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酒杯凑到她的唇前,阿殷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穆穆阳侯要喂她喝酒?
待谢少怀离去后,周六郎道:“那不是你们恭城县令的儿子吗?跟姑娘是旧识?”
阿殷望他一眼,没有说话。
周六郎讪讪地道:“是我多嘴了,姑娘你当没听到吧。我也不和姑娘多说了,第二回合快开始了。”周六郎离开不久后,会场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第一回合失败的核雕技者大多数也没有离开,留在外面观看的场地里。
会场人声鼎沸。
也是此时,洛原与洛娇,以及谢县令也入场了。几人不敢落座,都站着等待穆阳侯。第二回合的时间定在午时一刻,然而午时一刻已过,比赛仍未开始。
穆阳侯说了晌午过来观赛,如今人没来,洛原也不好派人催促。这个时候过去催促,万一刚好遇上穆阳侯心情不好,岂不是当第一个祭鞭的?可是不催促也不行,不说右手边有六位核雕师等着,场上还有二十位核雕技者。
他望了望上官仕信,他仿若不知比赛时间已到,悠哉游哉地喝着茶,显然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洛功曹,侯爷未到,现下该如何是好?”
说话的人是谢少怀,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赛场上的阿殷,收回目光时,又道:“不若我去请示下侯爷?”
洛原闻言,心有不悦,只觉这个妹夫是不是没带脑子过来,上官家的人都没吭声,他区区一个县令之子开什么口,若不是他妹夫,他肯定巴不得让他去的。可这是他妹夫,万一被祭鞭了,他妹妹岂不是要守活寡?
他佯作一脸为难的模样。
不过洛原自是不知谢少怀心中所想,他只是想在阿殷面前呈下威风,以示他与侯爷的亲近。方才被阿殷冷言冷语伤透了心。他娶不了她,她以为他乐意吗?他也伤心,也痛苦。可她没生在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家,能怪他吗?若她不是非得要当正妻,乖乖嫁了他,现在儿子都能满地跑了。有了孙子,母亲自然不会再对她有偏见。熬个几年,说不定母亲就心软了愿意她当正妻了。现在折腾成这种地步,怪谁?
谢少怀越想越生气,呈威风的心思也愈发重了,顾不得洛原的面色,又道:“先前我见到侯爷的马车便停在外头,想来侯爷应该还在的。”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洛原已没有阻止的理由,只好道:“那有劳妹夫了。”
谢少怀离开棚子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只觉全场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就连阿殷也投以目光。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如同凯旋英雄那般穿过整个会场,准备走出会场门口时,一抹华贵的身影渐渐现身。
他心中一喜,正要施礼时,穆阳侯目不斜视地略过了他。
谢少怀好生尴尬。
也是此时,一随从打扮的人面露鄙夷之色,对谢少怀道:“别挡了侯爷的仪仗。”说着,不等谢少怀反应,撑着十顶华盖的随从鱼贯而入,谢少怀连退几步,被挤到了人群中。
这跟他想象中不一样,他应该是领着穆阳侯狐假虎威地进来的,而不是如落水狗似的脸上无光。
他只觉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方才那人不过是区区一个随从,那也只是下人的身份,居然也敢这么对他,还露出那么明显的鄙夷之色。谢少怀一张脸又青又白的,此刻是真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惜不能。
但让他当作没事人那般走回棚子又是不可能,他只能暗中安慰自己侯爷没见到他而已,方才侯爷走得那么快,衣袍飞扬的,又怎会看得到他?定是这样!他成亲时侯爷都来送贺礼了,侯爷又怎会忽略他呢?
谢少怀这般想着,灰溜溜地从另一侧回了棚子。
棚子里的沈长堂也刚刚落座,小童呈上新茶,他接过茶杯,道:“是本侯来迟了。”
洛原发现沈长堂换了一件衣袍,早上过来时还没有侯爷的仪仗,中午过来时却连仪仗都带来了。洛原仍旧心有忐忑,面上一笑,只道:“今日斗核大会托了侯爷的福才能蓬荜生辉,核雕技者们能得侯爷观赛,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且正好先前日头大,如今日头稍微小了些,适合斗核。”
沈长堂说:“圣上嗜核,能雕得好核者,皆能讨圣上欢心。龙颜大悦方能长久治国,保太平盛世。如今在场的都是我们大兴的人才,不能让日头晒着。”
此话一出,将在场的核雕技者身份都拔得极高。
保太平盛世!
他们小小的一个核雕,居然还有这么大的作用!在场的核雕技者们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恨不得现在就多雕几个核雕!
洛原没想到沈长堂突然间来了这样的一番话,正思量着穆阳侯是不是在暗指他没有安排好斗核大会时,方才护送穆阳侯进来的十顶华盖已经矗立在场中。
硕大的华盖,正好一顶两人,将二十个核雕技者头顶的日头都遮挡住了。
言深又拍拍手,二十个侍婢鱼贯而入,一手红木食盒,一手芭蕉葵扇,整整齐齐地站在二十位核雕技者的身后。食盒统共有四层,底层是一盅温茶,三层是一碗荷香冰露,二层是五色糕点,一层是各式瓜果,吃食之丰富令场内的二十位核雕技者都受宠若惊。
头顶有华盖,身后有美婢,桌上有难得一见的宫廷佳肴,若不是正在斗核,说不定以为哪家贵人出来游玩呢。
言深又道:“侯爷体恤尔等,尔等必要仔细雕核,以后报效圣上,不得误了侯爷一番心意。”
“是!”
声音分外响亮。
言深回场时,洛原找了个空子,向言深打听:“下官上任不足半年,经验不足,若有做错的地方还请郎君多加提点。”穆阳侯这么做,很吓人呐。
言深一本正经地道:“侯爷体恤而已,洛功曹无需多想。”说出来,怕是要吓疯你了。体恤核雕技者六字一说,他都觉得可笑。侯爷哪里有这样的心肠?
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是为红颜罢了。在场的人都托了那位的福,沾光而已。
今日上午瞅见侯爷唇上的齿印,他和言默都震惊了。震惊于侯爷被咬了一口没生气,也震惊于殷氏的大胆。言深重新站回原位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穆阳侯,又忍不住抬眼看场内的阿殷,心想那位果真胆大,真是哪里都敢咬。
随着铜锣声响,第二回合正式开始。
第二回合已剩二十人,与第一回不同,这回乃有二十道题目。六位核雕师分别每人出三道,剩下的两道分别由上官仕信与洛原所出,正好凑集二十道。
小童站在二十位核雕技者的前方,约摸有十步的距离。
座位安排由第一回合的名次所决定,阿殷是第一个。
她正要离开木桌前去抽题时,还未走出华盖的阴影,棚子里的言深又道:“且慢。”
洛原诧异地望他。
言深内心有点窘迫,但这又是侯爷的主意,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装着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说:“日头晒,路途遥远,让小童将罐子送到每一位核雕技者桌前抽题吧。”
路途遥远……
洛原目测了一下,小童行走十步左右的距离,若换了成人,步子大一点的,四五步都能走完。
言深何尝不知,可侯爷舍不得啊!药人那么多,就这位最娇贵!
“是下官想得不周到。”洛原诚恳认错,又吩咐小童把罐子送到每一个核雕技者的身前。为表公平,核雕技者抽到题目后,都需要在众人面前展示。不过洛原考虑到穆阳侯如今对核雕技者的珍重,也让小童代劳了。
阿殷是第一个抽,且是第一个展示的。
她抽到的题目是四个字——事事如意。
给众人展示后,剩余的十九位核雕技者皆松了口气。第一回合的白发老者令他们心惶惶,想着第一回合已经如此困难,第二回合岂不是难上加难?没想到题目却不难,是常见的祝辞。
接下来剩下的核雕技者抽到的也是常见的祝辞,比如步步高升,比如鸿福齐天之类的。
洛原解释道:“此回合的主题是在情理之中,配上祝辞,正好符合核雕的本义。”
核雕赠人,一看做工,二看意义。
上官仕信笑道:“第二回合看似容易,实际难矣。”
上官仕信的话,阿殷也想到了。
第一回合比没见过的白发老者,考验的是核雕技者的反应快慢。而这些祝辞,核雕技者经常雕刻,可以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然而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比的都是大家所擅长的,要从二十位核雕技者里脱颖而出,则没那么容易了。
越是简单,就越见真功夫。
第二回合胜者只有六位,要想得到其中一位核雕师的青睐,恐怕比雕刻白发老者还要费心思。
阿殷盯着桃核,陷入了沉思。
其余核雕技者也渐渐想到阿殷所想的,开始绞尽脑汁地雕出新花样。场内静谧无声,二十位核雕技者都在思考。第二回合亦有时间限制,是两个时辰。眼下漏壶里的水滴已过了一盏茶功夫,场内仍然无人动笔或是动刀。
阿殷向来不是死脑筋的人,暂时没想到好方法便索性先不想了。正好天气炎热,晌午过后的日头越来越毒辣,即便有华盖遮挡,可也抵挡不住脚底钻上来的闷热。
她打开食盒,取出荷香冰露,喝了一口后,眼睛眨了几下,随后剩下的荷香冰露通通喝进了肚里。
她又倒了杯温茶,取出第二层的五色糕点,随意拈起一个脆皮酥饼。这一拈,她不由一怔。第二层的食盒里,居然藏了张铺开的字条,压在糕点的下面。
拈走一个后,才露出字条的一角。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前方的棚子。
沈长堂坐在主位上,与上官仕信不知说着什么,对着阿殷的正好是一张侧脸。尽管隔得远,可他唇上的牙印却如此醒目。阿殷想起马车里的事情,耳根子微微一红,赶紧垂首吃了脆皮酥饼。
上午她没吃多少东西,只吃了两个绿豆糕,本来不觉得饿的,可现下吃了块脆皮酥饼后,肚子却响了起来。
阿殷当作没看见字条。
不用看她也知道,这张字条是穆阳侯的。他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轻薄就是调戏。第二层食盒有五个格子,阿殷不去碰藏有字条的格子,转手取了另一边的桃花糕。
刚拿起,又见着一张新字条,这回阿殷见到了一个“今”字。
她吓得手一抖,桃花糕跌回食盒里,动静不小,惹来隔壁核雕技者的张望。她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放回去。这糕点吃了说不定还得付出什么代价。
刚好这时候,隔壁的核雕技者也饿了,吃糕点吃得正欢。
阿殷一见,心中微恼。
穆阳侯当真欺负人!早上侍疾,下午还不让她好好吃东西!她不吃总行了吧?她喝茶!阿殷把一杯温茶喝进肚里,正想再倒一杯时,身后摇扇子的侍婢盈盈前来,先一步提起茶盅,给阿殷斟茶。
恰好是这个角度,阿殷见到侍婢的袖上写了六个字——今晚来见本侯。
……真真是无处可逃。
阿殷愤愤地又取出食盒,把糕点吃了个尽兴!果然每一格子的糕点下都压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都写着那六个字——今晚来见本侯。
阿殷瞅着自己抽的题目——事事如意。
只觉讽刺得很!
