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绥州拜师

“我年有二十五,嗜好核雕与你。”

“阿殷,子烨想娶你为妻。”

阿殷有点儿懵,二十年来,头一回有人这么真诚地向她求亲。

永平将到,沈长堂下了楼船。

侯府的人早已收到消息,提前了两日在陈江码头等候。沈录得了沈夫人的命令,带了一箱马车的新衣裳过来。本来沈夫人也想过来一起接穆阳侯的,只是近日滂沱大雨,陈江离永平又有两日的车程,而沈夫人身体抱恙,只好留在侯府里,但将近半年做了一车的衣裳,唯恐穆阳侯不能第一时候见到,便嘱咐了沈录带过来。

沈录是沈家的大总管,原先不姓沈,姓陈,是个孤儿,后来表现突出,极有管理能力,感其十年劳苦,特地赐了沈姓。

沈录向沈长堂行礼。

“拜见侯爷。”

沈长堂让他起身,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转身眺望陈江,微微侧了首,问:“恭城那边可有信来?”

回答沈长堂的人是言深。

“半月前黄河水患,恐怕是耽误了。”

沈录闻言,眼里有一丝诧异。

恭城的信?

他侍候了穆阳侯有二十年,方才的语气里明显是在意的意思。此番前去绥州半年,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暗自思量了一番,见自家侯爷不曾再开口,又道:“启禀侯爷,夫人给侯爷做了新衣衫,皆在马车里。”

沈长堂淡道:“多谢母亲的关爱,替本侯转告母亲,侯府绣娘众多,本侯也不缺衣衫,以后这些事不必劳烦母亲了。”

沈录丝毫也不意外沈长堂的反应,应了声便问:“侯爷可要先回侯府?还是先入宫?”

沈长堂说:“入宫。”

沈录又应了声,恭恭敬敬地请沈长堂上了马车。两日后,穆阳侯到达永平。早已有人开了道,清出一条空旷街道,令穆阳侯的马车一路无阻直入宫城。

玄甲卫一路相送,飞扬的沈字旗帜在日头下威风凛凛。

“好生气派。”初次来永平行商的丝绸商人惊叹道,并问:“沈家是哪一个沈家?”

有人鄙夷地看丝绸商人一眼,道:“天下间能有这样的殊荣与威风的,除了穆阳侯还能有谁人?穆阳侯都不知,你还敢来永平行商,哪一日得罪了人都不知道。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永平沈家!那是唯一被允许携剑面圣的沈侯爷!”

南门大开。

守门的侍卫俯首恭迎,早已换了马匹的穆阳侯不曾停歇便直接入了南门,身后玄甲卫皆驻守在城门之外,言默与言深通过了侍卫的检查,随身携带的长剑匕首通通撤下后,才被允许进宫。

打从上回穆阳侯透露了皇帝的意思后,言深与言默两人便心有余悸,皆远远地候着,离御书房能有多远便有多远,生怕皇帝见着他们,又起了其他心思,倘若当着他们家侯爷的面索要,那便是进退两难的局面。两人自是不愿见到,只好盼着皇帝别见到他们。

而此时此刻的穆阳候正在御书房门外。

内侍汪全含了笑,恭敬地道:“回侯爷的话,圣上正与几位大臣商讨国事,还请侯爷稍等片刻。奴才已经通传了,圣上特地吩咐了奴才外面天热,不能叫侯爷热着了。”说着,给身边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没多久,小内侍便搬来一张黄梨木雕龙画凤扶手椅,还配了一张同纹案几,上头摆了一盅茶。

有宫娥立于两侧,一个执着竹骨伞,另一个执着素雅的团扇,扇风遮阳,各司其职。

汪全亲自侍候穆阳候,倒了杯茶,递给他,又说:“圣上知晓侯爷喜爱君山银针的味儿,前些日子武陵送来的贡品里有顶尖的君山银针,只得几两,圣上特地吩咐了奴才,好好收起,待侯爷来时烹上一壶。”

沈长堂轻闻,只道:“果真是好茶。”

须臾,他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道:“今日怎地是你在御前侍候?邓忠呢?”

“回侯爷的话,邓公公奉圣上之命去绥州了,本来说是要顺道接侯爷的,未料绥州出了意外。”

至于是什么意外,绥州里除了与核雕有关的也无其他。沈长堂没有再问,又捧起茶杯,一闻二闻三闻,茶香萦绕,让他整个人身心舒坦。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御书房里方有脚步声传出。

沈长堂也没起身,仍旧在闻茶。

此时,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几位朝中官员依次走出,最前面的那位生得肥头大耳,正是当今王相。王相一见到不远处的穆阳候,脚步登时一停,方才还是谈笑风生,如今面色冷得宛如腊月寒谭。

沈长堂不紧不慢地道:“巧了,居然在这里遇到王相。”

后面的两位朝中官员连忙给穆阳候行了礼,倒也不敢搅合在王相与穆阳候两人之间,要晓得两人在朝中就没有哪一次是政见相合的,赶紧捏了措词便急急离去,免得殃及池鱼。

王相见到沈长堂,便觉脑袋疼,眼睛疼,鼻子疼,肩也疼,脊椎也疼,通通中年人的毛病都开始犯了。穆阳侯在绥州干的事,不论大小都令他气得肝疼!

他冷笑道:“我乃一朝丞相,来御书房商讨国事何来巧字一说,倒不像有些人一年半载在外晃悠,正经事没干多少,尽走歪门邪道。”

“哦?本侯奉圣上之命陪同张御史前往绥州缉拿贪官,充盈国库,到了王相口里倒是成歪门邪道四字。王相桃李满天下,不知当初教的又是何种学问。”他故作忧虑轻叹:“有些时候,本侯真为大兴的国之栋梁担心,在绥州的好几日险些夜不能寐。”

王相被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

而此时,御书房里忽有一道不悦的声音响起:“在外半年,怎么性子还没磨平?进来。”

沈长堂这才缓缓起身,与王相道:“方才本侯言语间多有得罪,请王相多多包涵。”话是这么说,表情又是另外一回事。王相拂袖而去,沈长堂才进了御书房。

永盛帝立于御桌前,穿着鸦青色五爪团龙常服,虽有一张过于年轻的面孔,但仍然威仪赫赫,无需言语天子之威便扑面而来。

永盛帝睨他,道:“你倒是好,一回来便跟王相抬杠,明日朕上早朝时少不得一番血雨腥风。”

沈长堂笑了,道:“臣以为圣上早已习以为常。”

永盛帝道:“习以为常归习以为常,朝堂上听得多了,难免会厌烦。可惜朕为一国之君,只能听着。明穆回来了,朝堂上倒是能有趣不少。”

“朝堂乃国家大事商议之地,圣上还想如何有趣?”

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听了定会惊疑永盛帝与穆阳候之间的熟稔与亲近。沈长堂六岁时便给长自己七岁的永盛帝当伴读,君臣两人相处已有二十二年,可谓是熟悉之极。

君臣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永盛帝才问起绥州之事。

听永盛帝问起绥州之事,沈长堂亦改了口,以君臣相称。正因为熟悉,沈长堂格外清楚永盛帝的性子,是熟悉,可不能乱了君臣的位份。

永盛帝很是满意沈长堂这回绥州之行的收获,频频颔首。

沈长堂这回入宫,除了述职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绥州果真是核雕之圣地,不论绥州还是恭城,四处可见核雕技者,核雕商品亦比比皆是,尤其是恭城外还有一核雕镇,明穆去瞧了一回,倒觉新鲜。上官家还办了场斗核大会,我也去看了,里面不乏优秀的核雕技者,”一顿,他道:“其中有一位女核雕技者,核雕尚不错,明穆瞧着意境佳,从她手里买了个荷塘月色核雕。”

他取出荷塘月色核雕,问:“圣上瞧着如何?”

永盛帝看了眼,便收回目光:“到底是外头的,比不上宫里。明穆你更是舍近求远,你若喜欢核雕,宫里核雕师多,喜欢什么让他们给你雕刻便是。如想要女核雕技者的核雕,宫里也不是没有,新晋的核雕师就是个姑娘。”

永盛帝此时又接过荷塘月色核雕,漫不经心地说:“这样的核雕,你想要几个便能有几个。朕明日便让人给你送去。”说着,指尖一弹,直接扔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你在绥州半年,莫非遇上什么红颜知己?”

沈长堂道:“圣上说玩笑话了,明穆不能近女色,又何来红颜知己?”

“没有是最好,有的话当个知心人也是不错。只是必须得过了朕这一关。父皇在世时,便时常叮嘱朕,明穆的婚姻大事朕需好生照料,若择了个身份低下又配不上明穆的人,朕百年之后亦不好向父皇交代。”

提起先帝,沈长堂心中微动,有几分感触。

他六岁当了永盛帝的伴读,在宫里待的时间远远比家宅的时间要长。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不论是永盛帝,亦或是先帝,都待他极好,是他阴暗而又沉重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愿给永盛帝当一把对向外戚的利刃。

穆阳候府。

“明穆直接入宫了?”

“回夫人的话,侯爷入宫述职了。”沈录微微敛眉,又道:“侯爷还特地让我转告夫人,说多谢夫人的关爱。”至于后半句,沈录没说。

侯府里,侯爷与沈夫人关系生疏而僵硬,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沈夫人问:“还说了什么?”

