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核大会

你宁愿抬上官仕信的名字,也不肯抬本侯的名字,在你心中,本侯不及上官仕信么?

姜璇与范好核在外头等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时,姜璇才见到阿殷从屋里头走出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下来。她疾步上前,低低地喊了声“姐姐”。

阿殷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邀请帖。

“难题破了。”

姜璇高兴地道:“我就晓得世间没有可以难得到姐姐的事情。”

范好核也高兴地道:“姑娘有怪才,果真破了方伯的难题,不用几天,外头又会再次晓得姑娘的名声了,来找姑娘雕核的人一定会更多。”

“也多得你帮忙打听,实在劳烦小郎了。”

范好核连忙摆手,道:“能为姑娘办事,是我的福气。”

姜璇此时有些好奇,问:“姐姐,方伯的难题是什么?最后姐姐复原了什么?”她等待的时候,范好核与她说了许多方伯的事情,现在心里头跟猫抓似的,好奇极了。

阿殷笑道:“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吧,不好再叨扰方伯。”

说着,三人便随着宝子往外走去,刚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殷姑娘,留步。”

郎君的声音悦耳动听,别样的吸引人。

姜璇更快地扭头,瞧见来者锦袍玉带,端的是玉树临风。阿殷比姜璇慢了点,含笑道:“不知少东家有何指教?”

上官仕信取出一个香囊。

“殷姑娘方才走得急,落了东西。”

“啊,是我疏忽大意了。”她接过香囊,盈盈一拜:“多谢少东家。”

上官仕信温和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天色渐黑,核雕镇上来往的行人也少了,不少摊档提前打烊,比起白天的热闹,此时的街道显得格外冷清。宅邸的门一开,阿殷与宝子告了别,带着姜璇与范好核往镇外走去。

劳累了一整个白天,阿殷有些疲倦,一路上也不多言。

快走到镇口时,身后忽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一回头,却是扭扭捏捏的阿璇,她问:“怎么了?”

“刚……刚刚的郎君,姐姐称他是少东家,可是绥州那位爷?”

阿殷回道:“是呢,就是上官家的上官仕信。”

范好核也是头一回见到本人,不由惊讶地道:“果真跟传言说的一样,是个俊郎君,难怪绥州如此多闺阁姑娘倾心于他。”说到最后,范好核不好意思了,拍了下嘴,道:“两位姑娘,我只是一时嘴快。”

在两个姑娘面前说这些,实在不像话。

阿殷不在意,笑了笑,说:“无妨。”顿了下,她左右张望,见夜色下冷冷清清的,并无路人经过时,取出今日从方伯那儿所得的邀请帖,道:“这些时日真多谢小郎了,此乃小小心意,还盼你收下。”

范好核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这太贵重了,收了岂不是折煞了小人?”

阿殷道:“小郎严重了,若无小郎的相助,阿殷也无今日。这是你应得的。小郎不必与我客气,不瞒小郎,我昨日已得一张请帖,如今手里有两张,多出一张不用也是白费了。小郎收好,至于小郎想如何用都随你的心意。”见他还不肯收,阿殷又道:“趁现在周围没人,小郎赶紧收下,不然等有人了,怕是会招惹麻烦。”

范好核这才万分感激地收下。

心中说不高兴是假的,可如今这邀请帖已经喊出一百两银子的价格,捧在掌心里只觉有千斤重。先前有些犹豫的念头,此刻清晰了起来。他忽然对阿殷行了个大礼:“小人有一不情之请。”

阿殷道:“你先起来再说。”

范好核起身,道:“姑娘赠小人邀请帖,小人喜不自胜,感激涕零。小人先前已有这样的念头,但怕唐突了姑娘一直不敢言。今日恕小人斗胆,欲毛遂自荐,跟随姑娘,供姑娘差使。”

阿殷没想到范好核会这么说,不过她确实缺了个身边跑腿的,先前也唤了人牙子找了几个仆役,可不是不够机灵,就是心机太多,她正愁着要去哪儿找一个合心合意的。现在范好核送上门来,她自是欣喜的。他帮了她许多,为人也可靠,之前也问过他的家世,闵州还有五旬老父,一直靠小买卖为生,可以说是家世清白,不会累赘。

她问:“你真的愿意?”

“是。”斩钉截铁。

阿殷道:“好,我以后必定不辜负你这一番美意。”

“小人愿为姑娘肝脑涂地!”

上了马车后,姜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阿殷眼底,她心中有一丝了然。姐妹情谊多年,妹妹想什么,当姐姐的看一眼也能揣摩出七八分来。

她握过姜璇的手,问:“妹妹年有十七,又生得貌美如花,便跟小时候祖父给我们讲话本时的才子佳人那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翩君子,玉树临风又温文儒雅,叫多少闺阁佳人芳心暗许……”

姜璇红了张脸。

“姐姐!”

“阿璇别害羞,上官家的郎君细心体贴,又生得潘安似的模样,佳人芳心暗许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话音未落,姜璇捏紧了阿殷的手,问:“姐姐也这么觉得?”

阿殷说:“今日接触下来,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郎君,气度胜恭城郎君一大截,且对核雕那份真心,也是少有。”

见她赞不绝口的,姜璇的脸红扑扑的,却不是因为害羞而红,是兴奋而红。

“当真?”

“骗你作甚!”

姜璇眼睛似有璀璨星光:“姐姐心悦他?”

阿殷一愣,怕她误会,连忙道:“不是心悦,只是爱好相投,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心悦谈不上,妹妹喜欢的郎君,我又怎会夺你所好?郎君再好,也不及我与妹妹之间的情谊好。”

姜璇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不不,姐姐误会了!我没心悦上官家的郎君!我只是觉得上官家郎君那么好,姐姐对他也赞不绝口,是……是个姐姐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家。姐姐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值得上官家那样的郎君,比谢家小郎好上千百倍。”她捏紧了阿殷的手,“姐姐不要误会,我真没喜欢上官家的郎君,我如今看外头的郎君,心里头想的都是能不能配得上姐姐。姐姐好了,我心里头才高兴舒服。”

阿殷闻言,心中愈发怜惜自己的妹妹。

她道:“阿璇,你别总想着姐姐,也要顾着自己。缘分这回事,来了便来了,不来也没什么。不说我心里对上官家的郎君是什么想法,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绥州上官家可是比恭城谢家还要厉害的人家,那般家大业大,我这样的身份,又怎能融得下我?如此便很好了,有着共同的喜好,还有一致的想法,当夫妻还会吵架呢,当知音是惺惺相惜。”

况且,她被穆阳侯轻薄了那么多回,清白早就没了,哪里敢奢望嫁人呢?

