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年来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害怕,所有的不知所措,都是你带来的!我但凡能够选择做主,我必定对你不屑一顾!
“姐姐?姐姐?”
“啊?”
姜璇停下脚步,倚在拱桥边上,微微歪着头,问:“姐姐怎么心不在焉的?莫非是想侯爷了?还是姐姐想着明日的事情?”
早晨过后,穆阳侯遣了人过来说明早要带阿殷去两个山头外的法华寺赏花。
姜璇笑吟吟地打趣:“侯爷不是还吩咐了,就只要姐姐一人过去么?哎呀,真的像是话本里说的那样呢。才子佳人相约,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阿殷嗔她一眼,说:“就懂得打趣你姐姐。”
姜璇说这话时,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阿殷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想放过。对于阿殷今早说的那一番话,姜璇起初是替姐姐开心,可后来她出去打水回来后又觉得不对劲。姐姐当初喜欢谢家小郎,就因为不肯当妾,才一直没有成婚。她一直认为姐姐骨子里是不愿与其他人共享一夫的。她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出一丝勉强的痕迹,可惜没有找着。
提起那位侯爷时,姐姐的眼里似有了一层与众不同的光,就跟当年初识谢家小郎那般。
姜璇又想,兴许那位侯爷是王公贵胄,那样的人家到底是不同的。
“姐姐,那边有个水榭!”
她松开阿殷的手,兴冲冲地飞奔到水榭中左右盼望。阿殷笑着看她,也不着急,慢慢踱步前行。树丛苍翠,开了不知名的小花。姐妹俩游走了一上午,都不曾见到人,想来是穆阳侯吩咐了下去。
想起穆阳侯,阿殷心情极是复杂。
无疑的,他霸道而强势。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温柔,好几次让她险些深陷其中。幸亏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理智地束缚自己,不能深陷。
他是穆阳侯。
侯府宅院里的勾心斗角,穆阳侯母亲家信中的委屈,还有诸位等着被赐婚给穆阳侯的贵女,这些都是她巴不得远离的东西。一个谢少怀已经足够了。
可是他不愿放手,她似乎也别无他法。
阿璇说她瘦了,她焦躁无奈,心事重重,夜不能寐,又怎能不瘦?
她不认为穆阳侯对她的在意能维持多久,如今因为得不到尚且新鲜,以后若是不在意了,没有家世,没有依靠的她,在权贵遍地的永平又要如何自处?家信里的簪花小楷写得清清楚楚,宫里的玉成公主爱慕沈长堂,圣上有意成人之美。
她念到这里的时候,穆阳侯没有任何反应,于他而言,想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要带她回去,不是侍疾丫头,就是没名没分的侍寝丫头。
她不愿,可他这么缠着她,她迟早一日也会被打上穆阳侯的人的记号,到头来始终还是要去永平。
摆脱不了穆阳侯,她这辈子就别想安生。
事已至此,她得为自己另作打算。
山庄里的房间不小,有里外两间,姜璇来了便睡在外间的榻上,阿殷睡在里间。约摸是心事重重的缘故,她仍然夜不能寐,望着鸦青色的帷帐发呆。天将亮时,她悄无声息地起榻,梳洗更衣。
随后她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她唤了小童带路,去了灶房。
她烧柴煮了一锅热水,团了面粉,蒸了一锅的馒头。
小童一直跟在阿殷身边,本想说这些粗活让下人干便好,可转眼一想,又说不定是殷氏想给侯爷洗手作羹汤呢,便也没有开口阻拦。后来又见殷氏揉了面团,做了十来个大馒头,馒头又大又圆,一点儿也不精致,本也想开口说馒头做得太粗鄙入不了侯爷的眼,但又怕说出来伤了殷氏的面子,犹豫纠结了半晌,终于酝酿好说辞时,殷氏的馒头已经出锅了。
她利落地往盘子里装了三个馒头,说:“做多了,剩下的劳烦你帮我放好。若我妹妹中午饿了,你拿给她吃。我妹妹特别喜欢我做的馒头。”
说着,对小童微微点头,端着盘子就离开了灶房。
小童傻了眼。
……居然不是做给侯爷吃的?
下人侍候穆阳侯更衣时,发现侯爷今日心情不错,稍微拍了下马屁,还得了赏。
到底是懂得察言观色,晓得侯爷的好心情与那位殷姑娘离不开,又说道:“昨天小人瞧见殷姑娘与她妹妹逛园子,在水榭那儿坐了很久,似是很高兴的样子。侯爷体恤,殷姑娘此时心中一定感激侯爷。”
穆阳侯昨日给张苏送行,夜里才回了山庄,听得此话,很难得接了话。
“有多高兴?”
下人有点为难,很高兴就是很高兴,还能有多高兴?只好说:“脸上的笑容挂了一整日。”
言默与言深两人进来时,又听到自家侯爷在问:“她起榻了吗?”
两人默默地互望一眼,心想这回侯爷真是栽得不轻,往日里哪有关心过哪人起榻没有?下人回答:“小人一刻钟前,见到殷姑娘进了灶房,听说殷姑娘要给侯爷做早饭呢。”
沈长堂眉头轻拧,说:“屋里又不是没有仆役侍婢,这里哪里轮得到她干活?”
两个下人一时间摸不清穆阳侯的脾气,面色讪讪。
言深倒是会打圆场,走了前来,问:“侯爷,早饭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唤小童端进来?”往日里,侯爷大多都是这个点用早饭的。
岂料沈长堂道:“不必了,本侯不饿,先搁回去。”说着,略微沉吟,又道:“事情都办妥了?”
言默回道:“回侯爷的话,张御史身边遣了两人护送。”
言深也说:“绥州那边的事情也妥了,王相暴露的眼线也一一清理了。”
……
几人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沈长堂半抬眼皮望了眼外头,问:“什么时辰了?”
言深说:“卯时刚过。”
说着,沈长堂又望了眼外头,收回目光时,又开始说起绥州的问题。说完后,又问:“什么时辰了?”言深轻咳一声,道:“回侯爷的话,卯时刚过半刻钟……”
沈长堂眸色微深。
言深又道:“侯爷,属下唤小童进来烹茶,顺道去灶房看看殷姑娘做了什么早饭。”
言默一人留在屋里,没由来的,头一回觉得有点尴尬,于是也道:“侯爷,属下也出去看看。”言深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在灶房的门口轻轻地瞅了眼便回去了,恰好与言默错了开来。
他进屋时,小童已在烹茶,自家侯爷的目光迅速而又敏锐地扫向他。
他浑身一凛,道:“回禀侯爷,殷姑娘在蒸馒头,约摸半刻钟就能蒸好了。”
沈长堂淡淡地道:“也罢,她一片真心,本侯便勉为其难地吃了。”
话音未落时,言默也回来了。
他这下更尴尬了,早知就留在屋里哪都别去。灶房里的殷姑娘人影都不见了,锅里剩下的五个馒头厨娘跟守着宝贝儿似的,说是要留给殷姑娘特地嘱咐了,等她妹妹中午饿了,热了吃。
言默悄悄地看了眼自家侯爷,明明一副期待的模样却偏偏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这下可好了,该怎么向侯爷解释殷姑娘压根儿就没想给侯爷做早饭呢,连锅里剩下的五个馒头都是留给人家妹妹的。
偏不巧,言深又问:“差不多了吧?”
言默不善言辞,被言深这么一逼问,只好直说:“……原来是误传,殷姑娘只是给妹妹做早饭。”
这话一出,沈长堂面色微沉。
言深连忙道:“早饭!还不把早饭端进来!饿着侯爷了,唯你们是问!”
去法华寺赏花的时辰定在辰时四刻。
阿殷吃饱喝足,又叮嘱了姜璇一番,方上了马车。刚上马车不久,又被言默叫了下来。她瞅着言默一脸复杂的模样,问:“莫非侯爷不去法华寺了?”
言默道:“还请姑娘上前面的马车。”
阿殷看了看,前方马车宽敞奢华,一看便知是穆阳侯的专属马车。她抿抿唇,没说其他,顺从地上了马车。她施了一礼,那边穆阳侯声音便已响起。
“坐过来。”
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她起身坐了过去,不似以前那般垂眉低首的,而是抬首看着他,一双眼睛明亮透彻,黑白分明。他这么看着,心情奇妙地好了一些,问:“早饭吃了什么?”
阿殷说:“喝了白粥,吃了馒头。”
“哦?馒头?”
阿殷道:“我做了一锅馒头,我妹妹打小就喜欢吃我做的馒头。以前家境不好,吃得尽是剩饭剩菜,怕妹妹饿着了,便和了面团,蒸一锅馒头,又大又圆,比拳头还要大,我妹妹能吃上两天。”似是想到什么,她又笑着说:“不过都些粗食,比不上侯爷平日里吃的。”
沈长堂的话刚到了喉咙,又吞了回去。
她又说:“侯爷若想尝的话,下回吩咐阿殷便是。阿殷只是一介平民,天资愚钝,有些话侯爷不明说,阿殷揣摩不出来。时间一久了,怕是会惹了侯爷生气。”
他听出她话里有话。
今日她与往日大不相同,明亮的眼睛里大有摊开来说的直白。
他说:“你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愚钝,相反还很聪慧。我喜欢你这一点。”他轻轻握住她的时手,说:“本侯活了二十八年,头一回遇到一个姑娘,想把她装进袖袋里,捂着,护着,然后带回家。”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
“阿殷,跟我回永平。”
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问:“阿殷想问侯爷一句,我若跟侯爷回永平,侯爷想如何安置我?当一个侍疾丫头?还是要娶我为妻?”
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太需要勇气,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噗咚噗咚地用力地跳着。
沈长堂似是被她问住了,半晌,他才道:“你看过我的家信,应该知道……”
她说:“知道什么?知道侯爷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还是侯爷费了心思带我回去,是想让我当一个通房?”
她的语气极冲。
沈长堂拧了眉,道:“没打算让你一直当通房,你门第太低,要当正妻,宫里第一个不同意。”他有点恼,莫说正妻,连妾侍皇帝都定了门第的,她这样的一个身份当她正妻,他能护得了一时,总有疏忽的时候,不用一头半月死得连渣滓都不剩。本想发怒的,可见她头一回说娶她为妻这样的话,到底还是怒不起来。可仍然冷着张脸,说:“本侯的后院里只有一个女人,你当通房当正妻又有什么不同?”
冷脸维持的时间不长,须臾又软了下来。
他捏紧她的手,说:“我年已二十八,永平里与我这般大的,孩子也有七八岁了。我父母一直很着急,你若当了我的人,我父母必不会难为你。你先当通房几年,我寻着时机提升你的门第,又或是立多几个功劳,慢慢提高你的身份。等你能独当一面时,我再让你当正妻。”
这话说得真美。
仿佛她只要熬个几年,便能麻雀变凤凰,成为永平的侯爷夫人。可这一切都得确立在他一如既往地喜欢她的份上,甚至需要更多的在意和心悦,才能保证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愿意为她挣得功劳。
而她要做的是依附这个男人,为他喜而喜,为他忧而忧。
且……他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皇帝若下了圣旨,他还能抗旨不成?
就跟谢少怀一样,承诺都是虚的。
她不信。
她又问:“我以后还可以雕核吗?”
沈长堂以为她被说服了,摩挲着她的手,温声道:“可以,只是却不能再外面露面了。”
她扯唇笑了下,温柔可人地倚靠在他的肩上。温香软玉袭来,他又想起到了昨夜的美妙,仿佛又有风打竹声响起。她声音又轻又柔的:“侯爷,我不想当你的正妻了,也不想当你的通房,我跟你去永平,只求侯爷将我安置在外室。侯爷若想我了,或是需要我侍疾了,我便沐汤等候侯爷。只求侯爷将我藏好,不让任何人发现。倘若有一日,侯爷厌倦了我,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侯爷放我归家。”
他的半边臂膀顿时变得僵硬。
她那么体贴地为他着想,可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没有吭声。
阿殷又道:“侯爷,可好?”
“法华寺的斋菜颇好,等到了后可以尝尝。”
她真恼了,她名分也不求了,什么都不要了,不就求一个等他厌了自己放自己走吗!他这样都不肯!阿殷猛地站起,直接坐到马车的另外一侧。
然而,刚刚坐下,马车忽然重重地颠簸了几下。
随后哧啦的一声,车轮竟是崩裂开来。马车此时走的正是下坡路,车轮一崩裂,沉重的车厢便像是雪球那般翻滚。阿殷东磕西碰,只觉天旋地转,一声砰咚,她从马车里掉了出来,抬眼一望,山坡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黑衣人,刀光剑影里,有人大喊:“穆阳侯在那边!”