沈录道:“回夫人的话,侯爷匆匆入宫,并未多说其他。”

沈夫人靠在椅背上,端庄华贵的面容添了一丝愁绪,轻叹一声,又连着重叹几声:“罢了,怀胎十月生下他,哪能不知他的心思,你不说也罢。说了,也徒惹伤心。”

“夫人切莫多想,侯爷当真急着入宫,与我也并未多说几句。夫人做的那一车衣裳,侯爷也是看了的,并让人送回了府里,搁置在箱笼中。夫人的心意,侯爷又怎会不知?只是述职为重,侯爷一进城门,便直奔宫城,不带停歇的。”沈录又说:“侯爷为圣上办事,绥州之行已有大半年了……”

沈夫人一听,更是心疼二字,也顾不上伤春悲秋,揩了揩眼角,连忙吩咐侯府里的下人准备饭菜。

沈录见状,稍微松了口气。

在穆阳候府里当总管,也不是一门容易的差事呀。

绥州。

阿殷称病的第二日傍晚,上官仕信便过来了。

他身后的随从提了大包小包的药,还有两个食盒。他歉然道:“是仕信安排不周,知音来了绥州,却没安排妥当,还让你受了委屈。”

他让江满放下药和食盒,又道:“我听闻你是水土不服,特地让大夫开了良药。大夫特地嘱咐了,此药甚是温和,平日里无事时喝了,也能清肝明目降火。我们平日里用眼多,遂让大夫开多了几包。还有食盒里的,是仕信从恭城里带过来的厨子,当初在恭城的食肆里吃过几回,觉得不错便把厨子挖了过来,没想到正巧你过来闹了水土不服,便让厨子做了些恭城的吃食。你若吃不惯绥州的吃食,正好能尝尝。”

阿殷没想到上官仕信如此通达,果真不负知音二字。

从见上面开始,她一句话也没说,他便已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且温和之极,也不拆穿她是装病,还如此周到地备上这些东西。

她轻咳一声,道:“委屈说不上,且是我提前来了绥州。”

“陆姑娘一事,我本想着待你来了绥州,立马告知你。岂料你还是先于我知晓了。仕信愧矣,曾言待知音来了绥州,必定好生招待,最后却有违当初之诺。为了弥补仕信的过失,待你的病一好,仕信必亲自迎姑娘进上官家的门。”

江满一听,嘴角抖了下。

他们少东家知不知道一个郎君迎一个姑娘进门是什么意思?他们少东家一遇上知音,便跟理智都没了一样,恨不得给对方掏心掏肺。

阿殷连忙道:“仕信严重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礼?”

上官仕信道:“你是我的知音,值得这么大的礼。”

阿殷还想着拜入上官家门下,倒不想这么大张旗鼓。还未拜入,少东家就亲自迎接,而他们皆是未成婚的郎君与姑娘,以后论起核雕,也难免会惹闲言蜚语。

上官仕信果真懂她。

她正想着要如何婉拒时,他已经主动道:“又是仕信考虑不周了,叫知音为难了。待你病好后,我与元伯一说,让元伯接你过来。”一顿,他又与她说了陆岚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说了。

阿殷之前让范好核出去打听,已经清楚了七八分,上官仕信说了,她便彻底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道了声“谢”。

上官仕信又道:“此事是有些棘手,可你也无需担心。元伯认定的事情,即便是永平的皇帝拿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改变。如今元伯还未曾收徒,虽说其余的核雕师不愿惹事,但事情仍有转弯的余地。待你来了上官家,便知我们那儿更靠核雕说话。”

阿殷闻言,又问:“上官家想必有不少佳品。”

提起这个,上官仕信很是自豪,道:“佳品自然有,本来你是我知音,我取几个给你看也无妨。可若你成为了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便能尽情地观赏。”

一说起核雕,两人便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上官仕信才告辞离去。

上官仕信离开前,还道:“你若在绥州有什么困难,尽管与我说。”

听他这么一说,阿殷想起了假陈豆。

可是仅仅一迟疑,阿殷便按捺在心底,挥手与他告辞。待阿殷回了房,姜璇问:“姐姐怎地不与少东家说?以少东家的实力,要解决那人应该不是难事。”

阿殷摇首道:“能悄无声息地把真陈豆给解决的人,背后来头必定不小,且我们不知是什么来头。我信得过仕信,却也不想给他惹来麻烦。那人连穆阳候的人都敢动手,更何况是上官家的人?”

况且,她若真与上官仕信说了,她要如何解释穆阳候会派一个暗卫来保护她?她仍然不愿让其他人知道她与穆阳候之间的关系。

姜璇苦恼地道:“也是,我们该怎么办呢?虎眼虎拳身手不错,可昨日他们俩让陈豆指点他们,两人都不是陈豆的对手,范家小郎虽也是郎君,但毕竟不像虎眼虎拳那样专门学过武的。我们有三个郎君,可依旧敌不过那个假陈豆。”

阿殷道:“我想想办法。”

接下来几日,阿殷一直在仔细观察假陈豆的行踪。

以前的陈豆样貌平平,搁在人群里一点儿也不出挑,很容易便被忽略。而如今因为烧伤的缘故,若戴着斗笠也显眼,不戴斗笠更加显眼。虽说身手比以前还要敏捷,但作为一个暗卫来说,他的容貌已经不适合了。

阿殷几天内试探了陈豆好几回。

知道他是假陈豆后,阿殷便想知道他的来头。倘若知道了,说不定还能帮上穆阳侯的忙。所幸这个假陈豆身手虽然敏捷,但对她们姐妹却有些看轻。

阿殷发现这一点后,心情格外欣喜。

什么样的人最容易打败?便是轻敌之人。越是轻敌,他的弱点便更容易暴露。很快的,阿殷又发现了一点,这个假陈豆对于阿璇没有防备。大抵是之前阿璇的热情让他放下了警惕。

同时,这几日阿殷也在让范好核打听绥州坊间各类作奸犯科的事情。

范好核说绥州近来出了个小贼,身手极好,月黑风高之时便施行偷盗之事,短短半月已经偷了不少富贵人家的珍宝,令太守李负很是头疼,衙门抓捕了半个月,始终没有抓到,且小贼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过。

阿殷悄悄地对姜璇说:“你明日去买几坛烈酒回来,然后送给陈豆。”

姜璇不解,问:“他意图不轨,姐姐怎地还要请他喝酒?烈酒的钱可不少呢。”阿殷道:“你尽管买来,要买最好的烈酒。”

姜璇闻言,心中不由一喜,问:“姐姐莫非是想出了对付假陈豆的法子?”

阿殷颔首。

姜璇又道:“姐姐想怎么做?”

阿殷道:“你且附耳过来。”她低声在阿璇耳边道了几句,阿璇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阿殷最后嘱咐道:“最后一步有些危险,我会让范好核去做。”

姜璇又点点头。

假陈豆对阿璇果真没有戒备,先前吃了阿璇太多东西,如今阿璇买了烈酒给虎眼虎拳喝,说要分给他一坛时,假陈豆没有任何怀疑。

在他喝了一坛后,阿璇又拿出两坛,小声地与假陈豆道:“本来是偷偷地藏给范家小郎喝的,但是他不喜欢喝烈酒,你若喜欢便全都给你了,啊,我想起来了,虎拳还喝剩小半坛,我也给你捎过来。”

喝了三坛半后,假陈豆醉倒了。

李负近来有点忧愁,抓了半个月的小贼还没抓到。

正是愁绪满满之际,忽然有人来报官,说见到了那个小贼!就在一家客栈里喝得酩酊大醉!李负一听,瞪大了眼,好一个小贼,偷东西就算了,如今还敢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底下喝醉酒!岂不是在藐视他的权威?嘲讽他近半个月的无能么?

李负当即命衙门的人前去抓捕。

人带回来的时候,酒气冲天,臭得李负想作呕。他把小偷的身体踢了过来,直接让随从搜身,岂料珍宝没发现一个,反倒是搜到一封信笺。

李负拆开来一看。

……吓懵了。

竟是一封写着如何密谋杀害穆阳侯的信!本来偷东西还只是小事,可这涉及永平侯爷的性命之事,事情一下子就变得严重起来!

李负紧赶慢赶地让人把小偷关进牢狱里,怕他逃,还套上了枷锁。

他拎着纸片儿薄的信笺,内心着实沉甸甸得很。

次日一早,阿殷便让范好核去了上官家。不到一个时辰,元洪便派了马车来接阿殷。而在这一个时辰里,阿殷已经退了客栈的房,并让范好核在绥州寻找房屋,准备置办一间小院落。

随后,阿殷才与姜璇登上了元洪派来的马车。

比起头一回来绥州,姜璇此回连车帘也不曾掀开过,她小声地问:“姐姐,假陈豆真的被抓了吗?”

阿殷安抚她,轻拍她的肩,温声道:“你昨天夜里不是亲眼看到了么?官兵带走了假陈豆。若不出我意料,他一定会被搜身。李太守定能看到他身上的信封,也一定会拆开来看。若只是寻常偷窃,吃个小半年的牢饭便差不多了。可涉及了朝廷官员的性命,李太守必定会郑重对待。”

也一定会遣人去永平告知穆阳侯。

事关官场,阿殷不懂那么多,也没有本事伸那么长的手,也不想伸这么长的手,只要穆阳侯知道了,让人一查,必定能知道他的暗卫陈豆早已被人换了个壳子,真的陈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姜璇问:“假陈豆不会再出来了吧?”

阿殷摇首。

姜璇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如今总算能安心了。”想起真的陈豆,姜璇心中难免感慨,道:“可惜没法向真的陈家郎君道谢。”

阿殷道:“待穆阳侯查得陈家郎君的消息,若是……”微微一顿,她叹道:“只能每逢初一十五,给陈家郎君烧纸钱了。”说到此处,她心中好一阵唏嘘,以前听祖父讲话本时,总听到官场险恶四字,如今是彻底体验了一回,当真是谈笑间取人性命。

下了马车后,有一侍婢前来,将阿殷带向元公居住的院落。

绥州上官家的府邸极大,一路走来,亭台楼阁,穿山游廊,湖泊竹林,层层分布,布置得颇为雅致,且四处可见核雕的装饰,长廊上的青竹帘半掩,红色的丝线垂落,点缀着各式各样的核雕。

侍婢笑吟吟地道:“这些都是我们上官家的核雕,帘子下的核雕没有讲究,若是雕得不错,便能系在竹帘下。上官家里几乎没有不会雕核的,像我们这样的侍婢,耳濡目染多了也略懂一二。”

见阿殷感兴趣,侍婢又道:“真正雕得好的,都在核学里,只是上官家核雕师的徒儿才能得以进入。”

阿殷微微点头,又四处观望,心里隐隐有几分兴奋。

忽然,她停下脚步,问:“湖泊旁的是什么?”

侍婢顺着阿殷的视线望去,笑道:“姑娘眼光真好,那是我们少东家及冠之年的得意之作,雕刻了整整两年,用了五百八十三个桃核,雕刻成的巨型弥勒佛。”

弥勒佛长眉慈悲眼,立在湖泊旁,颇有我心安宁之意。

阿殷说:“我过去瞧瞧。”

侍婢见也不远,想来花不了多长时间,便带了阿殷过去。岂料阿殷站定后,竟痴痴地望着巨型弥勒佛,惊艳地道:“少东家的手艺着实高!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每个桃核只雕刻弥勒佛的一小部分,巧妙的是每个桃核连接在一起时,丝毫看不到一丝缝隙,仿佛这些桃核天生就是连在一处似的。

她内心止不住地敬佩地上官仕信。

那样温文儒雅的一个郎君,耐心如斯,那样的一双手竟雕出这样的神作!