姜璇坚持道:“姐姐别灰心,等我们挣更多的银子后,招婿入府,谁也不敢嫌弃姐姐!”见阿殷面色惆怅,她又绞尽脑汁地说值得高兴的事情,末了还提起范好核。

“姐姐之前不是一直愁着找不到合心意的人差使么?现在有了范小郎,总算了却姐姐的一桩心事。范小郎人真好,没有心机城府,是个老实人,我们在核雕镇遇上他,也是我们的运气。”

阿殷正色道:“阿璇,以后家里人会越来越多,范小郎,虎眼,虎拳,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是可以相信的。范小郎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心里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愿意追随我,绝非只看在我的份上。早前的穆阳侯,如今的上官少东家,两个都是大人物。不然范小郎早在我开口寻人时毛遂自荐了,他等到今日无非是认为我身后有两座靠山。”

“啊……”姜璇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阿殷又道:“不过这也无可非议,是情理之中的想法。我与你说,只是想让你知道范小郎可以信,但他绝非你想象中的纯朴憨厚的范小郎。”

斗核大会渐近,阿殷不再出门,也没接买卖,专心钻研核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有预感此回斗核大会必定人才济济。先前还只是洛原一手举办,如今添了上官家,前来斗核的人说不定都是劲敌。

而与此同时,洛府的正门大开,洛原一家恭恭敬敬地将上官仕信送了出来。

因着斗核大会将近的缘故,洛原得了李太守的允许,能在恭城留到斗核大会结束。毕竟斗核大会在恭城举办,人在恭城,有事情也方便处理。

目送上官家的马车离去后,洛原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府。

洛父说:“儿啊,连上官家都如此注重这场大会,你定要好生操办,切莫落人口实。”

洛原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操办。”

“我听说你给了殷氏请帖,你这样做是对的,娇娇毕竟被我们宠坏了,做事从不思前想后,我时常担心会给你惹来麻烦。你能不顾你妹妹的阻止,给殷氏请帖,可见你这一两年在永平有所成长。得饶人处且饶人,娇娇她……”

洛原不可置否地打断:“父亲,我懂得如何做,你放心。”

马车里。

“少东家,洛家的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敛财一套一套的。我要是御史,肯定把他抓起来抄家。一张邀请帖居然敢卖一百五十两,简直是疯了。”江满数落着洛原,道出了一二三四五个洛原的不是,活脱脱青天大老爷附身,不把洛原送上虎头斩誓不罢休的模样。

上官仕信道:“不是他亲自经手,别人抓不住他的小辫子。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敛他的财,我找我的才,互不相干。”

“哎,少东家你心里就只有核雕。依我看,这回斗核大会有洛原这样的附骨之疽,哪会有什么好人才?少东家抱这么大的希望,怕是最后要失望而归了。”

“此言差矣。”他微微一笑,把玩着玉佩下的核雕。

江满望去,“咦”了声,只道:“少东家,你又换核雕了,让我瞧瞧……”上官仕信的五指合拢,江满讪讪地道:“是是是,我不看便是,你的核雕我又不是没看过,今个儿还宝贝起来了。”

上官仕信打发他。

“我有些渴了,找家茶肆坐坐。”

江满应声。

待江满下了马车,上官仕信方展开五指,里头正是一个荷塘月色核雕。先前看的时候他只觉刀功深厚,后来看久了,真真是爱不释手,每一刀都如此细腻,不偏不倚的,将荷塘月色的醉人恰恰好地勾勒出来。

那个丫头也不过双十的年纪,能有这番功夫,着实叫人惊叹。

江满很快回来,道:“少东家,斗核大会将近,绥州的核雕技者都涌入恭城,茶肆找不着个空位,不若去前边的天陵客栈吧?客栈一楼也有茶喝。”

上官仕信道:“走吧。”

一主一仆到天陵客栈后,上官仕信刚唤小二上了一壶茶,茶还没倒进茶杯里,小二又匆匆过来,说道:“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要清场了。”

江满一听,眉头扬起:“清什么场!”

要知道在绥州里,连李太守见到他们上官家的马车都要让开的。他们上官家可是得了当今圣上的允许,莫说李太守,连见到皇帝都不用跪拜的!

往常只有他们清场的份,哪有被清走的理?

小二也着急,道:“客官,您还是赶紧离开吧。今日是我们招呼不周,明日你再来,茶水全免。”

江满道:“你先说,是哪位要清场?不说清楚,免我一辈子茶水都不走。”

小二只好道:“是永平的那位穆阳侯。”

听到这个名字,江满一愣,随即想起这位侯爷的恶劣事迹,饮血鞭可是赫赫有名的。此时,上官仕信开了口:“江满,你莫要难为他。”他温和地对小二道:“你也不必着急,永平的贵人排场大,清场也要时间,待我喝完半杯茶便离开。”

小二顿觉春风细雨扑面而来,再见眼前的郎君衣袍华贵,连忙道:“多谢郎君体谅。”

江满嘀咕:“少东家,即便是穆阳侯来了,我们也用不着避他。我们上官家陪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时,沈家还不知在哪个破落户里呢。”

一个弹指落在江满额头上,上官仕信微沉着脸。

“不得胡说。”

江满也知自己说错话了,敛了神色,道:“小人知错。”

上官仕信与江满离开时,天陵客栈已经空无一人。

两人踏出门后,没走几步,穆阳侯的马车便到了。果真如上官仕信所言,排场大得很,玄甲卫开道,奢华宽大的马车缓缓而来。

上官仕信不欲多留,转身避开时,却有一位白面郎君前来。

“上官家的郎君有礼了,我奉侯爷之命,请少东家上楼一聚。”

茶香袅袅,小童跪坐在屏风前烹茶。

上官仕信一进雅间便见到慵懒而坐的穆阳侯,手中把玩着一个核雕,因隔得远,并看不太清楚是什么核雕。他略微施了一礼,道:“不知侯爷驾临,是仕信失礼了。”

“少东家客气了。五年前少东家离开永平离得仓促,本侯也不曾来得及招待。今日再见少东家,正好补偿。”

上官仕信不喜爱与朝廷打交道,但对沈长堂手里的核雕却十分感兴趣。他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抬起这个话头,道:“仕信不知侯爷也玩核雕。”

“哦?少东家感兴趣?”把玩的动作微顿,沈长堂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上官仕信玉佩下的核雕,声音同样是漫不经心的:“险些忘了,少东家出身自核雕世家,自该感兴趣。本侯的核雕乃偶然得之,比不上少东家的手艺。”

上官仕信道:“侯爷过奖了,我瞧侯爷手中的核雕趣意盎然,”他不着痕迹地探身,沈长堂招招手,小童捧了核雕送到上官仕信身前,他一瞅,赞叹道:“寥寥几笔便将小猴儿的神态勾勒出来,活灵活现的,这刀功倒有些像……”

“哦?像什么?”

上官仕信本想说阿殷的名字,但再仔细一瞧,也只有小猴儿眼睛的刀功像是阿殷的,其余倒是不像,虽称不上败笔,但配上这一双活灵活现的猴眼,着实浪费了。

他道:“只是一时看错了。”

小童将核雕捧回,沈长堂不再把玩,道:“少东家玉佩下的核雕有几分闲情逸致。”

上官仕信道:“此乃荷塘月色核雕。”

他取下来,递给小童。小童又献给沈长堂。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核雕上的两尾小鱼,不知是不是上官仕信的错觉,他总觉得穆阳侯唇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意。

“少东家的刀功果然了得。”

上官仕信道:“此核雕乃他人所赠,并非仕信所雕。”

“他人?”

“是仕信的一位知音。”

六月初一终于来了。

核雕技者的盛会!