言默挡住身前的黑衣人,道:“侯爷,你先走。”
沈长堂不惊不慌地从散落的车厢里抽出一把长剑,顺道拉起地上的阿殷,沉声道:“跟我走。”不等阿殷回答,便已跃上一匹马,两人迅速往茂密的林里奔驰而去。
阿殷喘得很急,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场面,冷汗已经浸透衣衫。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问:“有人要杀你?”
沈长堂没有回答她,喘息声却有点重。
她想转身看看他,他随即闷哼一声,道:“别动。”阿殷忽然闻到血味,低头一瞧,才发现沈长堂的衣衫被血染红了,血是从大腿流出来的。她一怔,随即想起他是如何受伤的。方才车厢翻滚,有人抱住了她,难怪她摔出来了却毫发未损。
他又说:“别怕,是寻常的刺杀,只是这一次人多了一点。”
他处变不惊,明明在逃,可他语气却像是两人同乘一骑出来郊游似的。阿殷渐渐安心,说:“我明白了。”
又过了会,他忽然道:“前方有埋伏,你抓稳,若害怕就闭上眼。等眼睛一睁,我们就安全了。”说罢,他大喝一声,剑鞘一出,剑光森寒,似有嗡鸣之声。
他舔着唇:“好久没动刀了。”
数不清的黑影如同群蚁蜂拥而上,阿殷当真害怕极了,死死地闭着眼。耳边刀剑声不断,还有从刺进身体的声音,眼前重影叠叠,她手都在抖。
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耳边的交战声仍然没有停止,但是却少了许多。
她睁开眼一看,沈长堂腿上的血连她的袄裙都染红了,湿哒哒地黏在她的大腿上。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头顶蓦然大喝一声。
“低头!”
阿殷没有反应过来,只知马匹忽然像是不受控制那般,嘶叫起来,前蹄扬起,阿殷一个没有抓稳,跌落在地。刺鼻的血腥冲得她猛咳不止。
马匹腹背受了两刀,如今发狂不止。
沈长堂夹紧马腹,正要拉起阿殷时,剩余的四个黑衣人齐齐冲向阿殷。他心中一紧,手里的剑猛地挥去,直接穿过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心脏。
他利落弃马,翻身而下。
然而就是此时,血泊里的阿殷直接一脚,踢上黑衣人的小腹。
力度大得让黑衣人都吐了口血出来,不等黑衣人反应过来,阿殷的拳头又挥上他的脸。明明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却一拳打歪了一个鼻子。
剩余的两位黑衣人都愣住了。
沈长堂最快反应过来,拔出他的长剑,迅速解决了剩下的两位黑衣人。
他看着懵懵傻傻的阿殷,却是笑了出来。
“你的蛮力没控制好,若控制好了,可一拳致命。回了永平,我找个师傅教你。”他伸手拭去她额上的血。冰凉的手指刚碰上她的额头,她猛地一颤,急急地后退了两步。
她垂了眼。
他叹道:“我答应你,别跟我怄气了。”到了永平再慢慢哄她回侯府,她方才算是救了他,回永平了,让皇帝给她记下一功。他给皇帝又当利刃又当盾牌,给他的人挣个功名也是理所应当。
她还是不说话。
就在此时,不远处又有声响传来,沈长堂眉头紧拧,拉上她的手,道:“他们还有人,跟我走。”
马已经不能用了,前足都被砍了,两人只好用脚跑。
一小段路后,阿殷忽然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用完蛮力便总是如此。她说:“你不用管我。”沈长堂皱眉道:“本侯还没有丢下女人逃跑的本事。”
随即他蹲下来,沉声道:“上来。”
阿殷看着他流血不止的大腿,本想拒绝,可身后声音越来越近,她只好咬牙爬上了沈长堂的背。
路像是变得极长。
她趴在沈长堂的背上,忽然在想。
如果他不是侯爷,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只是个贩夫走卒,那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总想着带她去永平,也不会有婚事只能由天家做主,更不会有什么门第之分。
不过这都是如果罢了。
世间哪有如果?
她轻声说:“侯爷,你若跑不动了就把我扔下来,随便扔一个地方。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怨你。”
“别吵。”
他确实跑不太动了,脚上还流着血。只是必须得撑着,他要等到他的玄甲卫赶来。
忽然,沈长堂发现不远处有个山洞。
他咬牙往前跑去。
然而却在此时,他一个踩空,两人又像是雪球似的翻滚,好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还有衣袂划破的声音,最后也不知撞到了什么,阿殷只觉脑门一疼,直接昏了过去。
阿殷醒过来时,周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好半晌,她才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刚动了下,额头传来一阵疼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试探地喊:“侯爷?”
没人应她。
她又喊了声,仍然没有回应。她没由来有点惊慌,在这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周围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野兽。
她喘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
她咬咬牙,扶着冰凉的山壁站起,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掉进来。她凭着直觉往前走,约摸走了十来步,足下踩到一片柔软。
她吓了一大跳,疾步往后退了几步,又试探地喊:“侯爷?”
还是没人回她。
她壮起胆子又走前去,轻轻地踢了踢,感受到温度后,才蹲下来用手摸,摸到一片粘稠时,她嗅到了血腥的味道。这下,阿殷确定身前的是何人了。
她摸黑拍着他的脸,道:“侯爷,你醒醒。”
穆阳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中哆嗦了下,颤颤巍巍地探向他的鼻。岂料就在此时,一股强劲的力道捏住她的手腕。她轻叫了一声,那股力道才有所松弛,防范顿消。
“没死。”声音略微虚弱。
阿殷松了口气,说:“侯爷,我扶你起来。”
“不必。”他道:“我歇一会便好。”似是怕她担心,又说:“我与寻常人不一样,受了伤只要歇上几天就能好,再重的伤也能愈合。”
阿殷微微一愣,说:“我也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关键时候能使出蛮力,但蛮力一出,也得歇上一两天才能恢复精神。”
沈长堂轻笑了声。
“我们这么像,你更应该与我去永平。”
一提到永平二字,阿殷又不说话了。
沈长堂没有逼她,只说:“不用一天,玄甲卫就能找到我,你别害怕。”
岂料阿殷却问:“是什么人要杀侯爷?”
沈长堂没想到阿殷会突然这么问,不由沉默下来,好一会才说道:“这次是意外,想来是山庄里出了纰漏。”躺了会,他感觉好些了,摸上她的手,道:“再过一会,我们跟着风走。先前摔下来时,应该是摔在洞口附近,容易被发现。”
阿殷任由他抓着手,轻轻地“嗯”了声。
山洞里变得安静,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掌心里的软若无骨的纤细小手微微地发颤。
他忽然道:“斗核大会时,你最后雕刻的核雕起了什么名字?”
“还没有。”听他说起核雕,阿殷精神足了一些,又道:“斗核大会结束后,核雕送给其中一位核雕师了,当时匆匆忙忙,没来得及取名字。”
她记得当时那位核雕师还跟她说,他姓元,单名一个洪字。后面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沈长堂那边的人催得急,没说一两句就与其他核雕技者一同到了山庄里。
此时沈长堂又道:“圣上身边有一位核雕师,姓元,他极其擅长雕刻山水。圣上很是欣赏他。宫里还有一个阁楼,名为藏核楼,里面有三朝皇帝所珍藏的核雕,皆是上品。”
阿殷呼吸一紧。
他声音里似乎有了笑意,说:“以后我禀了圣上,带你去看看。”
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又道:“走吧,再往里面走走。”
山洞里没有光,一切只能摸黑。
沈长堂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起先还有点磕碰,现在已经行动自如。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在山洞里摩挲。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才停了下来。
阿殷问:“不走了吗?”
沈长堂道:“这个山洞有点古怪,风声忽然消失了。”
“走错路了?”
“有点蹊跷,先不走了,在这里歇一会。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原路折回。”
阿殷说了声“好”,想挣脱开沈长堂的手。沈长堂没有松开,又握得紧了几分,只说:“别放手,若是不小心走散便糟糕了。”
阿殷平静地道:“我不走开,你也不走开,又怎会走散?”
沈长堂也平静地道:“本侯不想放手。”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两人依照原路返回,走了许久,仍然没有走到。四周静悄悄的,风声也不知去了哪儿,若不是有各自的呼吸声,整个世界便是死寂一片。
两天后,玄甲卫仍然没有到来。
两人滴水未进。
阿殷靠着一块巨石,饿得两眼发昏,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一个走不出的山洞里。她还没有给阿璇找一门好婚事,还有很多核雕想雕刻出来,人之将死,她才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情太多。
而她一点儿也不想死。
她问:“侯爷,玄甲卫真的会来吗?”
沈长堂依然冷静,他道:“玄甲卫此时一定也在山洞里,我们走进来时恐怕走进岔道。再多一日,山洞里有血迹,他们能循着血迹找来。”
他说话仍是镇定自若,中气十足,一点儿也不像是两天不曾进食的人。
可是又过了半天,周围仍然静悄悄的。
阿殷的呼吸越来越轻,沈长堂牵上她的手,喊了声:“阿殷。”
她反握住他的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侯爷。”
“嗯?”
“这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和你。如果玄甲卫没有来,过不了两天我们俩都会死在这里。人死后,不论生前有多高的身份,多好的皮相,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堆白骨。”她的语气里是浓厚的绝望。
沈长堂听得心惊。
她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那天在苍山脚下遇见你,你霸道又自私,征服欲旺盛。是,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爷,而我只是卑微弱小的平民。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你想要征服的玩物,甚至不是一个人。因为我倒霉,因为我没烧高香,所以才成为你的解药。不管我的意愿,随意轻薄我,戏弄我。你肯定在想,你是侯爷,是天之骄子,能相中我侍疾,能对我在意,是我攒了八百辈子的福气。我若不跪地谢恩,你还觉得我不知好歹。不是的!沈长堂,我要告诉你,你对我的相中,对我的在意,让我日日夜夜惶恐不安,我二十年来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害怕,所有的不知所措,都是你带来的!我但凡能够选择做主,我必定对你不屑一顾!”
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半年来的委屈和不安,在此刻通通发泄了出来。
她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她不用再害怕了。
人死了,没有身份,没有门第,他们是平等的。
她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像是什么污秽之物似的。沈长堂的心如坠冰窖,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极重。阿殷却不怕了,她甚至用轻快的声音说:“我死也不要跟你死在一起。”
她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站起,还未站稳时,一只冰冷的手拉住她,狠狠地一用力,她被扯到沈长堂的怀里。他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道:“你竟敢嫌弃本侯!”
她肆无忌惮地道:“对,我就是嫌弃你。”
“你不想当通房都只是借口,我若给你当正妻,你一样有新的借口!归根到底,你始终都没有信过我。”
她说:“沈长堂,你有哪一点值得我相信?你说玄甲卫会来,现在呢?”
她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她又说道:“我不求荣华富贵,更不求高官厚禄,我只是想要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雕核而已。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现在沈长堂你也快逼死我了,你满意么?高兴么?”
死寂之中,远方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隐约的火光。
“……是有人在里面吗?”
