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山流水

如同方才上官仕信所言——雕核之乐有二,能遇上真心实意喜欢的主人,是核雕的福气,亦是核雕技者之幸。

言默与言深都是沈长堂的心腹,两人跟在沈长堂身边也有不少年了。许多事情沈长堂下了命令,两人便着手去办,算得上身体身边的一把手。若无事时,两人大多时候也是贴身跟着沈长堂,侍候起居这些小事自有小童仆役代替,两人更多是守卫沈长堂的安全。

今日进恭城办事,不巧下了大雨。

两人晓得侯爷最不喜这种泥泞巴拉的天气,赶紧儿加快办事速度,护送侯爷回郊外的山庄。没想到半途中,侯爷让人停了马车。两人跟在暗处,一瞅,哦,原是那位新药。

再瞅,不得了了,居然让新药上车了。

两人互望一眼,皆心有疑惑,那位殷氏说出众也不是很出众,顶多有条巧舌,倒也不知怎地就令侯爷另眼相待了。要晓得殷氏在屋檐下站久了,裙裾都沾了雨水,平日里侯爷喜洁,马车里有点儿污迹都让小童仔仔细细地擦上几遍才肯上车的。

这也就罢了,送到了苍山,马车本该绕回原路回山庄的,岂料走了会,也没半盏茶的功夫吧,马车还没绕出苍山呢,又折了回去。瞧见侯爷打发了驭夫,独自下了马车,一脸意气风发地驻足不前。

两人又互望一眼,更是摸不着头脑。

直到殷氏出来,两人还没回过神,就直接亲上了。

身为心腹,也道是非礼勿视。然,侯爷第一回亲人便被两人瞧见,饶是两人见惯风浪也懵得一愣一愣的。他们家这位侯爷打小因为怪疾不能近女色,永平的那几位都想好了,尤其是宫里最疼侯爷的那一位,待侯爷想娶亲了,缺个知心暖榻的,那一票儿公主郡主县主随便挑。不近女色不打紧,行不了房也不要紧,族亲多,到时候抱一个养在膝下便得了!

可现下是什么回事?

侯爷亲了殷氏?能近女色了?

这般一想,言深这种想得远的,倒是多了几分顾虑。侯爷是不能近女色,但都不能近,后宅里有位天家的坐镇,到时候再由侯府里的两老塞几个进来,侯爷一碗水端平,倒也不至于后宅起火。侯爷身份何等金贵,殷氏这种身份是真上不得台面。即便侯爷真对殷氏上心了,带回去当丫环宫里那位还不至于说什么,可要真当后宅里的,那位注重身份,注重门当户对的,断不会应承。那位登基初始便开了金口,明穆乃朕幼时伴读,今朕初登大宝,以后断不会亏了明穆,尤其婚事,莫说正妻,通房位份也至少是个三品嫡出的。

明穆是他家侯爷的表字,圣上与侯爷亲,那日话一出,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两事,一乃穆阳侯圣恩正隆,二乃穆阳侯的婚事沈家是做不了主的,连纳个通房也得得圣上首肯。

那边言深与言默又懵又愣,这边阿殷是宛如雷劈。

唇齿间的软舌横冲直撞,压根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刚想睁眼,眼皮子上又覆上一只手掌,冰冰凉凉的,跟他烫热的舌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阿殷又不是泥玩偶,哪能说亲就亲,偏生她的蛮力在这种时候发挥不出来,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只得一个念头,夜里胸又该疼了。她嘤嘤唔唔的,沈长堂松开她。

“侍疾,莫动。”

说罢,又重新覆上。

半晌,沈长堂才松开她。

他别过身,宽肩轻微地耸动,雨后出了大太阳,阳光打在他掐麒麟帽冠上,平添几分刺眼。阿殷退后几步,整理衣裳,趁沈长堂没有回过身时,狠狠地擦了几把嘴。

她垂着眼,问:“侯爷的疾病不是两月发作一次吗?”