阿殷看了又看,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将弥勒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收入眼底。侍婢没想到阿殷一看,双足跟被钉了钉子似的,挪也不挪的。

日头那般毒辣,明明额上出了薄汗,可她仿若未觉,眼睛仿佛黏在了核雕上。

终于,侍婢忍不住催促道:“殷姑娘,元公还在院落里呢。”

阿殷如梦初醒,轻咳了一声,又依依不舍地望了巨型弥勒佛核雕一眼,方与侍婢走向院落。

院落里很是清静,侍婢带着阿殷径直走向偏阁。

没多久,阿殷见到了元洪。

元洪也没与阿殷寒暄,直截了当地道:“想必仕信与你说了陆岚一事,我也不多说了。在我们上官家,不管有多大的家世,最终仍是看真正的核雕本事。永平的阉人……”

元贝轻咳一声:“父亲!”

元洪瞪了儿子一眼:“这是我的院落,邓忠听不了!”

元贝无奈道:“邓公公还在绥州。”

“他在我身边,我一样骂他!管东管西,手也伸得太长!再伸到我这里,老夫拿锉刀削了他的皮!”一提起邓忠,元洪就生气,暴跳如雷地拍桌。

若不是邓忠多管闲事,他现在早就收了徒儿!

此时,阿殷温声道:“阿殷感激元公的青睐,如同元公所言,上官家只看真正的核雕本事。我相信自己的本事,不论是陆姑娘还是海姑娘,阿殷都愿意接受挑战。若技不如人,阿殷自无话可说。”

本来元洪先前还郁结得很,听阿殷善解人意地一说,心里的气也消得七七八八,喝了口茶后,气彻彻底底地没了,笑道:“你说得有理,姓陆的姑娘老夫瞧过了,是有点本事,不过未必及得上你。我正想与你说这事,没想到你先说出来了。五日后,的确有个挑战,你与陆岚斗核,由上官家的五位核雕师评比。”

元贝在一旁听着,望向阿殷的目光多了几分讶异。

他爹的暴脾气,平日里要想压下,可没这么容易。他当儿子的,往往都要劝上好半天。而方才殷氏只说了几句话,他爹的暴脾气便彻底被压下了。

元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阿殷,顿觉她整个人也如同她说话的语气那般,温柔如水,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好感。

之后,元洪又与阿殷说了几句,便让元贝带她去歇息。

元贝带阿殷到了一个院落,院落不大,里面有东西两间厢房,庭院里栽了一颗杏树,此时正值酷夏,郁郁葱葱。元贝先前本是不大喜欢阿殷,总以为她是在恭城迷惑了父亲,才让父亲与邓公公作对。可今日短暂的一瞧,却觉自己的父亲眼光极好,先不论核雕水平,单单是性子,温温柔柔的,说话方式让人很是舒服。若父亲能有这么一位徒儿,以后自己的耳朵也能清静不少。

因此,元贝待阿殷很是热情。

“……这是你的厢房,里面还有耳房,你的妹妹可以住在这里。对面的厢房住的是林师姐,是林公的女儿,也是林公的徒儿,是候选者之一。不过姑娘你放心,她虽话不多,但人挺好相处的。且平日里喜欢钻研核雕,若非核学有事,她基本不出房门。”

阿殷听着,道了声“谢”。

元贝摸摸鼻子,笑了声说道:“你若能当能上我爹的徒儿,以后你便能唤我一声师兄。”

阿殷一听,问:“不知郎君是哪位核雕师的徒儿?”

“我师父是马老。”

阿殷笑道:“承郎君吉言。”

待元贝离去后,阿殷与姜璇回了厢房。

厢房收拾得井井有条,家具物什都是崭新的,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不过姜璇没什么心思欣赏,关了门,左瞧瞧右看看的,确认没有人之后,才凑到阿殷耳边说道:“姐姐,陆姑娘真是狡诈!先前假意引姐姐去拜见马老,明知马老有了徒儿,却还让姐姐去拜见,这不是成心让姐姐受辱么?幸好姐姐没上当。”想起自己之前还觉得她人好,姜璇便觉得自己眼瞎,愤愤地道:“知人口面不知心!还装成好人的模样呢!呸!姐姐以后一定要小心她!这样的姑娘多可怕啊,跟个笑面虎似的,不吭一声就在背后插人一刀。简直比当初的洛三姑娘还有可怕!”

想起洛娇,姜璇更觉得陆岚段数高。

当初洛娇也只是刁蛮骄横,有心事也写在脸上,虽然害人但好歹害得明显,容易察觉。可现在这个永平来的陆岚心事都搁在心里,明明想要害姐姐受辱,还装成一副崇拜的模样!

阿殷道:“无妨,如今我们人已来了,断没有退回去的路了。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比起姜璇的担忧,阿殷此时想得更多的是过几日的斗核,以及上官家的核雕。这里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若祖父在天之灵,晓得她进了上官家,想必也会替她高兴。

“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地方?”上官仕信边打量周围边问。

阿殷含笑道:“已经足够了。”

上官仕信道:“若有的话,尽管与我说。倘若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与我的随从说。”他指了指江满道:“他唤作江满。”

江满道:“但凭殷姑娘吩咐。”

“以后劳烦郎君了。”她欠身微微施礼。

江满连忙道:“姑娘客气了。”同时心想,这哪儿还有需要布置的地方?少东家把核雕技者里最好的院落都让安排给她了。这里清幽安静,最适合雕核不过,而且对面的厢房还是少东家的青梅竹马林姑娘。

上官仕信又道:“元贝应该与你说了,对面厢房住的是林公的徒儿,她单名一个荷字,为人善良温婉,我与她打了招呼,你初来乍到她会照应你。有什么短缺的,一定要与我说。”微微一顿,他看了阿殷一眼,还未开口,阿殷便已笑道:“若有与核雕相关的难题,也必定与你商讨。”

上官仕信也笑了:“阿殷果真是我的知己,连我想说什么都知道。”

阿殷打趣他:“谁人不知少东家无核不欢?”似是想起什么,她眼睛亮了几分,又对上官仕信道:“我昨日过来的时候,瞧见了仕信及冠之年的得意之作,听闻足足有五百八十三个桃核。仕信是如何想出的?桃核与桃核的缝隙间浑然天成,我瞧了好久,心中敬仰之情滔滔不绝。”

说到此处,她仍是止不住地敬佩上官仕信,又连着赞扬了他好一通。

上官仕信难得被夸得脸红,说:“缝隙间我作抛光处理时,用了堆砌的黏土,边抛光边加黏土。核学里还有个巨型核雕也是我做的,你若喜欢我带你去看看。”

江满重咳一声。

少东家,你的魂儿呢?连自家规矩都忘了!

上官仕信才回过神,道:“等你成了元伯的徒儿,我再带你去看看。”

阿殷含笑地点头。

上官仕信又道:“你好好准备,我见过陆姑娘的核雕,并不及你,你胜算比她大。我对知音很有信心。只是你也莫要有压力,就算真的输给陆姑娘了,我们这里还有没有收徒的核雕师。”

阿殷佯作可惜的模样道:“若真输了,便见不到核学里的核雕了。”

“到时候你若真想见,我悄悄带出来便是,总不会让你失望!”

两人又聊了会核雕,上官仕信才离开了。

江满笑说:“头一回见少东家待一个姑娘这么好。”

上官仕信道:“人生难遇一知音。”

江满又道:“将知音娶回来了,不是更好吗?东家与夫人总念叨着少东家您的婚事,若少东家愿意娶亲,夫人高兴得怕是天天去庙里还愿了。以前夫人对我们未来的少夫人极其挑剔,莫说绥州的姑娘,连永平的贵女也能挑剔出个一二三四来。现在夫人什么都不挑了,只要少东家您愿意娶亲,就算核雕成精了,是个女妖,夫人肯定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上官仕信看他一眼,道:“再嘴贫我先把你的婚事给定了。”

江满顿时噤声。

上官仕信又道:“知音是个好姑娘,不能这么唐突,且她对我没意思。”

最后一句有意思!江满见到了苗头,立即道:“少东家您怎么知道殷姑娘对您没意思?我看殷姑娘刚刚提起少东家您的核雕时,双眼放光,崇拜之情不言而喻。一个姑娘家对你有了崇拜之情,再加把劲儿,就是男女之情了。”

江满继续怂恿道:“少东家您想想,倘若你娶了殷姑娘,夫妻间和和美美的,早上雕核,下午雕核,晚上雕核,谈天谈地谈核雕,赏花赏月再赏核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岂不美哉?再过段时日,还能一起生个娃娃,不论男娃女娃,从小便教娃娃雕核,长大后必定又是一核雕奇才。如此一来,既堵了夫人的嘴,又圆了少东家的心思,岂不是两全其美?”

上官仕信心中微动。

江满问:“少东家觉得如何?”

上官仕信摇首。

江满大愣,问:“不……不好?”

上官仕信却有其他顾虑。

江满是不知道的,此事他也不确定,仅仅是猜测而已。那一日斗核大会,穆阳侯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倘若那一日在天陵客栈里没遇上穆阳侯,他定是一头雾水。可偏偏却遇上了。穆阳侯那人,从不做多余的事情,更对核雕不感兴趣。

如今感兴趣了,是为了什么?

上官仕信想到了阿殷。

江满着急了,说道:“少东家!您别磨磨蹭蹭的。喜欢就先下手为强呀!我听闻殷姑娘先前与恭城谢家有婚约,可后来也解了,如今又无婚约在身,男未婚女未嫁,你也是说了人生难遇一知己,若知己还是你的妻子,少东家您便一下子拥有了妻子知己核雕!”

“先下手为强”五字扑闪闪地亮起。

上官仕信难得从江满口里听到有道理的话,他低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穆阳侯人已回了永平。如今他是近水楼台,何不能先得月?