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

那一天,得到邀请帖的一众核雕技者都很是激动,大多都提前了时间到达大会场地。此回的场地是洛原千挑万选才筛选出来的,不在室内,而在恭城郊外的一片空地上。

洛原早已遣了人清空杂草乱石,并在空地周围搭上了棚子,饰以华盖。

而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百张高足桌案,和配套的木凳,桌案上各摆了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面都是雕核的器具。戌时刚过,场地上便已人山人海,除了参赛的核雕技者之外,还有没得到请帖来观赛的,亦有闲人来看热闹的。

斗核大会正式开始的时间是辰时。

阿殷睡到戌时才起的,倒不是自己醒的,而是被殷修文叫起的。殷修文先前是不同意阿殷参加的,觉得姑娘家家抛头露面被人指指点点的成何体统,可一晓得女儿极有夺魁的可能性,他比谁都要积极。

当然,殷修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了夺魁后的五十两银子。

近来,殷修文觉得不太对劲。

家里仆役添了,马车也置办了,阿殷也说准备换间大屋子,日子显然改善了,可殷修文发现自己的权威不及以前了。往日里他一怒,家中女人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的,如今他一怒,连秦氏都爱理不理的。以前他一怒,秦氏定是软声软语地哄着。现在秦氏哄没几句,他还没感受到一家之主的威严时,秦氏一个甩头,跑女儿屋里去了。他恼得不行,跟着过去,杵在门口的虎眼眼睛瞪得堪比铜牛,上臂绷得衣裳似乎快要裂开了。

他怂了,只好去二房那儿发泄,岂料二姨娘更是嚣张,说没几句便提起她的私房钱。他理亏在先,倒是不好和二姨娘吵。只好去三姨娘的温柔乡里,然而三姨娘不在屋里,一问才知道在灶房里给大姑娘做点心,等了小半个时辰,殷修文自己去灶房催促,三姨娘忙得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说是在给大姑娘熬汤。

殷修文气得髭须都要竖起来!心想女儿有了银子,可钱却没到自己手里,每次都恰恰好花到其他地方,偏偏理由还让他哑口无言。

这一回,他定要看着女儿夺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倒要看她想找什么借口!

于是戌时还未到,殷修文便已经起身,匆匆忙忙的,洗漱都不曾,直接去喊阿殷起床。可惜杵在门口的虎眼与虎拳牛高马大的,又不听他的话,他硬生生地憋到戌时才开口。

阿殷不慌不忙地盥洗。

梳妆时,殷修文瞧着女儿如花似玉的脸蛋,让姜璇给她梳个简单的发髻,还吩咐连胭脂水粉都别抹了。殷修文自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以前盼着女儿嫁出去好挣别人的彩礼,如今女儿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嫁了人岂不是便宜夫家了?

阿殷哪会不知殷修文的心思,抬眼平静地看着他。

殷修文冷不丁的心中虚得很,女儿能挣银子后,连气势都变了。看多几眼,小腿肚儿都想发抖。殷修文已经吩咐过了,索性转身离去。

姜璇现在完全不听殷修文的吩咐,问:“姐姐今日想如何打扮?那么多人参加斗核大会,说不定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呢?”言下之意便是想让阿殷使劲地打扮。

阿殷被逗笑,只道:“我是去斗核的,不是找如意郎君的。我自己来便好。”最后阿殷穿了方便雕核的窄袖立领袄衣袄裙,素面朝天地坐上马车往恭城郊外驶去。

会场上热闹之极。

身为主办方的洛原也提前到了,在一众奉迎声中来到了棚子里,他身旁还跟了谢县令的一家。谢少怀与新妇洛娇自是也在的。不过两人昨天夜里又吵了架,眼下两人夫唱妇随的模样,但洛娇逮着空了便给谢少怀冷眼。

入座后,有随从过来道:“禀功曹,上官家的少东家也到了。”

“上官家”三字一出,登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搁在平时里,看一眼少东家比登天还难呢。都说少东家生得貌赛潘安,却一直见不着,现在有机会了,叫众人怎能不激动。

洛原道:“本官去迎接。”

洛原起了身,其余人哪敢坐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把上官仕信恭迎了进来。

棚子里的坐席是有规矩的,幸好洛原早已预留了位置。他在永平时已经听说过上官家的传说,对这位毫无官职加身的少东家不敢掉以轻心,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坐席。

待上官仕信坐下后,洛原笑着道:“少东家来早了,离斗核大会开始的时间还有两盏茶的功夫。”

“无妨,来得早正好能一睹核雕技者的情况。”说话间,他的视线已经移向对面的巨大棚子里,里面熙熙攘攘的,容纳了七八十人,正是今日参赛的核雕技者。

他扫了一圈,没有见到阿殷的身影,又仔细瞧多了一次。

洛原问:“少东家可是在找熟人?”

上官仕信道:“并无。这回参赛的郎君居多,倒没见几个姑娘。”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放在一群男人中间,女儿红妆格外瞩目。

洛原笑道:“核雕自该是男儿的活计,姑娘在家中绣绣花便得了,即便有雕核之技,大多都不愿抛头露面。”

上官仕信道:“也有愿意坦然露面的,仕信以为雕核不分男女,能雕出好核雕的都是我们上官家亟需的人才。”

“少东家言之有理。”话是这么说,内心却不以为然。

洛娇的座位离上官仕信不远,他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断指,伤心事再次被提上心头,不由对阿殷又添了几分厌恶。一扭头,看自家夫婿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大棚子里,心下更是恼怒。

“看什么看,在找什么人?”

阿殷近来在核雕镇的威风,是人人皆知。核雕镇里有洛家的人,洛娇自然也知道。她拧了谢少怀一把,“跟一群男人斗核,她真是不知廉耻!”

谢少怀被拧得吃疼。

两夫妻倒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吵架,毕竟眼下还有大人物在,只好暗地里眼刀子飞来飞去。

就在此时,阿殷到了。

在人山人海的这种地方里,她穿着素色的袄衣袄裙依旧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在场核雕技者占多数,也大多听过阿殷的名字,听到周围有人说起她,都纷纷望去,一时间热闹哄哄的会场竟是安静了下来。大伙儿都在看着阿殷。

阿殷一点儿也不紧张,落落大方地走到自己该在的位置,微微垂了首,与身边的姜璇说着话。

上官仕信只觉眼前一亮,她轻轻一垂首,看起来是如此温柔,像极了她赠他的荷塘月色核雕,良辰美景,月色醉人,晚风习习,吹动荷池上的田田荷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

谢少怀许久未见阿殷了,如今一见,目光便痴痴地看着她,也顾不得洛娇在一旁眼刀子要割出窟窿来了!

她恨恨地道:“狐媚蹄子!”

洛原不动声色地道:“那就是殷氏,一个半月前我给她送了邀请帖。”

上官仕信道:“有所耳闻。”

洛原见他神色不变,方放心了,又与上官仕信侃侃而谈。还剩半盏茶功夫的时候,威风凛凛的玄甲卫蓦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踏出了滚滚烟尘。待烟尘散去,一辆宽大奢华的马车渐渐停下。

会场上的随从心惊胆战地高唱:“穆……穆阳侯到——”

此话一落,全场肃穆。

洛原面色微变,连上官仕信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而参赛棚子里的姜璇亦是吓得白了一张脸,捏紧了阿殷的袖子。阿殷何尝不怕,可此时却不能乱了阿璇的心,故作镇定地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怕。

随后,她抬首望去。

乌云渐散,柔和的晨曦洋洋洒洒落下,集华贵于一身的穆阳侯探出半个身子,麒麟织金冠折射出耀眼的微光。他踏着晨曦下车,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来自永平的天之骄子。

侯爷来了,洛原,谢县令等人哪敢坐着?纷纷起身,三步当两步地走到沈长堂身前。

“下官拜见侯爷。”

登时,乌压压的跪倒了一地。

沈长堂道:“不必多礼,本侯恰好路过,顺道来看看斗核。”

众人方起了身。

玄甲卫铁甲森森,叫人不敢直视这位威仪赫赫的贵人。洛原心里忐忑万分,穆阳侯说来看斗核,真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前几日他才收到恩师的飞鸽传书,让他近日小心穆阳侯。思及此,洛原更是不安。

谢少怀却大为不同,他跟穆阳侯的关系可比这群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强,那位贵人不仅给他送了成亲贺礼,而且之后还在山庄见了他数面。虽说摸不清这位贵人的脾气,但这回人来了他定要好好表现!不远处,他心尖上的姑娘也在呢!他若攀上侯爷这座靠山,就把洛娇休了!另娶阿殷!