她一遇上穆阳侯,就事事不如意。早上亲了会,晚上还要亲不成?
忽然,阿殷怔了下。
似是想到什么,她整张脸都开始大放光彩。
有了第一回合的手速,第二回合的阿殷更是万众瞩目。作为第一回合的魁首,她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打量之中,连六位核雕师也极其关注阿殷。
先前见她沉思,众人便盼着她此回又有新的高招。没想到她直接吃起东西来,但这般悠然状态却令其余人更加敬佩,都想着她定然胸有成竹,不然也不会悠哉游哉地吃东西。高手就是高手!
终于,她拿起了锉刀!
众人都忍不住探前身体,想再次欣赏一回六刀绝活。
然而,阿殷却叫人失望了。
她慢吞吞地挫平桃核的两端,不似第一回合那般风驰电掣。
下午的沈长堂心情好,隔三差五便与上官仕信搭话。眼见阿殷动手了,他调整了个坐姿,与上官仕信道:“少东家,依你所看,她想雕什么?”
上官仕信说:“殷姑娘抽的是事事如意,现在事事如意核雕大多都是一颗柿子树或篮子里的两个柿子和一个如意。”
“第二回合,你看谁的胜算大?”
上官仕信只道:“第二回合判定胜负的在于六位核雕师,每个核雕师各有其喜好,仕信说不准。”说着,他看了沈长堂一眼,又道:“绥州入夏后,蚊虫多,不似永平,侯爷怕是不习惯这边的气候。”
沈长堂淡道:“约摸是天气炎热,本侯中午逗猫时被咬了一口,倒是不雅,叫少东家看笑话了。”
上官仕信惊诧了会,又笑道道:“仕信在永平时听闻侯爷不爱猫狗,原来只是谣言。”
“的确不爱,是只小野猫,脾性跟本侯颇合,胆大又心细。”
上官仕信说:“敢咬侯爷一口,还能被侯爷喜欢,想必是只聪明的野猫。”
“是有几分聪明,再过段时日本侯准备带回永平。只不过本侯这只野猫野得很,倘若少东家哪一日在恭城见着了,便遣人告诉本侯一声。”
上官仕信笑着应好。
两人说话间,阿殷已经换成圆锥刀,事事如意核雕雏形已现。
竹篮轮廓已出,她拿着锥刀雕刻竹篮上精致的纹案。
一个时辰过去。
事事如意核雕完成已有七八。竹篮里一边有两个大柿子,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有细长的叶;另一边则是一个扁平如意。
核雕毕竟只得寸微,能看得清楚细节的只有离得极近的核雕技者。阿殷身旁的核雕技者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因着上一回合,见阿殷开始雕核了便总忍不住看她雕些什么,大抵是期待太多,如今见到事事如意核雕并没想象中惊艳时,心中略微有几分失望。
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接下来她必定是要在柿子上雕刻出纹路来,如此方能显得柿子饱满圆润。
果不其然,阿殷的下一步落在柿子的纹路上,寥寥几刀便将柿子刻得圆润讨巧。
那核雕技者收回目光,不再关注阿殷。
他知道接下来她要打磨抛光了,完成后,核雕便算大功告成。她是有点本事,事事如意核雕刻得够讨喜,若在市面上卖,价格估计也不低,只是大会上的六位核雕师都有着挑剔的目光,够讨喜未必能入他们的眼。
他继续雕刻自己的步步高升核雕。
当他进行抛光步骤时,不经意地一瞥,发现原本早该完成的阿殷还在埋头雕刻。他不由一愣,可此时的阿殷微微侧着头,倾泻而下的乌发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出阿殷在雕刻什么。
直到小童提醒时间剩下一盏茶时,他才蓦然回神,迅速抛光。
终于,两个时辰到了。
阿殷放下核雕,露出欢喜的神色来。隔壁的核雕技者趁机探头望去,不由再次一愣,事事如意核雕上与先前他见到的并无相差,可按道理来说,他抛光那会时,她应该早已完成才对的,怎么会比他还迟完成?
他心中疑惑万千,可此时却不能与参赛者交谈,只好抿紧嘴巴。
六位核雕师起身走到赛场里。
根据第二回合的规定,每一位核雕师只能将手里的桃核给一个核雕技者。因为第一回合阿殷表现瞩目,六位核雕师几乎都是第一个停在阿殷的桌前。
木桌上的事事如意核雕意头极好,两只大柿子也雕刻得圆润可爱,叶子的纹路亦栩栩如生,从刀功上而言,的确能称之为不错。可今日核雕师们目光极其挑剔,仅仅不错哪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很快的,已经有五位核雕师离开了。
第六位核雕师仍然驻足,他捧着阿殷的事事如意核雕,手里拿着西洋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仔细看着。
忽然,核雕师“咦”了一声,手指轻轻地碰了下柿子上的叶子,那一片细长的叶子竟轻轻地动了下。西洋镜凑前一看,那片叶子竟能左右摆动,仿佛有风拂来,鲜活得很。
这一摆动,恰恰好就见到了一句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与事事如意的主题倒也符合,如同盼着万事如意的期待,就像是一个小惊喜。第六位核雕师赞不绝口,连连道:“妙哉!”那位核雕技者亦探头望来,也发现事事如意核雕上的巧妙,登时眼前一亮。
没想到她居然在叶子上动了小手脚,巧妙地让叶子摆动。
阿殷腼腆地道:“以前曾有幸观得一扁舟核雕,其窗能启,阿殷也是由此引发而来。”
第六位核雕师再度道:“妙极妙极!”
其余五位核雕师闻声而来,正要观看时,第六位核雕师往木桌一拍,留下一个桃核,道:“你们都别跟老夫抢,这个桃核老夫送出去了。”
阿殷见状,起身道了谢,面上盈盈一笑,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第二回合结束后,天色已经擦黑。
六位核雕技者已经选出,将明日一早参加最终的斗核。六位出题的核雕师亦被请入一间宅邸,里里外外都有护院把守,以防泄题。
几位核雕师本来都不相识,也多得此回斗核大会方结了友缘。
虽不得离开宅邸,颇有监视之意,但几人相谈甚欢,聊核雕聊得很是尽兴。
第三回合的题目,六人早已出好,密封在卷轴中。知道题目的人,除了他们六人之外别无他人。如今卷轴放在这座宅邸的偏阁里,由两位护院把守。
“殷氏颇有天赋,依我看,此回斗核大会夺魁者非她莫属。”
“……此言差矣!我倒觉得另外一名核雕技者资质不差,虽前两回合没得前三,但核雕上极有新意。如今核雕技者一多,核雕都缺乏新意,难得有新意者,我们第三回合的题目说不定他能脱颖而出。”
“哦?你说的是姓周那小郎?”
“正是。”
话里行间一直维护阿殷的正是今日赠了她桃核的第六位核雕师元洪。事事如意核雕上的巧工真真令他耳目一新,想得出这种移花接木主意的人,又怎会缺乏新意?不过这些话,他没说出口,懒得跟其他人争辩。这样的一块好玉,如今尚未被雕琢,他还缺个徒儿,待斗核大会一结束,先下手为强。
忽然,屋外响起喧哗声,伴随着匆匆脚步声而来。
门被推开。
一护院打扮的人道:“禀六老,宅邸摸进了小贼,正在捉拿。”
元洪问道:“偷了什么东西?”
那人道:“应该是想偷题,但还请六老放心,小贼还未靠近就已被发现。待捉拿小贼,必定给六老一个答复。”
元洪颔首。
待护院离去后,几位核雕师纷纷道:“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另外一位核雕师附和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我们眼皮下偷题。”又有核雕师说:“得益者怕是那六位核雕技者。”
此话一出,在场的六人都静默了下。
是啊,偷题于小贼而言又有何用?最终得益的只可能是明日斗核大会最后的六位核雕技者。
“心术不正!”一核雕师冷声道。
元洪说:“诸位不着急下定论,待捉拿了小贼,请求洛功曹审个明白。若当真是其中一位核雕技者,必严惩不贷!”
阿殷归家后,秦氏已做好一桌子的菜,有鱼有肉,丰盛得很。秦氏不停地给阿殷夹菜,不一会,小碗上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阿殷无奈地道:“娘,我吃不了那么多。”
秦氏说:“吃不了就剩着,明日你还要去斗核大会。娘听说了,今天的两个回合你都拿了第一名。明日夺魁可能性很高。”
殷修文说道:“第一名有五十两银子,你若夺魁了,银子记得不许乱花了。”
打从阿殷要参加斗核大会起,殷修文几乎每日都要念叨五十两银子一遍。阿殷左耳听右耳出,五十两银子若真到手了,她一样不会送出去。
秦氏近来倚仗着女儿,底气足了些,恼道:“你别整日念叨着钱,女儿还在吃饭呢。要是吃得不好,影响明日发挥怎么办?你就懂得念叨!”
殷修文见女儿果真一副没什么胃口的模样,倒是不敢发火,可也不甘心被一妇人指着鼻头骂,反驳道:“你做的是什么菜,好好的一条鱼连点鲜味都没有,让人怎么吃得进去?”
秦氏筷子往鱼肚一滑,分成两半,一半夹浩哥儿碗里,剩下一半夹自己碗里。
“成,你觉得没鲜味别吃。我跟儿子吃。”
殷修文气得面色发青,这妇人真是愈发会顶嘴了!
忽然阿殷搁下碗筷,夫妇俩齐齐望来,连吃饭的二姨娘三姨娘都停筷望着阿殷。她说:“我吃饱了,父亲母亲慢用。”说着,便起身离开偏厅。
身后是秦氏的声音:“还有汤呢。”
阿殷说道:“我等会再喝。”似是想到什么,又道:“母亲让冬云送到我房里。”
偏厅里的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的,一时间竟有些沉默。殷修文一见,脸色又青了几分。瞧瞧这像什么样子?他才是一家之主!怎么现在众人都看女儿脸色行事了!