陆岚与阿殷斗核,上官家的五位核雕师作为评判,本来出题者该是收徒的元洪。可如今放眼整个上官家上下,都知道元洪想收殷氏为徒。若由元洪出题,陆岚那边难免会觉得不公。五位核雕师与元洪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出题者为斗核的两人。两人各自给对方出一题。

这样的斗核方式倒是新颖。

阿殷也觉有趣,便留在屋里苦思。两日一过,阿殷也甚少出门。姜璇担心扰了阿殷,常常在上官家里溜达,与侍婢小厮厨房里的厨子厨娘说话。

第三日的时候,阿殷仍然没有离开厢房。

姜璇给阿殷捧了午饭进来,面色沉沉。阿殷一见,搁下手里的锉刀,问:“怎么了?可是有谁惹了你?”

姜璇情绪低落,迅速抬眼看了阿殷,又低着头,问:“姐姐想到什么题目了吗?”

“已有眉目。”阿殷以为她担心,又道:“其实不管陆岚出什么题,都没有关系。我们是斗核,斗的是核雕。她也不可能当着整个上官家的面为难我的。”

见她仍然情绪低落,阿殷静默了下,忽道:“我出去一会。”

姜璇急急地抬头,拉住阿殷的手。

“别……”

阿殷坐下来,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姜璇说:“这几日姐姐都在屋里,那个陆岚是天天都在屋外,一张嘴说话讨巧得很,把许多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阿殷笑道:“这又有什么?我们是来学核雕的,又不是去哄人的。”

姜璇着急了,道:“不!现在他们提起陆岚,都赞不绝口的,说陆姑娘如何如何的好。一提起姐姐,暗地里都说姐姐没有真本事,还……还有说姐姐投机取巧……”她咬牙道:“凭借少东家才得了元公的青睐。”

阿殷蹙眉。

姜璇又道:“他们表面上不说,可是暗地里都是这么看姐姐的。今天我无意中听到,急了,与一个侍婢吵了起来。可……可是没有吵赢……”她吸吸鼻子,说道:“姐姐明明是凭靠自己来绥州的!斗核大会夺了魁,光明正大地得到元公的青睐!现在他们居然说姐姐在恭城斗核大会说不定都是托了少东家的福,看了少东家的面子。”

阿殷闻言,出去转了一圈,周围的人看她目光果真有些古怪,倒也不敢当面指指点点,只是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

阿殷回到院子时,恰好遇到住在对面厢房的林荷。

她想着打招呼,林荷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转身便回了房,与上官仕信口中的好相处完全不一样。

门一关,姜璇说:“姐姐,林姑娘肯定是误会你了。”

阿殷拍拍她的手,说:“别急。”

“怎能不急!姐姐初来乍到,还没成为元公的徒儿呢!大家就在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以后还怎样在上官家里雕核?”

阿殷道:“我已经猜到谁是幕后之人,平白无故地泼我脏水,我也是有脾气的。”

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不会坐以待毙。

“她踏出房门了?”

“回姑娘的话,是的,就是中午的时候,她和她妹妹一起出去的。不过没有走远,走到花园就折回去了。”扎着双髻的丫环偷偷打量陆岚的面色,又堆了笑,道:“姑娘,依奴婢看,姓殷的不过是攀上上官少东家的大腿,能有什么实力?恭城不过是个破烂地儿,姑娘您可是永平过来的,正儿八经的金贵地方。斗核大会夺魁,说着是好听,可少东家当时也在的。”

丫环唤作如晴,是陆岚的侍婢。

见陆岚舒展了眉头,又道:“姓殷的出了房门后,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是在外面转溜了一圈。想来她就跟她那妹妹一样,听了也只能心里堵着,大不了发挥她们市井小民的泼辣性子,张嘴大吵。横竖最后丢了面子的也是她们自己。她们回房间的时候,听荷苑的林姑娘也难得出来了。”

陆岚眉眼微动,轻声问:“她怎么说?”

“林姑娘平日里就是性子沉闷的,哪能说什么呢?不过呢,再沉闷的性子,再寡言少语的姑娘,哪能受得了自己心尖上的郎君成为别家姑娘的靠山呀,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如晴捂嘴笑道:“还是姑娘您聪明,这么快就与上官家上上下下的人打好了关系,不然哪能知道林姑娘爱慕少东家?这下有戏看了,林姑娘铁定要给姓殷的使绊子了。”

说着,如晴又格外真挚地夸道:“姑娘这法子真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损了姓殷的名声。要是面皮薄一点的,说不定过几日就自己灰溜溜地收拾包袱走人了。”

陆岚含笑道:“她能攀上少东家是有点本事。”

“不过是靠她那张脸罢了,她有少东家做靠山,姑娘您也有邓公公做靠山呢。这回斗核大会,能做主的人可不是少东家。元公再怎么喜欢姓殷的,可还有其他四位核雕师呢。元公不看邓公公的面子,其他四位核雕师也要看的。等姑娘您当了元公的徒儿,进了核学,那真真是前程似锦!”

陆岚笑着颔首,又吩咐道:“剩下两日,你盯着她,若有什么举动立马告诉我。”

如晴说:“姑娘是怕姓殷的找少东家告状么?”

“若真找了,不就更证实众人心里猜测的么?”

如晴点点头。

“姑娘您说得有理,不论找不找她都理亏。找了是证实,不找是心虚。前几日的夜里,少东家去听荷园找她,可是许多人亲眼见着的。”

两日一过,陆岚愈发安心了。

殷氏打从之前踏出过一回房门后,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仿佛真的惧怕了外面的目光似的。

如晴笑说:“等今日斗核一结束,姑娘就是元公的徒儿,姓殷的恐怕只能灰溜溜地回她那小地方了。”

陆岚道:“打水进来吧,今日我要精心打扮。”

如晴应道:“自是当然的,今日可是姑娘击败殷氏的大日子呢。姑娘到底是永平出来的,气质哪里是姓殷的能比?精心打扮下,怕是少东家都要对姑娘多看几眼呢。”

与此同时,听荷园里的阿殷也起了身。

姜璇打了水,拧干了帕子递给阿殷擦脸,说:“姐姐,方才我在外面遇到陆岚的侍婢打井水,瞧她那得意的样子就来气。”

阿殷擦了遍脸,道:“阿璇,你可曾记得祖父说过一句话?”

姜璇一怔,道:“祖父说过许多话,姐姐是指什么?”

她微微倾前身子,手指揩过她的眼角,笑说:“你瞧瞧你,脸都没洗干净。”又重新拧干帕子,擦了擦姜璇的眼角,方温声道:“想要雕出好核雕,就跟你洗脸一样,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半点儿也不能马虎随意,若走了神,便容易洗不干净。不论做什么事儿也一样,只要专注才能成事。我们雕核的,恨不得一天的时间当成两天来用,寻找出更好的法子来雕刻,在桃核上变出更多新花样。哪里还有时间去折腾其他事情?”

姜璇似懂非懂地点头。

阿殷手指轻点她的额心,道:“好了,我要换衣裳了。再过会该去斗核了。”

瞧阿殷这般模样,姜璇便知她心里已有了主意,当下也不担心了,兴高采烈地道:“姐姐要不要穿齐胸儒裙?我特地把广袖改成窄袖了,方便雕核呢。”

姜璇吐吐舌头,这才应了声。

阿殷一人留在房间里,对着梳妆镜望了望。

也不知穆阳侯有没有从李太守那儿收到消息。

上官家有个大院落,名字取为核园,是平日里专供斗核的地方。

元洪收徒算是一件大事。

上官家里的人早已晓得今日阿殷与陆岚要斗核,好些人颇是期待,毕竟上官家许久没新的核雕技者进来了。如今还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比看两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斗核要新鲜得多。

斗核的时辰还未到,核园里比往常观看斗核的还要人多。

核园有一个高台子,台子上摆了两张桌子,不高不矮的,底下的人都清楚看到桌上雕核的动作。而台下摆了五张扶手椅,正是今日五位当评判的核雕师的位置。

再往后一些,也有五张扶手椅,其中三张是作为核学候选人的核雕技者的,还剩一张则是上官仕信的。

“怎么只有九张椅子?永平那位邓公公不来吗?”

“听说这几日都在核学里。”

“去核学做什么?”

“你问我我哪能知道?我有进不去核学。说不定是又挑核雕技者去永平吧?”

“真的假的?前阵子不是才挑了一位么?莫非永平又有哪位核雕师离世了?”

“前阵子被选中去永平的核雕师是秦姑娘。”

“秦姑娘……被……被圣上相中了?”

几人正在窃窃私语,冷不防的,一道不悦的声音响起道:“嚼舌根者,依照家规处置,你们三人去刑房领罚。”几人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道声影,正是上官仕信。

向来温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拧了眉,面有不豫。

几人吓得连忙噤声,纷纷应了声,脚底抹油地离开了。他们家的少东家平日里倒是极好说话的,一来是不管事,只醉心于核雕,二来待人温和,很少说语气重的话。但一码归一码,若被当场捉个正着,该罚的还是得罚。

几人都没有料到上官仕信会来得这么早。

不过这几人也不知上官仕信来得这么早,是为了阿殷。

少东家没主动讨过姑娘家欢心,如今是近水楼台,却也不知该如何先得月。而恰好这几日阿殷又在准备斗核一事,他也不好多加打扰,正好这几日恭城桃山来的一批桃核出了问题,他忙了几日才将事情解决。

上官仕信的袖袋里揣了几枚怪核,都是难得一见的。

他精挑细选了很久,才挑出了罕见的几枚桃核。桃核种类繁多,有大核小核圆核细长核普通核怪核,其中有些罕见的怪核无需雕刻便已能让人赏心悦目,若再加雕刻,配上不凡的刀功,出来的核雕容易令人惊艳。

他准备送给阿殷。

待阿殷斗核胜了陆岚后,作为庆贺的礼物。

倘若败了,便当作安慰的礼物。

思及此,上官仕信微微有点紧张,手心也冒出薄薄的汗。同时,他又有点期待,格外想见到阿殷收到这几枚怪核时的表情。

少东家一来,有了前车之鉴,在场的众人都不太敢说话了,核园里登时安静了不少。只是过了会,却见少东家坐在扶手椅上,微微垂首,唇角依稀可见一抹奇怪的笑意。

高台之上。

阿殷端坐在桌前,她隔壁是陆岚,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臂膀的距离。而台下是五位核雕师,坐在中间的是元洪,隔壁依次是林公、张公和申公以及马老。

五位核雕师后面依次是林荷,元贝,兰铮以及上官仕信。

阿殷并不是头一回雕核,可却是头一回坐在高台上,被底下的人注视着雕核,尤其是底下的九位都是核雕高手中的高手。

阿殷以为自己登台时会紧张,然而坐下后,竟半点紧张也没有,反而与一股子的兴奋和激动,胸口在不停地发热,仿佛见到眼前有一条堆满核雕的康庄大道。

尽管来了绥州,遇到了不少糟心事,可此刻坐在这里,她万分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这是她所钟爱的地方!