洛原侧过身,硬着头皮道:“侯爷,这边请。”

此时的沈长堂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的,他皱个眉,也有一群人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尤其是现在沈长堂站着不动,让洛原的手僵在半空,明明是将近酷暑的季节,也令他背后衣衫湿了个透,冷汗直冒!

也是此时,洛原发现穆阳侯微微偏了头,目光望向了棚子里的核雕技者。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道:“禀侯爷,那边都是今日参赛的核雕技者。”

参赛的核雕技者众多。

阿殷很努力地让自己没有存在感,往里头缩了又缩,完全不敢抬眼。以往都是她都是与穆阳侯私下里相处着的,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她蓦地有点儿心虚,恨不得周围的人群成一堵高墙,彻彻底底地挡住穆阳侯。

“人数倒是不少。”

穆阳侯的接话,让洛原如获大赦,赶忙道:“今日参赛的核雕技者统共有一百人。”

“是么?”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洛原道:“回侯爷的话,刚好是一百人,其中有男核雕技者九十五人,女核雕技者五人。”穆阳侯又没接话,洛原心中尴尬得很,只能继续道:“他们皆是核雕的好手。”

又瞧见穆阳侯唇边的一丝冷意,洛原真真是慌得衣衫能拧出水来了!

“女核雕技者,倒是少见。”

洛原在官场打拼一年多,知道最关键是要揣摩上头的意思,穆阳侯的话音未落,他已经高声喊道:“来人,把五位女核雕技者都请出来。”说着,又道:“日头渐大,那边正好有棚子能蔽日,侯爷,这边请。”

沈长堂略微颔首,才举步往前。

洛原在后头重重地松了口气。

沈长堂一来,主位洛原是不敢坐了,只能站在沈长堂身后。上官仕信倒是悠悠然,与沈长堂打了声招呼,继续落座。谢县令一家可没上官家的底气,只能跟着洛原一块儿站了一堆。

五位女核雕技者站成一列。

阿殷在第五个。

洛原一看沈长堂脸色,便立马说:“还不拜见侯爷?这位乃永平的穆阳侯。”

五位女核雕技者来自绥州各地,难得有拜见贵人的机会,一时间都慌了神,行礼的声音陆陆续续的,一点儿也不整齐。

阿殷垂着眼,随波逐流。

洛原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沈长堂,边道:“都是出自小门小户,让侯爷见笑了。”

看到阿殷这般举动,沈长堂面色不悦。

为了装作不认识他,扭扭捏捏,瑟瑟缩缩的,他可没忘记之前是谁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又是谁敢在他嘴里随意走动。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变了个人似的。

为了不扯上关系,她倒是费心思。

听到穆阳侯从鼻子发出的一声冷哼,洛原背后衣衫又湿了一次,他绞尽脑汁地想打圆场,可惜这位侯爷不接话茬,一张阴沉沉的脸真叫人宁愿抹脖子都不想面对。

“叫什么名字?”

沈长堂漫不经心地问。

洛原轻咳一声,赶紧道:“侯爷问你们叫什么名字,还不赶紧回答。”

前面四位女核雕技者依次应答,到了阿殷时,她正要开口,沈长堂又发话了:“走前来,让本侯瞧瞧。”

阿殷心中咯噔了一下,硬是没有动。

洛原连忙给阿殷使眼色。

半晌,阿殷才回过神,迈开步伐,走前了四五步,又是行了一礼:“民女殷殷拜见穆阳侯。”她起身时,沈长堂忽然轻挑双眉,拉长音调道:“哦,你倒是面熟,本侯在哪里见过你?”

一直跟在沈长堂身边的言深嘴唇忍不住抖了下,自家侯爷与殷氏也是有趣,两人明明相识,在苍山下还吻得面红耳赤,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装作不认识,一个装面熟,真不知是哪门子的情趣。

阿殷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她道:“回侯爷的话,民女容貌平平,生得了一张寻常普通的脸,兴许如此,侯爷才会认错了人。”一顿,她渐渐冷静下来,又说:“民女曾闻侯爷弱冠之年驱逐蛮夷,保我大兴安平,侯爷英勇神武威风堂堂一诺千金,请侯爷再受阿殷一拜。”

她盈盈施礼,起身时又垂下了眉眼。

方才她的言下之意只有一诺千金四字,提醒这位穆阳侯,他应承过她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长堂哪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又慢声道:“你这丫头嘴巴倒是甜,听你这么一说,本侯也想起来了。七八日前,你冲撞了本侯的随从,为表歉意,拿了一个荷塘月色核雕当作赔礼。”

饶是阿殷再冷静,此刻也禁不住抬起头来。

他说得一本正经的,仿佛她真的在七八日前冲撞了他的随从。她没想到堂堂一位侯爷居然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偏偏她还只能认了!不然接下来也不知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话茬。

她道:“原是侯爷的随从,阿殷多有得罪,还请侯爷海涵。”

“本侯又非小鸡肚肠,这点小事自不会放在心上。”

“……多谢侯爷。”

斗核大会分三回合。

第一回合比速度,百人同雕,一个时辰之内,依照给出的题目,雕得多的胜出,取前二十名进入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抽题雕核,为表公平,洛原请来绥州三位赫赫有名的核雕师,上官家亦带了三位核雕师过来,每一位核雕师手中皆有一枚桃核,可选其中一个核雕技者,最终得桃核者胜出进入第三回合。

第三回合只剩六人,由核雕师同出一题,从形神韵工上评比,每名核雕师手中有六枚桃核,而参赛的核雕技者得桃核最多者胜,是为斗核大会的魁首。

有了穆阳侯这个插曲,阿殷回到参赛棚子时,受到了更多的瞩目。

方才在对面,她窘迫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得了。本来穆阳侯后面遮掩的说辞没什么不妥,可偏偏上官仕信也在。她前些日子才把作为知音之礼的荷塘月色核雕送给他,现在经穆阳侯一说,她就成了随便送人核雕的人了!

那份知音之礼顿时就变得无足轻重,甚至配不上他赠她的三仙戏蟾核雕。

阿殷羞得耳根子微红,刚刚看都不敢看上官仕信一眼。

“姐姐。”姜璇担忧地唤了声,似是想说些什么。

阿殷捏捏她掌心,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多口杂。”

姜璇明了。

阿殷又道:“斗核大会快要开始了,你莫要留在棚子里,你去与范好核待着。你放心,我没事,现在最重要的斗核大会。”

姜璇离开没多久,铜锣敲响,震得山间回荡,斗核大会的第一回合即将开始。

前天上午,所有有邀请帖的人都去了天陵客栈,刻下自己的木牌。原先阿殷还不知木牌作何用处,现在是知道了。赛场中有一百张空桌,每张空桌上都有个木牌子。

一百张桌子,整整齐齐的十排。

阿殷的木牌子在第三排的第六位。

入座后,阿殷安静地等着题目。第一回合于她而言,她极有胜算。别人雕核需要图纸,她不需要,十二年的勤学苦练令她对核雕早已熟悉在心,有刀有桃核,足矣。

“喂。”

阿殷侧首望去,隔壁坐了个年轻的郎君,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撑着脑袋,笑嘻嘻地道:“听说你雕核不用图纸?第一回雕核也不用?怎么练出来的?”

