能来从恭城来到绥州再进入核学,我上官仕信敢对天起誓,从未帮过她。”

那么坚强的一个姑娘,她靠的是自己。

他想帮,可是帮不了。

他心中苦涩。

江满解开了姜璇身上的麻绳,姜璇整个人倒在他怀里。江满上下打量,说:“少东家,只有脸上有伤,其余暂时看不出。”

上官仕信道:“先送去医馆,看看大夫如何说。”

他又吩咐另外一个护院:“立马回城通知殷姑娘,人找到了,待大夫看过后立马送回去。”

护院应声。

上官仕信随即带人下山。

也是此时,江满倒抽一口冷气。

“少……少东家,起火了。”

远处的绥州城,浓烟直击天际,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底下的位置正是上官府。

“大姑娘,起火了。”

范好核呆呆地道。

阿殷转身望去,不远处火光连天,映得黑夜一片通红。范好核喃喃地说:“哪家这么倒霉,居然起这么大的火。”话音未落,范好核身边忽然掠过一道身影,转眼间跳上了马车。

随之而来的是阿殷的声音。

“快,回上官府。”

范好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起火的地方是上官家!

面色登时大变,也跳上马车。

寂静的西市猛然间车声大作,马蹄奔腾,化作流星飞窜而去。食肆的掌柜从二楼窗户望出,与身边的小二说道:“绥州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小二懵懂,问:“变什么?”

掌柜道:“小半年前,桂兰坊易主时也有一场大火,与今日的像极了。”

阿殷再三催促虎眼。

虎眼应声,加快速度。

本该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地缩短了一半。夜风袭袭,兴许是上官家大火的缘故,风吹来身上,心是热的。车帘一掀,阿殷跳下马车,一句话也没说,直奔宅邸。

因为这场大火,上官家向来有条不紊的守卫开始慌乱。

门口甚至没有人。

阿殷如入无人之境,迅速跑向听荷园。

宅邸里的人抬着水脚步匆匆,在阿殷身边穿梭而过。范好核与虎眼虎拳三个男人跑起来居然还没阿殷快,三人追上阿殷时,便见到阿殷傻傻地停在听荷园前,看着漫天大火。

“水!”

“再来一盆水!”

“快点!别让火烧向核学了!”

上官家的护院仆役奋力灭火,来来往往的人都顾不上在一边呆愣的阿殷。也是此时,范好核见到他们家姑娘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火光之中。

简直要把范好核吓懵了。

幸好他懵归懵,反应还是快的,与虎眼两人一人一边,也顾不上男女之防,用力抓住了阿殷的胳膊。

阿殷怒道:“放开我!”

两人不从。

范好核劝道:“大姑娘,钱财身外物啊!”

虎眼虎拳两兄弟连忙附和:“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阿殷说:“不,你们不懂!”

里面有祖父留给她的核雕!她放在心肝上都怕弄坏的核雕!十二个生辰礼物,是她的珍宝!是她的心头血!跟她妹妹一样重要!

可就是今日,她的妹妹被掳走了,核雕也被烧了!

没了!通通都没了!

她以为自己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处变不惊,能淡定自若,原来只是自欺欺人,事情不发生到自己头上,永远不知失去的滋味。

她的小腿肚一软,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范好核与虎眼虎拳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她又趁着他们不留意又往火里冲了,三人围在她的身前,将她的去路彻彻底底地堵住。

“……你在找什么?”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范好核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道窈窕的身影,探着修长的脖颈,对地上的阿殷说:“走水时,火势尚未烧到听荷园,我就顺手帮你把厢房里的核雕都带了出来,不过首饰胭脂的那些,太重,我就没拿了。”

林荷负在背后的手伸出,提了两个木箱子。

阿殷的目光像是投入一颗石子,慢慢地荡起涟漪。

忽而,她一个跃起,竟是将林荷用力地抱住。

林荷呛了声,嫌弃地道:“我快呼吸不了了。”但眼里却是有笑意。她就晓得,跟子烨一样的姑娘,核雕若都被烧了,该有多伤心。

“喂,你还要不要你的核雕?”能见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也算是值得了,当作跟当初在大屿山时遇见银环蛇的她扯平了。

姑娘家嘛,还是有害怕的东西才显得可爱。

“要!”

阿殷接过木箱子。

林荷又好奇地道:“小的箱子里也是核雕吧?因为上了锁,我打不开,但摇起来是核雕碰撞的声音。”

阿殷道:“是我祖父送我的核雕,我祖父在世时,每逢我的生辰便送我一个核雕,至今已有十二个。”她又道:“师姐,这回真是多亏你了。”

林荷闻言,盯着阿殷的小木箱子,问:“我能看看么?”