陆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阿殷,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见到阿殷在桌子底下紧握的拳头。她心中有些不屑,心想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遇到这样的场合就紧张得不行。

她收回目光,含了盈盈笑意扫向台下的所有人,得体又落落大方。

此时,坐在第二排第一位的林荷忽然起了身,走到兰铮身边低声与他说了几声。兰铮皱眉看了她一眼,却没多说什么,起身与她换了位置。

阿殷是头一回见到兰铮,之前听元贝说过是申公的徒儿,性子颇冷,为人有些傲气。想到这几人都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师兄师姐,阿殷存了十二分的善意,雕核雕得好,又是上官家核雕师的徒儿,年轻人正值意气风发,有傲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林荷,阿殷也是往好的方面想。

恰好此时林荷望来,阿殷对她微微点头,林荷冷着张脸扭了过去,与上官仕信说话。

阿殷也没在意。

上官仕信倒是注意到了,朝她笑了笑,不过却是慢了一步。他笑的时候,阿殷已经低下头了,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上官仕信有点失落,这一切落在林荷眼里令她有些不是滋味。

她喊了声:“子烨!”

上官仕信侧头,问:“何事?”

林荷说:“有事才能喊你么?”

上官仕信道:“当然不是,只是你若无事又喊我作甚?”

林荷张张嘴,竟无言以对。过了会,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个上官仕信会感兴趣的新话题,然而刚开口说了个字,上官仕信便已开口:“斗核要开始了。”

林荷挫败,赌气地又跟兰铮换回了位置。

也是此时,阿殷与陆岚的斗核正式开始。

元贝上了高台,给两人送了纸笔,道:“请把你们的题目写下。”说着,他站到一旁。

阿殷执了笔,笔尖一顿,很快写下若干字,随后交给了元贝。元贝低头看了眼,略微诧异地望了望阿殷,随后才去收了陆岚的纸。

元贝将两道题目交给五位核雕师。

元洪是第一个看题目的,也意外地看了眼阿殷,其余核雕师看了题目后,也一样不约而同看向阿殷。

后面观看斗核的人顿时好奇了,还有人踮起脚探长脖子,恨不得能把脖子拉长好一睹题目,人群里登时有了窃窃私语声。

“殷氏出了什么题目?”

“莫非是难题?”

“以她的性子,想为难陆姑娘也是有可能的。”

上官仕信笑了下。

江满问:“少东家知道殷姑娘出什么题目?”

上官仕信伸出两个手指头。

江满:“二?”

上官仕信摇首。江满好奇了,追问:“到底是什么?”上官仕信卖关子,眼里倒是笑意连连,只说:“等会你便知道了。”

此时,元贝道:“殷姑娘,你的题目是罗汉。”

话音一落,远处观看斗核的人顿觉陆岚心肠好,但凡雕核的人,基本没有谁没雕刻过十八罗汉的。出这样的题目,待对手是极其宽厚的。

然而,他们却不知陆岚心中所想。

陆岚是知道阿殷在斗核大会上的六刀绝活,也知阿殷是有点本事的。题目出得太难的话,一来会显得自己刻薄,二来难度高的核雕容易出惊艳之作。她出了这个寻常到极点的题目,看似简单,实际上却不简单。因为太常见了,在座的五位核雕师都是见过无数佳作的大师,十八罗汉出挑的核雕自然也是极其常见的。殷氏目前来说,必定还没有那样的功力,想要让五位核雕师都满意,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微微一笑,对阿殷说道:“罗汉十八位,念珠,摆设皆可,由殷妹妹自己发挥。十八罗汉眼鼻口耳,各有不同,殷妹妹玲珑心,我很期待妹妹的罗汉核雕。”

元贝又对陆岚道:“陆姑娘,你的题目是随意。”

先前不知题目的人,此时皆是哗然一片。

随……随意?

阿殷也对陆岚微微一笑,道:“陆姑娘雕刻自己擅长的便可。阿殷想着,既然为了当元公的徒儿而斗,自是该拿出最擅长的核雕出来,方显实力。陆姑娘,请。”

方才其余人还觉得陆岚心肠宽厚,可如今一对比,高下立见,且陆岚的题目倒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斗核还未开始,题目上论立意而言,阿殷已是胜了一回合。

陆岚面色僵住,幸好反应得快,点头笑了笑,便收回目光,不至于露出不悦的神色来。

即便此刻她的内心不悦到了极点。

元贝道:“斗核时间为三天。”

阿殷与陆岚一听,皆是一愣。先前说斗核的时候,并没具体说过时间,两人都以为是常规的一天,岂料现在居然给了三天。

元洪道:“我们上官家不讲究速度,只讲究慢工出细活。”

元贝接着道:“三天的时间内,除了雕核之外,你们都不能离开高台,一切起居食行都在高台上解决。”说着,有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高台后面的落地屏风被推开,竟然出现了两扇门,门内四四方方的小房,有点像是耳房,虽小但五脏俱全。

元贝又道:“夜里会有人守夜,斗核期间不得与任何人交谈。”说罢,他一扬手臂,道:“斗核正式开始。”元贝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又有两侍婢捧着红木雕花托盘上了高台。

托盘里有各式各样的桃核。

阿殷的目光触及怪核时,眉眼微挑,两指拈起怪核,仔细打量,眼里有一丝欣赏之意。

上官仕信瞧见了,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

江满压低声音道:“少东家,殷姑娘一定会喜欢你挑的怪核。”

上官仕信含笑道:“少说话。”

话是这么说,上官仕信却觉得袖袋里的几枚怪核生了几分热量,偶尔碰着手腕,循着血液流遍全身,扑腾扑腾地发热起来,尤其是心口处,砰咚砰咚地用力跳着。

阿殷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会怪核,才重新放下。

陆岚出了罗汉的题目,她便不能用怪核来雕刻。题目是罗汉,她能雕刻的东西有很多,罗汉核雕念珠,罗汉摆设,罗汉扇坠等等之类。

罗汉她不陌生,也相当拿手,只是越是简单的核雕越不容易出彩。

十八罗汉核雕念珠,她有两天的时间便足够了,上官家给三天的时间,要求慢工出细活,想来里头有什么深意。阿殷想了想,舍弃了十八罗汉核雕念珠

她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陆岚直接挑了怪核。

怪核容易出彩,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她为了今天,想了许多阿殷有可能出的题目。她在永平时,托了干爹的面子,曾有幸观摩过宫里的核雕师雕核,看完后,她只觉叹为观止,一直记在心底。

不论是在永平,还是在绥州的这段时日,她也有练习,不曾有过懈怠,那个核雕的每一刀早已深深地记在自己的脑海里,她不需要图纸,只需要核雕器具,三天之内便能雕刻出她最擅长的核雕。

殷氏此生都会后悔出了这个能让她扬名立万的题目!

陆岚斗志盎然地取了锉刀,开始铲平怪核的表皮。

台下。

五位核雕师对两位新来的核雕技者内心已有了初步判断。而观看斗核的其余人好些都在震惊于陆岚的下刀,竟然不用纸笔。

相反,另外一位核雕技者殷氏仍然在冥思苦想。

到了晌午时分,日头变得愈发毒辣。

高台下搭起了临时的棚子,遮蔽住烈日,还有四个仆役搬来了两面巨大的西洋镜。这是早年上官家的东家上官仁越洋过海与西洋人做生意时,偶然得之的,为了运回这两面巨大的西洋镜,还费了好一番的功夫。不过却是物超所值,因为核雕小,观看斗核时难免有所不便,视力稍微不好一些的,都得凑前去仔细观看。可如此一来,又会扰了斗核者,可有了西洋镜后,这些便不是问题了。

四个仆役固定好西洋镜,分别放在阿殷与陆岚的身前。

顿时,两个姑娘脑袋变大,身子变大,手里的核雕也变大了。

不过此法却不能多用,曾经有一回,西洋镜用久了,斗核者无端烧了起来,险些酿成大祸。原以为中了什么邪术,后来才知是西洋镜的问题。于是乎,这西洋镜用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便要撤走,歇一会后又再次搬过来,直到日头不再出现了,西洋镜才无需搬动。

张公说:“陆氏有几分本事,那是老闵的翻山越岭核雕吧。”

张公口中的老闵正是数年前得了皇帝青睐的核雕师,也是出自上官家,如今是永平的五位核雕师之一。翻山越岭核雕是闵公的成名之作。

元洪看了眼,道:“下刀的手法与顺序,确实与老闵很像。”

张公道:“这刀功没几年的苦练,成不了,是个有耐心的核雕技者。我瞧着不错,够格当你的徒儿。”

元洪没好气地道:“你喜欢自己收去。”

张公听他语气里处处维护殷氏,抬眼望向阿殷的核雕。已过了两个时辰,殷氏还没有开始拿起核雕器具,反而执笔埋头不知在画什么,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元洪说:“这个女娃满脑都是好点子,总能给我惊喜。”

张公半信半疑,扭头去问马老与林公。恭城的斗核大会,上官家除了元洪之外,这两位也去了。马老说:“殷氏这丫头确实有不少主意。”

林公亦点头道:“别着急,不到结束那一刻胜负难言。”

张公闻言,倒也有有几分期待。

江满看不太明白,问上官仕信:“少东家,殷姑娘在恭城雕核时不是从未用过图纸么?怎地来我们绥州,反倒要用起图纸了?”