坐了会,身边的秦氏,对面的两位姨娘各吃各的,丝毫没有软声软语劝慰的意思。
登时他心里气急了!
可心里气归气,殷修文舍不得明天的五十两,只能硬生生地忍下。
冬云手脚快,阿殷前脚刚进房,后脚冬云就捧着热气腾腾的汤来了。阿殷喝了一半,到底是心不在焉的,便直接让冬云拿走。姜璇此时也吃完了饭,回了房里,关上门,道:“姐姐可有哪儿不适?”
“没哪儿不适,下午吃的糕点多,现在还有点撑着。”
斗核大会时,想着斗核。现在斗核大会结束了,穆阳侯又该想起来了,那几张字条一直徘徊在她的脑里。说是今晚见他,可却没说时辰,这叫她怎么见。
无端烦人得很。
但烦归烦,阿殷也不愿让姜璇担心,岔开话题,说:“今日你与范小郎可有打听出什么?”
姜璇说道:“范小郎说阿四那人鬼鬼祟祟的,一直徘徊外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人?”
“范小郎是这么说的,只不过等了一整天,也没见到什么人来。现在范小郎还在跟着阿四,说是有新情况再来向姐姐汇报。”一顿,她又说道:“姐姐让我盯着洛功曹,今天斗核大会结束后,我见到有个陌生人上了洛功曹的马车,但很快又离开了。”
“何人?”
“是个比虎眼还高的男人。”姜璇比划了下,又说:“因为隔得太远,模样并没看清楚。在洛功曹的马车里待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姜璇问:“姐姐,洛功曹想做什么?”
阿殷微微摇首:“暂时不晓得,不过小心为上总没有错的。”
夜色愈浓。
阿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几次后,范好核过来了。
阿殷问:“打听到什么了?”
范好核说:“有小贼要偷题,现在洛家的随从都在抓贼呢。”
听到“偷题”两字,阿殷浑身一凛,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背脊爬上了一股冷寒。她的唇瓣抿得紧紧的,眉头也紧皱了起来,这般凝重的模样让范好核与姜璇两人都不禁不敢开口说半个字。
好一会,阿殷走到桌前,自己倒了杯冷茶。
“姐姐,茶冷了……”
阿殷道:“没事,我喝口冷茶冷静下。”半晌,她才搁下茶杯,方才凝重的模样渐趋平静。她问道:“离宵禁还有多久?”
范好核说:“约摸还有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她喃喃一声,说道:“应该来得及的。”
范好核不解,只说:“小人愚钝,不明大姑娘的意思……”
阿殷道:“你可知其余五位核雕技者住在哪儿?”
范好核道:“剩余的五位核雕技者都不是恭城人,都住在东街的客栈里。”
“都住在客栈里,也算方便。你马上去雇一辆马车,能容下五六人的,宽敞气派一些的,价格不是问题。重点要快。”她压低声音,又道:“你便说今日他们表现突出,颇得穆阳侯欢心。你急于表现,方着急地揽下这件差事,务必要在宵禁前抵达穆阳侯现在暂住的山庄。”
范好核点点头。
“我明白了!”
范好核一离开,阿殷便道:“阿璇,我出去一会,你留在家里。”
姜璇惊诧地道:“天色已黑,姐姐还要去哪儿?莫非洛功曹那边……”
“只是猜测而已,还不确定。我很快回来,不用一刻钟的时间,你替我收拾一件换洗的衣裳,还有我的核雕器具。”
说罢,阿殷提起裙裾出了屋门,往后门走去。待出了后门,她唤道:“陈豆你可在?”没一会,陈豆的身影便出现在阿殷的身前。她稍微松了口气,道:“你们侯爷说想见我,可我的马车有别的用途,不知你能不能向侯爷禀报一声,让侯爷另派马车来接我?”
陈豆应了声。
她又回了屋里,与姜璇道:“我今夜可能回不来了,不过你别担心,只是与今日的核雕技者一聚而已。我今夜没在家留宿的事情,你切莫声张,也莫要告诉任何人。明日一早我会直接过去斗核的会场,若父亲问起你便说我一早就过去了。”
叮嘱完毕,她又拍拍姜璇的手背。
姜璇心里明白,点了点头。
阿殷到达山庄时,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
她比其余五位核雕技者还要晚一些,她到的时候,五位核雕技者已经坐在迎客的厅堂里。有两个小童守在外边,见着阿殷,小童神色微闪。
阿殷仿若未见,笑吟吟地问了好,朗声道:“夜里山路难行,迟了些,还望侯爷莫要怪罪。”
说着,提起裙裾进了厅堂。
里面的五位核雕技者早已听到她的声音,纷纷起了身,有面色惶惶,不知所措,也有因能得以面见侯爷而沾沾自喜的,总归各有心思。周六郎第一个走过去,满头雾水地问阿殷:“你可知侯爷召见我们究竟所为何事?”
其余人也围了前来,毕竟来通知他们的人是阿殷身边的仆役。
阿殷也佯作一脸迷糊的模样,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今日侯爷来看我们斗核,又说了那样的话,想来对我们核雕技者是极其重视的。如今是六月,夜里毕竟闷热,蚊虫也多,山庄里凉快,睡得也舒服,今夜召我们来,兴许是侯爷体恤我们?”她笑了下,又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猜错了,诸位还莫要见怪。”
听阿殷这么一说,其余五人再根据今天穆阳侯的表现来看,也觉得挺有道理的。
众人又在门口说了几句家常,才纷纷回到座位上。
周六郎消息灵通,正好坐在阿殷身边,压低了声音与阿殷道:“你知不知道核雕师们住的府邸里遭贼了?”
阿殷摇头。
周六郎说道:“我刚好有个远亲在洛家做事,他告诉我的。虽然不知穆阳侯这么晚了传召我们所为何事,但也挺好的。今夜我们都在这里,有侯爷这尊大佛,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靠近,也没偷题的嫌疑。”
阿殷望他一眼,只觉这位周六郎颇为聪明,笑着应了声。
一小童进来。
“今日辛苦诸位了,侯爷特地为诸位备了上好的厢房,以供诸位歇息。每间厢房皆有侍婢,若各位有其他吩咐,可与侍婢明言。明日一早侯爷会送诸位到会场斗核,还请诸位早些歇息,储备精力。”
说罢,小童侧身:“这边请。”
众人见果真如阿殷所说那般,都喜不自胜,只觉是天大的福分,竟能得到永平侯爷的招待。即便此回斗核大会没得魁首,说出去也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又纷纷暗忖,这位侯爷与传闻中不太一样呢,倒是挺好说话的。
待众人纷纷入了厢房,阿殷平静的脸色开始有了一丝僵硬。
她唤住引路的小童,问道:“还请带我去见侯爷,我欲向侯爷请罪。”
她用了“请罪”二字。
今日实在情急,她一时间想不到其他方法。
如同上回一样,阿殷又被带到上次的房间。
只是与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房间里灯火通明,沈长堂端坐于书案前,身边还有言默与言深两人。小童进去通报让阿殷在门外等待时,她隐隐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该收网了。”
“是。”
“……准备……”
“属下……”
声音并不大,她只能听到这些字眼。
也是此时,小童的声音响起——“侯爷,殷氏来请罪了。”
听到此话,阿殷有点紧张。
屋里又响起了穆阳侯的声音:“你们退下。”阿殷驻足在门口,言默与言深出来时,两人皆用古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阿殷也与两人打了声招呼。待小童也出来后,她才进了去。
屋里宽敞明亮,四个角落里还安置了冰盆。
刚踏入,身上炎热顿消,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阿殷施礼道:“阿殷前来请罪。”她心中忐忑万分,她不出错时他已是百般刁难,如今出了错恐怕难以收场了。
她揣着一去不复返的心思,惴惴不安地站着。
岂料穆阳侯却和她说:“别站着,坐吧。”
阿殷应了声,抬起头来时,只见沈长堂坐在书案前,手执狼毫,似是在写什么。阿殷没有多看,寻了张附近的绣墩坐下。刚坐下时,穆阳侯又问:“用过吃食吗?”
阿殷老实回答:“用过一点。”
沈长堂又唤了小童进来,道:“备一些消暑的吃食。”他边写边道:“恭城在江边,降雨不多,天气容易闷热。一闷热容易得暑气,身乏无力。宫里的太医开了几个食补的方子,利于消暑。”
消暑的吃食,小童一直备着的。
沈长堂说话间,吃食便送了进来。约摸有七八道菜,去皮切片的蒜泥小黄瓜,冰镇八宝绿豆粥,酸甜可口的酸梅汤,翠盈盈的绿荷包子,还有新鲜的藕片和装在精致小盘子里的银苗菜,以及一碗鳝羹。
样样都做得精致可口,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阿殷样样尝了口,只觉比家中做得好吃。吃食入肚,心底的热气仿佛也跟着消散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阿殷便已吃得有七八分饱。她搁下碗筷时,小童撤了吃食与碗碟。
此时,沈长堂也放下手里的狼毫,问:“吃饱了?”
阿殷正襟危坐:“多谢侯爷赐食。”
“过来。”
阿殷心中警惕,暗想这是吃饱再宰人吗?
“不是要来请罪么?过来告诉本侯,你打算如何请罪。”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不咸不淡的,叫阿殷听得心惊胆战。可她到了书案旁,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时,他也不曾有什么动作,只睨着她。
阿殷犹豫了下,问:“侯爷都知道了?”
“嗯。”
阿殷瞧他这副模样,没由来的想起今早马车里的沈长堂。那样高高在上的沈长堂也会担心别人害怕。如此一想,倒是没开始那么警惕了,她说:“侯爷英明神武,阿殷遇着难题时,第一个便想起了侯爷。”
此话,沈长堂颇是受用,又道:“嗯。”
阿殷继续道:“虽侯爷给予阿殷这般特权,但阿殷仍觉得理亏,没有先与侯爷打招呼便直接先斩后奏,所以阿殷才特来请罪。”
一句话,倒是把“罪”说轻了。
不过沈长堂没不高兴,相反还有点高兴。先前她一直抗拒与自己扯上关系,如今愿意用自己的名头,总算有一丝丝被穆阳侯护在羽翼下的自觉。
他又“嗯”了声。
阿殷敏感地察觉出与前面两声颇有不同,带了点小高兴。
她又说:“阿殷甘愿接受惩罚。”
“惩罚……”他重复她的话,问:“什么惩罚都愿意?”