不多时,有两抹身影出现,穿着粗布衣裳,完全是农夫的打扮。
火光渐近,照出一张阴恻恻的俊脸,还有一张被吓得毫无血色的小脸。
沈长堂松开了阿殷,上前与两位农夫交谈。
两位农夫很是热情,晓得沈长堂与阿殷被困在里面,马上说带他们出去。沈长堂许诺了报酬,其中一个农夫飞快地答应去恭城报信。另外一个农夫笑容可掬地道:“两位不如到我家小住一夜吧,饭食粗鄙,还望不要介意。”
沈长堂点头。
农夫唤作阿丰,说:“两位这边走。”
阿殷饶是再有主意,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死成,却将穆阳侯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长堂回首望她,阴沉沉地道:“过来。”
阿殷如梦初醒,低垂着眉,走了过去。沈长堂也不再看她,先行了一步。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长堂身后,阿丰举着火把,边走边说,很是善谈。
经阿丰一说,两人才知原来从另外一座山的山洞中无意间走进了一座前朝官员墓穴的机关。
“……你们其实也不是第一个掉进来的,半年前也有个人掉进来了,在里面待了三四天,幸好后来被发现了才得以解救。不过墓穴里没什么东西了,好东西早就被人摸走了。听闻这位前朝官员还不是当地人,是南疆人。你们年纪尚轻,肯定不知道,我也是听祖父说的,一百年前还有个南疆国,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灭亡了。不过这些事跟我们也没关系,只要收成好,赋税轻,上面谁当皇帝都一样。”
阿丰的妇人晓得两人两天不曾进食,特地先熬了一锅小米粥。等他们喝过后,暖了胃,才烧了一桌子的菜,陆续端了上来。农家菜直接水煮,又清甜又爽脆。还有白灼的鸡肉,切成七八块,放在大碗里。
阿殷默默地夹菜吃饭,看也不敢看沈长堂一眼。
吃过饭后,妇人没有多想,只以为两人是小夫妻,便给两人准备了一间房间。
沈长堂没有说其他,径自走入了屋里,留下阿殷一人在外面。妇人以为两人闹了矛盾,便温声道:“家和万事兴,你们夫妻同了患难,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阿丰唤了妇人过来,嘴里念叨:“别多管闲事。”
两人一离开,阿殷还是杵在外头。
农舍里没有门,只有一层深蓝色的布帘。阿殷真的遇上了难题,若祖父在世,她一定想请教祖父,原以为要死了,结果死不成,还得罪了人怎么办?
直到把布帘上褪色的纹案都看得个一清二楚后,她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房里简陋,没有桌椅,只有一张铺了竹席的炕。然而再简陋,却也因竹席上的穆阳侯,变得华贵起来。沈长堂坐在竹席上,冷眼看她。
事已至此,说出来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
思及此,阿殷索性豁出去了。
她道:“侯……”
他冷笑道:“今早喊本侯的名字不是利索得很吗?”她被咽了下,他又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本侯的允许,你不许开口说话。”
连着两夜没好好歇息,此时沈长堂也乏了,倒在竹席上,便闭了眼。
可尽管如此,他整张脸都是绷着的。
阿殷站在角落里,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她站得也乏了,眯着眼打盹,头不停地点地。入夏了,蚊蝇多,隔三差五便有一个蚊虫飞来,在耳边嗡嗡嗡地响。
她打盹也打得不踏实,迷糊间手掌一挥,却是把睡意给挥走了。
一睁眼,竹席上的沈长堂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又用方才的冷眼直勾勾地看着她,顿时连仅剩的睡意都吓走了。她随即垂首,不与他对视。
炕上那边传来衣料窸窣的声音,没一会,一双黑皮滚银边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头顶是不轻不重的呼吸声。
两人无声站了半晌。
黑皮滚银边的靴子忽然往左边动了下,不过眨眼间,他便像是一阵风消失在她视线里。
他一离开,她便松了口气,敲敲手,捶捶肩,松松筋骨。
等了许久,也没见沈长堂回来,阿殷又乏了,蹲下来打盹。大抵是真的困了,这回蚊虫在她耳边叫嚣,她也没有醒来。她真正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
她坐起来,望望四周。
青白的墙壁,糊着纸的圆窗被阳光照得锃亮。
昨夜的记忆涌入,她才猛然回神,低头一望,自己居然躺在炕上。似是想到什么,她急急地下了炕,还未来得及趿上鞋,深蓝色的布帘外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靴,随之而来的是陈豆的声音。
“殷姑娘,您醒了?”
阿殷一听,穿好鞋,又整理了衣裳,才走了出去,问道:“侯爷呢?”
陈豆说道:“今日一早,侯爷便已离开,嘱咐了属下,等姑娘醒来后再带姑娘回山庄。”
事已至此,她好像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只好点点头,跟随陈豆回了山庄。山庄里一片乌云惨淡,陈豆说穆阳侯在抓混进山庄的细作。没多久,阿殷便回到原先自己住的房间里。
明明才短短几日,阿殷却觉恍如隔世。
一推开门,姜璇便已笑吟吟地走来,说道:“姐姐总算回来了,法华寺的花开得好吗?”
阿殷一顿,晓得穆阳侯遇刺的消息没传开来,也不欲令姜璇担心,死里逃生的那几日着实血腥。她笑了笑,说道:“嗯,好看,斋菜也很好吃。若有机会,也带你去尝尝。”
见姜璇没怀疑,阿殷倒是有些感谢陈豆想得周到,特地给她带了换洗的衣裳。
“咦,姐姐,你的额头怎么了?”
阿殷一摸,有点红肿,顿时想起是怎么伤着的,露出不以为意的模样,说:“应该是赏花的时候,磕碰到了,不碍事,我们屋里还有侯爷先前送的千金膏,擦一点,过一两日便消肿了。”
她拉着姜璇往里间走,又说:“我这几日也在想你的婚事,你觉得范家小郎如何?”
姜璇一愣,呆呆地看着阿殷。
阿殷见状,也知自己操之过急。可是在山洞里得罪了穆阳侯,万一他迁怒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最宝贝这个妹妹,她若有什么不测,没她护着,怕不出几年便被家里的父亲给卖了。她心底善良,又藏不住话,父亲定会打她的主意,逼问她银钱藏哪儿了。若是嫁了人,有夫家帮着,父亲也不敢肆意妄为。本来宝贝妹妹的终生幸福是该认真仔细地考虑,可现在来不及了,思来想去,似乎也真只得范家小郎可以相托了。
她柔声道:“可是不喜欢范家小郎?”
姜璇红了脸,道:“姐姐喜欢吗?”
阿殷笑道:“傻妹妹,是你嫁人,不是我嫁人。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姜璇认真地道:“姐姐喜欢,我便嫁。我自幼寄人篱下,多得姐姐相护,我才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日,不愁吃穿,还学到了本事。姐姐自幼就对我好,这世间没有比姐姐对我更好的人了,姐姐喜欢的,觉得好的人,一定没有错。”
阿殷心中好一阵酸楚,若不是自己,妹妹也不用这么仓促嫁人。她以前都仔细想过了,她挣得银子,待妹妹寻着心上人时,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这样她到夫家也有底气。
她垂了眼,不欲让姜璇见到眼里的水光,又说:“那过几日我与范家小郎说一说,若是成了,婚期便定在月底。我查过黄道吉日,月底有个好吉日,宜出嫁。”
“好,都听姐姐的。”
又过了四天,穆阳侯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第五天的时候,陈豆才过来将阿殷与姜璇送上马车。阿殷微微一怔,问:“要去哪里?”陈豆道:“侯爷吩咐了,送姑娘回家。其余的五位核雕技者也今早送回去了。今早侯爷已经离开恭城,回永平了。”
她试探地问:“侯爷还来恭城吗?”
陈豆说道:“侯爷的意思,作为属下不宜揣摩。”
阿殷道了声“谢”,唇瓣却是忍不住扬起来了。见陈豆望来,赶紧地敛了笑意,又问道:“你也要回恭城吗?”
陈豆颔首。
阿殷只觉欣喜来得如此突然,稳住心神,朝陈豆欠了欠身:“这些日子以来,多谢郎君的照拂。”说着,上了马车,背影无端欢快得很。
姜璇问:“侯爷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永平了?”
阿殷道:“约摸是有急事,不去永平也好,我还能再陪妹妹一段时间。”
姜璇看她面上并无伤感,也放了心,揽住阿殷的胳膊,说道:“那我也不用这么着急嫁人了。其实姐姐若能不去永平也好,若去了永平,姐姐也不能雕核了。难得在斗核大会夺魁,以后姐姐在核雕上定能前程似锦。姐姐定不知,斗核大会一结束,好多人往我们家里递了拜帖呢!连谢县令也想见姐姐,不过当时姐姐人不在,谢县令也不敢去山庄。”她笑吟吟地说:“以前谢县令看不起姐姐,现在说不定都要来巴结姐姐呢。”
阿殷摸摸她的头,笑了笑。
心底却是彻底松了口气。
这一回,穆阳侯把陈豆都撤走了,想来是放弃她了。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被她这么辱骂后,想来心底一定气到了极点,再强求她,倒是有损侯爷的尊严了。不过他没有惩罚她,就这么轻松地放她走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夏风拂来,吹起车窗上的帘,看着外面倒退的山景,阿殷心中又添了分复杂的情绪。
人是走了,可到底还是有些惆怅。
不知沈长堂抱她上炕时,是不是恨不得把她摔死?
也罢。
夕阳西下,月江码头镀上一层柔和的橘黄。
码头上的脚夫来来往往,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搬送货物。一穿着长袍的中年人蓄着髭须,边抚边催促:“那边的几个!洪来商行的!赶紧的!快把你们商行的货物搬上去,还有两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所有闲杂人等都必须离开码头。”
那边的脚夫应了声,加快了速度。
中年人疾步走到岸边,又指着另外两条商船。
“收锚!立马收!别磨磨蹭蹭的。”中年人又唤来一小厮,喊道:“两刻钟后,把码头清扫一遍,半点杂物都不许有。”
“二爷,那边摆几盆兰花可好?”尾随的小厮提议。
被称为二爷的中年人捏着髭须,半沉吟半眯眼的,说:“几盆不够,快去看看哪家还有兰花,先借来用用。动作要快!贵人的船和马车都快到了!这一次万万不得有失!”
两刻钟后,月江码头停泊了一条足足有三层高的楼船,上面插着一面巨大的旗帜,写着一个端庄厚重的“沈”字。
二爷搓着手,现在就差正主了。
小厮来报,贵人的马车已经到月江城门。二爷登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将码头里里外外审视一遍后,挪开髭须上的手,摆出迎接的姿态。
然而,夕阳已沉,星光渐出,二爷还没等到那位贵人。
他僵硬地扭动了下脖颈。
此时,楼船靠近码头,放下一道梯板,有两随从提着灯笼下来,一抹赫赤色人影慢步走出。待走得近了,二爷才发现那人约摸与他差不多的年纪,可却面白唇红,脸蛋白净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开口,那嗓音似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侯爷还未到么?”
二爷敛目,不敢多望,低头道:“回贵人的话,下官已派了衙役前去打听。”
那人低低笑了声,道:“不必了,洒家亲自去迎接侯爷。走。”
二爷赶忙恭送。
待那人走远了,二爷才咽了口唾沫,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阉人。
按理来说,月江城不大,从城门坐马车到码头,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再慢了,顶多两柱香。可如今从夕阳西下到漫天星辰,足足有一个时辰。
而穆阳侯此时人确实在月江城,不过是在月江城的一家客栈里。
沈长堂面无表情地听着陈豆的禀报。
言默与言深两人守在外面。
月江城客栈里的雅间很小,里面的话言默与言深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陈豆依然在汇报,他说得极细,连殷氏微扬的眉这么细微的表情都一一说出。
两人互望一眼。
那一日遇刺,山洞里发生何事,这个世间里除了侯爷与殷氏之外,便再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不过虽然不知道,但想必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打从那一日之后,侯爷不仅仅没有再召唤过殷氏,而且冷若冰霜。本来以为侯爷厌了殷氏,可今日看来,显然不是。
陈豆终于禀报完毕。
屋内一片死寂。
半晌,穆阳侯才淡淡地“嗯”了声,让陈豆退下了。陈豆出来的时候,言深问他:“侯爷可有说什么时候启程?那边来了人,说是楼船已经停泊了。”
陈豆沉默了下,道:“不敢问。”
言深也跟着沉默了下,说道:“那等吧。”
过了会,屋里响起穆阳侯的声音。言默与言深两人进了雅间,只见沈长堂紧拧眉头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有一个荷塘月色核雕。两人齐齐地施了礼。
“起来,都坐下来说话。”
两人又应了声,刚坐下时,那边的穆阳侯忽然转过头,盯着两人,表情格外凝重。
两人心中登时惴惴不安。
只听沈长堂慢声说道:“圣上曾跟我提过一事。”
两人一听,纷纷正襟危坐。
“圣上颇欣赏你们二人的才华,想让你们进宫,”一顿,他却停顿了许久,似是在想些什么,好一会才道:“在御前侍候,假以时日,若侍候得好,说不定能加官进爵。”
侍候二字,沈长堂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两人跟在穆阳候身边的时间不短,进宫时也会陪伴在一侧,也知当今圣上除了核雕的爱好之外,还养了不少娈童。顿时,两人面色都微白。
沈长堂看在眼底,又说:“待你们进了宫,恐怕是出不来了,你们平日里骑马射箭的,在宫里也不能常常如此。尤其是射箭,宫里不许携带利器。只是圣上言辞间对你们极其喜爱,兴许一年半载便给你们加官进爵。你们可愿意?”