上官仕信久久没有回他。

江满微微一怔,定睛一望,顿时了然。

巨大的西洋镜后,露出殷姑娘饱满圆润的额头,还有两道月牙儿似的眉,宛如近在咫尺一般。难怪少东家看得目不转睛,连他说话都听不见。

江满忍住笑意,不再开口,贴心地让少东家默默地看个够。

西洋镜来来去去地搬了几回,阿殷仍在埋头作画。

外头观看的人都好奇极了,她画了这么久,到底想雕刻什么?题目是罗汉,再简单不过,雕刻得多的人好些甚至不需要图纸,都能直接雕刻。可现在殷氏却拿了图纸,一埋头就接近一个上午。

斗核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外面的人尽管看不清楚两人雕了什么,可仍然没有人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埋首作画的阿殷终于抬起头来,她大抵是画得太认真了,连脸颊沾了一点墨水也没发现。此时此刻的她露出一抹跃跃欲试的笑意。

陆岚已经雕刻了半天,微微乏了,暂时搁下了锥刀,分了点心思在阿殷身上。只见她的桌案上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了什么,她看不太清,阿殷半个身子挡住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降龙罗汉。

她心中冷笑了声。

枉她被称为六刀绝活的神功,也不过如此。区区一个降龙罗汉,居然还要动用纸笔。她若雕刻降龙罗汉,闭着眼也知道眼睛鼻子该往哪里下刀。

然而过了会,阿殷却挑了一个大核,开始雕刻。

雕的却不是降龙罗汉,而是探手罗汉。

陆岚不由一怔,想要再看看她的图纸,可阿殷却早已收起了图纸,专心致志地雕刻她的探手罗汉。她的目光忽然一凝,心中极其诧异。

殷氏只在大核的底部雕了一个探手罗汉,随后居然在罗汉探出的掌心上雕刻新的长眉罗汉!

锉刀迅速地铲平多余的核皮,使得罗汉极为立体。

又过了阵子,陆岚手中的锥刀都捏紧了!

殷氏居然在探手罗汉的另外一只探出的手掌上又雕刻了一个新的罗汉。

高台下的几位核雕师开始议论纷纷。

马老道:“依照这个格局,若再往上添两个罗汉,而没背后的桃核支撑,必会崩塌。”

申公附和道:“她下面的两个罗汉已铲平了核皮,上面的若不对称,会损坏整体的格局。”

然而,阿殷接下来却没往上继续雕罗汉,而是放下手中的大核,新取了一圆核,继续埋首雕刻。在座的众人饶是经验丰富,也摸不清阿殷的下一步雕核动作会是什么。

一时半会,竟全都盯着阿殷的核雕,看得津津有味。

陆岚抿紧唇瓣,锥刀上的手指捏得紧了又紧。

渐渐的,入夜了。

侍婢点起了灯,高台上亮如白昼。

高台下的几位核雕师都开始犯困了,马老年纪大了,受不住,元贝扶着他回去歇息了。马老一离开,剩余的四位核雕师也陆续回去了。

很快的,核园里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守夜的随从仍然精神抖擞地盯着两位斗核者。

江满道:“少东家,夜已深了。”

上官仕信道:“不急。”

林荷过来问上官仕信:“子烨,你明日不是要与阿叔出去吗?”

林荷口里的阿叔正是上官仁。

上官仕信笑道:“不急,晚些我再回去。你若乏了,便先回去歇息吧。”林荷看了眼高台上的阿殷,微微皱眉,也坐下来道:“我也再坐一会,看看你所说的知音到底能雕出什么来。”

而此时已经雕刻了四个时辰的阿殷也有了倦意,她打了哈欠,唤来其中一位守夜人,将核雕交予他,待锁好后她才起身,准备回后面的小耳房里歇息。

上官仕信朝她微微一笑,这才起身离去。

阿殷顿觉心中微暖。

翌日,所有人来得比昨日还要早,都想看看殷氏到底想雕什么样的罗汉。然而一整天一过,殷氏仍然没动最初的大核,而是又挑了其他核来雕刻。

她一直埋首,令高台下的众人都看不太清楚。

马老是个急性子,此时恨不得跑到高台上去盯着阿殷的每一刀。

第二天的斗核过得极快,入了夜,阿殷仍然埋首在桌上,最初的大核还在木盒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上官仕信也是直到阿殷歇息前才离开核园。

终于到了第三天,将近斗核尾声时,阿殷终于动了雕了三个罗汉的大核。

她开始给顶部的桃核打磨抛光,成了光滑的球状。

陆岚不动声色地打量,只觉阿殷古怪得很,桌面上的好几个罗汉核雕与寻常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竖着的底托。

她心想,先前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她的翻山越岭核雕不论是意境还是刀功,都是来自永平的闵公核雕师,哪里是殷氏一个小小核雕技者能比的?

陆岚继续安心收尾。

终于,斗核结束。

高台下的五位核雕师通通都没有忍住,上了高台,第一时间去看阿殷的核雕,将阿殷的桌子团团围住。陆岚轻轻地哼了声,核雕看的是真材实料,哪里是她故弄玄虚便能赢的?

然而就在此时,元洪响亮如钟的声音响起。

“妙!果真妙极!”

张公、马老,林公都纷纷赞同。

陆岚愣住了。

她猛地站起,探头望去,这一望不由惊呆了。

先前还只是平平无奇的单独摆件罗汉,此刻竟全都堆叠在最初的桃核上。以探手罗汉为底部,两个罗汉紧贴圆球,而圆球上又雕刻出极细的小洞,正好将之前散落的罗汉核雕通插上,三三两两的一层又一层地堆叠,最上面乃她先前看的降龙罗汉,背后巨龙环绕,威风凛凛。

阿殷说道:“先前看到少东家的巨型弥勒佛,方有了这样的构思,原本想试一试,没想到真的雕刻出来了。”

元洪低头一望,图纸上画了七八种罗汉堆叠的方式,许多细微处也画得格外精细。元洪心中大喜,只觉这个徒儿他是收定了,莫说邓忠,神也不能阻挡。

当即连陆岚的核雕都不曾看,拍案道:“得了,这是我的徒儿,谁也不许与老夫抢!”

剩余的四位核雕师看了看陆岚的核雕,倒也没吭声。陆岚的核雕也不是不好,刀功以及意境甚至神韵都颇有闵公之风,可到底是缺乏了新意,闵公的翻山越岭核雕在座的核雕师都见过的,陆岚想要超越闵公目前而言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岚抿住唇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上官仕信也上了高台,见到阿殷的核雕,赞不绝口地道:“阿殷果真是仕信的知音,能举一反三,果真妙哉。”

元洪着急地道:“你们几个都不吭声,我便当你们认了。好徒儿,快喊老夫一声师父。”

阿殷却也不急,而是向元洪盈盈一拜,朗声道:“阿殷在恭城时,多得方伯的邀请帖方能参加斗核大会。在斗核大会上,又得了元公与少东家的赏识,才得以来到绥州。阿殷以前一直听闻上官家乃核雕技者的圣地,不论家世,不论男女,只论核雕,以雕出好核雕为荣。”说到此处,阿殷扫了眼不远处观看斗核的众人,又收回目光,含笑道:“阿殷一直心生向往,如今能得以拜元公为师,是阿殷的福气。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此话一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少人登时为自己误会了阿殷,甚至是诋毁了阿殷而感到愧疚。今日斗核一过,殷氏显然是有实力的,尤其是邀请帖还是方伯给的。

先前的传言如何出来的,又是什么居心,大多数人内心已经了然,看陆岚的目光都不由添了几分冷意。

陆岚亦没想到,殷氏好几日没有动作,结果在这么多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甩了她一巴掌!

小耳房里虽五脏俱全,但到底空间窄小,转个身也不大方便,连续雕了三天的核,天气又热,阿殷一结束雕核,便径自回了听荷园。

到底是姐妹心意相通,姜璇早早就提前回了听荷园给阿殷准备了热汤沐浴。

“姐姐,我还摘了花瓣给你泡汤呢,你再等一会。”

阿殷含笑说好,驻足留在屋外。没一会,听荷园里走进一抹身影,阿殷定睛一看,正是林荷。她想着误会已解,想来也无事了,便笑吟吟地唤了声“林姑娘”。

岂料林姑娘仍然黑着张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扭头,直接进了对面的厢房。

她只觉一头雾水,仔细想来,打从进了上官家,也并无哪里得罪林荷的地方,怎地一见着她便跟她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

阿殷想不通。

“姐姐,好了,你进来吧。”她推门而入,屋里摆了一个大木桶,里面是清澈的温水,上面飘着些许花瓣,红的黄的粉的,都是新鲜的花瓣。阿殷诧异,问:“你在哪儿弄来的花瓣?”

姜璇笑吟吟地道:“我问了花园里的张伯,他说好。我要摘的时候,上官家身边的随从江大哥过来了,听说我想给姐姐摘花后,带我去了另外一处园子里,好像是少东家住的院落,里面栽的花花草草比外头花园的还要好看呢。我折了几朵便回来了。”

阿殷垂首望了眼,又看了看隔壁架子上的篮子,里面满是花瓣。

注意到阿殷的目光,姜璇又道:“我真的只摘了几朵,我回到听荷园的时候,江大哥也过来了,给我们送了一篮子的花瓣,还说不够的话再找他要。”

阿殷闻言,不由多看了姜璇几眼。

自家妹妹生得肤白唇红,杏眼水汪汪的,的确招人喜爱。上官家氛围不错,江满又有仕信那样的主子,以后前途不可估量,若阿璇真心喜欢江满,倒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姜璇自是不知阿殷心底想些什么,只道:“姐姐赶紧沐汤吧。”

阿殷含笑说了声好,心想姻缘的事情不着急,再过阵子便是七夕,若江满当真有意,想来也会行动的。

两天后,阿殷正式给元洪行了拜师礼,一跪三拜。元洪送了阿殷拜师礼,是一套极为精致的八仙过海核雕以及一枚令牌。不同阅历的人雕刻出来的核雕显现出的韵工也不一样,阿殷爱不释手,赶忙拜谢。

元洪收了爱徒,心里喜滋滋的,乐得不行,赶忙扶了她起来,又给阿殷介绍了其余几位核雕技者,分别是兰铮,林荷与元贝。他们三人入门早,阿殷高高兴兴地唤了师兄与师姐。

兰铮淡漠地应了声。

林荷冷冷地应了声。

元贝倒是笑容满面地应了,还喊了一声“小师妹”。

待见过诸位后,元洪又告诉阿殷:“近来核学得了一新核雕,十七位核雕技者都在足不出户,那位邓公公也在。恐怕要再过段时日才能真正进入核学。不过在这之前,你倒是可以与你的几位师兄师姐进去瞧瞧。”

阿殷闻言,心中一喜,连忙说“好”。

待元洪离去后,兰铮与林荷也跟着离开了,剩下元贝一人。

阿殷眨眨眼。

元贝挠挠头,道:“小师妹,我本来也想带你进核学的,可师父眼下给我指派了任务。要不你再等个两日?”阿殷笑说:“我不急,师兄你忙你的。”

见阿殷如此,元贝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瞅瞅漏壶,又说:“要不这样如何?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你别吃午饭,我带你进去走走。其实本来你可以一个人进去的,但核学里有好些地方是禁地,是万万不能闯的。你头一回进去,还是得有个人带着。”

阿殷正想说“麻烦师兄”时,江满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道:“元贝你忙你的,殷姑娘参观核学的事你不用操心。少东家先前已经应承了殷姑娘的。”

话音未落,上官仕信便已走了进来。

他望了元贝一眼,轻轻地咳了声。

元贝看看上官仕信,又看看阿殷,登时明了,脸上堆了笑,道:“既然有少东家在,也没我的事儿了,我去替师父办事去。”

四周没了人,江满也识趣地离开。

屋里很快便剩下阿殷与上官仕信两人。上官仕信清清嗓子,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阿殷笑了笑,道:“子烨可是要带我去参观核学?”