她红了脸,“是。”
沈长堂低笑一声,道:“闭眼。”
她闭眼,手指头微微颤抖。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湿软并未欺压过来时,她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儿,却见沈长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你耐性倒是好,能等这么久。嗯?你以为本侯想做什么?”
“轰”的一下,阿殷脸更红了!
真真是糗大了!
“我……”
沈长堂打断道:“方才惩罚只是与你说笑罢了,你并未做错。这是本侯应承你的事情,是你侍疾应得的。”他勾勾手,道:“你过来一点。”
“侯爷?”
他勾住她的手,明明是六月的天,他手一如既往的冰凉,手指摩挲着她的虎口,说:“我有没有告诉你,你今夜的学以致用令本侯很高兴?”
他突然语气这么温柔,让阿殷有点不习惯。
她说:“侯爷说了,我现在就知道了。”
沈长堂又道:“你是个聪明谨慎的姑娘,今夜之事你反应得很快,甚至不需本侯出手。我很喜欢你这一点。”指尖下纤细手掌仍然僵硬,沈长堂捏紧她的掌心:“别紧张,慢慢适应。”
他这么一说,她的手更僵硬了。
沈长堂只好松开她。
她说:“侯爷,夜已深了……”
沈长堂侧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
沈长堂又道:“再陪我一刻钟。”说着,一个信封落到阿殷面前。他闭上眼,道:“给我念信吧。”阿殷应了声,信封是已经拆开过的,里面是一手极其漂亮的簪花小楷。
再仔细看字,竟是穆阳侯母亲的家信。
手抖了下。
沈长堂睁眼,问:“不识字?”
能跟他大谈李太白诗词“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她又怎么可能不识字?她清清嗓子,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开始念信。
没想到穆阳侯半点反应都没有,似乎还听得很入神。
阿殷只好继续往下念。
一刻钟到后,沈长堂准时地睁眼,说道:“这几日你都住在这边,其余核雕技者也一样。”他摆摆手,说:“时辰差不多了,你回去歇息吧。”
阿殷应了声。
小童带着阿殷回到她住的厢房,门一关,阿殷贴上门扉,重重地松了口气。
第三回合开始的时间乃辰时三刻。
因为是斗核大会最后一次比赛,所以第三回合格外注重,特地选了一天里最好的吉时作为开始。周围观赛的人也多了起来,与昨日那般,天色昏昏沉沉时,会场周围就已经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然而,今日唯一不一样的是,六位本该万众瞩目的核雕技者,一个也没出现。
参赛者的棚子里空荡荡的,晨风吹过,略显寂寥。
直到六位核雕师,以及两位主办者还有本城县令都出现在对面的棚子时,六位参赛者仍未出现。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场外越发嘈杂。
一随从匆匆入场,禀报道:“启禀大人,五位核雕技者天未亮已经离开了客栈,殷家那位姑娘也是如此。”
六位核雕技者不约而同地天未亮就出发了?
上官仕信说:“再等等吧,兴许昨日六位核雕技者惺惺相惜,今早相约谈核去了。”
上官仕信发了话,且如今比赛时间尚未到,洛原也只好作罢,让随从退下后,洛原望了眼远处守在入口的阿四,随后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收回,含了笑与上官仕信说话。
比起穆阳侯,上官家的这位少东家真是温和到了极致,说话直令人如沐春风。
终于,离辰时三刻还有半刻钟时,六位核雕技者姗姗来迟。
六人是一同出现的。
还倒真让上官仕信说中了,今早卯时一到,六位核雕技者都精神抖擞地起来了,只是由于昨夜穆阳侯发了话,今日会送他们过去会场便只好山庄里溜达。穆阳侯起得迟,众人也不好催促,这么一来二去的,索性凑在一起谈核,猜猜今日会出什么题目。各人说了各自的猜想,山庄里的美婢奉上可口佳肴,一群有共同嗜好的人相谈甚欢,险些忘了时辰。
六人来得迟。
如今一来,连参赛棚子也不用待,直接入场。
见过昨日穆阳侯的排场,洛原今日自然不敢怠慢,没考虑到日头毒辣,反而让穆阳侯的仪仗华盖派上用场,怎么看都像是他失职。所以一大早,会场上已经矗立了六张新的桌椅,木椅还是有扶栏的,上面铺了猩红软垫子,身后还六个随从擎着巨伞,六个侍婢摇着团扇。桌案上的食盒也是有四层,里面的吃食亦是色香味俱全,方方面面为核雕技者考虑到了。
整体规格自然比不上昨夜穆阳侯的准备,但此番下来,也不算差,在恭城而言,都算得上一等的待遇。
不少昨日没进入第三回合的核雕技者见着了,眼都红了。早知有这样的待遇,昨日便再努力一些,争取进入第二回合,享受一下也是好的。如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真真是羡慕极了。
六人一落座。
洛原又犯愁了,眼下参赛的核雕技者是来了,可那位爷还没到。今日不同昨日,今日可是特地定了吉时的。眼见辰时三刻将到,入口处又匆匆跑来一人,洛原定睛一看,不正是穆阳侯身边的那位郎君么?
言深道:“侯爷迟些再过来,斗核大会可先开始。”
言深过来时,洛原是走了出来迎接的,离六位核雕技者并不远。
言深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进了阿殷的耳朵里。
她有点印象,今早在山庄里见到一个面生的郎君,穿着打扮都不像是仆役侍卫,三四旬的年纪,倒有几分威仪,其气度看起来像是永平的贵人。
大抵也只有是贵人,才能让穆阳侯接待吧?
铜锣声响,嗡嗡震天,拉回了阿殷的思绪。
斗核大会最终回合正式开始!
一贴了封条的卷轴放在红木托盘里,被一小童呈上,送到了洛原的身前。洛原笑道:“少东家也是主办人之一,前两回合由我起头,第三回合压轴还请少东家起头。”
上官仕信没有推辞,直接撕开封条,又打开锦袋,取出了一轴卷轴。
手臂一样,卷轴挥开。
偌大的一个“夏”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第三回合的题目,只得一字——夏。
一说起夏,核雕技者们自然而然就想起荷花。夏日炎炎,朵朵粉荷盛开,方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亦有“四顾山光接水光, 凭栏十里芰荷香”的湖光山色。夏日里自然不仅仅有夏荷,可于核雕技者们而言,荷花是最容易也是最常雕刻的。
题目一出,六位核雕技者陷入了沉思。
荷花不是不可以雕刻,但没有任何疑问,当场所有核雕技者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与荷花有关。要想夺魁,雕刻荷花难以脱颖而出。
阿殷第一个想到的主题亦是荷花,她甚至迅速地在脑子里构出一幅湖光山色十里荷池的景象,岸边有鲤鱼,荷花盛开,还有亭亭一角,正是夏意盎然的景致。
这样的核雕突出夏之一字,最关键的是在荷花与岸边鱼儿的雕刻上。
核雕不似作诗,寥寥几字便能刻画出一幅生动的画面。核雕限制的因素太多。凉亭四季如一,能展现夏季的活力,唯有在盛夏开放的荷花,还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以及湖面上的鲤鱼。春夏秋冬的鲤鱼都一样,但表现却不一样,冬天万里雪封,湖面结了冰,鱼儿只能留在湖底。而夏季的鲤鱼常在湖面探出半个身子,嘴巴大张,仿佛也觉夏季闷热。
阿殷打开了木盒,取出雕核器具。
她知道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以荷示夏,但她方才所想象中的景致太美,若不雕刻出来,倒是可惜了。这样的一番夏景,若能每一处都雕得仔细完美,也一样能让人动容。
“殷氏开始雕刻了!”
“前两回她都是最晚动刀的,第三回居然是第一个拿刀的。难不成前面两回她还隐藏了实力?”
“真好奇她会雕刻什么……”
人群里讨论得沸沸扬扬的,其余五位核雕技者也受到影响,忍不住侧目望去。她依旧没有用纸笔,她桌案上的纸笔形同虚设。她毫不犹豫地便用锉刀去皮,下刀利落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样的敌手当真叫人害怕。
五位核雕技者心有余悸,也顾不得阿殷雕刻什么,赶紧回神苦思冥想。
第三回合的坐席安排是横了一列,周六郎在第二回合是在阿殷之后第二个得到桃核的,因此算是第二回合的第二名,最终回合被安排在阿殷的身边。
他毫无头绪,思来想去仍没想出个好核雕来,眼角的余光一瞥,桃核的一角荷花渐现。
周六郎微怔,没想到阿殷居然雕刻最常见的荷花。
他先前没有考虑荷花的,可如今见阿殷选择了荷花,脑子里渐渐出现一幅美人采荷的图画,当即眼前一亮,也不管阿殷了,提起笔便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第三回合的时间不短,从辰时三刻到夕阳西下,足足有五个时辰。
在一个时辰过后,穆阳侯才到了,依旧是前呼后拥地进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起身行礼,正在斗核的六位核雕技者也不例外。阿殷本是全神贯注的,可穆阳侯一来,思路便被打断。
她看着穆阳侯,没由来的有点发呆。
这样的一个郎君,昨天早上在马车里那般亲密地抱着她,她坐在他的膝上,闻着他身上的气息,还与他交换最为私密的津液。两条小舌缠缠绵绵,令她面红耳赤。尽管觉得羞耻,可那样的感觉却前所未有地新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在享受的,如同在吃自己喜欢的糕点,入嘴了,回味无穷。
也是这样的一个郎君,昨夜里牵着她的手,十指相交,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缱绻。
可也是这样的一个郎君,他前呼后拥,只手遮天,身份高得像是天边也采撷不了的云朵,遥远得只能探脖仰望。
谢少怀的身影蓦然出现她的眼帘中,令阿殷当头棒喝。
谢家小郎不过是县令之子,门当户对已让她熬了五年。更何况那是侯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且还不似谢家小郎那般容易掌控。
“嘶……”谢少怀吃疼地倒抽一口气,登时对身边的洛娇瞪眼:“你疯了!”他拍着手臂上的淤青,又咬牙切齿地道:“这里是会场!前面有贵人!你到底识不识得大体!”
洛娇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眼睛望哪里?你注意点!我才是你的正妻!我在你身边,你眼珠子都黏在那个狐媚子身上了!”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昨天夜里,枕边人满嘴梦话,不停地喊“阿殷”,恼得她一脚把他踹醒了。两夫妻再次分房而眠。今日一见到阿殷她心底就来气。本来她才该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有功曹当兄长,有本城县令当公公,她的一举一动都该备受关注。可现在,通通都成了那贱狐媚子的了!她却站在角落里,无人注意她!甚至有人见到她,还会望向她的断指!