言默道:“属下的命是侯爷给的!属下听从侯爷的命令。”
言深也道:“属下亦然。”
沈长堂道:“本侯只问你们,愿意或是不愿意?”
言深道:“回侯爷的话,若真说心里话,属下自是不愿。天底下没有哪个郎君愿意让人压在身下,更不愿出卖自己的身体。可圣上开了口,属下又岂有不从之理?又岂敢让侯爷为难?”
言默说道:“属下愿为侯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长堂似是陷入沉思,他开始把玩掌心里的荷塘月色核雕,拇指与食指在精致的荷叶上摩挲。他看着眼前的两人,话虽如此,但表情没控制好,脸紧紧地绷着。
“哦?你们心中可会觉得圣上霸道自私?”
“不敢。”两人齐声道。
可此时沈长堂却呢喃道:“如此一来,本侯也觉得圣上是有些霸道了,居然连本侯的人都想要。”他又道:“你们出去吧。”
两人心中悲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被皇帝相中,空有一身才华不得施展,却得靠身体取悦他人。
这简直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噩耗。
此时,身后又传来沈长堂的声音。
“本侯早已婉拒,你们无需担心,本侯在一日,必护你们一日。”
两人连忙磕头跪谢,感激涕零。
沈长堂又摆摆手,道:“出去吧,让楼船在码头候着。从现在起,没本侯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言默与言深两人经历了方才的峰回路转,现在早已不在乎什么时候启程了。若非侯爷今日一说,他们也不知道圣上居然对他们还起过心思!思及此,两人纷纷颤栗。先前看着宫里的娈童,觉得鄙夷,如今险些落在自己身上了,心境已然大为不同。
不过……
言默低声道:“为何侯爷忽然提起这一茬?侯爷进宫时是半年前的事情吧?近来也不曾有宫里的书信……”
言深说:“别想那么多,侯爷的想法岂是我们能够揣摩的?”
是的。
两人肯定想不到这事过了半年,沈长堂忽然提出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阿殷。
阿殷那一日在山洞里的话,他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一清二楚。起初他是生气极了,觉得她怎么敢这般胆大包天?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又怎么敢对他堂堂穆阳侯说出“不屑一顾”四个字!
当时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想挪到她的脖颈,微微用力,将她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
她不是死也不想跟他回永平吗?
他就掐死她,让她埋在永平里,永生永世只能留在永平。
再后来,在农夫的屋舍里,他又三番四次想掐死她,甚至想用饮血鞭狠狠抽她,告诉她这就是践踏天之骄子尊严的后果。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做成。
她声音里的绝望,声音里的恨,让他下不了手。
她站在角落里时,瘦弱的身子跟纸似的,仿佛轻轻一吹就能飞到天边,连垂下来的乌发也令人心生怜意。
他又恼又怒,只好不见她,怕一见她,就真的会杀了她。
五六日一过,他终于能冷静下来去回想她的每一句话。尽管一想起,仍然会怒得面色铁青,可不能否认的是,若易地而处,她说得并没有错。
他唤了言默与言深两人进来。
“折回恭城。”
两人皆是一愣,如今已过了酉时,楼船还在码头那边停着呢。
言深问:“……现在?”
沈长堂颔首,道:“让船只在码头停靠两日,过几日再启程回永平。”
阿殷一归家,冬云便扯开了嗓子大喊:“老爷夫人,大姑娘回来了!”话音未落,便听数道匆匆脚步声,殷修文与秦氏,还有浩哥儿,二房三房都过来了。
他们打量着阿殷,仿佛头一回看见似的。
二姨娘说:“在贵人身边侍候了几天,一回来身上都有贵气了,我差点都认不出大姑娘了。”马屁拍得很溜。三房不甘示弱,随即跟着夸赞阿殷。
秦氏含笑道:“饿了吗?饿了的话,娘给你重新做一桌菜。”
殷修文饶是再惦记银子,此时也不敢这么快开口,附和了秦氏的话,说:“让你娘给你烧一桌菜。”
秦氏也不动,直到阿殷说了好后,才动身去灶房烧菜。
殷修文有意问阿殷有关穆阳侯的事情,便遣退了二姨娘和三姨娘,示意阿殷跟他去正厅里说话。浩哥儿拉着阿殷的手,难得黏着她,遂三人一同进了正厅。
然而,殷修文还来不及开口,阿殷便已经先开口:“爹,我们屋子太小了,明日我准备去看看新的房屋,我们换个大点的,也不用虎眼和虎拳住在柴房里,怪委屈他们的。”
殷修文没想到阿殷会提起这事儿,心中倒是高兴,说:“行,明天我去看看。”
阿殷说:“我带着虎眼虎拳他们去便行了,如今又是夏日,日头底下走来走去,怕会害得父亲中了暑气。”
殷修文道:“你能为为父着想,也是你一片孝心。”横竖他在意的不是此事,他道:“待置办了房屋,房契便由我保管。你一个女儿家家,拿着房契也不好。”
阿殷死里逃生了一回,倒是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有些时候,该硬则硬,该软则软。
她直白地道:“父亲嗜赌,房契在父亲手中,怕是留不了几日。若父亲执意要保管,女儿也别无他法,只好作罢。”
言下之意,便是要么买新的,要么不买。
殷修文一听,恼得肝火顿起,面色铁青。
若以往他摆出这样的脸色,家中有谁不怕。可现在眼前的女儿依然镇定自若,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而且冷静的面容反而有几分他不曾见过的气势。
一时间,倒是教他心中发憷。
阿殷又道:“父亲真心待女儿,女儿也必定孝顺父亲。”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而是微微一笑。
浩哥儿忽然说:“我也真心待姐姐!”
阿殷摸摸他的头:“浩哥儿真乖。”
浩哥儿高兴地道:“姐姐,学堂里的人都在说你呢,还羡慕之前姐姐送我的猴儿核雕。”浩哥儿刚上寿全学堂那会,每日上学下学都觉得格外煎熬,寿全学堂里的人与他格格不入,看他眼神也怪异得很,甚至还有人欺负他。他与爹说了,爹只叫他忍一忍,等学到本事了,考取功名了,所有人都会后悔曾经欺负过他。
他忍了,可他不开心,只觉寿全学堂便像是夫子所说的阿鼻地狱一样。
他想不上了。
直到后来斗核大会上,姐姐夺魁,恭城里好多人想见姐姐,学堂里还有人让他帮忙递拜帖,先前欺负他的人,见着他也绕路走了。与先前学堂里的境况,是天与地的差距。
殷修文听到儿子提起学堂,方才还有些怒气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女儿,他没别的人能够倚仗了。
殷修文轻咳一声,说:“你娘的饭菜怎么还没做好?你娘就是慢。”他走出去喊道:“冬云,还不去催一催夫人!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吃饭的时候,殷修文不停地给阿殷夹菜,一副生怕她在山庄里饿着的模样。
阿殷看着这样的父亲,没由来的想起了沈长堂。
若非沈长堂的一番话,她如今恐怕还不能开窍吧。思及此,阿殷有些后悔那一日的最后一句说了那么重的话。她是怨他的,可也没怨到恨的地步。然而怨归怨,她又很是感激他。
她对穆阳候的感情复杂到了极点。
不过也罢,他已经回永平了,陈豆也带走了,想来是彻底厌恶她这个伤了他自尊的人。
翌日一早,阿殷本想先去看看有什么房屋的,然而没料到屋里堆了小山般高的帖子。范好核那边也说多了许多桩生意,价格比以前还要高了一番不止。
阿殷闻言,便索性先让范好核去打听附近哪儿有要卖的房屋。
而自己则留在屋里。
她翻着堆积成山的帖子,又看了看范好核列出来的生意单子,琢磨着要怎么选择。眼下是不愁银两,家里也渐渐由她做主了,短短半年,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在此时,有人敲敲门。
虎眼道:“大姑娘,有人传了口信,说是来自一位姓元的核雕师。”
地点约在恭城的一家茶肆里,离阿殷的家并不远,走过去约摸也只要一刻钟。不过自从斗核大会后,认得阿殷这张脸的人太多,阿殷只好坐了马车过去。
到了茶肆后,阿殷才发现整间茶肆都被包了。
这样的大手笔,令阿殷无端又想起了穆阳侯。
“殷姑娘,这边请。”茶肆的小厮带路,引着阿殷往二楼走去。阿殷问:“包下你们茶肆的人姓元?”
小厮笑着回道:“回姑娘的话,是绥州那位爷包下的。”
上官仕信四字一冒出脑海,雅间里就已有脚步声响起。不一会,阿殷面前出现了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人影。上官仕信朝她温和一笑:“殷姑娘总算来了,自从斗核大会一别,想见殷姑娘难如登天。”
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之意,阿殷也不由道:“少东家说笑了,想见少东家一面才是难如登天,有天梯都未必能见着呢。”
屋里忽然响起一声疑惑,随后是元洪响亮如钟的声音。
“好你个仕信,一直瞒着老夫!原来你竟然早已识得她。”
上官仕信含笑道:“元伯此言差矣,我也只是在核雕镇里与她见过一回。”
元洪哼笑道:“见过一回,语气能熟稔至此?”
上官仕信道:“仕信与殷姑娘一见如故,便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见过一回也胜过其他人千百回。也多亏了上回方伯的难题,若非方伯,仕信也遇不上殷姑娘。”
提起方伯,元洪白眉拧了下。
“那老头还在惦记那个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老头心结太重!”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元洪又看向阿殷,问:“你解开了那老头的难题?”
阿殷轻声道:“只是揣摩对了方伯的心思。”
上官仕信大略与元洪说了那一日阿殷在核雕镇里的事情,说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时,元洪爽朗大笑,说:“那老头也有这样的一天。”
这么一听,对阿殷越发喜爱起来。
阿殷只觉得这位唤作元洪的核雕师慈祥和蔼得很,又因他是核雕师的缘故,心中没由来的便有几分崇拜。时下能成为核雕师的,只有宫里受了封的,否则都是称之为核雕技者。譬如核雕镇里的南派黄老,与北派张老,年纪一大把了,仍然被称为核雕技者。
几人谈话间,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
阿殷对核雕的见解,元洪觉得这女娃跟上官仕信像足了十分,的的确确是难得的好苗子。当下也不再试探,清清嗓子,说明了来意。
阿殷一听,便想起周六郎所说过的话。
“……上官家有一个地方,唤作核学,聚集了最高水平的核雕技者,统共有十八位。前段时日,皇帝身边的一位核雕师驾鹤西去,上官家里的十八位核雕技者送了一位前往永平,如今上官家空了一位。”
那会周六郎说她极有可能会被选中,她当时只觉他在开玩笑,没想到如今这个机会真的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元洪道:“虽是空了一位,但是为了补上那一位,我们上官家里仍有三位候补。能成为候补的,都是上官家核雕师收的弟子,倘若你愿意成为第四位候补,你可愿当我的弟子?”
阿殷问:“您的意思是要收我为徒?”
元洪道:“我听闻你还拜了一位高人为师?名为元公?”
阿殷谨记祖父的遗训,说道:“阿殷一身所学,皆来自偶然碰见的高人。高人称自己是元公,阿殷便对外称师父乃元公。”
上官仕信疑惑地问:“以你的雕核水平,元公必定也是个高手。怎么却不曾听过这位元公的名声?莫非元公是个隐世高人?”