上官仕信不由也笑了:“也好,我们参观完核学,再一道用午饭如何?绥州有一家食肆,里面有几道招牌菜,味道极好,偏清淡的,想来你会喜欢。”

阿殷整个心思都在核学上,巴不得现在就进入核学,哪里有吃午饭的心思?

上官仕信看出来了,又是一笑,道:“用晚饭,如何?”

阿殷连忙点头。

核学位于上官家宅邸的深处,筑了高墙,俨然像是分隔了两个世界似的。门是朱红的,墙檐上矗立寸尺大的狮子石雕,嘴巴里皆衔了一颗圆核。

她好奇地问:“石狮含圆球意为有求必应,含核雕又是什么含义?”

上官仕信道:“以前石狮子里含的是圆球,直到后来有一回圣上微服出巡,来了我们绥州,参观核学时,下了旨意让石狮子里的圆球改为圆核。”

阿殷微怔:“圣上改的?”

“圣上入住上官家时,做了个梦,梦见一只巨狮,张牙舞爪地追着圣上跑,将要追到时却乖巧地张开嘴,吐出一个圆核。圆核一开,变成一堆金银珠宝。圣上唤了高人来解梦,那高人一算,觉得是好意头,圣上遂让上官家的所有石狮子里的圆球换成了圆核。”

上官仕信边说边向守卫出示令牌。

他又道:“核学管理极为严格,没有令牌不得进入。”阿殷闻言,也将先前元洪给她的令牌取了出来,守卫仔细端量,好一会才放了阿殷进去。

进去后,上官仕信又道:“第一回是如此的,第二回他们认得你了便不会这般仔细检查了。”说话间,两人穿过垂花门,又接连过了三道门,每道门都有守卫把守,检查得格外仔细。

终于,没有了门关,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外头高墙林立,里头却是鸟语花香,一条羊肠小径铺满了鹅卵石,两边是柔软的绿草,每隔三尺便有一个巨型核雕作为摆设。

上官仕信道:“这些都是核学里的核雕技者雕刻的。”

阿殷道:“核学里果然是人才辈出。”原以为外面的核雕已是上乘,未料里面的才真正叫大开眼界。思及此,阿殷更加迫不及待地催促上官仕信,道:“不是说核学里有许多珍藏的核雕么?”

上官仕信道:“知你心急,才特地拐了小路,穿过这条小路再走过一个长廊便是珍藏核雕的阁楼。”似是想到什么,他又指着那边的屋舍道:“待你从几位候选人里脱颖而出后,也要从听荷园搬到这里,乃是核学十八位核雕技者居住的屋舍。”

阿殷问:“先前元师兄说核学里有许多禁地……”

上官仕信说:“禁地是万万不能闯,能进禁地的人,只有永平的那五位核雕师。”

阿殷一愣:“你也不行么?”

上官仕信摇首。

阿殷只觉奇怪,这是上官家的地盘,身为少东家,在自己家中居然还有不能进的地方。仿佛看出阿殷内心的疑问,他又道:“自从上官家创办了核学,便与天家息息相关,行事自然也不能随意。”

阿殷表示理解:“得到了什么,总得放弃一些东西。”

“与知音说话,心里就是畅快。”上官仕信含笑道:“子烨以前总以为遇不到一个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姑娘,上天待我还是不薄,让……”

阿殷忽然轻叫一声,欣喜地道:“那是珍藏核雕的阁楼吗?”

“……是。”

阿殷提起裙裾,已然往前小跑了几步。上官仕信的话憋到一半,然而却也无可奈何。大抵是头一回遇到心仪的姑娘,不论做什么,都生怕唐突了佳人,真真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呵护。

他低叹一声,与阿殷一道进了阁楼。

阁楼有五层,最高两层是禁地。

阿殷在阁楼剩余的三层一待便是半天,见到形形色色的核雕时,把上官仕信也忘到了一边,沉迷在各种核雕里。直到天色已晚时,阿殷才回过神来。

“已经这么晚了。”

上官仕信看了阿殷半天,心里倒是挺满足的,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夜色已黑。此时离宵禁也不远了,出去食肆用饭的想法落了空,上官仕信与阿殷一道离开核学。

往听荷园里走时,上官仕信揣在袖袋里的几个怪核终于送了出去。

他轻咳一声,道:“我前阵子挑了几个怪核,想着你会喜欢便留了下来,且当作恭贺你拜在元伯名下之礼。”

阿殷一看,几枚怪核形状各异,都是难得的好核。都是懂核之人,阿殷更知这份礼物的珍贵。

她珍而重之地收下。

见她收下了,上官仕信心中微漾,眼里笑意更深,又道:“你来了绥州好一阵子,我都没带你好好游玩。正好过几日我得闲,且那一日没有宵禁,我……我与你一道出去游玩,可好?”

说此话时,上官仕信内心有点儿紧张。

过几日没有宵禁的原因,正因为是七夕佳节。

绥州的儿郎姑娘都知道,那一日哪位郎君与姑娘同游绥江,并一块儿放了花灯,便是定情之意,再过不久便能遣人上门提亲。

阿殷爽快地答应了。

阿殷回了听荷园后,门一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上官仕信所言的过几日是七夕。

七夕佳节,男女出游意义大不一般。

上官仕信却邀她那一日游绥州……

姜璇走过来,问:“姐姐吃过饭了么?”

阿殷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沉迷于核雕,莫说晚饭,连午饭也不曾吃。本来没有察觉,现在姜璇这么一说,她顿时觉得饿了。

姜璇听到声音,笑着去热了饭菜,嘀咕说道:“我就晓得姐姐会忘记吃饭,一遇到核雕姐姐什么都能忘!”

阿殷道:“若有机会,我把核学里的核雕雕出来给你看看,你定也会与我那般沉迷。今日总算彻彻底底知道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想到以后自己也能雕出这样的核雕,就连饭也忘了吃。”

饭菜早已凉了,姜璇在小灶房里隔水蒸热。

她说:“今天晚饭的时候,江大哥还过来了,提了两个食盒,里面都是绥州的各式糕点。饭菜约摸还要小半柱香的时间才能热好,姐姐若是饿了,还能吃糕点填肚呢。啊,险些忘了!姐姐,今夜江大哥还说了一事呢,说是少东家想在七夕那一日与姐姐同游绥州。”

江满晓得自家少东家头一回讨姑娘家欢心,难免会温吞,思来想去,又生怕少东家开不了这个口,索性先与阿殷的妹妹说了。

然而江满却不知,因为这事儿才误打误撞地消了阿殷的疑虑。

她含笑与姜璇道:“嗯,少东家也与我说了。过几日,我和你也一块出去。你不是一直想游绥州么?先前赶上了与陆岚斗核,现在核学里的人又在忙事,正好我们姐妹俩可以与少东家还有江郎君一块儿出去。”

姜璇没有听出阿殷的话外音,倒是高兴能出去游玩。

阿殷见状,心想也许自己能护着这般无忧无虑的妹妹的时日也不多了。她转眼一想,却也不知怎地竟想起七夕那一日差不多到穆阳侯发病的时日。

如今的穆阳候远在永平,想来发病时也只能依靠旧法来解决了吧?

恭城驿站。

张驿丞近来过得很是安生,隔壁的元驿丞升了官,终于离开了驿站,换了个老实忠厚的年轻人。大抵是初涉官场的缘故,稍显稚嫩,对他也颇为尊敬,事事以他为先,还主动揽了不少活儿。

真真是个懂事的小年轻。

他每日没事喝喝茶,溜溜鸟,日子悠哉游哉的,只有偶尔想起当初穆阳侯驾到时,脑门才隐隐作痛,胸腔也噗咚噗咚地跳。

那一日的事儿,真是八百辈子都忘不了。

那么一尊大佛来了他这个小小的驿站,幸好他小心接待,没惹出令人闻风丧胆的饮血鞭,保住了一条老命。如今才有这么安逸的日子。

张驿丞摸摸发白胡须,眯眯眼地喝着香茗。

茶真香。

日子真好。

冷不防的,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张驿丞此刻心情极佳,连横眉都懒得给,眯眯眼,舒舒服服地说:“急什么,有事慢慢说。”

小厮脸色发白,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只道:“张……张驿丞……”

“都让你别急了,又不是穆阳侯来了,有话也慢慢说。”张驿丞倒了杯刚烹好的热茶,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下,正要喝下第一口时,小厮终于喘过气来,欲哭无泪地道:“不!就是穆阳侯来了。”

张驿丞手一抖,热茶烫了半边手,硬是没反应过来,老半天才道:“什么?”

“穆阳侯的马车过来了!就在门口!”

张驿丞“啊”了声,才发现手烫得老疼,当下却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跟小厮出了去。

上回没见着穆阳侯本人,这回倒是真真切切见了个准。

面容阴戾,冷飕飕地看着他。

“你是这里的驿丞?”

张驿丞心中咯噔了下,道:“回侯爷的话,正是下官。”瞧见玄甲卫寒光森森的架势,他咽了口唾沫,问:“不……不知侯爷可是要在此歇脚?”