沈长堂道:“今日是意外,下不为例。”

贵人说一出是一出,阿殷不敢信了,只道:“能为侯爷侍疾,是阿殷的福分。阿殷拿了侯爷的钱财,本该随时随刻侍候在侯爷身侧,然侯爷体谅,愿满足阿殷微薄的念想,阿殷已感激不尽。”

此话本为奉承,可落在沈长堂耳里,无端有几分刺耳。她分得倒是一清二楚,口口声声拿钱办事,敢情把他当事办了?其实仔细想来,倒也未尝不对,可沈长堂就是听得不舒服,面色冷了下去。

“你知道便好,下回本侯传召你侍疾,就该耳目机灵,莫扭莫动。”

阿殷应声:“侯爷,时候不早,阿殷先告退了。”

沈长堂从鼻子里不轻不重地挤出一声。

阿殷不知自己又哪里惹着这位罗刹了,扪心自问,没想通,且当不知道,得过且过地离开了。待阿殷一离去,沈长堂压了压袖上青石描金盘扣,慢声道:“出来。”

言深与言默现身。

沈长堂说:“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是,侯爷。”

阿殷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核雕镇。回到家时,天色恰恰擦黑。她从后门进去后,便见到姜璇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姜璇一见着阿殷,蹑手蹑脚地拉着阿殷往屋里走,关上门才道:“老爷今日提前回来了,明面上是被人送着回来,实际上是被人押着回来的。原来这段时日老爷早出晚归是去了元宝赌坊,欠了足足三十两银子。老爷翻遍整个屋子,除了浩哥儿的,其余能典当的都典当了,半个时辰前才凑足了数目,赌坊的人才离开了。”

姜璇又道:“我们屋子里没有被翻,想来昨天老爷翻过了,觉得找不出东西便放过了。现在老爷夫人都正厅里愁眉苦脸的,二姨娘被拿走了二十两私房钱,现在还在房间里怄气。三姨娘怕惹事,也躲在屋里不出来。”她又忧心忡忡地道:“老爷晓得姐姐今天也出去了,大发雷霆,让我等姐姐一回来就带你过去正厅。姐姐,老爷前不久刚受了气,这回铁定要将气都撒在你身上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殷拍拍她的肩,只道:“阿璇别担心。”

听她语气,显然是有了法子,姜璇惊喜地道:“姐姐有主意了?”

阿殷道:“今日听了醍醐灌顶的一番话,发现我们以前错了,有些事不是逃就能解决的。”她轻轻地捏了下姜璇的手心,“你别担心,等会你留在屋里,别出去。”

“好。”

此时,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是冬云的声音。

“大姑娘,老爷找你。”

阿殷应了声,说道:“我马上过去。”话是这么说,可阿殷却慢吞吞地在桌边喝了半壶茶,直到冬云再次来催的时候,她才道:“好了。”

有了前车之鉴,冬云不敢再走开,进了屋里说道:“大姑娘,奴婢也知道你害怕,可早晚都是一刀,老爷骂过打过就没事了。现在您不过去,老爷心里的气肯定更重了。”

阿殷瞥了眼外面的天色,说道:“我还有一事没做完,做完便过去。”

说着,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出她的核雕器具,还有一个桃核,慢条斯理地拿着锉刀修平桃核的表面。冬云一看,愣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阿殷眼角扫她一眼,道:“雕核。”

这是阿殷头一回在家里人面前雕核,平日里冬云只晓得大姑娘喜爱核雕,却不知是个会雕核的。今日一看,五指灵活得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压根儿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不对。

冬云回神,着急了,说道:“大姑娘,您先去正厅吧。您再不过去,奴婢也要被罚了。”

阿殷笑眯眯地道:“可是我这事很是重要,父亲如今气在上头,我还是明日再过去给父亲请安吧。”冬云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怎地今日的大姑娘跟变了个人似的?平日里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此时却笑中带冷,气定神闲的模样颇有一番威仪。

冬云劝不动,只好去正厅里向殷修文禀报。

殷修文一听,本就肝火旺盛,更是气得面色铁青,抄了鸡毛掸子便怒气冲冲地过来,后面还跟了哭得满眼通红的秦氏与出来看笑话的二姨娘。

秦氏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在门口拦了下,道:“阿殷,还不给你爹跪下!”