阿殷只道:“元公好核雕,确实有隐世之心。”从小到大,祖父都不曾在外参加过斗核,亦或是表露过自己懂核雕,甚至还不许她和阿璇表现出来,只在无人时才会露出对核雕的喜爱。想来,这也算是核雕技者的一种隐世之心吧。
元洪抚掌大笑:“巧了,我姓元,倒也有人唤我元公,你果真是老夫上天注定的徒儿。”
见阿殷似有犹豫,元洪又道:“不急,你好好考虑。若是愿意,我们便行拜师礼。核学里的十八位核雕技者中亦有两位是姑娘家,你若有何顾虑,且不妨与我们说。”
阿殷道了声谢,只道:“还请元伯容阿殷思量个几日。”
离开茶肆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上官仕信送了阿殷上马车。
阿殷内心有点小雀跃,可又有点顾虑。
她想去的,可恭城里还有阿璇。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却是走不动了。阿殷拔高声音问:“发生何事了?”外面却没人答她,她惊疑不定地喊:“虎眼?虎拳?”仍是没人应她。
她掀开帘子一看,马车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寸草丛生的郊外,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心中咯噔了下。
随即迅速下了马车,岂料刚站稳,便有一股力道袭上她的腰肢。
背后是气息如此熟悉的怀抱。
郊外的夏夜偶有蝉鸣,响起时在寂静的郊外里格外分明。
阿殷只觉自己心如鹿撞,脑子里嗡嗡嗡地一片,似是听不到蝉鸣,只能感受到耳畔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带着侵略的热气,搅得她耳尖冒出了一抹嫣红。
她颤抖着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咬紧了唇。
背后的人也不言一发,只是腰间的手臂却越发地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骨血里似的。耳边的呼吸越来越重。忽然,腰间的力度松下,另外一只手臂环了过来,两条手臂圈着她的腰肢。
他埋头她的脖颈间,呼吸仿佛长了脚似的,喷到锁骨时,宛如有一股热气从锁骨爬下,蔓延遍全身,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六月中的夏夜,阿殷的额头生了薄汗,呼吸也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他终于说:“我允许你说话。”
睫毛轻颤,她喉咙滚出一声颤巍巍的“侯爷”。
很多人唤过他侯爷,有恭恭敬敬的,有胆战心惊的,亦有忠心耿耿的,其实就是一声称号,别人唤出来不觉得好听,只觉寻常,可从她嘴里出来,却格外的动听悦耳。
他终于松开她,绕到她面前。
她不像永平的贵女,发髻繁复,满头珠翠,就简简单单梳了一个发髻,也不曾有任何发簪步摇,面上甚至是不施粉黛,那么朴素又简单的妆扮,却叫沈长堂看得目不转睛。
大抵是真的上了心,她朴素无华也好,雍容华贵也罢,他都觉得好看。
阿殷不知穆阳候的想法,她此刻以为他气不过,要来秋后算账了,心里忐忐忑忑的,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他也不出声,安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风拂来时,衣袂飘飞,地上的影子像是伸出一只长手,仿佛下一刻就能箍住她的脖子。
“……侯爷。”
“嗯。”
咦?声音里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冷漠?她又说:“那天在……”
他声音倏然一冷。
“以后不许再提。”
冷飕飕的,跟腊月时分的寒谭似的。可不过瞬间,他声音里又有所软化,说:“上回错过了,这回正好,我带你去法华寺赏花。”
阿殷微微一怔,问:“现在?”
他说:“赏花过后,我让陈豆送你回去。你的两个随从警惕性不高,我让言深给他们教训去了。不用担心宵禁,我自有办法送你回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让人告知你妹妹了。”
阿殷听了,却觉好笑。
哪有人上门踩场,还嫌守门的警惕性不高。
一辆马车驶来。
驭夫是阿殷识得的言默,他默默地瞅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向沈长堂说道:“禀报侯爷,法华寺的一切已经备好。”
沈长堂微微颔首,上了马车,见她还不动,拧了眉,说:“上来。”似是意识到什么,声音又别扭地软下来,说:“上来吧。”
言默默默地扭过头。
上了马车后,阿殷更是觉得古怪极了。若是搁在以往,在马车里穆阳侯对她不是亲,便是摸,少不了肢体接触,可今日却像变了性子一样,非但没有叫她坐过去,更没有轻薄她,而是两人各坐一头。
甚至还对她解释:“……马车是前几天连夜赶工出来的,车壁,窗子,还有车轮都是特制。箭羽射不穿,车轮也难以动手脚……”他还给她示范,往车壁轻轻一敲,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有一把匕首,和两个木塞瓷瓶。“这两个瓶子里装的是宫里的毒药,一个名为七窍流血,另一个叫做一步穿肠。”
本来阿殷听得还颇为入神,直到他说起毒药时,整个人背脊顿时一寒。
他语气也一顿,微微带了冷意。
“这瓶毒药,只要你的舌头尝到一滴,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会流出黑红的血。”他看着她,话锋一转说:“前几天本侯想让你尝一尝,再尝半滴,看你再次濒临死亡又想如何骂本侯。”
他眼里有冷光,还有不可抑制的怒气。
阿殷心想,果真来了!秋后算账!
可是接下来,穆阳侯又是话锋一转,冷意、戾气通通散去,化成百转千回的叹声。
“……可惜舍不得。”
他似是遗憾极了,又将瓷瓶放回暗格,往车壁一敲,暗格又收了回去。
接着,他拾起一边的书册,不再看阿殷,也不曾说过半句话。
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法华寺。
早已有人打点,一路毫无阻碍地进了法华寺。法华寺是绥州颇有名气的寺庙,里面供奉了众多佛菩萨,是绥州里最齐全,也是香火最多的寺庙。白天里,可谓是香火鼎盛。同时,法华寺出名的还有寺庙旁的六月雪。每逢五月,半个山坡开满六月雪,半个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点缀着一派青翠。
时常有人在法华寺上了香,便去附近的山头赏花。
今夜月光皎洁,可到底是入了夜,满山头朦朦胧胧的月色。可稍微靠近后,却蓦然发现半个山坡挂满了长足灯笼,每隔三尺一个接一个,柔和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山头。
她不由呆住了。
漫山遍野的六月雪,在月色与烛光的照耀下,莹莹生辉。
沈长堂走在前头,转身望她,见她满目惊喜,心中那半点怒气也彻底消了。
他问:“嗯?喜欢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说:“没有想到竟比白日的六月雪还要好看……”美景在前,先前的防备都消了不少。她提起裙裾,一路跑上山野的最高处,高兴地喃喃道:“夜里的六月雪加上灯笼竟有如此效果,回去后要试试六月雪核雕。”
沈长堂上来时,就听到阿殷的最后一句话。
他问她:“你几岁开始雕核?”
阿殷道:“八岁开始,至今已有十二年。雕核便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缺了便浑身不自在。若能雕出好核雕,有时候甚至觉得此生无憾。”
沈长堂却哼了声,问:“核雕和你妹妹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妹妹。”她下意识地回答。
“本侯和核雕掉水里了,你救哪一个?”
她犹豫了下,说:“侯爷是千金之躯,又怎会掉进水里?还有就是……阿殷不懂水性。若侯爷和核雕真掉水里了,怕是还得劳烦侯爷的人帮阿殷打捞核雕。”
见她说了一大堆,便知她巴不得自己掉水里别出来了。
沈长堂道:“你只要回答本侯或者核雕。”
阿殷正想开口,沈长堂又道:“罢了,不必回答。你一说,我恐怕又要发怒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她的跟前。恰好阿殷站在土丘上,与他视线持平。
他看着她的眼睛。
“话我只说一遍,你好好记着,半个字也不许忘记。”微微一顿,他又道:“本侯不勉强你去永平,你不爱去便不去。你不喜欢本侯碰你,以后你不同意,我便不碰你。你喜欢雕核便雕核,我也不阻拦你。只是那一日伤人的话,不许再说了。”
月光下,往日里薄雾重重的眼似是渐渐拨开薄雾,露出一角柔和。
“记住了吗?”
她轻轻点头。
下去时,沈长堂走在前面,阿殷走在后面。
他的人在山野外候着。
临近了,看到若干人提着灯笼,纷纷施礼。阿殷定睛一望,发现虎眼与虎拳也在,两人皆鼻青眼肿,垂着头不敢说话。
沈长堂站定。
言深出列道:“禀侯爷,虎眼与虎拳还算有天赋,属下已经训了他们。”
虎眼与虎拳也跟着出列,行了跪拜礼:“多……多谢侯爷赐教。”
沈长堂道:“不必多礼,起身吧。”待他们一站起,沈长堂声音又变得冷峻:“本侯容不得第二次错误,这一次且当试探。”
吓得两人又跪了下去。
沈长堂此时又和颜悦色地说:“本侯让陈豆留在恭城,你们若有不懂,可以请教陈豆。”
两人又受宠若惊地谢恩。
阿殷有点懵,沈长堂又望了过来,说:“本侯知你不喜欢身边有本侯的人,可你身边的人警惕性不够高,身手也是一般,遇着寻着小贼能对付一二,可若遇上有预谋的杀手,必定应付不来。等他们两个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再让陈豆回来。”
“多谢侯爷。”
沈长堂问:“心里没在骂本侯?”
言深知趣得很,登时悄无声息地带着一群人退到远处。
阿殷轻咳一声:“没有。”她微微迟疑,又问:“侯爷,可是有人盯上阿殷了?”沈长堂赞赏地看着她,说:“暂时没有,但以后难说。”
阿殷解释:“我刚刚真的没有在心里骂侯爷。”
她说得有点急,睫毛颤得像是翕动的蝶翼,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的额上,更显饱满白皙。他盯了半晌,忍住碰触的冲动,转了身,淡道:“本侯知道了。”
此时,言深匆匆走来,禀报道:“侯爷,宫里的邓公公来绥州了。”
沈长堂微微惊讶,沉吟片刻后,只道:“邓公公人在何处?”
“回侯爷的话,正在来恭城的途中。”
沈长堂面色微变,道:“吩咐下去,即刻前往月江城。这边的事情可有处理好?”
言深望了眼阿殷,道:“已经办妥,一切痕迹都抹掉了。”
沈长堂颔首。
一会后,言深又过来了,道:“启禀侯爷,可以启程了。”似是想到什么,沈长堂看着阿殷,又说:“此处离恭城不远,先送她回去。”
言深道:“邓公公那边……”
“派人拖着。”
“是。”
阿殷说:“侯爷,我可以在法华寺住一宿,明日再回去的。有虎眼虎拳,还有陈豆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沈长堂不同意,只道:“上车。”
阿殷只好上了马车。
方才言深提起邓公公三字时,沈长堂看起来似乎有点忌惮。
马车渐渐往恭城驶去。
沈长堂又道:“邓公公是大内总管,连着服侍了两朝皇帝,是个人精。”阿殷听了,好奇地问:“侯爷您似乎有点忌惮那位邓公公?”
“此回他能来绥州,必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新帝登基初始,政权尚未稳定,容易疑心。”
最后短短十个字,已经可见曾经的血腥。他选择这种柔和的方式说出,想来是顾虑了她。今夜的沈长堂与以往不太一样,仿佛也受了月光的影响,变得温柔起来。
她心中微动。
此时,沈长堂又道:“这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需要了解就够了,剩余的本侯会摆平。一个半月后,我会再过来,在此之前,与所有郎君远离,尤其是谢家小儿。”
先前还想着他温柔了点呢,果然不改霸道本性啊。
不过沈长堂的让步,已经让阿殷很是高兴,她爽快地点头道:“我听侯爷的。”话音落时,却见沈长堂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唇,想起之前马车里的际遇,耳根子微红,不自在地偏了头。
很快,那边传来沈长堂的声音。
“再说一遍。”
阿殷愣了下,问:“再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一句。”
“我听侯爷的?”她问。
他边颔首边“嗯”了声。阿殷又说了遍,发现沈长堂的目光又深邃了些。她试探着又说了一遍,这回总算确定穆阳侯喜欢她说这句话,而不是没有听清。
他乐此不彼地又道:“再说一遍。”
阿殷又说了一遍,说了十来遍后,他仍然没有厌。她问:“侯爷便这么喜欢我说这句话?”
沈长堂却道:“你可知本侯为何非得要送你回恭城?”
阿殷想回答是在担心她,可又觉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阿殷愚钝,猜不透侯爷的心思。”
他声音沙哑地道:“想听你再唤我几声侯爷。”
阿殷一听,耳根子的红晕爬到了脖子上,明明他没有碰她,甚至离她不近,可这般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时,胸腔里刹那间竟砰咚砰咚地跳得飞快。
此时,马车外传来言深的声音。
“侯爷,到了。”
马车也渐渐停下。
阿殷向沈长堂施了一礼,便要离开。岂料刚转了个身,手还未碰到车门,身后蓦然有一道力度袭来,腰间一热,一条手臂紧紧地箍了过来,一个踉跄,她跌坐在他的怀里。
他在她耳畔道:“本侯的话,明天再开始作数。”
“你……”
“就让我抱抱,抱一抱。”他声音又轻又柔,语气里又是那般渴望。阿殷一下子就心软了。她果然吃软不吃硬。他一来软的,她的心肠也跟着软起来。
她不动了,整个人放松下来。
沈长堂更用力圈住她的腰肢,怀里的人那么软那么香,连垂下来的乌发也这么惹人怜,他好像怎么抱也抱不够似的。
他极其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呼吸惹得她痒极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道:“痒……”
他问:“哪里痒?”