洛娇越想心中越气,又拧了谢少怀一把。
谢少怀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道:“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洛娇面色铁青,若不是顾及现在的场合,她早就跟谢少怀打起来了。他怎么敢休她!她恼道:“你以为休了我,就能娶那个狐媚子吗!你别做梦了!”似是想到什么,她又突然间平静下来,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她很快连恭城也待不下去了。”
谢少怀皱眉:“你是什么意思?”
洛娇高兴起来,说:“我就一句话,你想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穆阳侯来之后,阿殷竟分了好几次神。
祖父曾说,雕核时不能分神,若分了神,无法融入核雕的意境里,便无法雕出好核雕。
她试图拉回自己的思绪,可是总无法进入湖光山色的美景里。她搁下锥刀,闭目沉思。祖父还曾说过,雕刻出自己心目中的核雕时,定会有一股喜悦油然而生,令自己忘乎所以,只沉浸在核雕的寸微世界里。
夏季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的美景?不,不是的。泛舟池上,采莲笑语,只是一幅美景,不是她殷殷的夏季,不是她理解得最深刻的夏。
有祖父在的每一个夏天,祖父会带她登高远望,观遍万物百态。
曾有一年,祖父带还未开始学核雕的她登上苍山。
祖父抱着她眺望远方,彼时正好是初夏,山河相依,有苍翠树丛,有喝水黄牛,亦有戏水小儿。祖父说:“阿殷,这是核雕技者的大千世界。”
当时她还听不懂,但当时祖父的神情却格外深刻。
祖父神情肃穆庄严,像是窥得神光,整个人熠熠生辉。
便是那时起,她开始想学雕核,也想要大千世界。
她睁开眼,忽道:“我还要一个桃核,要大桃核。”
此话一出,其余核雕技者纷纷望来。
再要一个桃核?
观赛的人们也惊诧极了,人群里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洛原微蹙眉头,三个回合里要桃核的核雕技者不是没有,可此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殷氏还要新的桃核?
比起众人的疑惑,上官仕信却在她眼中看到与以往不一样的光辉。
他吩咐道:“给殷姑娘送一个大核过去。”
随即有小厮应声,在备用的桃核里挑出最大的桃核,送到阿殷手中。阿殷道了谢,此时眼里已无他人他物,拿起核雕器具便开始雕刻。
苍山绿树,湖泊河流,大千世界化作一个缩影,尽在桃核上的寸微之间。
周六郎觉得阿殷疯了,就剩下四个时辰。这回与第一第二回合都不一样,核雕要复杂得多,连他自己都不能把握五个时辰能刻完美人采荷核雕。
若非参赛者不能交谈,周六郎此刻就想告诉阿殷,她若雕完先前的核雕,说不定斗核结束时还有胜算,可若没雕刻完,连参与评审的机会都没有!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正是晌午时分,日头越来越大。
先前的一个半时辰,周六郎自认发挥得不错,美人采荷已完成大半,再花一个时辰雕刻剩下的一小半,把美人的轻薄罗衫,还有风吹的发丝完善后,便能进行最后一步的打磨与抛光。
他打开食盒,准备歇半刻钟,再继续雕核。
他喝着茶水,目光睨向阿殷。
这一睨,顿时被呛到。周六郎咳个不停,眼睛都瞪大了。一个半时辰以前,阿殷手里还只是一个表皮光滑的大桃核,现在居然有了连绵山川,有了湖泊河流!
“咳咳。”
直到有人重咳一声,提示周六郎时,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太过惊讶,把头都探过去了。饶是他面皮再厚,也觉羞赧,连忙缩回来,三下五除二的用了吃食茶水,赶紧雕刻自己的核雕。
可心中震撼仍在。
她雕刻山川河流,这些都是都是寥寥几刀的事情,不似荷花,更不似人物,需要精雕细琢,难怪她敢舍弃原先的核雕,原来是有这样的打算。
五个时辰终于过去。
夕阳渐渐西下,偌大的会场铜锣声再次响起,以示结束。
第三回合乃桃核得最多者胜,六位核雕师手中各有六枚桃核。若是有平手的情况出现,那么再添一枚桃核,由上官仕信择选。六位核雕师离席,从最早完成的核雕技者开始评审。
阿殷是最后一个完成的。
第一个评审占有优势,因为没有对比。过三关斩六将进入到第三回合的都是有些本事的。第一个核雕技者雕刻的是农家田园,老者背锄耕地,身上大汗淋漓,颇合主题,不过约摸是赶着完成,老者仰脖望天的处理略显粗糙。
第一个核雕技者得了两枚桃核。
第二个核雕技者小儿乘凉核雕,颇有童趣,得了三枚桃核。第三个核雕技者亦得了三枚桃核,第四个也是三枚。
此时,人群里渐渐有了声音。
“少东家带来的核雕师果真挑剔,都四位核雕技者了,手中桃核居然都没动过。我听闻洛功曹带来的人已算够挑剔的,可没想到上官家更加挑剔。”
“挑剔什么,前面四位核雕技者的短处核雕师都说了出来,不给桃核也是情有可原。”
“啊,给了!给了!”
众人抬眼望去,上官家带来的一位核雕师终于递出了桃核,送给了周六郎。紧接着第二位核雕师也送出了桃核,只听晃头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美人兮,莲叶何田田,是为清爽一夏。”
第六位核雕师元洪却觉周六郎的核雕美人虽美,但缺少一分神韵,没有给出桃核。
周六郎面带喜色,最终接了五枚桃核。
其余四位核雕技者都很是羡慕,周六郎离魁首又近了一步。
最后,轮到阿殷。
青山连绵,河流湖泊,好一派夏季风光,难得的大气磅礴!且细微处又见细腻,埋头喝水的黄牛,戏水的小儿,无不点题。几乎是第一眼,便征服了众位核雕师。
小小的一个核雕,竟让人有气吞山河之感。
六枚桃核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阿殷的面前。
元洪问:“你怎么想出这个核雕?”
阿殷笑说:“幼时祖父曾带我登高远望,起初只觉景美,后来又觉得美景如斯,若能留在桃核上,那该是一件何等妙事?”也正因为以前有练习过,而祖父又是极其爱好山河核雕的,常常教导她,这也才令她能在三个时辰内迅速雕刻出这个核雕来。尽管细节处还能再加以精细,可时间不多,她选择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
元洪赞道:“果真妙哉。”
言语间,对阿殷是毫不遮掩的欣赏。
六枚核桃,无需公布,众人已知此回斗核大会魁首是何人。就等着洛原宣布时,忽有官兵打扮模样的人疾步而来,声音洪亮如钟。
“禀大人,昨日偷题的小贼已经抓获!”
此话一出,六位核雕师都皱起眉头,其中一位道:“小贼招供了没有?”
那人道:“小贼狡猾,懂得伪装,竟是场内之人。来人,把小贼带上来。”
沈长堂慢条斯理地闻着茶,说:“斗核大会居然出了此等大事,洛功曹怎么没有告知本侯?”
洛原说道:“下官不敢扰了侯爷,原想人赃并获后再禀报侯爷。”
“哦,人赃并获了?”
方才那官兵又道:“回侯爷的话,赃物已经查获。”
就在此时,场外有两个官兵押着一人进来,众人仔细一看,纷纷觉得眼熟。官兵又道:“禀报功曹,小贼在此,是洛府的仆役阿四。”
众人总算想起来了。
阿四阿四,不就是会场里负责引路的随从么?居然去偷题?
人群中又开始窃窃私语了。
“他偷题又有何用?”
“他又不是核雕技者……”
“莫非是卖给哪一位核雕技者了?”
猜疑一出,众人都安静不下来了。尤其是前两回合失败的核雕技者,纷纷叫嚷:“大人一定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洛原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阿四,你太让本官失望!”他又跪下向沈长堂请罪,道:“侯爷,小贼出自我们洛家,下官甘愿请罪,是下官没有管束好下人。”
也是此时,阿四猛地哭喊道:“大人,都是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受了那殷氏唆使!大人明察!”
又有三两官兵疾步走来,双手呈上锦袋。
“禀大人,卑职在殷家找到此物,正是今日的考题。”
六位核雕师望去,果真一模一样,连封条的位置也所差无几!一时间,大部分人看阿殷的目光都变了!
“真没想到啊,她居然作弊!”
“作弊”两字一出,仿佛众人的心声被说出,议论声越来越大。连着先前阿殷雕出来的核雕也被带上了一层偏见,那些看似惊艳的举措似乎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她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丫头,又非什么奇才,我就说呢,怎么可能雕得那么快。六刀绝活,呵,现在看起来真是个笑话。恐怕早已知道大会的题目,与那个叫阿四的随从串通好了,不然她一个小丫头短短一个时辰里又怎能把一个从未见过的白发老者雕得又好又快?我学核雕已有七年,都做不到如此,尚且一个丫头?”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有人开了头,也立马有人接上。
“我之前也在怀疑了。不说第一回合,第二回合也可疑得很。你们有人记得吗?第二回合开始之前,阿四与她在场外说了好几句话的,说不定便是那时透露了题目。事事如意核雕构思精巧,短短两个时辰哪里想得出来,不用说,肯定是早已筹备的。”
当中也有不信阿殷舞弊的核雕技者。
那般温柔安静的姑娘,待人待物都是轻轻柔柔的,舞弊如此严重可怕的字眼,怎么看都不像能扯得上关系。
“……也有可能是栽赃的,兴许有人心中不平,看不顺眼一个小姑娘骑在自己头上。树大招风的理,大家都明白。”
“你别胡说!我要有偷题的本事,我肯定自己用了,哪里还舍得栽赃其他人!”
“你们别忘记了,第三回合她若真知道题目,又何必费了一个时辰雕刻一个不相关的核雕?早就慢条斯理地开始雕刻山下风光的核雕了。”
“呸。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故意表现给大家看的?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才故意雕错第一个,让大家不怀疑到她身上。我不说别的,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最后令她夺魁的核雕方才洛功曹已让人向我们展示了,三个时辰,若不是有备而来,永平的核雕师都不一定能完成!”
被问的人哑口无言。
这两日斗核大会中,殷氏表现得实在太出乎意料,就像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核雕奇才,光彩照人。
奇才二字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可时下,放在一个姑娘身上,不仅仅让一群男人心里不平衡,而且更让他们觉得羞耻。堂堂儿郎比不过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那不是笑话是什么?