阿殷眨眨眼,问:“爹,娘,还有二姨娘,你们怎地这么齐?爹,你来得正好,我本来也想过去给您问安的,但手头的核雕还没做完呢。我准备雕一个持珠弥勒,就是昨天爹你踩坏的核雕。”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爹你可是踩坏了我的三个弥勒核雕呢,我雕了好一阵子的。不过也罢,坏了我重新弄便是,自是不会与爹你生气的。”

一屋子的人满头雾水。

尤其是殷修文瞧她满嘴胡言,更是气得不行,一扬鸡毛掸子,便要冲过来。

秦氏拦了下,胳膊多了两条红痕,倒是不敢拦了。

殷修文大步走进,也是此时,守门的秦翁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外头来了郎君,说要找大姑娘。提了足足五十两的银子!”

五十两银子!

鸡毛掸子抖了两抖,顿时停在半空。殷修文两眼蹭地发亮,二姨娘面上也带了喜色。秦翁又问:“老爷,要不要请那位郎君进来?”

殷修文正是缺钱之际,家中刚损失了三十两,下个月的饭食都要愁呢,现在听到五十两,他哪里会放过!鸡毛掸子一扔,殷修文问阿殷:“五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阿殷却露出一副惊诧的模样:“五十两?什么五十两?”

秦氏道:“外头的郎君跟女儿又怎会扯上关系?约摸是找错人了吧?”

殷修文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道:“方圆十里,姓殷的人家就只得两户,一户是我们,另一户是二弟。就算是找二弟的,跟我们说了也一样,横竖都是一家人。”

二姨娘却想,当初分家产的时候老爷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此话二姨娘自是不敢说出口。五十两银子,要真是他们的,说不定能补回她一半的私房钱,二姨娘撺掇道:“老爷,夜深露重,赶紧将那位郎君迎进来吧。”

殷修文搓搓手道:“对,来者是客,秦伯冬云,你们去将郎君迎进来,别怠慢了。”

两人应了声。

殷修文又皱眉看着阿殷,道:“你收拾下到正厅里,等此事了了再修理你。”说着,便满脸喜色地先一步走回正厅。片刻的功夫,冬云也进来了,身后还有一位穿着圆领锦袍的郎君。

时下永平的郎君都爱穿圆领锦袍,腰带一束,端的是仪表堂堂。眼下这一位看着年纪不大,衣袍却是好料子,上面的仙鹤纹案刺绣精美,殷修文曾经在华绸商铺里眼红过的,本也想买一件撑撑场面,无奈买不起。现在一看,郎君还未自报家门,殷修文便自觉矮了几分,说话时也带了恭敬的意味。

“不知小郎为何夜里上门?”

那位小郎有些倨傲,下巴扬得略高,用鼻子看着殷修文,仅仅扫了眼,又往其他人身上看,在屋里转了个圈,满脸不悦。二姨娘惦记着五十两银子,打了个圆场,道:“哎哟,老爷,我们家里来了贵客,该先招呼人坐下喝口水才对呀。”

秦氏反应过来,连忙道:“冬云,还不把茶水端上来。”

那位小郎还真的坐下来了,翘着二郎腿,等着人侍候,还真有几分大户人家的郎君做派。

若是平常,殷修文早就怒了,来他家还不自报家门,一副大爷模样等着侍候?他不把人打得趴着出去,他就不姓殷!但眼下这位郎君来头摸不准,手里还有五十两银子呢,殷修文夹起尾巴,也让冬云赶紧招呼。

那位小郎慢吞吞地喝了茶,才道:“你们家的大姑娘呢?”

殷修文一听,反应过来,一望门外,死丫头的影子都没有,唤了冬云,说:“还不把大姑娘叫来!”说着,又客客气气地对小郎道:“不知小郎因何事找我家姑娘?”