阿殷淡道:“斗核大会期间,参赛者不得交谈。”

“别这么死板,你看,第六排的人还没坐好呢,不算正式开始。我姓周,家中排行第六,人称周六郎。你姓殷,我以后唤你一声殷姑娘。核雕技者足足有一百人,你我坐到隔壁,也算缘分对不对?说不定第三回合我们还是对手。”

阿殷一抬眼,冷不防的见到前方穆阳侯投来的目光,想说的话又咽回肚里。

周六郎见阿殷如此冷淡,顿觉无趣,讪讪地坐好。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所有核雕技者就位,由主办人洛原拿起红绸木槌,往一面巨大的铜锣敲去,震天的声音迸发而出,有人高唱到——

“斗核大会第一回合正式开始!”

一位核雕师站起,将一卷轴缓缓展开。

那核雕师看起来已有六旬,可声音中气十足,在场的百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回合的题目是白发老者。”

卷轴一收,手掌微斜,会场的前方有两小童搬来黄梨木太师椅,一白发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落座。

另一小童将漏壶搁置在一张显目的高足木桌上,提示着在场的核雕技者,时间有限。

在场的众人神态各异,大多面上有惊诧与失落之色,没想到题目与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众人皆知第一回合如何进行,得到邀请帖之后,便闭门不出钻研刀功之速度,亦提前练习了许多适合快雕的核雕,比方十八罗汉,又比方蟠桃,甚至有人学了阿殷,日复一日地雕刻同一个核雕,以此达到无需图纸的目的。

可万万没想到第一题要比快雕刻的居然不是常见的核雕,而是要让人现场雕一个新事物。

周六郎亦没想到,可尽管犯难,此时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当即打开大会准备的木盒,里面锉刀锥刀桃核图纸皆有。他取出图纸,对照着白发老者,执笔画了起来。

周围大多核雕技者亦反应过来,纷纷执笔作画。

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只得宣纸抖动的窸窣声。

棚内的上官仕信笑道:“题目是谁出的?倒是有趣。”

洛原道:“说起来,是我妹夫的点子。为了预防泄题,人也是昨天夜里才定下的。”谢少怀闻言,为求表现,出列拜谢了上官仕信一番,回来时没站会原来的位置,不着痕迹地靠近了穆阳侯。

他清清嗓子,卖弄着自己的学识:“雕核第一步乃作图,有了图,方能精准地雕核。今日在场的核雕技者落笔之熟稔,想来夺魁之赛必会难分上下。”

上官仕信看了谢少怀一眼,道:“只要能出好核雕,雕核不分步骤。”

谢少怀道:“少东家言之有理,少怀受教了。少怀还听闻如今在场的殷氏雕核便不用图纸,六刀齐下……”话音戛然而止,他的心肝噗咚噗咚地跳着,方才他没看错吧?那位侯爷看了他一眼?谢少怀咽了口唾沫,又道:“核雕便已成雏形,我们恭城真是人才辈出。”

洛娇阴阳怪气地道:“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谢少怀不满洛娇如此说阿殷,瞪了她一眼。洛娇不甘示弱,又道:“我说得哪里不对了?不信你看,她还在赛场上发着呆呢。都有人开始雕核了。”

周六郎作图速度极快,别人只画了一半时,他已经将白发老者的模样画在图纸上,取出锉刀和桃核,开始雕核了。阿殷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发老者,似是陷入了沉思。

周六郎轻轻松松地用锉刀磨平桃核表皮后,忙里偷闲地瞄了阿殷一眼。

她仍在观察白发老者。

而此时,周围的核雕技者大多已经取出锉刀开始雕核了,慢一点的,图纸上的白发老者也差几笔便能收尾。周六郎只觉怪异,她若再不开始,恐怕会来不及了。

第一回合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且是算上打磨与抛光的时间。若是雕刻寻常的罗汉,一个时辰里能雕完三四算是不错,毕竟比的是手速,而罗汉又是常雕刻的。此回的白发老者是新核雕,上手难,一个时辰里能雕刻完一个便算是厉害了。

思及此,周六郎也不敢再浪费时间,收心雕核。

当全场都开始拿起锉刀时,阿殷仍在盯着白发老者。

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仿佛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丝毫不被周围的人所影响。

要想迅速在一个时辰内雕刻得又好又快,阿殷在寻找诀窍。

雕刻白发老者,与雕刻罗汉并无太大的差异。

罗汉之中亦有老者,而雕刻活人,最为关键的是五官的组合。题目是白发老者,重点必然在老者身上。佝偻的背,浑浊的眼,发白的眉,都是老者所有,而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面相敦厚凝重,倒是与十八罗汉之一的罗怙罗尊者颇有相似之处,而他的眉又像极了长眉罗汉阿氏多尊者。

她开始闭眼沉思。

罗怙罗尊者的面相,阿氏多尊者的眉,微塌的鼻,不苟言笑的唇……

五官迅速地排列,在她的心房上渐渐融入,形成一幅鲜活的图案。

洛娇嗤笑道:“十八罗汉的六刀绝活不过是偶然,现在不是熟悉的核雕,她连刀都不知道怎么用!”见阿殷毫无动作,她心中越发嘚瑟,活该殷氏闹笑话。

洛原张了张嘴,示意贵人还在前头。

洛娇才稍微收敛了。

洛原对场上的斗核不太关心,他现在更愁的是穆阳侯来斗核大会是为了什么。可惜思来想去,都猜不出来。再望穆阳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目光散乱,也不知他在打量什么。

就在此时,沈长堂微微侧了脸,与上官仕信道:“少东家看好哪一位核雕技者?”

被点名的上官仕信笑道:“现在才是第一回合,比的是速度,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心里是比较看好阿殷的,只是此时他不准备说出来,洛家虎视眈眈,说出来怕是会替她惹事。

沈长堂微扬下巴。

“那位如何?”

上官仕信道:“隔得远,仕信看不清。”

“是么?”他慢慢地拉长音调,道:“看不清的东西,少东家还是莫要冲动的好。”此话说出来,叫在场的几位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洛原,以为沈长堂在警示他,不由心惶惶。

上官仕信微微一笑。

“侯爷言之有理。”他垂首喝茶,碧色茶汤里倒映出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睛。

洛娇更听不懂几位大人物之间的意思,她整个心思都落在阿殷身上,今日阿殷不出个糗,她心里定不高兴。再看一眼漏斗,一炷香的时间已过,还剩大半个时辰。

阿殷蓦地睁开了眼。

方才还是平静无波的眼眸,现在宛如亮起灼灼星光。

心有老者矣。

一手桃核,一手锥刀。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六刀划下!

曾经叫人惊艳的六刀绝活再现!她的手柔若无骨,握起锥刀时像是一阵风,令得核屑如雪,纷纷扬扬。离阿殷近的核雕技者,左边,右边,都情不自禁停下手中的锉刀,发出惊叹的声音,惹得四周的核雕技者也举目望来。

“这……这手速……”

“太……太吓人了……”

“这还是人吗?”

“她真的在雕核吗?”

阿殷仿若未闻,她此时眼里只有桃核,只有锥刀,只有刻在心中的白发老者,周围的一切不复存在,天地间只剩她与核雕,核雕与她。

上官仕信这是第一回见阿殷雕核,令他惊叹的不是她的手速,而是她雕核的模样。

平心而论,她是个温柔似水的美人,如同山间小溪,潺潺流水,见者心旷神怡。可一握起桃核和雕核器具的她,却充满了生机,仿佛整座山也因为小溪而令人惊艳起来。

这样的核雕技者,眼里有大千世界的星光。

沈长堂忽道:“第一回合何时结束?”

“回侯爷的话,还有半个时辰。”见沈长堂起身,洛原又道:“侯爷可是要离场了?下官送……”后面两字还未说出来,沈长堂又道:“第二回合何时开始?”