她说:“就是痒……”他一说话就更痒了,热气和湿润蔓延开来,她扭着身体,道:“你别说话……”忽然,背后的人紧紧地绷住。
马车一角的鎏金圆灯噼啪的一声,烛光微微地一颤。
身后的呼吸声慢慢地变重。
腰肢上的手又烫又热,跟烙铁似的。
这样的情况,阿殷并不陌生,她知道沈长堂发病了。不用转头,她也晓得此刻他的脸必定满是又粗又大的青筋。她咽了口唾沫,不敢动。
腰肢上的手越来越紧,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箍碎了。
“侯……侯爷……”
他声音喑哑:“别动,也别说话……”她的声音让他内心的躁动变得更加严重。她立马噤声。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效果,夜里的灯光昏暗,他的五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人。
尽管她不说话,可她身上的香无处不入,钻入他的鼻里,钻入他的心里。
身上的手臂忽然松开,阿殷被猛地一推,险些撞到车壁。
沈长堂粗喘,压抑地道:“下车。”
阿殷抬眼望去,紧靠着车壁的沈长堂脸色极其苍白痛苦,青筋粗得跟拇指似的,脸上左一条右一条,极具戾气。她咽了口唾沫,沈长堂恶狠狠地瞪来。
“下去!”
阿殷一咬牙,转身打开车门。可手刚碰到车门,她又忍不住回首,只见沈长堂闭着眼睛,咬紧着牙关,那青筋似乎会游走一般,令他不停地喘气。
沈长堂的手已经摸上了饮血鞭。
他折回恭城时,已经作了这个打算。侍疾的药人也一应具备。若是往常,他必定先抽了再说。可今日有她在,那般血腥的场景他不欲教她看见。
一想到阿殷,又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唇里的甘甜,比抽人鞭子要快活得多。
车门久久没开。
怪疾的折磨,已经让沈长堂失去了八分理智,他一时半会不知道阿殷到底离开了没有。
忽然,熟悉的香气钻入鼻间。
一道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他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阿殷紧张到极致的神情。她没有动,闭着眼,像是一盘等待临幸的吃食,那般安静那般彻底地摆在他的面前。
当下,所有忍耐化为虚无。
方才的幻像和叫嚣,通通肆无忌惮地冒出。
言深与言默在外头候着。交接的马车也在外头,虎眼和虎拳今夜受了太大的刺激,此刻正恭恭敬敬地侯在另外一辆马车外,等着阿殷上车。
然而,一刻钟后,马车半点声响也没传出。
言深与言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上前催促。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去拖住邓公公的人回来了,说道:“拖了一个时辰,邓公公有些不耐烦了。”
言深轻咳一声,正要催促时,马车里传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呻吟声。
话音戛然而止。
言深改口道:“你留下,我去拖住邓公公。”
马车里的两人吻得脑袋发热,外头的声响是半点也没听见。
不过沈长堂面上的青筋却是彻底消失了。
阿殷闭着眼,并不知道。
“你的脸……”
好了!
沈长堂见状,倒是有些可惜,最后轻轻地啄吻了一下,方依依不舍地收回来,面色不改地道:“嗯,现在好了。”
阿殷想要离开他的腿,却被他紧紧搂住。
她也不动,只微红着脸说:“我之前是因为……”
侍疾二字还未解释出来,沈长堂就打断道:“你愿意主动亲本侯,我很高兴。”
亲之一字,他说得格外沙哑低沉。
阿殷轰地一下,面红耳赤。
阿殷回到家时,已是二更天。
穆阳侯用自己的令牌送阿殷回到恭城,阿殷再悄悄地回了家。她没有惊动守门的秦翁,而是从后门进入。若惊动了秦翁,翌日父亲和母亲必会知晓。
她回到房里时,却见姜璇还没有入睡,坐在桌旁绣着帕子。
桌案上只点了盏铜灯。
她穿针引线的,帕子很快便添了一朵红梅。
“妹妹怎么还没睡?绣帕子怎么也不添多几盏灯?别累着了眼睛,现在不像以前了,你也别省着灯油钱。若是累坏了妹妹的眼睛,姐姐该多心疼呀。”
阿殷在姜璇对面坐下,瞧了瞧她的帕子,忽然“咦”了一声,随后又道:“莫非是给华绸商铺的?”
姜璇点头。
阿殷轻声道:“怎么还给华绸商铺绣花样?”她知道阿璇并不是很喜欢绣花样的,绣得久了,手指生茧子,还容易骨节疼,以前是为了生计,为了补贴家用,可如今家中已不短缺银钱。阿殷说道:“你若喜欢女红,姐姐也不阻拦你,人生在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容易。可如今已经不需要妹妹补贴家用了,妹妹怎么又重拾绣活呢?你若要用钱,跟姐姐说,再多的钱姐姐也想办法给你弄来。”
姜璇眼眶顿时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断断续续地道:“穆阳侯怎么能这么对姐姐?”
阿殷闻言,不由一怔,细问之下方知沈长堂遣了陈豆来通知阿璇,阿璇问了陈豆,陈豆说以后穆阳侯会时常过来恭城。
“……姐姐怎能给人当外室?连个名分都没有!”
阿殷有点苦恼,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她目前确实像是穆阳侯的外室。她轻轻拍了拍姜璇,又拿帕子拭去她的泪水,才温声道:“傻阿璇,哭什么,你该为我高兴才对。你想想啊,侯爷若真带我去了永平,我留在永平里不论当正妻也好,妾侍也罢,可我却不能光明正大地雕核了。而且我们又没有家世,在永平该活得多艰难呀。现在侯爷应允了我,做了让步,愿意让我继续雕核了,他也会时常来看我。”
她弯眉一笑:“半年前,我们最盼望的不就是摆脱家中束缚,还能自由自在地雕核么?且如今我夺了魁首,以后也不会短缺银两。侯爷也应承了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若有朝一日他厌倦了我,我还能全身而退呢。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么?我们一直盼望这样的一天,如今终于来了。”
“可是……”姜璇微微迟疑。
阿殷问:“可是什么?”
姜璇望着她:“姐姐真的喜欢穆阳侯吗?”若真喜欢一个人,又怎会不想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又怎会不想睁眼时是他闭眼时也是他?
阿殷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说:“情之一字,难以言说。”
姜璇嗔道:“姐姐!”
阿殷笑了,道:“真的没有瞒你,真的是难以言说。”她以为他恼极了她,毕竟她那么不留情面地扫落他的尊严,可他还是回来了,竟对她做出了让步。她起初以为这只是他以退为进的招数,说不定此时让步明日便让她掉入深渊,真正让她相信的是马车上时,他怪疾发作,明明那么痛苦,可他真的遵守了承诺。
那时她在想,也许他是认真的。
见阿璇非得要个明确说法,她只好道:“只是还没到达能超越核雕的程度……”
姜璇一听,又苦恼了,心想这世间当真能有让姐姐比核雕还要更喜欢的郎君?她嘀咕说:“哪一日核雕成了精,姐姐怕是要抛弃侯爷了……”
“竟然打趣你姐姐!”
她假装敲她脑袋,两姐妹闹成一团。玩闹了片刻,姜璇忽然道:“其实……我很舍不得姐姐去永平,当时听到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阿殷听了,心里有些难受。
“我也舍不得妹妹。”
也是此时,阿殷做了个决定。
次日,阿殷遣了范好核去给元洪送了请帖,约在上回的茶肆里相见。上回元洪包了整个茶肆,阿殷目前还没这样的财力,只让小二备了茶肆里最上好的雅间,叫了一壶好茶和几样果品。
阿殷约在了正午时分。
然而,过了正午时分,元洪却未到。阿殷只当元洪有事耽搁了,也未曾在意,倒是怕茶凉了,又唤了小二重新烹茶。结果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元洪仍然还未到。
阿殷遣了范好核去打听,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好核才回来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上官仕信。
她微微一怔,问:“怎么少东家也一块过来了?”
范好核轻轻地关了门,守在雅间外。
上官仕信来的途中有些急,此时微微喘着气。阿殷见状,倒了杯茶,一摸茶杯,道:“险些忘了,茶都凉了。少东家,我唤小人重新烹一壶新茶。”
上官仕信道:“无妨,都一样,我对茶不讲究,能喝便好。现在凉了更能解渴。”说着,直接仰脖一饮而尽。一搁下茶杯,他才说道:“殷姑娘,仕信是替元伯过来的。”
阿殷问:“替元伯过来?莫非出了何事?”
“倒也不是大事,不过也算不得小事。我们上官家来了位永平的大人物,上官家的所有核雕师必须在场接待。所以元伯才匆匆离开了恭城,往绥州赶回去了。元伯特地与我说了,殷姑娘若有什么疑问或是顾虑,可以与我说。仕信虽不能收殷姑娘为徒,但在上官家里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阿殷好奇地问:“永平来了大人物,怎么少东家不赶回去?”
上官仕信道:“我们姓上官的,虽为朝廷培育核雕之才,但从不参与朝廷之事。那位过来,召见的向来只是我们上官家的核雕师。”一顿,他又道:“以后若你能入核学,兴许也有机会见到那位大人物。”
阿这回倒也不谦虚,笑吟吟地道:“承少东家吉言了。”
她进入正题,说道:“今日来是想问少东家一事。我与我妹妹感情深厚,我若去了绥州,到底是不放心她……”
话还未说完,上官仕信便道:“果真是此事。”
阿殷微怔,问:“少东家果真二字何解?”
上官仕信含笑道:“那一日元伯说想收你为徒,而你却有顾虑。元伯便问仕信,可知你的顾虑?我当下便猜与你妹妹相关。虽只见了你妹妹数次,但可见你们姐妹情深。这一点,殷姑娘不必担心。你若愿意的话,大可将你妹妹带上。”
阿殷心中一喜,只道:“少东家果然是阿殷的知音,连我想什么都考虑到了。”她又高兴地道:“少东家不必客气,唤我阿殷便好。”
上官仕信也不客气,直接喊了她一声“阿殷”。
阿殷应了声。
上官仕信也道:“你以后也不必客气,别喊我少东家,人生难遇一知音,我表字子烨。”他说着,仔细地打量了眼阿殷,见她毫无被唐突之感,微微松了口气。
阿殷也不曾想到唤表字太过亲近这一层,只觉承了知音的名,唤表字也是情理之中。
她高高兴兴地唤了声“子烨”。
上官仕信眼里笑意更甚。
接下来两人又商定了去绥州的时间,阿殷在恭城还有些事要处理,于是定在了半个月后。上官仕信听了,倒觉得有些可惜,说:“若是再早个十日,你便能与我一道回绥州了。不过也无妨,你先处理你的事,半个月后仕信为你准备一场接风宴,正好你可以与其他核雕技者相识,并且拜见其他核雕师。”
阿殷闻言,心中极其向往,连忙道了声“谢”。
月江码头。
楼船渐渐离开了码头,二爷在岸边恭送穆阳侯。待船只远离后,二爷擦了把冷汗,心想总算送走了这位贵人。一边的小厮好奇地问:“二爷,奇了,怎么没见那个阉人?前几天阉人不是说要亲自迎接穆阳侯么?”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狠狠地拍了巴掌。
“你不要命了,能在沈家楼船来去自如的人必定死了不得的贵人。那两个字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那……那位公公是沈家的人吗?”
“真是愚不可及!除了天家之外,哪一家敢养太监?脑子聪明点!”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能再说!小心祸从口出!”
与此同时,楼船上的沈长堂正在甲板上临风而立。
他眺望着远方的沉沉落日,似是在沉思。直到落日完全消散,他才问:“可有查到邓忠的行踪?”
言深说:“回侯爷的话,属下已派人查探。”
沈长堂说:“子时之前。”
“是,属下明白。”
言深心里很多疑问,先前邓公公着急来接侯爷回永平,显然是受了宫里那位的旨意,后来又紧跟着来了恭城,侯爷派了两拨人去拖延,他是最后过去的。他当时都想了无数法子,好让侯爷能在马车里多逗留一会,可是没想到刚赶过去,第二拨人便说邓公公离开了,没往恭城那条路走,走了另外一条山路。
言深去查了,那条山路通往两个地方,一个是蕲州,一个是绥州,再往前走,能走陆路回永平了。
可是现在邓公公的人却不见了。
就在此时,言默走来,向穆阳候行了礼,方道:“启禀侯爷,收到绥州的飞鸽传书,邓公公去了绥州上官家。”
绥州上官家。
言深微微讶异。
邓忠去上官家并不出奇,只是这回明明是先来迎接侯爷的。怎么一个拐弯就跑去上官家了?莫非是宫里那位又有了新的旨意?