小郎又喝了口茶。

就在此时,阿殷终于姗姗来迟。

殷修文见她一手拿着雕核的器具,一手拿着桃核,脸色又沉了几分,正想说什么时,那位倨傲的小郎忽然将茶杯重重一搁,起身,跪拜,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叫当场的人都反应不过来。

“殷姑娘!殷大姑娘!总算把您给盼出来了!”

殷修文有点愣,二姨娘也有点惊,秦氏是直接懵了。

“怎地行这么大的礼?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起来。”

小郎磕了一个头,道:“使得的!使得的!江南的李员外催得紧,姑娘能否加快进程,提前个几日将核雕做好?李员外真心要得急,还说了姑娘若不能准时把核雕做好,就要把小人的皮给扒了。小人能不怕吗?殷姑娘,李员外也是极有诚意的,本来酬金是二十五两的,如今直接让小人带了翻一番的酬金过来,还说殷姑娘的手金贵,谁要敢让姑娘做其他事情,第一个把那人的手给剁了!小人这带着五十两银子过来,盼着殷姑娘早日把核雕做好,小人也好早日交差。”

小郎又重重一叹,道:“姑娘的核雕李员外当真是爱不释手,莫说核雕镇,怕是在恭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然怎会一家核雕百家求?当初姑娘答应给李员外雕核,李员外别提多高兴了,当天就赏了小人一两银子。”

先前众人还只是有点懵,此时听完那位小郎的话,皆震惊极了。

尤其是殷修文,满脑子都是二十五两翻一番。

阿殷虚扶了下,只道:“还请小郎替阿殷向李员外带话,核雕这事急不得,急了便雕不好。到时候若出来的核雕不好,李员外怕也会不喜,以后也不会找我雕核了。”

“哪会呢?核雕镇里的人都晓得姑娘的核雕百金难求!”

二姨娘那边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殷叹了声:“本来是可以提前几日的,只是昨天出了点意外,雕好的几个持珠核雕被踩坏了。现在得重新雕刻……”话还未说完,已经起身的小郎面露凶光地道:“何人踩坏的?小爷立马去剁了他的脚!殷姑娘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与小人说,李员外发话了,所有阻碍殷姑娘雕核的人他会让人一一料理!殷姑娘放心,李员外折磨人的手段向来很多,谁敢为难你,李员外第一个将那孙子剁了!保证悄无声息!”

阿殷轻飘飘地望了眼殷修文。

殷修文背脊的冷汗都出来了。

她面露笑意,说道:“阿殷多谢员外的好意,至于这五十两银子,也先请小郎带回去。核雕尚未雕好,阿殷也不敢收下这五十两银子。待核雕成后,若李员外真认为值得五十两,阿殷再收下也不迟。”

那位小郎又奉承了一番,准备离去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阿殷身后的几人,问:“殷姑娘可需换个地方雕核?此处人多,怕会扰了殷姑娘。李员外发话了,只要姑娘愿意,愿意包下恭城最好的客栈供殷姑娘雕核。”

阿殷说道:“不劳小郎挂心,我住在外院的屋子里,人少,也很是清静。”

那位小郎立马横眉,声音拔高道:“什么?外院?外院不是给下人住的吗?怎能委屈姑娘住那样的地方?小人方才进门时可是看到了,又破又烂,要是李员外知道他的核雕产自这么破烂的地方,也觉得不够脸面。”

他一瞪殷修文,殷修文只觉心颤颤,说道:“这位小郎误会了,只是暂住而已,恰好内院的西厢房屋瓦破了,现在还没修补好,怕淋着女儿才让女儿在外院委屈几日,过几日一修补好自然是要住回去的。”

小郎又瞪眼了:“过几日?”

殷修文倒是怕极了方才那位小郎口中李员外的手段,忙不迭地道:“本来是过几日的,不过既然女儿手中有此等大事,自是该以李员外的核雕为先,冬云,你立马去帮二姨娘的忙,让二姨娘把房间空出来。二姨娘的房间阳光足,雕核时也不累眼。”

二姨娘面色大变。

“老爷……”

殷修文板着张脸道:“还不快去?”