然而,穆阳侯并未回他,沉着张脸站在驿站的小院里。

酷夏的太阳略微毒辣,张驿丞却觉背后冷汗出了个透。再偷偷地瞄一眼,哎哟,穆阳侯缠在腕上的不正是传闻中的饮血鞭么?张驿丞觉得有点晕,好一会才稳住脚步。

与此同时,有几个张驿丞觉得眼生的人从驿站后院里走了出来,再仔细一瞧,带头的人正是上回来要他找恭城大夫的白面郎君。

“禀报侯爷,找到了。”

……找到什么?在官场浮沉多年的经验告诉张驿丞,他嗅到了阴谋。

过了会,后院里又出来了两人,两人抬着一块裹着人的白布,还未靠近,便已有一股令人呕心的臭味传出。张驿丞后退了半步,一瞥穆阳侯,他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揭开。”

“是。”

言深掀开了白布,里面的人早已腐烂得没有了人形,若非身上有一块铜制令牌,恐怕也认不出这就是陈豆。

张驿丞有点懵。

在他的驿站里挖出一具尸首?发生了什么?

却见穆阳侯沉痛地道:“带回去厚葬。”目光顿时又扫向他,张驿丞颤颤巍巍地道:“请允许下官查明此事,必……必……”

话还未说完,穆阳侯却是径直上了马车。

留下来的白面郎君对他道:“张驿丞与我说便可。最近一个月驿站可有什么人往来?有记录的簿册对吧?还有前阵子……”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车门一关,已经彻底隔绝了声音。

穆阳侯闭眼。

片刻后,言深回来禀报道:“侯爷,此事与王相无关。属下定会尽早查明。”言深此刻心情很是沉重,没想到在恭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陈豆身手极好,一般人想伤他都很难,如今竟是身死异乡。

思及此,言深又有几分挫败感。

若不是李太守遣了人来询问,一经查探,才知陈豆被人冒充了。

言深心中对殷氏的感激与佩服添了几分。

此事,若非殷氏那边有了动作,恐怕要知道陈豆被杀,也是侯爷再次来恭城的事情。也幸亏殷氏机智,不仅仅没受到假陈豆的伤害,而且还把人送进牢狱,并向永平传达了消息。

他们家侯爷对她另眼相待,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只是到底是何方人物,居然趁着侯爷跟皇后算账的时候横插一脚?一时间,言深也说毫无头绪。新帝登基不到两年,政权尚未稳定,他家侯爷是新帝手中的利刃,树敌太多,要一一排查尚需要时间。

“侯爷,已让人送陈豆回永平。”

马车里传出一声“嗯”。

言深又问:“侯爷现在要去何地?”

“绥州。”

七夕乞巧,正是绥州姑娘最为喜爱的佳节。

这一日的绥州,没有宵禁。

大街小巷里灯火通明,摊档林立,东西两市各有难得一看的七夕杂耍。许多摊档挂上精心准备的花灯,一盏接一盏,令人目不暇接。

七夕这一日,绥州里最为热闹的当是暮色四合之后。

姑娘们在家精心准备了一整日,花灯也亲自扎好,只待夜里与心尖上的郎君同游绥江,再一块儿放花灯。婚姻大事如今虽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若真想嫁一个如意郎君,今夜便是被允许的绝佳机会。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提着花灯的娇俏姑娘面染红云,说话轻声细语。郎君含情脉脉,只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的花灯呢?”

上官仕信问阿殷。

阿殷微微一愣,问:“什么花灯?”

上官仕信道:“我听江满说,你这几天在屋里做花灯。”江满回来禀报时,那天上官仕信正在雕核。当时他愣了下,随即狂喜。阿殷做花灯,做花灯的含义是什么,想来阿殷也听周围的人说了。她亲自做一盏花灯,又答应与他同游绥州,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是有点意思?

上官仕信倒不敢想多,生怕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只唤了江满日日过去注意阿殷花灯做的情况。

两日后,江满说阿殷做了一盏荷花花灯,上官仕信便开始满心期待。江满极其机灵,为了让自家少东家与殷姑娘独处,还未出门便想了个法子将姜璇带走了。

阿殷本是有些不明的,现在听上官仕信一说,便笑道:“那是给阿璇做的花灯。”

“……原来如此。”

阿殷是头一回夜游绥州,以前在恭城时,日日宵禁,入了夜,街道上基本便是空无一人,如今难得热闹,她左顾右盼,只觉处处有趣,走马观花的,看不过来。

“那边好热闹,子烨,我们过去看看。”

上官仕信自然说好,与阿殷一道走了过去。

原是一处核雕摊档,上面摆了一模一样的半成品核雕,底下刻着各式各样的七夕佳句,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

摊主握着锥刀,正在核雕上刻字。

不过短短片刻,摊主便将刻好的核雕递给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两颊浮起红云,捧着核雕爱不释手的,她身后的侍婢给了三十文钱,主仆俩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随即又有一位郎君手里拿着七十七文钱,道:“我要雕人的,要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诗。”

“好嘞!”摊主收了钱,爽快地应了,取出锉刀,边磨平表皮,边仔细打量那位郎君。不一会,那位摊主便低了头,迅速在半成品核雕上雕刻,也无需图纸,直接下刀。

阿殷看得目不转睛,小声与上官仕信道:“高手在民间。”

上官仕信却笑了声,道:“你且看看他雕刻得如何。”

阿殷听上官仕信这个语气,又好奇地问:“莫非里面有何蹊跷?”

上官仕信道:“七夕时出游的人都图个热闹和意头,雕刻一个人极费时间,那小摊商自不会费太大的功夫。你瞧,他的摊档里大多是刻字的,极少刻人的。”

阿殷闻言,又仔细地瞅了瞅。

摊主此时已经雕刻完了眼睛,与那位郎君只得两三分的相似,再瞅其他已经雕刻成型的核雕,姑娘们一律是瓜子脸杏眼翘鼻小唇,男的一律是剑眉星目。

她明白了,也笑道:“这摊主刻谁都是一个样,买的人也就是图个意头。”

过了会,摊主雕刻完了,将底部刻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诗句,上面雕刻着一位郎君的核雕递给了那位买主。买主瞧了瞧,高高兴兴地走了。

阿殷说:“把人雕得好看,买的人也开心,这位摊主有生意头脑。”可惜雕得不像。

阿殷扭过头,正想与上官仕信说话时,他人却不见了。她微微一怔,四处张望,只见上官仕信不知何时走到了摊档前,低声与摊档老板说了什么。

摊档老板顿时诚惶诚恐地点头。

接下来,老板让出了自己的板凳,取出一副新的核雕器具。阿殷离得稍微有点远,只能听见几个字眼,譬如“笑纳”与“慢用”。

上官仕信接过核雕器具,取了其中一个半成品核雕,底部雕刻着八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围在摊档前的人群本是有些喧哗,直到见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郎君前去,人群里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不少。直到上官仕信手中锉刀一起,本是还有些声音的人群登时半点声音也听不见。

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上官仕信。

那般温文儒雅的郎君,抬起锉刀时,手里的核雕像是活了过来一样。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头顶的发髻,松松垮垮地挽着,斜插一根芍药花簪,衬得核雕上的女子眉目如画,温柔似水。

就连裙裾上的褶皱也雕刻那么精细,仿佛郎君心里早已有一位织女,虽每年七月七得以相逢,但一颦一笑早已刻画在郎君的骨子里,那般清晰,那般生动。

忽然间,安安静静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

“是这个姑娘!对,就是核雕上的姑娘!”

一声落下,无数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阿殷身上。那些人看着阿殷,频频点头,只道:“像!真像!这位郎君好手艺!”

也是此时,上官仕信站起,缓缓走向阿殷。

不少人自动让开一条宽敞的路。

上官仕信展开掌心,含了笑,道:“赠佳人核雕。”

掌心的佳人如花似玉,眼前的佳人更是沉鱼落雁,一时间让周围观看的姑娘羡慕不已。甚至有人说了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阿殷的两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头……头一回看子烨雕核,受……受益良多。”

上官仕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加之周围的人目光灼灼,他五指一收,只道:“那边的人少,我们过去。”说着,先行了一步,穿过了层层人群。

阿殷也跟在上官仕信身后。

夜色越浓,街上的人便越多,阿殷脸上跟火烧似的,又有些心不在焉,被来往的人群撞了下,脚步一个踉跄。就在此时,掌心里传来一道温热。

她抬眼一望,上官仕信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抓着她的手,温声道:“这里人多,我带你去一个人少的地方。”

一路上,她只觉上官仕信的手越来越烫,到了后头,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黏糊糊的。

终于,上官仕信松开她的手。

她看着他,心情没由来的有点忐忑不安。

他递出一方帕子,道:“擦擦手,天气热出汗多。”他这么解释着,声音也很温和,可仔细一听,却能听出一丝局促和紧张。

阿殷接过帕子,擦了手。

他又道:“方才情急,才……才抓了你的手。阿殷,子烨并非有意冒犯你。”见她仍然懵懵懂懂的模样,他又轻声说:“我是第一回过七夕的节日,平日里要么在宅邸里雕核,要么在与人斗核。以前不觉七夕与平常日子有何不同,可今日方知,是不一样的。”

他伸出手,掌心是他先前雕刻的核雕。

今夜月光皎洁,树丛上挂满了花灯,映照在核雕上,刚刚打磨过的核雕有一层柔和的光泽,如同她的乌发那般,柔软亮丽,看得他满心柔软和欢喜,仿佛怎么瞧都瞧不够。

原以为世间只有核雕才能让他惦记在心底,直到遇上她。

她聪慧沉静,温柔美好,有一双堪比星辰的双眼,雕核时熠熠生辉,能让天地间黯然失色,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爬到他的心尖上。

“我年有二十五,嗜好核雕与你。”

“阿殷,子烨想娶你为妻。”

阿殷有点儿懵,二十年来,头一回有人这么真诚地向她求亲。

有人说,他的嗜好只有核雕和她。

“我……”她一时半会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上官仕信的掌心又开始冒汗,他说:“子烨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阿殷愿意,子烨即日前往恭城向令亲提亲。你慢慢想,不用着急,想好了再告诉子烨。”

说着,把核雕塞到了阿殷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