言深揣测道:“侯爷,莫不是宫里新晋的那位核雕师出什么问题了吧?”
沈长堂却问道:“那一日的刺客全都清理完毕了?”
“回侯爷的话,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言深一顿,补充道:“见到殷姑娘的刺客通通都杀了。”
沈长堂凝目,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农夫也处理了?”
“属下取了一百金,将当日所有见过侯爷与殷姑娘的两个农夫与他们的家人安置在千里之外的蜀州。”
“嗯,做得不错。”
言深问:“那邓公公那边……”
沈长堂冷声道:“不必理会,先回永平跟皇后算这半年的旧账。”
绥州。
一声巨响从屋里传出。
“岂有此理!老夫这辈子岂有受过这样的气!他一个阉人凭什么指手画脚!老夫收徒关他屁事!”元洪横着一对发白的眉,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把屋顶给揭了!
元贝瞅着方桌上的手掌印,好声好气地道:“父亲息怒,身体为重。”
元贝是元洪的老来子,也颇有雕核天赋,如今正是候补核雕技者中的一员。他说:“邓公公开口了,总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
“给个屁!”元洪怒道:“朝廷不管我们上官家的事情,我们上官家也不参与朝廷之事。他一个阉人插进来算什么?他是皇帝还是太监?”
“父亲,您小声点,隔墙有耳……”
“有眼睛老夫也不怕!这么多年老夫难得相中一个徒儿,谁敢来指手画脚,老夫拿桃核塞满他的嘴!砸烂他的手!”
元贝又说:“父亲,依我看,邓公公带来的那位姑娘资质也不错……”
“不错?这些年资质不错的核雕技者你爹看过的人数比你见雕过的核雕还要多!老夫要就要最好的徒儿,资质不错入不了老夫的眼!让邓忠带着陆氏滚回他的永平!”
元贝叹道:“人都来了,断没有让人离开的道理,且邓公公还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呢。”
“这些年我们上官家培养的核雕师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我们一样是红人!”元洪拍桌道:“早知我就先斩后奏了,是谁透露了风声?说!”
元贝咽了口唾沫,道:“正是父亲您……”
半月前,斗核大会刚开始不久,他父亲便相中了姓殷的那位姑娘,生怕别人跟他抢徒儿,早早让人回上官家宣扬,他元公要收徒儿了,正是恭城的殷氏。
现下徒儿还没收,也未记在上官家的簿册上,永平的邓公公来了,半路杀出一个陆氏。
这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要知道他爹是个极其挑剔的人,他幼时雕核都被挑剔得体无完肤,也正因为父亲的高要求,至今才没有收徒。且上官家有死规定,只能收一个徒儿,所以他最后拜入了马老门下。
马老特地嘱咐了他,把他父亲劝好了,别伤了跟朝廷之间的和气。
可父亲就是这个脾气,要劝很难。
“……是么?”
邓忠漫不经心地道。
陆岚乖巧地捏着邓忠的肩,点头道:“听闻元公不愿收我为徒,若真叫干爹为难了,岚儿回永平便是。岚儿今次来绥州,也只是想试一试而已。若不成功,也没什么大不了。”
陆岚是邓忠的干女儿。
邓忠在宫外有一対食的妇人,早些年邓忠相中这位妇人的手巧,将她带回了府里,当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后来知道她有个女儿,也不计较,一并带回了府里。
他道:“洒家开了口,断不会不成功,不过区区小事,你放心,跑不了的。”
“干爹待岚儿真好!岚儿以后在绥州一定努力学艺,不辜负干爹对岚儿的期待。待有朝一日岚儿晋为核雕师,必不忘干爹的恩情!”
“能有这份孝心,你娘将你教得不错。”
陆岚笑吟吟地道:“也有干爹的功劳。”
“这张小嘴,甜得没边了。”
瞧到外面有人影,陆岚又道:“岚儿晓得干爹喜欢吃永平的驴打滚,今早在灶房里做了一碟,岚儿现在给干爹端来。”
“去吧。”
陆岚应了声,出了门。
没一会,外面的人影便进了来,跪下禀报道:“启禀公公,人已经灭口了。”
“哦?没让沈长堂发现?”
“回公公的话,那人是农夫阿丰的远房亲戚,那一日正好过来偷锄头,正好瞧到了穆阳侯与殷氏。穆阳侯已经安置了那一对夫妇,地方还未查到。”
“不必查了,洒家要的结果已经有了。”他慢慢地扯唇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沈长堂想要护着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圣上未必允许呢。”
连着七日,阿殷忙得脚不沾地的。
她即将要去绥州,恭城的事情势必要先处理好。以前想着一走了之,可如今不一样了。她要想在绥州安心拜师雕核,进入神秘的核学,必须先把家人安置了,方没有后顾之忧。
而且此番去绥州,也不知要待多久,核屋也得清理,里面的核雕也要一并带去绥州。
阿殷吩咐了冬云,让冬云每隔半月去核屋打扫一次,并仔细嘱咐了打扫的细节,什么能碰,什么绝对不能碰,都是有讲究的。当初祖父留下的核屋,原意是为了保留桃核。桃核最忌讳潮湿和日晒,遇到梅雨季节都要格外注意。
范好核也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屋,一座三进的院落,还有一个小荷池。阿殷瞧过了,也挺满意的。当下便定了下来,去官府登记后,把房契也一并装进带去绥州的细软里。
阿殷早些日子已经与一家人说了自己要去绥州上官家的打算,殷修文被压迫了一段时日,此刻巴不得女儿不在,好让自己恢复一家之主的威仪。
阿殷知晓自家父亲的脾性,一家人赶尽杀绝也不好,能有人治着父亲,让他别闹事就最好不过了。
阿殷悄悄留下了五十两银子,交给了秦氏。
临离开之前,阿殷便已做了不回来这个家的打算。
以前曾经痛恨过父亲的无情,也曾不满过母亲的偏袒,可如今要离开这个活了二十年的家,阿殷忽然觉得以前的一切都是过往云烟。
她去了绥州,以后指不定还会去哪儿,也许是蓟州,又也许会去永平,可是却永远不会再回来恭城了。
她眼前是新的天地,任由她飞翔的天空。
接下来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阿殷在想要怎么和沈长堂开口,说她要去绥州上官家。沈长堂不在,不用亲口说,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他遣了陈豆保护她,于情于理也该写信告诉他一声。
只不过要怎么开口,才能让他不反对……
即便她晓得沈长堂若反对的话,她依旧还是要去的。可若他能不反对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阿殷思考了几日,姜璇见她这么烦恼,便道:“侯爷让陈家郎君暗中保护姐姐,姐姐的一举一动陈家郎君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这阵子姐姐动作不小,说不定陈家郎君早已向侯爷禀报了。”
阿殷说:“不一定,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已让父亲母亲守口,事情未成之前也不宜宣扬。且即便陈豆知道了,跟我主动写信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姜璇偷笑道:“姐姐就是想给侯爷写信吧?”
阿殷嗔她一眼:“胡说呢。”
“好好好,是我胡说了。妹妹继续收拾细软,姐姐您安心写。”
阿殷提笔写了一封信,告知沈长堂她要去绥州了,若他要治病的话,盼能提前告诉她。阿殷想了想,似乎她愿意主动侍疾,他都高兴得很,也许便会爽快地放过她了。
阿殷写完后,又细细地瞅了一遍,觉得字迹不工整,又重新写了一遍,装入信封后便去找陈豆。
岂料喊了好几回都没有人应,问了虎眼虎拳,两人也说没见着陈豆的踪影。
阿殷以为陈豆有事,便没在意。
可是直到她启程去绥州的那一日,陈豆依然没有现身。
城郊外,停了一辆马车。
半掀开的帘子上有一只素白的手,姜璇四处张望了会,又放下帘子,道:“姐姐,还等吗?”
阿殷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姜璇道:“我们都等了七八日,会不会是侯爷把他召回去了?”她又自己摇头,“不对,若真离开了,又怎会不与我们说一声?姐姐,他们当暗卫的人总是这般神出鬼没么?”
阿殷摇首道:“自从知道他跟着我们后,便一直是出没神秘,可往日里我只要唤他一声,他便会出现的,也不知以前他夜里歇在哪儿。”
说起这事,阿殷便觉得古怪。
她知道陈豆是暗卫后,明里暗里地试探了好几回,看看他平时到底藏在哪儿。可惜他藏得太隐秘,身手又太快,压根儿发现不了,最后索性作罢。
没想到找不到人也有弊端,先前盼着陈豆赶紧走,可如今沈长堂与她说明白了,他的暗卫不见了,令她有点担心。穆阳侯位高权重,可依旧危机重重,刺杀不断。如今暗卫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穆阳侯那边出了意外。
可她除了陈豆之外,并没有其他能够联系上穆阳候的方式。
“大姑娘。”马车外的范好核贴近车帘,道:“有个奇怪的人走了过来,虎眼虎拳,注意着。”
姜璇好奇地掀开一点儿帘子,一望,吓得赶紧松手。
“姐姐,那人盯着我们的马车!”她形容:“大半张脸都烧伤了,一直蔓延到这里。”她摸着脖子,比划。
就在此时,虎眼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挡住我们的路?”
虎眼嗓音粗,喊出来时极有唬人的架势,粗声粗气的,眼睛又瞪得老圆,活脱脱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岂料那人一点儿也不惧怕,平静地道:“我是陈豆。”
阿殷一惊,掀开帘子望去,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
他的脸已经被毁得看不清原先的模样,尤其是眼下的伤口,泛出嫩红的新肉。莫说姜璇这样的小姑娘,连虎眼虎拳这样的粗汉子都觉得作呕。
陈豆带上了斗笠。
阿殷问:“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可是发生了何事?”
陈豆望望四周。
阿殷吩咐道:“去偏僻一点的地方再说。”
范好核当即驭车行到一片树林里,夏季林木正值繁盛,郁郁葱葱,正好遮挡住了林外的官道。阿殷没有下马车,只掀开了车帘,问:“发生了何事?”
陈豆说:“七日前,有人想杀害姑娘,然对方来势汹汹,我寡不敌众,只好拼死一搏。虽然现在负了重伤,但敌人已除。本想通知姑娘一声,可当时伤得太重,养了七日勉强才恢复了体力。姑娘不必担心,我奉了侯爷之命,必定护姑娘周全。”
“多谢郎君的救命之恩。”阿殷下了马车,向他施了一礼。
陈豆连忙道:“万万使不得。”
阿殷道:“郎君救了阿殷一命,还因为阿殷身负重伤,如何使不得?”微微一顿,她又问:“郎君可知是谁要杀害我?”
陈豆沉默了下,道:“有人泄露了侯爷的行踪,知晓了姑娘与侯爷的关系,想以此要挟侯爷。”
阿殷看他一眼,问:“是侯爷的敌对?”
“是。”
阿殷不再多问,只道:“你伤势未愈,不宜与我一道前往绥州。不若你在恭城养伤,待伤好后再去绥州寻我。”
陈豆坚定地道:“职责在身,还请姑娘见谅。”
阿殷又道:“路途遥远,不如你跟我们一辆马车吧……”
陈豆依然拒绝,很是坚定。
阿殷露出一副无奈的模样,道:“既然如此,还请郎君一路小心。”
姜璇在马车里将方才阿殷与陈豆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待阿殷回来后,她一脸唏嘘地道:“姐姐,陈家郎君为了保护我们变成这个模样,如今重伤在身,还坚持保护我们一路到绥州,真是尽忠职守。”
说着,心里也是极其佩服陈豆。
阿殷没有说什么,靠着车壁,微微阖眼,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歇息。
姜璇又小声地道:“那位侯爷待姐姐也挺好的,把这么忠诚的人放在姐姐身边。若是换了其他人,说不定都撂手不干了。”
阿殷睁开眼,说道:“是要好好感谢陈豆。”
姜璇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若非陈家郎君,说不定我们还不能顺利去绥州呢。”
恭城隶属绥州,绥州中心城也不曾起其他地名,直接与州同名。都在同个州,路程自然不会太遥远。从恭城到绥州,约摸三四日的时间。
有虎眼虎拳,还有范好核三位郎君一路相送,加之阿殷最宝贝的莫过于是她的核雕,核雕微小,几个小箱子便能装完,姜璇细软也不多,通通都装在阿殷新置办的朴素马车里。一路上非常低调,倒也没招惹劫匪山贼之流。
姜璇惦记着陈豆的恩情,每天到客栈里歇脚时,总招呼陈豆一起歇息,还给他熬了治疗烧伤的汤药。有吃的喝的,也不忘陈豆。
阿殷看在眼底,总觉得有一丝怪异,可到底哪儿怪异却又说不出来。
四天后,一行人到达绥州。
绥州乃一州中心,极其热闹繁华。街道错综复杂,主街道足足有八条,成三个“井”字型分布,各有东西两市,又因得了皇帝特赦,每逢初一十五二十一都无需宵禁,一入了夜,坊间灯火通明,夜市摊档林立,更是车水马龙。
姜璇惊叹于绥州的繁华,一入了绥州,便左看看右瞧瞧的,目不暇接,只觉哪儿都比恭城新鲜。
“姐姐,你瞧瞧那人!居然张嘴吞剑!还有那边,卖的是什么?好香!”