洛原说:“晌午过后。”

“本侯晌午后再来。”说着,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会场。

半个时辰后,第一回合结束。

阿殷雕刻出四个白发老者核雕,毫无意外地在第一回合夺冠。她回棚子里休息,姜璇与范好核都过了来。范好核惊叹地道:“说绝字也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姜璇自豪地道:“我姐姐的核雕水平称绝字也绰绰有余。”

阿殷接了姜璇递过来的茶,喝了半杯,才笑道:“阿璇是妹妹眼里出‘西施’,我雕什么她都说好。”

姜璇笑意盈盈地说:“可妹妹说的都是真话。”

有了第一回合,周围打量阿殷的目光更多了,还有人想前来搭话,不过有虎眼虎拳镇着,倒是没几个真的敢过来。姜璇又说:“离第二回合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姐姐不如回马车稍作歇息吧。”

“也好。”

马车停在了稍远的地方。

阿殷来得迟,停放马车的地方早已满了,所以阿殷只好让驭夫将马车听到稍远的一颗树下。姜璇有话与阿殷说,特地嘱咐了范好核远远跟着。

“姐姐,刚刚……”

阿殷知道她想说什么,道:“你放心,侯爷应该只是过来看看的。雕核时间长,他又怎会有耐心?眼下第一回合都没结束,他人就走了。约摸着就是过来凑热闹的。”

姜璇一听,稍微放心了,又道:“咦,怎地驭夫不在了?”

阿殷道:“早上日头大,兴许去哪个地方纳凉了。”

姜璇笑道:“也是呢,姐姐不如在马车里闭目歇一会吧,下午还有第二回合呢。马车里还有夫人做的枸杞糕,姐姐饿了可以吃一点。”

阿殷“嗯”了声,踩上马车。

她置办的马车不大,只能容下两人,有车窗并无车门,只有一层厚重的帘子遮挡。她单手探进帘子时,一道冰冷的触觉袭来,紧紧地捏住她的掌心。

她下意识地想要甩开,然而却甩不动。

……蛮力使不出来。

她蛮力使不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状况,便是上天告诉她不是能危及她性命的时候。

“姐姐?你怎么站着不动?”

她说道:“我……我忽然想起一事,阿璇你去会场看看,父亲应该还在的。你跟父亲说一声,让父亲莫要乱说话,免得惹麻烦了。你也晓得的,父亲一得意起来,满嘴跑骆驼。”

“好!那姐姐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再过来。我让范小郎守着……”

掌心一紧,阿殷不动声色地道:“你让范好核远远地守着吧,有人离得近,我睡不着。”

姜璇又应了声,这才离开了。

此处偏僻安静,有风打来,吹干阿殷额上的冷汗。她没有挣扎,平静地道:“阁下是何人?”

马车里的那人似是对她掌心起了极大的兴趣,也不回话,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无端有些勾人。她红了耳根子,说道:“不管阁下为何而来,你若要钱财便拿去。我让我的人离开,保证不声张。”

如今斗核大会如火如荼,阿殷不愿生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阿殷是知道的,陈豆一直跟着她的马车,能不惊动陈豆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马车,想来有几分本事,不宜与其相斗。

那人仍然不出声,也不表态,活脱脱将她手掌当玩意似的,不停地摩挲。

阿殷恼了,道:“若阁下不愿配合,也别怪我不客气了。此处官兵重重,又有上官家在此,你若放肆……”话还未说完,掌心上倏有一道力道拉起。

她一个踉跄,跌进马车里,落入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那人抱着她,微垂着眼,仍是把玩她的手掌,面无表情地道:“你宁愿抬上官仕信的名字,也不肯抬本侯的名字,在你心中,本侯不及上官仕信么?”

阿殷浑身一僵。

她无需抬头,便已知那人是谁。她真是开了眼界,先是睁眼说瞎话,再是无端端出现在她的马车,干这种偷香窃玉的勾当。真是脸皮厚到极点了!

“嗯?不说话?”似是想到什么,他又面无表情地道:“哦,你对本侯想来是有些误解,本侯耐心很足。”

此话一出,阿殷只觉羞极了。

他他他不仅仅偷香窃玉,而且还偷听墙角!竟将她方才与阿璇说说的话都听了进去!

怀里的人儿耳根子一点一点的爬上一抹嫣红,衬得素净的脸庞像是白玉一样。微垂的眉眼,如蝶翼般的长睫毛颤巍巍地翕动,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慢慢往下挪,是挺拔小巧的鼻梁,还有微干的唇。约摸是方才在日头上晒得久了,唇瓣上泛起起白皮。

他看得入神,待回过神来时,指腹已经贴上她的唇瓣。

阿殷又是一僵。

沈长堂本是无意轻薄她的,可瞧她这副闪躲害怕的模样,心中没由来有些生气,手指恶劣地压住她微破的唇瓣,引得她皱了下眉头。

“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方才你不是口齿伶俐得很么?”

阿殷说:“侯爷提前离开了,阿殷情急之下只好抬出上官家的名字……”她总算意识到这位侯爷在计较什么了,补充道:“若侯爷不曾提前离开,阿殷必定第一个抬侯爷的威名,好吓唬别人!”

说完,阿殷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刚刚短短一句话,她说得口齿不清,原因自然不是她自己,而是穆阳侯。他的手指依旧压在她的唇瓣上,她每说一个字,嘴唇一翕动,不是上唇,便是舌头,总有一个能碰到他的指尖。

她想后退,那指尖又更加恶劣地往前挪了一点,她只好打住,僵着身子说完整句话。

“当真?”

阿殷欲哭无泪,真不敢开口了,只好点了下头。

这一点头,他的半截手指直接碰触到她的牙齿,带出来时,指尖微微湿润,泛着晶莹的光芒。这下,阿殷不仅仅是耳根子红了,而且连脖子也泛出一层嫣红的颜色。

沈长堂终于放过她的唇瓣,收回手指,侧目打量她。

阿殷浑身不自在得很,只道:“侯爷是千金之躯,阿殷身子重,怕是会累坏侯爷的金腿。”

他不以为意地道:“你身子瘦弱,不重。”

“天热,阿殷出了一身汗,怕有污侯爷的鼻。”

“你身上香,本侯闻得舒服。”

阿殷无言以对,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其实她心里有千万种呛回他的方式,可不能说出来。她不知穆阳侯对自己是什么心思,更不敢说被他亲了抱了摸了,清白没了的话,更怕他因此提出带她回永平的话……

比起宅门一关,一辈子都关在四四方方的后宅里,她更宁愿被轻薄,也不想失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斗核的乐趣。

她垂着眼,不说话了,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轻叹。

他说:“你与本侯说句真话就这么难吗?”她一怔,眼睫轻颤,撞入一双深邃的眼,他又道:“说一句你不想坐在本侯腿上,也这么难吗?非得绕九曲十八弯?”

说话间,他抱起阿殷,将她放到身旁。

她仍然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

沈长堂觉得自己近日来有点不对劲,看到上官仕信的荷塘月色核雕时,满肚子的气。其实说起来,她是核雕技者,送人核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送到上官仕信手里,他又一副当宝贝疙瘩的模样,他的气就来了。

事务繁多,他忍了几日,也不见她有什么举动,唤了陈豆过来一问,她在家里雕核雕得起劲,显然是将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可堆积多日的气,今日见到她时便去了三分,抱在怀里时又再去三分,剩下的四分见她一声不吭时又悄无声息地散了。他低声道:“你与本侯说真心话,本侯也与你说真心话,可好?”