二姨娘万般不愿,也只能咬牙应声。

殷修文反应得快,拱着手,与那位小郎道:“还请小郎告知李员外,殷某家中虽小,但绝不会委屈了女儿,更不会有人扰了女儿雕核。”

那位小郎方满意地颔首。

小郎一离去,殷修文看阿殷的眼神多了几分不一样。以往见着女儿都是呼呼喝喝的,可此回见着女儿,却觉得顺眼之极,方才那位小郎的五十两银子可是千真万确的。

“阿殷,你也是的,早点与爹说了,爹哪会踩坏你的核雕。”

二姨娘阴阳怪气地道:“有这样的手艺早不露晚不露,偏偏这个时候露出来,大姑娘也是随性得很。”

阿殷淡淡地道:“父亲平日里不是不让我雕核么?”

“哪知你雕得这么好呀?我女儿也是有出息的,一家核雕百家求,好生威风。”殷修文一扫今日的阴霾,又道:“那位李员外是怎么回事?”

阿殷道:“我也不清楚,都是那位小郎拉的线,听闻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脾气不好的,不过给钱却十分痛快。”她轻轻一笑:“上回父亲踩坏的核雕就是李员外要的。”

殷修文登时觉得脚底有寒气钻入,嗖嗖嗖地入骨,嘴一咧,道:“回来得这么晚,没用晚饭吧?灶房里的饭菜都凉了,让你娘给你热一热,哦,不,重新做一顿吧。”见二姨娘还杵在这里,殷修文拉长了脸:“傻站这里做什么,房间空出来了没有?”

阿殷此时从怀里摸出十文钱,道:“本来阿殷前阵子挣了二十两银子,要孝敬父亲的。可昨夜不少器具都损坏了,只能找铁匠加急重新打过,因此也得费上不少银子。现在女儿身上只剩十文钱,虽然少,但孝敬父亲的心意不能少。”

殷修文看着阿殷手掌上的十文钱,肠子都悔青了!

二十两!二十两!

他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你好生收着,爹知道你的心意就成。”

阿殷头一回觉得心情如此痛快,格外感激穆阳侯的那一句——何不令人惧怕你,仰你鼻息?

姜璇得了阿殷的嘱咐,一直留在屋里。

直到见着二姨娘那张欠了她千万两的长脸后,方知要搬回去了,而且还不是原先的房间,正是二姨娘自个儿住的东厢房。姜璇惊疑不定,以为发生何等大事了,赶忙离开房间。

刚跨过垂门,便见着老爷在姐姐身边说着话,夜色是深了,冬云打着灯笼,黄澄澄的光映在他青白的眼袋上,无端有几分滑稽。

阿殷伸手跟她打招呼,“阿璇,过来。”

殷修文堆着笑,眼纹更深了:“你们姐妹俩自小感情好,房间小,住在一起本来也是有点委屈,不过不打紧,赶明儿换个大房子,你们姐妹俩一人一间,连在一块,孟不什么……”

“父亲,是孟不离焦。”

殷修文道:“对对对,还是识字多的好,够体面。”

“女儿肚里能有墨水,都是父亲的功劳。”

这奉承倒是教殷修文心里发着虚,以前女儿文文静静的,鲜少开口,如今一开口简直跟番椒似的呛死人了,偏生还呛得发作不得。

姜璇在旁边一看,只觉变天了,怎么在屋里待了会一出来老爷跟变了个人似的?

阿殷哪会不知姜璇的疑惑,示意她稍安勿躁,待房间妥后,四下无人,阿殷才将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与姜璇说了。

“……没让你在场是怕你露馅了,范小郎是你见过的。他装起跋扈小爷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勉强,跟唱大戏似的,幸好父亲与二姨娘的眼睛被五十两银子蒙蔽才没看出不妥,你若在场,怕你会忍不住发笑。”

姜璇的重点却不是这个,她道:“姐姐,这般老爷的确不会为难你了。可现在分明是将你当作散财童子呐。姐姐这么大块白花花的肉,老爷得吸多少次血啊!”