阿殷含笑道:“坐好来,别四处乱蹦的,小心蹦着……”
头之一字还未说出,姜璇已经“哎呀”一声叫了出来。阿殷道:“瞧你,我话都没说完呢,你就真蹦着了。”她拉着她的手,探头望了望,见没什么大碍才温声道:“我们要在绥州住很久呢,慢慢瞧,总有一天能瞧完的。”
姜璇嘿笑一声,倒也不敢四处蹦跳了,乖乖地坐在车窗旁,掀开半点儿车帘打量着。
她忽然又道:“咦,绥州的姑娘长得真好看,姐姐你过来瞧瞧,那边有一个姑娘和一位郎君在斗核。就是那个姑娘,穿着绯红齐胸襦裙的。”
阿殷听到“斗核”二字,眼睛便亮了几分,也跟着探头望去。
果真不远处有人在斗核,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雕刻什么,不过其中一个姑娘的确生得不错,雪肤水眸乌发,有几分姿色。
姜璇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殷,又道:“不过还是不及姐姐好看。”
阿殷笑道:“小嘴儿天天抹了蜜似的,每天变着花样夸你姐姐。等会先找客栈安顿下来,”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仍然尚早,又道:“之后再去上官府拜见元公。等拜师一事定下后,正好今日初一,绥州不宵禁,我带你去逛逛夜市。”
姜璇开心极了,连忙催促范好核赶紧儿找家客栈安顿下来。
范好核笑着应好,却也不急。
他以前行商时,来过绥州,晓得上官家住在绥州最南边的文德街。文德街上的府邸非富即贵,时常有核雕技者闻上官家名声而来,盼能入上官家从此平步青云。
稍微离文德街近一些的客栈,几乎都没有空房。
范好核去问了几家,果真没有剩余的房间。阿殷也不强求,选择了稍远一些的客栈,地方离南市颇近,十分热闹。阿殷安置好后,便准备前往上官家。
岂料刚下了楼梯,便见听得一片喧哗。
先前还是冷冷清清的客栈门口,如今忽然多了许多人,堵住了门口。人群里有一抹绯红色的人影,乍看之下,阿殷觉得有点眼熟。
姜璇道:“咦,姐姐,那个姑娘不是之前跟人斗核的姑娘么?”
走近了,只听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语气里满是羡慕之意。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方才斗核时,苏郎输得一塌糊涂呢。”
“我听说元公要收她为徒了,现在人已经住在上官家了。”
“拜师礼日子听说都定下来了!”
“可不是吗?元公等了这么多年,盼的就是高徒,这位高徒还是从永平过来的。”
“永平!大有来头的样子呀……”
姜璇大吃一惊,急急地转身。
阿殷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姜璇哪能不着急。千里迢迢来了绥州,为的就是向元公拜师,然后留在上官家雕核的。可现在忽然间来了个永平的姑娘,说元公要收她为徒了!
姜璇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上官家的核雕师收徒格外严格,一位核雕师只能收一个徒儿,除非徒儿遭遇意外离世才能重新收徒。
阿殷低声道:“从后门出去吧,这里人多。”
说着,吩咐跟在后面的范好核。
几人正要离开时,客栈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拥堵的人群分成两半,那位穿着绯红齐胸襦裙的姑娘施施然走进,唤道:“敢问阁下可是殷姑娘?”
阿殷微怔,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她。
她的腰肢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轻轻折腰施了一礼。
“久仰大名,我姓陆,单名一个岚字。”
其余人见陆岚如此郑重,不由仔细打量起阿殷来。大家原以为陆岚已经生得够貌美如花了,未料另外一个姓殷的姑娘更是沉鱼落雁如花似玉,桃红海棠袄衣,鹅黄同纹案袄裙,明明只是寻常的衣着打扮,可穿在她身上,却宛如枝头缓缓绽开的一枝海棠,美不可方物。
“陆姑娘严重了,快快起来。”
她虚扶了她一把,陆岚也挺直了腰杆,笑吟吟地道:“岚儿一直想见殷姑娘一面,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碰上。择日不如撞日,殷姑娘可否赏脸与岚儿喝一壶茶?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在这里的雅间如何?”
姜璇见她温温柔柔的,敌意减了不少,倒是想着若能在这里说清楚了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瞅瞅阿殷,只见阿殷没有任何迟疑,便轻笑一声,道:“那阿殷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片刻后,小二为两位准备了一间上好的雅间。
阿殷让范好核在外面等着,只带了姜璇进去。陆岚笑说:“这是殷姑娘的妹妹?哎呀,这双眼睛水灵灵的,真是好看。”
姜璇头一回听人夸她,微微红了脸,心中的敌意更少了。
阿殷道:“我妹妹脸皮薄,别人一夸能脸红上半天。”
小二上了一壶茶,和几样茶点,退出雅间后,陆岚才道:“殷姑娘在斗核大会的表现,岚儿是如雷贯耳。元公也在我面前提了好几回殷姑娘,说殷姑娘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上官家里的几位核雕师对殷姑娘也是赞不绝口,尤其是马老,还与元公说想收殷姑娘为徒。昨日里马老还惦记着呢,说什么时候殷姑娘才来绥州,没想到今日我就见着了殷姑娘。”
阿殷笑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么?若殷姑娘拜入了马老门下,说不定以后我们还算师姐师妹呢。听闻殷姑娘今年是二十岁,不知殷姑娘是几月生的?”
阿殷道:“冬天。”
陆岚含笑道:“巧了,我是秋天生的,比殷妹妹大一点。”
阿殷笑了笑,却没接这个话茬。两人又说了一会,陆岚极其能说,直到天色将黑时才与阿殷告别。待陆岚一离去,阿殷的眉头已经拧起。
姜璇小声地道:“姐姐,我觉得这位陆姑娘挺好人的。”
阿殷摇首道:“她是话里有话。”
姜璇不由一怔,问:“姐姐是何意?”
阿殷说:“她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不去拜见元公,退而求其次拜见马老。只是倘若我真的拜见马老了,势必会让元公心中不悦。这位陆姑娘看似好说话,实际上字里行间却另有其意。方才听人说是永平来的,元公先前也没提过这位姑娘,应该是近来才永平过来绥州的。”
姜璇听阿殷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陆岚深不可测。
“幸好姐姐聪明,没上她的当。”
阿殷又说:“陆岚今日是有备而来,身后估计真的是大有来头。我们前脚刚到绥州,她后脚就过来了。”
姜璇问:“那我们怎么办?如今夜色已黑,去拜访元公也迟了。”
“不,不去拜访元公了。我们此番来绥州,起初是因为上官家的主动邀请,而非我们主动要求。如今来了绥州,我还未拜入上官家门下,便算是客人。没有客人主动上门的理由,先在客栈里歇息个几日,把情况摸清了再说。倘若元公当真要收陆岚为徒,我们也得想好后路。恭城已经离开,断不能再回去了。”
姜璇点点头,说道:“好,都听姐姐的。”
因为昨日陆岚的举动,不少人都前来打听这位殷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些人从未在绥州见过阿殷,便也以为阿殷跟陆岚一样,也是从永平过来的。可是在客栈打听了一番,却打听不出什么名头来,而那位姑娘也不露面,到了饭点便让小二把饭食端上去。再一打听,才知道那位姑娘水土不服,得病了。如今正在房间里养病呢。
而此时此刻的阿殷则在房间里喝着消暑的冰镇酸梅汤,到了绥州后,也入了七月,七月正是酷暑天,热得不行。阿殷以养病为名,躲在房间里倒也悠哉。
她喝完酸梅汤后,便开始雕核。
每天不雕核,心痒手也痒,平时闲来无事阿殷总爱抱着桃核雕刻,有时候随性而雕,出来的玩意也格外有趣。
阿殷雕着核雕时,却忽然听到阿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她仔细一听,发现阿璇正在和陈豆说话。
打从那天起,阿璇便格外照顾陈豆,每回有什么吃的给她拿了一份,肯定也要给陈豆拿一份。阿殷搁下手里的锉刀,等阿璇和陈豆说完话了,才道:“陈郎君,劳烦你帮我一个忙。”
陈豆和阿璇一起进来。
陈豆只道:“姑娘请说。”
阿殷取出一封信,当着阿璇的面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地咳了咳,说道:“劳烦你帮我把信送到你们侯爷手里。”
陈豆应了声。
待陈豆离开后,阿璇捂嘴轻笑,说道:“姐姐给穆阳候写了什么?”
阿殷嗔她一眼:“哪有什么,不就是一些寻常的话。之前与你说过的。”姜璇拉长了音调,“哦”了声,道:“莫非姐姐想侯爷了?也是,大半个月未见呢。”
因为陈豆几乎舍身相护一事,此时的姜璇对穆阳候极有好感,若不是不肯娶她姐姐回去,她现在都想喊他姐夫了!
阿殷被她说得脸红。
其实这大半个月来,她真没怎么主动想过穆阳候。
只有半夜时分,偶尔胸疼了,才会想起穆阳候。她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得了怪疾,怎地穆阳候一亲她,她就胸疼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姜璇又很是热情地把陈豆叫了过来。
陈豆婉拒了两次,最终还是拗不过姜璇的热情,答应了。阿殷问:“陈郎的伤可有好一些了?之前侯爷赠了我宫里的雪花膏,听闻对烧伤也极有用处的。 你可需要?若需要的话,我过会让范好核拿给你。”她笑了笑,说道:“说起来,之前也是你把雪花膏拿给我的,当时你奉侯爷之命,偷偷摸摸地爬我的窗子,偷偷摸摸地把雪花膏给我。幸好你伸身手好,才没别发现。”
陈豆低声说:“姑娘过奖了。”
阿殷也低声问:“你把信给侯爷了么?”
“回姑娘的话,给了。”
“侯爷大概什么时候能收到?”
“约摸要半个月。”
吃过饭后,小二把东西收拾出去了。房门一关,姜璇一脸疑惑地道:“姐姐,侯爷什么时候给你雪花膏了?还有!陈家郎君偷偷摸摸爬进我们的屋里,我居然不知道!”
阿殷摇摇头,面色凝重起来。
她望望四周,凑到姜璇耳畔,再三压低声音:“我与你说一事,你切莫不得声张,也不许与任何人说,更不能表现出来。”
阿殷语气的严肃令姜璇也不由紧张起来。
她点头。
阿殷才道:“此陈豆非彼陈豆,我之前已有疑心。烧伤之前的陈豆向来行踪隐秘,莫说与你,也极少与我说话。可烧伤后的陈豆却频频与你亲近。昨日我试探了一回,我把信笺从桃核的碎屑里过了一遍。今晚吃饭时,陈豆指甲里有碎屑。他定是打开了信封。若他真的是陈豆,他绝对不会打开信封。”
姜璇脸色微白。
阿殷又道:“你莫怕,他现在还不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可……可是……”
“你只要不露出破绽便好。他潜伏在我们身边,肯定是有所图。能伤得了陈豆,又知道穆阳候的,来头不会太小。不过目前为止,他还伏低做小,我们还是安全的。”她皱眉道:“得想个办法摆脱他。”
说着,阿殷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声。
原以为离开恭城,便是广阔无垠的天地。没想到刚来绥州,便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样的事情,甚至比恭城的境况还要凶险。
毕竟父母也只是偏袒,不曾要她的命。
可现在的境况,却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