她抬起眼看他。

声音真挚极了。

她也低声道:“侯爷应承过我的,不知侯爷还算不算数?”

“自是算的。”

“不带我回永平,我给侯爷侍疾一事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两样都算?”

“去永平有什么不好?”

听他这么一问,阿殷慌了,说道:“侯爷不算数了?”

沈长堂见她一副见着魑魅魍魉的模样,也恼了,他生在永平,永平是个好地方,怎地她就这么嫌弃?他又说:“本侯的话一言九鼎。”

阿殷听出来了,问:“侯爷生气了?”

“你怕我生气么?”

阿殷点头。

沈长堂心里的恼又神奇地散开了,他道:“你怕我生气,以后就别惹我生气。”

阿殷睁大了眼,只觉莫名得很,道:“那还请侯爷告知阿殷,要如何才能不惹侯爷生气?”穆阳侯脾气古怪,喜怒无常,譬如今日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惹他生气了。她明明什么事都没干,还是他先来马车里的!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遇到坏人,抬本侯的名字。”

“是。”

“核雕不许乱送人。”

“……是。”

“送了也要收钱。”

“……敢问侯爷,谈钱又怎能叫送?”

沈长堂睨来。

阿殷说:“……是,我会自己想办法收钱。”

沈长堂总算满意了,瞧她跟小媳妇似的坐在自己身边,心中没由来添了几分安逸。而阿殷却仍旧觉得不自在,心想着穆阳侯到底要在她马车里待多久?要是等会阿璇过来了,见到马车里的穆阳侯岂不得吓死?

心中想法百转千回的,沈长堂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他瞧着阿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越瞧心中越满意。

不施粉黛的脸比永平那些贵女也要好看得多,还能给他当药,唯一不好的便是性子太倔,不肯跟他回永平。瞧着瞧着,沈长堂蓦地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比开在枝头的玉兰花还要好看。

连起皮的干唇也百看不厌。

“……侯爷。”

“嗯?”

你什么时候下车?

这话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又纠结了一会,耳畔呼吸声忽然变沉,阿殷心中突突,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不着痕迹地一睨,却见他气息紊乱,远山薄雾似的眼睛里添了分厚重的情欲。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阿殷太熟悉这样的反应了。

她下意识地想逃,可还没碰着车帘,就被人拦腰抱了回去。

脸颊上是喷薄而出的热气。

他的脸摩挲她的耳朵,微微带着凉意。

“侯……侯爷……”

“本侯病发了……闭眼。”

她说:“可侯爷的病不是两月发作一次吗?”

“遇上你,不一样了……”他压抑着,道:“闭眼。”

她内心挣扎了会,最后还是从了,视线里光芒刚消失,唇边便滑入一道湿软,不像以前那么着急直接攻城略池,这一回他像是如他先前所说那般,有耐心到了极点。

他像是遇见一个新鲜的事物,来来回回地把玩,兴致越来越浓。阿殷觉得自己像是食案上的一道佳肴,就像是家里阿璇经常给她买的绿豆糕,舔了皮,微甜,为了尝尽滋味,为了过瘾,把皮来回地舔,最后满足了方一口咬下,馅儿倾泻而出,又甜又香,是为满足。

忽然,他惩罚性地在她破皮的地方咬了口,害得她吃疼地倒抽一口凉气。

“不许走神。”

他低喘一声,松开她,在她唇边道。

真是好生霸道!她想下绿豆糕也不行吗?

……像宫闱家宴时雕得精美的鱼肉?还是盛在花开富贵小金碗里的血燕?

阿殷浑身都颤栗起来。

他头一回这么对她,已然全无吃药之感,而是像是一对夫妻,在床帏后做着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刚刚消散不久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他一直注意她的表情,这一幕自然是映入眼底。

他抵在她的唇间,问:“喜欢这样?”

阿殷赌气地道:“不喜欢!”

阿殷的脖子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像是熟透的虾子,红红的,软软的,煞是可爱。他低笑一声:“果然喜欢这样。”她趁机喘息道:“侯爷,我侍疾侍得差不多了……”

“是么?”

“以往都是这个时间侯爷你就好了……”

“这回……约摸是病情加重了。”重新覆上,却是直捣黄龙,惹得她娇喘连连,眼睫毛挂着晶亮的水珠。

忽有脚步声响起。

“嘘,你别跟过来,方才姐姐吩咐了,说是让你远远地守着。姐姐歇息时不喜欢有人在一旁守着。我上马车瞧瞧姐姐睡了没……”

阿殷大惊失色。

此情此景哪能叫阿璇见到?

眼睛瞬间睁开。

岂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青筋遍布的脸!那张脸的主人亦惊诧地看着自己。不过须臾,她眼睛覆上温润的手掌。腰肢也被紧紧地箍住,禁锢在他的怀里。

他压抑地道:“别动。”

她说:“不能让我妹妹看见。”

“让她别过来。”他又粗喘了一声,似是压抑得极其辛苦。

“阿璇?”

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似是刚醒一般。

姜璇道:“姐姐,你醒来了?”

阿殷道:“我渴了,你去附近的茶棚里给我买点茶水。”因着斗核大会的缘故,这几日附近都新搭了茶棚,供路过的人喝水,做一笔小买卖。

姜璇有点印象,今日坐马车过来时,的确看到几个茶棚,老板吆喝得起劲,桌子都坐满了人。

她道:“好,我马上去买。”

阿殷松了口气。

落在沈长堂的眼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堂堂穆阳侯,在她眼里怎地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偷鸡摸狗之辈了?心口又有疼痛传来,燥热仍在,他低头便亲上她的唇。

这回的吻有些粗暴。

“唔……”

外头又传来姜璇的声音:“姐姐?”

她使劲推开他,道:“没事,要是茶棚里有点心,再……”

“姐姐还要买什么?”

阿殷道:“饱腹的点心。”

这般令人害臊的场景,叫阿殷愤怒了起来。

待姜璇走远,她恨恨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力度不轻,直接让沈长堂皱起眉头。他没有恼,而是卷过她的牙齿,深入地品尝她的滋味。

直到两人皆无法呼吸时,他才松开了她。

一时间,两人没有任何言语。

过了许久,沈长堂去碰她的手,她躲闪了下,他也没有勉强,声音里却多了丝冷意。

“害怕了?”

阿殷愣了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见她如此,便以为她真害怕了,捏住她的手:“害怕了一样要侍疾!”

阿殷总算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害怕”指的是什么。

她扭过头看着他,倒也奇怪,先前觉得他跟在云端上似的,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亲近。可现在却因为他这句故作冰冷的话而多了丝人间烟火。

那样的一位贵人居然也会担心别人害怕他的怪疾,害怕他的脸……

所以才会每次都要她闭上眼睛,或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

他……居然会害怕。

阿殷像是发现新奇事物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长堂冷道:“这就是你不停本侯命令的下场!本侯许你睁眼了吗?”

阿殷“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轻声道:“侯爷想来是忘了,我第一回在苍山见着侯爷时,侯爷处于病发之中,也不曾遮掩阿殷的眼睛。侯爷病发的模样阿殷早已见过了……第一次不怕,如今又何来害怕之说?”

她这么轻声细语的,倒是让沈长堂无地自容。

她又道:“阿殷应承了侯爷侍疾,便不会反悔。侯爷是一诺千金之人,阿殷又岂敢违背?只是我阿妹胆子小,从小与我相依为命,我不想吓着了她。恳请侯爷谅解我的护妹之情。方才阿殷只是一时情急……”瞅着穆阳侯唇上的牙印,她垂了眼,道:“请侯爷多多包涵。”

他很清楚她,只有真生气了,恼得不顾一切时才会动粗,比如第一回的脚印,第二回手指上的齿音,以及这一回唇上的牙印。搁在前几回,他觉得她性子泼辣,又或觉得她不识好歹,可现在却是有点担心。

半晌,沈长堂问她:“方才生气了?”