阿殷被逗笑。

“瞧你比喻的,我原先倒是担心你会觉得我做得不妥,算计自己父亲的事情,时下毕竟是大为不孝。”

姜璇着急了:“姐姐说的什么话,只要姐姐能好,负遍天下人又如何!”

“负遍天下人,也不负你!”她拍着她的手背,温柔地道:“妹妹不要担心,你想的我也想过了。我能踏出这一步,就绝不会任凭父亲摆弄。可我也不想拿父亲当仇人看待,只是却也不会将他搁在心中敬重了。”

打从那一夜之后,阿殷在家中的待遇明显提高不少,连冬云都晓得如今最能挣银子的家里大姑娘。谁的钱多,谁才是真正能拿主意的,为此侍候起阿殷来也更加殷勤,大姑娘前大姑娘后的。二姨娘看在眼里,恨恨地呸了声,可除了呸了声,似乎也不能做什么,她的私房钱二十两银子还等着老爷从她手里拿回来呢。财神爷嘛,拿捏着人人喜爱的钱,供着就供着。能给回她的私房钱,她睡树下都成!

对于阿殷的改变,秦氏是喜极而泣,以前觉得女儿玩核雕不好,对姑娘家名声无益,可却不知居然能挣这么多银子。他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讲什么名声呢。还是钱财最要紧的。女儿有了钱,她也有了倚仗,说话也硬气一些。以前在灶房里给女儿做点热菜,都怕被老爷说浪费,现在倒不用偷偷摸摸了。

为了那五十两银子,如今真真是全家人将阿殷好吃好喝地供着。

殷家祖父离世时,给家里两房都留了铺子,大房的是香烛元宝铺,二房是棺材铺,都雇了伙计看着。大房的铺子盈利不多,只能说勉强维持温饱。眼下到了月底,秦氏去铺子看了账簿,取了五两银子,比上个月多了一两十文钱。若搁在以前,是要分成两份的,一份家用,一份浩哥儿的念书支出。

秦氏回家后,与殷修文说了,想把多出来的银子拿去给女儿裁新衣。

殷修文自是没意见,说:“昨日问女儿,说是今日便能把核雕做好,等会女儿回来了我们得和她说一声,得了银钱莫要乱花。”上回的二十两银子眨眼就没了,他可是肉疼了一整夜。

说话间,阿殷也从外头回来了。

不过却没过来正厅,反而是姜璇过来了,说道:“老爷夫人,姐姐今日乏得很,本来该给二老请安的,但实在困,便让我过来替姐姐请安了。”

“困了便别过来,安心雕核才是。”

得了话,姜璇也回去了。

殷修文倒是惦记着银子的事情,觉得不放心,想着还是嘱咐一声为妙。姑娘家家,银钱一多不禁花。困了不过来,他走过去便是。然而,刚出了正厅的门,殷修文便有点傻眼。

不远处站了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胳膊足足有树干那么粗,看着相当唬人。

姜璇与两人说着话,见着殷修文探出了身子,又跑过去与殷修文说道:“老爷,这两位是李员外那边硬塞过来的护院,说是来保护核雕的安全,姐姐怎么推也推不了,只好收了。高一点的唤作虎眼,矮一点的唤作虎拳,姐姐说了,查过户籍文书,都是清白人家,瞧着也忠厚老实便索性留下来给我们家当护院了,老爷以后出门有人跟着也体面。”

殷修文一听,登时有了大老爷的范儿,故作威严地走了出去,重重一咳,说道:“我们殷家虽然是小户人家,没什么规矩,但是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我们殷家房屋也不多,外院还剩一间柴房,现下天热,住得倒也凉快。”说着,睨了两人一眼,等着两人应声。

姜璇连忙道:“这位是大姑娘的父亲。”

岂料两人瞥了殷修文一眼,只懒懒散散地应了声。

殷修文一口气堵在心口。

姜璇赶紧安置了虎眼与虎拳,又好言好语地与殷修文道:“哎,老爷,那两位到底是侍候过大户人家的,来我们家住柴房想来心里也不大高兴。等适应了便好!再怎么说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人,以后要有人来找我们家不痛快,两个人门神似的往门外一站,哪里还有人敢上门找茬呢!”