可没人愿意第一个承认技不如人,直到现在阿四的到来揭开了这个口子,心里埋藏已久的恶毒猜测纷纷血淋淋地剥开。
舞弊二字让所有恶毒的猜测似乎都变得如此光明正大。
“瞧她长了张好皮相,说不定暗地里做了什么勾当呢。”
“这样的人,不惩治一番,怎么对得起斗核大会所有的核雕技者!”
不知是谁开了头,紧接着有人附和,渐渐的,成了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人们摇臂呼喊!
“严惩不贷!还所有核雕技者一个公道!”
第三回合的五位核雕技者不像其余人那般冲动。
他们不同,与阿殷昨夜今早都有了接触,她对核雕的认识与谈吐,都无法与一个舞弊之人联系在一起。只是此时大势如此,无人敢站出来反驳。
他们看向阿殷。
她面上有着古怪的神色。
元洪不信这个女娃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道:“舞弊两字不能随便下定论,此事一定要严查。”
洛原问:“殷氏,你可承认你舞弊了?”
所有人盯着阿殷。
只见她缓缓出列,逐步走向阿四身边,她垂首问他:“你确定真的我唆使你偷题?”她说话仍然温温柔柔的,其余人的质疑与呼喊一点儿也没令她难堪。她沉稳而有力地看着阿四。
这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阿四没由来心虚。可转眼一想,她也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家中无权无势,如今将要崭露头角却得罪了人,哪有什么前途可言?他心一定,佯作着急的模样,说:“姑娘,你要翻脸不认人了吗?你和小人说好的,因为小人兄长在宅邸里当差,你才让我里应外合的。你还应承了我事成之后,五十两银子分我十两!”
洛原盯着她。
“殷氏,人证物证俱在,你认不认?”
阿殷说:“我若不认,大人想将我如何?”
洛原道:“依照斗核规矩,舞弊者余生不能雕核。”
“哦,原来如此。”她慢慢地颔首,又道:“敢问大人,人证物证又指什么?”
洛原没想到她会这么赖皮,人证物证都摆在她面前了,她还视而不见。倒是洛娇忍不住了,嗤笑道:“你瞎了是不是?人是你亲自唆使的,东西从你家找出来的。你还想睁眼说瞎话不成?”
阿殷却也笑了下。
“再问大人,阿四是你的家仆,我又怎知是不是大人让阿四来污蔑我的?”
阿四猛地磕头:“姑娘,钱我不要了!若不是我一时间鬼迷心窍,我也不会帮你!更不会对不起我家大人!大人办事公正,是青天大老爷!你心术不正就罢了,居然还污蔑大人!大人,都是小人不好,是小人错了,小人愿意以死谢罪!”
说着,挣脱开两边的侍卫,硬生生地往巨石扑去。
岂料没撞到巨石,就有一股力道从肩颈传来,只听咔擦一声,肩骨碎裂,疼得阿四龇牙咧嘴。
言默像是拎着小鸡崽一般,冷漠地道:“侯爷今日不想见血。”
阿四这般举动,令大多数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几分鄙夷。
竟是将一仆役逼到这个份上!
洛原震怒:“好个大胆的刁民!居然敢污蔑本官!朗朗乾坤,你对得住良心,对得住所有核雕技者吗!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认还是不认?”
“我也最后问大人一个问题,昨夜题目是何时被偷的?”
洛原道:“戌时四刻。”
她说道:“倘若题目是戌时四刻被偷,可阿四要真的给我,与我里应外合,也该花不少时间。而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昨日斗核大会结束后,我便已归家,从未离开家门半步。”
洛原道:“这也不能说明阿四没将题目给你,你不要忘了,题目是在殷家被发现的。阿四能潜入护院把守的宅邸,又怎会潜不入你们殷家?”
阿殷道:“姑且算是阿四将题目偷给我,车程有一刻钟,脚程起码也要两刻钟。”她微微一笑:“也就是说我要拿到题目时,至少也是戌时六刻。”
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道:“想必大人有所不知,昨夜侯爷体恤我们,连夜请了我们六位核雕技者过山庄。戌时六刻,我正好在侯爷的马车上。后又因宵禁,直到今早斗核大会开始,都一直与五位核雕技者一起。莫不是大人的家仆还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入得了护院看守的宅邸,也闯得了重兵把守的山庄?大人养这样的家仆,实在是居心叵测呐。”
她表情一变,眼里的冷意森森,正巧夕阳遍地,将她笼罩在红光之中,那一刻,颇有叫人不敢侵犯的气势。
沈长堂漫不经心地说:“昨夜本侯确实请了他们几人过来,洛功曹,到底是什么回事?”
洛原面色骤白。
压根儿没想到穆阳侯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他一时半会竟想不出任何说辞。
先前众人还在质疑阿殷,可现在峰回路转,洛功曹惨白的面色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
阿殷又道:“若不是昨夜恰好侯爷宴请我们,今日我则百口莫辩。大人举办斗核大会,不是为了选拔有才的核雕技者吗?如今我获胜,大人又何必来诬蔑我?若容不下有才之士,又何必举办斗核大会?”
众人一听,唏嘘不已。
洛功曹居然不能容人?
洛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甚至比洛原还要先反应过来!指着阿四,尖声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诬陷殷氏!为什么要陷害我兄长!”
替死鬼。
洛原登时望向阿四。
你有兄长,我来照应,一辈子平安荣华。
阿四瞬间明白了洛原的意思。
可惜沈长堂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茶杯搁下,发出不轻不重的一道声响,他道:“这场闹剧,本侯看厌了。”慵懒之极的话语,言罢,眼神里又添几分阴沉。
天边忽地黄土飞扬,地面发出振动,似有万马奔腾。
玄甲卫踏着夕阳而来,而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一位锦衣郎君。阿殷有点眼熟,想了会才想起来是今早见到的那位永平贵人。
沈长堂眯眼,说:“迟了两刻钟。”
那人翻身下马,只道:“这怪不得我,天色将黒,山路难行。”一拍衣袖,望向洛原。洛原的腿儿打颤,几乎要站不稳。这位突如其来的贵人,他在永平见过的。
永平的官员称他为鹰隼御史。
毒辣眼光,雷霆手段,叫百官闻风丧胆,上任五年,弹劾的官员大大小小也有五十余人。
“上任不到半年,贪污手段花样百出。”
啪嗒的一声,却是一堆账簿跌落,尽数落在洛原的面前。
洛原面如死灰。
张苏道:“带走,收监等候发落。”
短短两句话,曾在恭城里叱咤风云的洛功曹便成了阶下囚,风光不再。此时此刻,无需言明,众人也知谁才是诬蔑者,谁又是清白者。
然而,想起刚刚那么说殷氏,众人顿觉羞愧,有些人灰溜溜地离开了,也有人厚着脸皮留下来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比起看热闹的一群人,还有几人此刻是一脸懵了的状态。
正是谢氏一家。
曾经能够倚仗的洛原如今成为阶下囚,谢县令上任绥州的美梦破碎。不仅仅如此,连曾经要礼让三分的媳妇都变成了拖累。尽管她早已非洛家的人,可谁都知道她兄长是洛原!如今成了他谢家的儿媳妇兄长是阶下囚!现在的她甚至不如殷氏!说出去都只会徒惹笑话!
谢少怀心情复杂,之前是为了洛家能在王相面前说句好话,能提携父亲的前程,才委屈自己娶了洛娇。现在那层倚仗的身份没了,洛娇又有何用!可是为了名声,又不能休了她!谢少怀恨恨地看了洛娇一眼。
洛娇现在完全顾不上谢少怀了,她满脑子都是兄长被抓了,她的倚仗没有了。
她呆呆地看着被玄甲卫带走的兄长,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满是泪水。她不敢迁怒张苏,更不敢迁怒穆阳侯,可心底始终有一股气!迫使她扑向了阿殷。
然而,穆阳侯身边高手如云。
她还未扑到阿殷身上,便已有玄甲卫拦住了她。
穆阳侯不耐烦地道:“这是哪家的人?”
谢少怀如梦初醒,赶紧过来领了人,道:“是少怀管教不严,惊了侯爷。”说着,狠狠地瞪了洛娇一眼。洛娇气得眼睛发红,偏偏发作不得。一想到自己没了倚仗,涕泪横流,平日里明明是一张五官明艳的脸,可此刻却无端有几分狰狞。
阿四跪爬到穆阳侯面前,用力磕着头。
“请求侯爷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一切都是洛功……洛原指使小人的!小人不愿,洛原便用家人威胁小人。小人真的是逼不得已!求侯爷开恩!”
穆阳侯淡淡地问:“他为何要诬蔑殷氏?”
阿四嗅到生机,一股脑儿地把洛原想为妹妹出气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甚至连洛娇请杀手杀阿殷,最后却害得自己断了两根手指的事情也一并道出。
众人哗然。
好蛇蝎心肠的妇人!
穆阳侯又淡淡地问:“为何要杀殷氏?”
阿四是洛原的心腹,洛娇的事情通通都晓得,立马又将那一日核雕镇斗核时的事儿说了出来,包括洛娇请黄老舞弊。这场斗核大会乃万众瞩目,连绥州的人都过来了,更何况是邻近的核雕镇,南派北派的黄老张老都在。
眼下那边审着人,黄老的心就开始不安,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被点名了。
洛家的大树已倒,黄老自然不会顾及洛氏一家的情面,连忙出列,又将洛娇逼迫自己帮她舞弊一事道了出来。被逼的,总好过是愿意的。
末了,黄老还大义凛然地道:“我畏惧强权,不得不从,是我失德失职。从今以后,我闭门不出只为思过。但洛氏仗着洛原在核雕镇横行霸道,坏了我们核雕技者的规矩,从今以后洛家的核雕一律不用。”
话说到这里了,为自己挽回一点名声。至于闭门不出,等风头过去了,半个南派的子弟都是他的人,他要出来谁敢吭声,大不了就被张老嘲笑个几回罢了。
洛娇原以为自己丢失兄长这个倚靠,已是最不幸的事情。没想到还有更不幸的事情……她不能雕核是一回事,可如今被所有核雕技者排斥,余生不被允许雕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少怀从未觉得如此丢脸,先前还只是有个阶下囚的媳妇,如今还是个杀人未遂的媳妇,且想杀的人还是阿殷!
谢县令反应过来,大汗淋漓地道:“下……下官一定严查此事,严惩不贷!”