若是旁人,阿殷未必会答应。祖父当年曾经交待过,这十二个核雕不能给别人看。如今见过这核雕的人除了她,便只有阿璇。但林荷如今是这十二个核雕的救命恩人,不一样。

她道:“待事情结束了,我再给你看。”

林荷一想,也道:“好。”

此时,有一道人影疾步而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江满。阿殷的心情虽然已经平静许多,但现在见到江满,胸腔里仍然止不住地砰砰地用力跳了起来。

……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江满道:“找到姜姑娘时她已昏厥,我送她到了城南的医馆。不过还请殷姑娘放心,我们发现她时,她只有脸颊肿了点,其余并无大碍。”

阿殷彻底松了口气。

她道:“替我多谢子烨。”说着,又吩咐范好核:“马上去城南医馆。”

又是脚步匆匆。

“……江郎!”来者惊慌失措,面色煞白,他顾不上喘气,道:“赶紧去少东家那边!”

眼下上官家正是多事的时候,恨不得一人当成十人来用。

江满道:“我立马过去。”

林荷也道:“我也跟你过去。”

阿殷不再多言。

马车离开上官府,迅速往城南驶去。

驭夫是虎眼,他身边的人是虎拳。范好核得了阿殷的吩咐,回之前住的宅院,通知穆阳侯的暗桩告知穆阳侯,她妹妹找到了。

城南医馆灯火通明。

阿殷赶到时,李郎中正为姜璇诊脉。

榻上的姜璇半边脸颊肿成了包子,上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阿殷从未那么恨过一个人,她视若珍宝的妹妹居然这么陆岚糟蹋了。

她抿住唇角。

待李郎中收回手后,她才开口问:“我妹妹如何了?可有大碍?”

“姐姐……”

阿殷登时飞奔上前,握住姜璇的手,道:“阿璇,我在。”

“姐姐……”

李郎中道:“她送来时便开始发热,一直在喊姐姐。”

冷不防的,榻上昏迷的姜璇睁开了眼。

“姐姐!”

姜璇回握住阿殷的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道:“陆岚说是邓忠指使的,还说有贵人在帮我。”话一说完,她如负释重地松开她的手,又昏厥了过去。

虎眼虎拳一直跟着阿殷。

两人都是从恭城里跟过来的,知道这两姐妹情谊深厚。如今见到姜璇昏迷之际,还心心念念着阿殷的忧虑,堂堂两个男子汉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李郎中道:“她脉象极其虚弱。”

阿殷半晌才回过神,问:“什么?”

李郎中又重复了一遍。

阿殷问:“为何会脉象虚弱?”她看着阿璇,除了脸肿之外,确实如江满所说那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翻了翻阿璇的掌心手背,亦没有什么伤痕。

李郎中道:“病因也分多钟,有外因内因等。我虽为郎中,但只能望闻问切,找不出病因便难以对症下药。”

阿殷忽然站起,她道:“虎眼,你留在这里看着阿璇。虎拳你跟我回上官家。”

两人应声。

离开城南医馆后,范好核正好过来。

他道:“大姑娘,陆岚的人半路被截走了,现在在穆阳侯那边。”

陆岚四处张望。

这里是一间耳房,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她眼前有个黑面郎君,她知道是谁。在永平里,她曾经远远地见过,跟着穆阳侯身边的人。

那样的天之骄子,能随身跟着的,都是非富即贵。

她不怕邓忠了。

邓忠欺压她那么久,到头来肯定不知道竟栽在她的手里。

为表忠心,她对言默道:“侯爷想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新主子是得好好巴结,巴结上了,便是人上人。

邓忠暗地里做过的勾当,陆岚略知一二。

毕竟一起生活在同个宅邸里,陆岚又如此心细,不会不给自己找退路。

言默道:“说吧。”

陆岚又说:“我母亲还在永平……”

言默道:“侯爷不会滥杀无辜。”

陆岚听了,心下一喜。此话便是言明了,邓忠活不长了,不会拖累她母亲。得了这个保障,她登时把邓忠的勾当都说了出来,她又说:“永平的宅邸里有个暗房,在邓忠的书房里。”

言默略一抬头,表示明了,转身就要离开。

陆岚喊住他。

“这位郎君,不知侯爷打算如何安排我?”她微微羞涩。

言默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只道:“侯爷自有安排。”

陆岚又道:“有劳郎君了。”

她心花怒放。

穆阳侯若扳倒邓忠,她也算是功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