殷修文想起前几日被元宝赌坊的人押着回家的事儿了。

当时要有两个压得住场的人站着,那几个人又怎么会如此放肆!如此一想,气也顺了,住柴房索性当是下马威得了!殷修文转身回屋,把去嘱咐阿殷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阿殷离开得早,直到华灯初上时,殷修文才将女儿盼了回来。

虎眼与虎拳抱了满怀的东西,阿殷笑吟吟地道:“回家时经过西市,便去里头给爹娘浩哥儿买了东西。”胭脂水粉锦缎吃食书墨皆有,阿殷又道:“屋里的人都买了,人人有份。”

殷修文的眼珠子几乎要黏在上头,问:“花了多少钱?”

“不多,统共也就二两银子,掌柜的见我买的多,把零头都抹了。”

殷修文一听,稍微松了口气,左看右看,却没见着银袋。阿殷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袋,说:“险些忘了,女儿挣了银子,该孝敬父亲的。”解下钱囊,递给殷修文。

殷修文打开一看,里头只得五十文钱。

他脸色都沉下来了,可碍于阿殷身后两个虎视眈眈的壮汉,硬是没发作。

阿殷说:“女儿全身家当只剩这些了。”她惆怅地叹了声:“本该还有四十八两银子的,可父亲记得吗?就是之前那张斗核大会的邀请帖,原本女儿想着父亲说得有理,不去也罢,免得丢人现眼,可我出去一趟打听了方晓得,这张请帖百金难求。且也不知谁传出去的,知道女儿有了这张邀请帖,非得要看一看邀请帖长什么模样。女儿心中苦呀,邀请帖是洛大人送的,若外头知道请帖已经被我们家撕了,洛大人岂不是以为我们殷家看不起他的核雕么?所以回来的时候,才托了人用五十五两银子换回一张新请帖。现在女儿还赊着账,欠人七两银子。不过没关系,钱没了再挣便是,女儿又接了一桩生意,过段时日便能还清了。钱没了小事,得罪洛家才是大事,父亲,你说女儿说得对不对?”

一想到那张邀请帖百金难求,他亲自撕毁了一张,如今又倒贴了五十五两银子,只觉眼前有些发黑,半晌才从喉咙挤出一个沙哑“对”字。

阿殷回了房间。

姜璇笑得一双眉眼弯弯,小声地道:“老爷认了?”

“只能认了,估摸能安生好一段时日了。”

也不枉她特地高价从隔壁方城请来了人牙子,挑了几天才选中虎眼与虎拳,看着能够唬人,但为人却极其忠厚,这个家只听她的命令。戏开台了,总得善始善终。江南李员外不假,相中她的核雕也是真的,不过江南里绥州太远,她借他的名头来了一场好戏,虚虚实实的,也无从查证。不过到底是有点理亏,欠了人情,阿殷准备送几个添头当人情。

“姐姐,这些你都要送给李员外当添头?也……也未免太多了吧。”忽然,她目光一凝,说:“荷塘月色!这个核雕姐姐不是向来宝贝得很么?也要送给李员外?”

阿殷两指揽拢,表情有几分不自在。

“不是。”

“侯爷,殷姑娘让属下送过来的。”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拇指粗细的核雕,荷叶田田,还有两尾小鱼在波光粼粼的池塘畅游,水中倒映有月,倒是一番好景致。指骨分明的两指摩挲着核雕,陈豆又道:“殷姑娘说做扇坠或是玉坠也是极好看的。”

指间一松,核雕又回了锦盒里。

他淡道:“一个核雕便想打发本侯爷么?”

陈豆说:“属下拿回去。”

一个核雕便想打发他了么?