洛娇双脚一软,花容失色地跌坐在地。
没了,什么都没了……
斗核大会结束后,不过短短几日,曾经在恭城叱咤一时的洛功曹被押送去永平了,离开的那一日恭城下了场大雨,枷锁缠身的洛原在恭城游街示众,那些曾经为了斗核大会邀请帖倾家荡产的人们只砸臭鸡蛋烂菜叶以此泄愤。
他满身酸臭坐上囚车,驶向永平。
而当天,还未来得及审问的洛娇在牢里自尽身亡。
洛家二老悲痛之极,一场斗核大会,丧失了一双儿女,收了女儿尸身便携家带口永远离开了恭城这个伤心地。斗核大会,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自斗核大会后,阿殷已是名声大噪。
每一日,殷家门口都聚集了形形色色闻名而来的人,有求阿殷雕核的,也有求与阿殷斗核的,也有从外地而来只为一睹阿殷的商人,亦有好些人家送拜帖过来的……甚至连上官家与核雕师元洪都遣过人来。
殷修文心中乐开了花,恨不得在门口挂个木牌子,想进门先拿出十文钱。只不过也仅仅是想想而已,虎眼和虎拳受了阿殷的命令,每日堵在门口拒客。
殷修文心中恼怒却不敢言,不过也知道这些人请进来了也没用。
女儿不在家。
莫说不在家,打从那一日斗核大会结束后,五十两银子摸都没摸到,穆阳侯就把当日的六位核雕技者又请到山庄里,办了个宴席。
这一办,直到现在女儿还未归家。
殷修文打听了,说是穆阳侯对核雕颇有兴趣,所以才留下六位核雕技者。他转眼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成为永平侯爷的座上宾,多少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说不定侯爷看上眼了,把女儿带回去,当不了正妻,当个妾也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极大的福分。穆阳侯的岳父,六个字在心里头转了圈,真令人喜滋滋的。
六位核雕技者在山庄里已经待了四天。
成为侯爷的座上宾,自然是一份殊荣。可是在场六人,除了阿殷忐忑万分之外,剩下的都喜不自胜。
虽说斗核大会那一夜的宴席之后,穆阳侯便再也没出现过,也没交代过什么,更没有表明态度,但能在山庄里住上几日,出去后核雕价格都能高上许多。且没有态度便是好消息,说不定侯爷也想在身边培养几个核雕技者,要当下一个洛功曹并非难事。所以尽管穆阳侯不曾召唤他们,可他们在山庄里也过得很是痛快。
有美婢侍候,还有精致的菜肴,又有数位志同道合的核雕技者,每日谈谈核雕,喝喝美酒,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于他们言是乐事,于阿殷言却有点煎熬。
穆阳侯对她没做什么,让她留在山庄里,也没有轻薄她,只是每一夜他入睡前必让她去他的屋里。第一夜见到穆阳侯只穿一件白色滚银边的里衣半躺在榻上时,阿殷吓得脸色当场就变了。
以前衣衫完整时,尚能亲得她不能自已,如今褪去衣衫,能做的事情更多了……
她颤颤巍巍地过去。
岂料他却没动手动脚,只伸了手指,指着案几上的几封信笺,让她念。她仔细一看,发现又是穆阳侯母亲的家信,信上还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她念了足足半个时辰,口都干了,穆阳侯才放了她回去。
离开屋子的时候,阿殷只觉莫名奇妙。
而第二天的夜晚,又是同个时间,又有小童将阿殷带到穆阳侯的屋里。穆阳侯仍然半躺在榻上,看起来很是疲乏,单手撑着脑袋,闭眼假寐。她进去时,他眼皮也不曾抬起,直接道:“念信。”
她又念了半个时辰。
第三天稍微迟了些,但亦是如此。
阿殷发现穆阳侯母亲的家信特别多,每一封都是厚厚一沓,足足有十二封。
半个时辰,她刚刚好能念完。然而每一天,穆阳侯都让她念同样的家信。念得多了,阿殷第四个晚上念的时候,几乎闭眼就能背下一句。
每一封信上写的大概都是些琐碎的事情,穆阳侯母亲有个本事,能把一句话说完的话,用半页纸写出来,今日侯府里发生了什么,明日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哪家贵女及笄,哪个公主过来作客等等之类的事情。不过最多的还是对儿子的挂念,盼着穆阳侯早日回永平。
阿殷不明白穆阳侯到底打什么主意。
只不过比起被轻薄,她更愿意念信念上半个时辰。
月夜当空。
两三小童捧着红木雕花托盘,有条不紊地穿过长廊,又经过拱桥,走向水榭。水榭两旁养了荷花,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粉荷大朵大朵地盛开,偶尔有蜻蜓掠过,池中荡开水榭浮影。
小童依次搁下吃食,施了一礼,又无声退下。
水榭一角,还有一小童跪着烹茶。
“……瞧这茶相,是君山银针?”
小童笑着回答:“回御史大人的话,正是君山银针。”
茶汤里茶叶根根浸透发亮,矗立不倒,还未凑前,已有清香袭来。张苏问:“多少金一两?买的还是送的?送又是谁送?”
小童望了眼沈长堂。
沈长堂慢声道:“得了,你查贪官还查到本侯身上来不成?”
张苏苦笑道:“你也知道圣上巴不得我天天给他抓个贪官出来,抄家充盈国库。”
“这几日圣上在绥州的心头刺都拔了,你起码能安生半年。”
小童烹好了,起身奉茶。张苏感慨道:“真是好茶,唇齿留香,起码也要二十金一两。若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单靠俸禄肯定买不起,”一顿,又见沈长堂轻闻茶香,张苏说:“侯爷您这习惯怎么还改不了,暴殄天物四字就适合用在您身上。你不喝给我喝……”
沈长堂睨他一眼。
张苏又讪讪地缩回手,道:“哎,人老了,记忆不中用,险些忘记侯爷您不喜欢别人碰你东西的习惯了。”他迅速转移话题,说道:“算起来,侯爷来绥州已有小半年了吧?”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似笑非笑地道:“本侯若不来绥州,不砍断王相在绥州的手足,圣上又岂能安心?”
张苏心有余悸,穆阳侯这双眼着实可怕,看似有笑,却达不到眼底,那一片冷意真真让人心慌。他正色道:“这回王相输了,皇后恐怕又有动作了。”
“本侯身边高手如云,任她钻空子。这笔账,总有一日我会跟她算。”茶汤渐凉,他搁下薄胎茶杯,抬首望月,说道:“还未到十五,月亮便已那么圆了……”
张苏笑道:“良辰美景,自当一壶好酒,两三知己,畅谈人生。”
沈长堂嗤笑道:“现下还有同僚愿与你畅谈人生?”
……的确一个手指头都数得完,打从当了御史后,便有了毛病,总爱从别人的字里行间挖出失职的证据。久而久之,除了这位穆阳侯,倒真没人敢与他安心说话了。他胡子抖了抖,道:“事情既然已告一段落,我明日启程回永平。绥州的气候不好,闷得让人难受,我一把年纪受不了了。你打算何时回永平?不瞒你说,沈夫人召见我妻妾多回,逮着空子便提起在外的侯爷,明里暗里地让我催你早些回去。还请侯爷放过我一家老小,给个准话,我好答复沈夫人。”
一顿,张苏又说:“我知你放不下以前的事情……”
得来沈长堂毫无笑意的眼神,张苏又改口道:“再过两个月便是中秋,宫里有中秋宴,你再忙也得回去吧?走水路也要大半个月,你至少也得七月中旬离开这里。”
沈长堂没有难为他,只说:“七月初。”
张苏松了口气,说:“事情已了,你还留在恭城莫非圣上还有其他旨意?”
沈长堂又看了眼水中倒映的月,忽道:“果真是良辰美景。”
“……咦?”阿殷微微一愣,今夜与往常走的路并不一样。
引路的小童停下脚步,回首看她,问:“姑娘怎么不走了?”阿殷回过神,问道:“今日侯爷不在屋里?”
小童带了几天的路,虽不晓得眼前这位姑娘在侯爷屋里做了什么,但侍候了侯爷那么长时间,她却是头一个能在侯爷屋里待的姑娘,待阿殷也不似头一回在天陵客栈时那般冷淡,堆了笑,说:“今夜月色好,侯爷赏月呢。”
须臾,小童便将阿殷带到拱桥,他没有再前行,道:“姑娘这边请。”
阿殷抬首看去,不远处荷池间的水榭里正有一道倚栏而立的人影。夏衫薄,夜风吹来,衣袂飞舞得宛如一道碧色流光。待走前了,才发现他手中执了酒杯,侧首赏月。皎皎月色下,五官深邃而迷人,就连执在他五指间的酒杯也无端华贵了起来。
她还未来得及行礼,他便已察觉到她的到来。
“坐。”
他仰脖喝光酒杯里的酒,望她:“喝过酒么?”
阿殷说:“只喝过果酒。”
他坐了回来,就在阿殷身侧,伸手执了酒壶。他今夜穿了碧色的宽袍大袖,难得没有穿圆领锦袍。酒壶在阿殷的另一侧,他伸手探来时,衣袍拂过她的脸颊,有一股沐汤过后的味道,有点好闻。
他斟了杯酒,说:“此酒名为三分醉,甚烈,你尝尝。”
她说:“我不懂饮烈酒,若醉酒之态唐突了侯爷,还请侯爷见谅。”说着,她伸手取酒杯,岂料刚抬起手,便被一宽大手掌包住,压在她的腿上。
隔着层层衣衫,她也能感受到他五指的冰凉。
大腿瞬间有点僵硬,他指尖的凉意一点点地爬上她的腿,虽然凉,但心底莫名地痒了起来。
“侯爷?”
他说:“真不懂饮烈酒?”
阿殷老实地回答:“真不会。”
他仍然没放开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执起酒杯,声音莫名沙哑:“本侯教你。”冰凉的酒杯凑到她的唇前,阿殷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穆穆阳侯要喂她喝酒?
意识到这事,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她刚动了下,腿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别动,张嘴。”烈酒滑入她的唇里,入口即是火辣,有股子冲味直到头顶,她被呛得猛咳不止,眼睛水润水润的,两颊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沈长堂稍微松开她,仔细看她,却觉月色下的她比往日里都要好看,连两颊上的绯红也好看得紧。
她苦兮兮地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问:“好喝么?”
她说:“不好喝。”
“待你尝到烈酒之妙时,你方懂得它的好。”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虎口,他状似不经意地道:“就跟本侯一样。”
阿殷又被呛到了。
这穆阳侯好生不要脸,喝酒便喝酒,好端端比喻些什么!