阿殷道:“不敢。”

沈长堂道:“本侯向你保证,没有下一次。以后……也不这般吓你。”

姜璇带着葫芦和一包绿豆糕回来时,正好遇上阿殷。她惊讶地道:“咦?姐姐怎么不在马车里等我呢?如今晌午将近,日头大着呢。等第二回合一开始,少不得又要晒日头的。”

话音一落,她又再次“咦”了声,心急如焚地道:“姐姐你的脸好红,莫非是中了暑气?”

阿殷心里将穆阳侯骂了千万遍,道:“才六月初,那儿来的暑气。约摸是马车里闷,睡得久才闷红的。我在外头走走便好。水……水给我吧。”

她接过葫芦,旋开木塞,仰脖连着喝了几大口。

凉水一入肚,面上的红晕都消了不少。

她又吃了两块糕点,心中渐渐恢复平静,问:“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到晌午。”

阿殷道:“这么说来,也快了,去会场的棚子里候着吧。”两姐妹边走边说着话,将到会场时,忽有一人拦住她,作揖施了一礼,只道:“殷姑娘好。”

阿殷只觉此人有些面熟,然而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人笑道:“殷姑娘想来是记不得小人了,今早姑娘进场斗核时,是小人引着姑娘入座的。”他这么一说,阿殷才想了起来。那会她心里有点儿慌,老想着穆阳侯来这里做什么,倒是没怎么留意引路的人。

她回了一礼,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小人唤作阿四,久仰姑娘大名,今日得以观看姑娘斗核的过程,心有敬佩,还请姑娘受小人一拜。”

此礼甚大,如今第二回合将近,此处又是会场入口,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禁驻足望来。阿殷有些不好意思,虚扶起他,匆匆道了几句方与姜璇一道入了场。

姜璇捂嘴笑道:“姐姐现在有名气了,连引路的随从都为姐姐的核雕所折服。”

阿殷却微微摇首。

姜璇道:“有人敬佩姐姐,姐姐怎么不高兴?”

阿殷压低声音,在姜璇耳边道:“阿四是引路的随从,也是洛功曹的人,此番众目睽睽之下与我表示亲近,没洛功曹授意,他一个小随从又怎敢有何样的举动?”

姜璇瞬间明白,道:“阿四好生奸诈,洛功曹是出题人,阿四与姐姐走得亲近,岂不是容易让人猜疑姐姐?”

阿殷道:“洛功曹白白给我一张请帖,定不是来请我扬名立万的。所幸今日上官……”一顿,阿殷心有阴影,改口道:“穆阳侯与少东家都在,他想当众使什么诡计也有些难度。不过防患于未然……”她略微沉吟,又道:“你让范好核去跟着阿四,等第二回合开始时,你便盯着在场的洛功曹,看看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姜璇应了声。

阿殷独自一人回到核雕技者的棚子里。

经过第一回合,参赛的核雕技者只剩二十人。先前还略显拥挤的棚子,顿时空荡了不少。阿殷随意找了个地方站着,前方的空地一百张桌椅已经撤走,剩下二十张,分成四排。

再前方便是观赛的棚子,洛原与洛娇都不在,谢家也没人影,只剩上官仕信与他的随从江满。

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上官仕信抬眼望来。

阿殷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周六郎忽然凑了过来,道:“你识得少东家?”

阿殷望他一眼,他嘿嘿一笑,道:“我是周六郎,第一回合坐在你隔壁的,你还记得么?我也进入第二回合,雕得没你多,我雕了两个。本以为有望拿第一的,没想到你竟然雕了四个,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殷刚要说话,他便道:“别再说参赛者不得交谈,现在第二回合还没开始呢。”先前本以为阿殷的六刀绝活只是传闻,未料亲眼得以目睹,且还是那么近的距离,对同好的亲近之心就更重了。

“以你的实力,说不定能被上官家相中呢。”

阿殷闻言,微怔:“相中?”

周六郎道:“不瞒你说,我是绥州人,家中也是世代雕核,我如今是家中第三代,与上官家颇有些渊源。别人是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点消息。”

“愿闻其详。”

“这场斗核大会,名义上是洛功曹主办,上官家从旁协助,可也是为了聚集绥州的所有核雕技者。洛功曹想选拔有能人士,上官家却是为了挑选好苗子。你可知上官家在永平也是极有名声的?上官家世代为皇帝雕核,太祖皇帝打下大兴天下时,上官家也是大功臣,只是上官家不愿入朝为官,只愿能在核雕上达到大成之境,遂辞别归乡。皇帝感其功劳,给予了上官家许多特权,时代相袭。”

阿殷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周六郎道:“哎,你让我说完!说话没铺垫,你后面怎么听得懂!我保证后面的你肯定没听过!”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阿殷对上官家有种莫名的向往,遂也好奇地点点头。

周六郎道:“皇帝身边有五位核雕师,名字说了你也记不住,我就不说了。这五位核雕师因为皇帝的宠信,在永平可以横着走,地位堪比前朝的国师。而这五位核雕师都是上官家培养出来的,上官家虽不入朝廷,但外人若能成为上官家的门徒,平步青云便是囊中之物。上官家有一个地方,唤作核学,聚集了最高水平的核雕技者,统共有十八位。前段时日,皇帝身边的一位核雕师驾鹤西去,上官家里的十八位核雕技者送了一位前往永平,如今上官家空了一位。”

阿殷惊叹道:“核学!还有这样的地方!”

高手云集!

周六郎着急地道:“姑娘你听人说话怎么不听重点!重点是现在上官家空了一位!所以少东家才来亲自选拔人才,能被相中,以后你必然是前程似锦!”他又嘿笑一声:“我自认没入上官家的水平,所以若来日姑娘有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稍微提拔下我也是好的。”

他挠挠头,又笑了几声。

阿殷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情,心中好奇极了,本想多问几句的,可偏偏此时又有一道人影靠近。那人痴痴地喊了声“阿殷”。一听到这道声音,阿殷便知是何人。

毕竟曾经盼着嫁他五年了。

即便感情没了,可到底还是相熟的。

她转过身,道:“还请谢郎唤我一声殷姑娘,免得被人误会了。”

他心痛地道:“你在怨我是不是?”

“没有怨不怨一说,只是……”

话还未说完,谢少怀猛然迈前了几步,“你就是在怨我!你每次一说,心里肯定在怨我的。阿殷……”话音戛然而止,他见到自己心尖上的姑娘皱起了眉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盯着他。

她一字一句地道:“谢郎此时此刻可有想过我的感受?你这般又置我的名声于何处!”

这里人那么多,他是个有妇之夫,还高声喧哗,生怕别人不知他们之间的事情,他这么做置她于何地!

眼刀子冷飕飕地剜来。

明明洛娇也有眼刀子,可千百回都不及阿殷的叫他心冷。

以前的阿殷从不会这样的,她温柔可人,就像是一朵解语花。可现在剑拔弩张,像是刺猬一样,恨不得他鲜血淋漓。他咬紧牙关,看了眼周六郎。

她定是有新欢了!

是周六郎?还是刚刚打招呼的上官仕信?亦或是会场门口的随从?

他只觉漫天遍地都是他的情敌。

不,他不会放弃!

等他攀上穆阳侯这座靠山,她就会知道没人及得上他!她会为今日的冷淡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