他轻拍她的背脊,说:“果真一样,连反应都相似。来,再尝一口。你初尝烈酒,不宜喝太多,每夜尝几口,过阵子你便能适应了。这酒冬天喝最好,喝上半杯,火龙也不用烧,热气便上来了。”
眼见酒杯又凑前,阿殷连忙说:“侯爷,我自己来。”
沈长堂倒没不答应,松开握着酒杯的手。
阿殷生怕他反悔,又要继续喂她酒,一把夺过酒杯,仰脖便喝了一大口,直接把剩下的酒都灌入肚里,滑过喉咙时,呛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一张脸已经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一样。
他有点无奈:“你初尝烈酒便喝得那么急,过会劲儿上来了,你定得头疼。”说着,又唤了小童捧来醒酒茶,见沈长堂的手又探向茶杯,她忙不迭地先声夺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一整杯的醒酒茶都喝了。
茶杯一搁,她道:“多……多谢侯爷赐茶。”
烈酒劲儿果然足,她都喝了醒酒茶,可脑子仍然有点晕乎。高空的月晃来晃去,像是两扇摇摆的窗户,又像抖开的银白衣袍。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清晰了,可理智告诉她,越快离开越好。
她说:“侯爷,我先……”
话还未说完,沈长堂的手忽然抚上她炙热的脸,明明他的手指泛着一股凉气,可她却觉得脸颊更热更烫了。
“嗯?就这么怕我喂你?”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连体面的措词都想不出来了。
他的手指掠过她的眉,又轻抚她的眼皮,最后在绯红的脸颊上游移,她还在组织语言,他又问:“不喜欢我这么教你喝酒?你说真话。我听你的。”
大抵是月色太温柔,又或是他的语气太蛊惑,她一直藏在心底的话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
“对!我不喜欢!”
他似是有些失望:“你不喜欢,我以后便不这么做。不过想来你真是醉了,方才你喝的不是醒酒茶,醒酒茶在这里。”他倒了一杯,在她鼻尖前晃了下,问:“是不是味道不一样?你方才喝的是君山银针。”
阿殷愣了下,那一杯烈酒仍在她体内叫嚣,令她思考都慢了半拍。
好一会,她才想起来,探向真的醒酒茶时,却被他拦住,抢了几回都抢不着,反而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瞅着他手里的茶杯,恼道:“你说了,听我的!”
“喝酒后倒是有了几分脾性,敢说心里话了,不错。”
她更恼了,扑过去抢酒杯。
这一扑,脚一扭,整个人便往后一旁摔去。不过没摔着,她只觉脸上生风,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到了他的怀里。耳边的胸腔微微震动,是一声低笑。
“嗯,我听你的。”
“放下来,我自己喝。”
他声音忽然沙哑起来:“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她懵懵地想,另一种?也是此时,下巴被捏住,一张嘴直接堵上她的,醒酒茶灌入她的嘴里。
酒意醒了几分,她瞪大了双眼。
“唔……”
见他又喝了口醒酒茶,她顾不得说后面的话了,紧紧地咬住牙关,死活不张开嘴。
他似是极有耐性,含着一口醒酒茶与她耳鬓厮磨。
这就像是一场唇间的拉锯战,谁先张嘴便谁输了。
她不愿,他也不愿。
她满脸都控诉着“狡诈”二字。
他看得满心欢喜,又问:“酒醒了吗?”
她恼极了,可这回却不敢开口了,连着点了两下头。
她越是这般,他便越有征服欲,稍微喘了口气,又覆了上去。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后来他脸上冒出青筋,病发又痊愈。
夜色愈发深了。
两人总算分开,一人坐一边,各自喘气恢复。沈长堂比阿殷快恢复,他平静下来,唤了小童过来。
小童不敢抬头,垂首等着吩咐。
他道:“送点吃食过来。”
小童应了声,方退下了。
他又对阿殷说:“饿了吧。”
阿殷此时此刻的酒已经醒了十分!她更注意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她说:“方才他们都在看着?”她指的是像陈豆那样神出鬼没的暗卫。
沈长堂道:“无妨,都是本侯的人。”
她咬了咬唇。
他又说:“他们不敢多看一眼。”见她仍不说话,他叹了声道:“下回让他们走远。”
方才吻了一通,额上尽是热汗,如今风一吹来,她哆嗦了下。沈长堂又唤了小童过来,道:“将吃食送到屋里。”小童应声。他牵起她的手,说:“我们进屋。”
她乖巧地点头,像是被驯服的小猫。
回去的路途很短,他牵着她的纤细手掌慢步穿过拱桥,又踏上羊肠小道。山庄里栽了一小片的竹林,约摸有六七丛,晚风吹来时,竹叶唰唰作响,月光落地,镀上一层柔光。
她的手又软又小,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他握在掌心里,心口好像也不知不觉地变成她的手,又柔又软,月光也跳到他的心口上。他见过的竹林极多,永平的盼春园有十里竹林,株株高耸挺拔,绿如翡翠,让永平的文人骚客流连忘返。他极为挑剔,去过一回便觉无趣,可今日山庄里的几丛寻常翠竹却令他生出一种雅致之感,好极了,妙极了,连月色也好,什么都好。
有了掌心里的柔软,仿佛世间都披上一层迷人的外衣。
吃食很快送进了屋里。
两人一同进食。
过后,阿殷问沈长堂要留核雕技者到什么时候。沈长堂问她:“哦?你想回去?”她说道:“毕竟出来已久,我想我妹妹了。”
沈长堂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没有表态,只是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不早了,今夜你念一刻钟的信便回去歇息吧。”
阿殷望了眼,桌案上多了一封信,信纸很新,看样子是新的家信。
她撕开信封,果真和她想的一样,也是穆阳侯母亲的家信。信中依旧是琐碎的事情,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言语间对儿子极其疼爱,也极是挂念,还提了不少侯府里近来发生的事情,比如穆阳侯庶出的弟弟定亲了,对方是国公府嫡出的五姑娘,乃圣上赐婚。又比如前几日进宫向太后请安,又被太后为难之类的。
穆阳侯母亲似乎不太得太后的欢心……
阿殷一边想着一边念信,一刻钟后,她放下家信,却见往常都是闭着眼的穆阳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问:“有何感想?”
阿殷斟酌着道:“侯爷母亲很是挂念侯爷,盼着侯爷早日回永平。”
他又问:“长檀的婚事定在何时?”
阿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长檀”是何人,她道:“圣上赐婚,定在半年后。”
“国公府的,是桩好婚事。”他望着她道:“长檀个性纯良,陈国公胸襟宽广,教出来的女儿不会差到哪儿,嫁入我们沈家,妯娌之间不会有太多争执。”
她心中咯噔了下,当作没听懂。
“恭喜侯爷。”
他又盯着她,半晌才轻声道:“去歇着吧。”
次日一早,阿殷还未起榻,便听得房门被打开了。她原以为是侍候熟悉的侍婢,便道:“不必侍候了,我自己来。”岂料迟迟没回应,她趿了鞋,没走几步便见到了姜璇。
“姐姐!”
好几日没见,两姐妹眼眶都微红,紧紧地抱了抱。阿殷这才拉着姜璇的手坐在床榻上,问:“你怎么过来的?”
姜璇说:“今早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穆阳侯的人,说要带我去山庄。我糊里糊涂上了马车,进了山庄,然后有个小童带着我过来,说姐姐你住在里面。我一进来便听到姐姐的声音了。”
阿殷微微一愣。
没有想到沈长堂真的听进了她的话。
姜璇一说完,又急匆匆地上下打量阿殷,见她瘦了些,又想到这里是穆阳侯的地盘,不由心酸地道:“姐姐在这儿受累了。”
斗核大会一结束,穆阳侯说要宴请六位核雕技者,她一听便知不妙。她可是知道那位穆阳侯打着她姐姐的主意!结果姐姐一去山庄,便整整五六日都没回来,一打听,说是穆阳侯觉得核雕有趣,要请教六位核雕技者。
姜璇当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姐姐在山庄里与那位侯爷日对夜对的,岂不是跟入了虎口的绵羊一样?
可着急归着急,姜璇也想不出任何法子,只能在家里干着急。现在见到阿殷瘦了些的脸,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阿殷连忙道:“哭什么呢,我不好好的吗?你想哪儿去了?”
姜璇问:“穆阳侯当真没有欺负姐姐?”
“没有。”
姜璇眼眶又红了:“姐姐你的唇都肿了!”
“蚊子咬的。”
“姐姐!”
阿殷揩了揩她眼角的泪,说:“你先别哭,听我说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姜璇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阿殷又道:“你知道我把银子藏哪里了,对吧?”
她又点头。
阿殷道:“那些都是我留给你的嫁妆,这几日我给你择一佳婿,你看看喜不喜欢,若喜欢的话便把亲事给定了。我记得月底便有个吉日,你早点嫁了,姐姐也安心。”
姜璇一听,惊慌地问:“姐姐,你……”
阿殷拍拍她的手,说:“你别担心,我约摸过阵子便要跟穆阳侯去永平了。侯府里庭院深深,我带你过去,恐怕会害了你。”
“姐姐被穆阳侯……”那两个字姜璇说不出口。
阿殷说:“没有,真没有。”
她又问:“穆阳侯要娶姐姐?当正妻?”
阿殷害羞地说:“他都没有说,可我喜欢他,只要能跟着他当什么我都愿意。阿璇,侯爷他对我很好。你也有目共睹的,斗核大会时他怕我晒着了,便把他的华盖给我蔽日。他知道洛娇算计过我,也帮我把仇报回去了。若非他出面,洛家又怎会有这样的下场?我昨日说想见你,今早他便悄悄让人把你给送来了,当作给我一个惊喜。你别看我这些日子瘦了,是他待我太好,怕我饿着,时时刻刻让侍婢给我备吃的,我吃得杂,闹了肠胃,这几日才消瘦了。好了,这事还得先保密,你出去给我打盆水,我洗漱下,然后带你游山庄。”
姜璇这才擦干眼泪出去。
门一关,阿殷靠在床栏上,眼一闭一睁,水光也消了。
穆阳侯母亲的家信,她念了又念,念出了穆阳侯的心思。
家信里有着太多侯府的秘密,昨夜他又提妯娌二字,怕是下铁心要带她回永平了。昨夜在竹林里,她感受到了他的在意。可这份在意却让她心中格外沉重。
他越在意她便越不可能放开她。
正应了那一句。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