阿殷琢磨了下这句话,又看看手里的荷塘月色核雕,有点儿犯难。

想当初为了雕刻出荷塘月色的精髓,她好几夜都蹲守在荷塘边,体验月色下的荷塘,为了雕出水中月还掉进池塘里,当夜便受了风寒,病了整整五日才好的。

不过想来也是,那位侯爷要什么没有,她觉得宝贵得很的东西,在他眼里说不定都不值得正眼瞧一下。

只是这谢意不传达,她心里不舒服。

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有什么能够入得了穆阳侯的眼。

恰好姜璇进来,装了一盘子的枸杞糕,放到桌上,随口说:“姐姐你盯了这么久,可有盯出什么心得来?”两姐妹平日里无话不谈,夜里铜灯一灭,黑漆漆的,心里话都一股脑儿地倒出。

穆阳侯的事情,阿殷怕姜璇担心,一直瞒着。

眼下姜璇一瞅自己,倾诉的念头便蠢蠢欲动。

姜璇到底与阿殷相处得久,她欲言又止的,立马嗅到不寻常的味道,说了句“姐姐等等”便颠颠地跑出去,回来时,气喘吁吁的,手里还多了一个茶盅和一个装了果品的食盒。

她一一摆上,又斟了两杯蜜糖里泡过的枸杞菊花茶,眼睛贼亮贼亮的。

“姐姐请讲,妹妹洗耳恭听。”

阿殷最终还是没忍住,除了被轻薄的那几回皆与姜璇一一道来,姜璇听了,睁大了眼,显然惊诧极了:“是那位贵人教姐姐的呀!那位贵人愿对我们这样的人花心思,与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姐姐,一个核雕打发不了,那两个如何?”

几日过去了,两个荷塘月色核雕没有退回来。那一日陈豆送了过去,回来时,阿殷还特地问了陈豆侯爷表情如何,陈豆只说了四个字,面无表情。

阿殷稍微松了口气。

不是不知道穆阳侯想要的不打发是什么,可她真不想去见他。

再说穆阳侯一肚子坏水,明明两个月侍疾一次,可上回第二天又向她索取一次,说句不好听的,阿殷当时便觉得侯爷跟小时候养的一只哈巴狗很像,到了发情期,逮着东西就使劲蹭,嗷嗷地叫个不停,让人心烦。

不过眼下那边没什么动静,说不定回永平去了,她也乐得清静。

又过了两日,穆阳侯那边仍然没什么动静,阿殷胆子也大了点,择一风和日丽的早晨,踏着朝阳余晖,带着姜璇和虎眼,又雇了辆马车,往核雕镇驶去。

驭夫和虎眼并排坐在车外,阿殷与姜璇坐在里头。

姜璇左看看右瞧瞧的,说道:“马车始终比牛车舒服。”

阿殷道:“那是,银钱也多了一翻。不过不打紧,现在我们有银子。再过些时日,我跟母亲说说,给家里添了一辆马车,出行也方便。”似是想到什么,阿殷唤了外头的虎眼一声,“等会到了核雕镇,劳烦虎大哥把范小郎喊到外面来,我们的马车就不进去了。”

她有些事儿找范好核。

与洛娇斗核一事在核雕镇传开后,估计不少人认得她这张脸,平日里有范好核当中周旋着还好,若出现在核雕镇,恐怕会招惹是非。第一回来核雕镇,她涉世未深,做事想得也不够周全,有时候想起也觉得对不住卖核雕的马大核,遂遣了人去找马大核,可惜没什么消息。

转眼间,便到了核雕镇。

虎眼把范好核喊了出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阿殷才下了马车。

“姑娘怎地亲自过来了?让人传个口信,我便立马过去恭城,免得姑娘舟车劳顿。”

阿殷笑道:“恭城到核雕镇不远,来这里走走哪里称得上是舟车劳顿。上回的事情还没亲自多谢你呢,这回过来我是有一事向你请教的。”

范好核连忙道:“请教不敢当,我范好核若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阿殷来找范好核是为了洛原的邀请帖一事。

之前也打听过了,确确实实有百金难求一说。她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去斗核大会的,当时她顾虑的是恭城毕竟熟人多,容易暴露,可现在也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她若想去,家里人断不会阻拦的,且依照现在的状况,说不定还眼巴巴地等她拨个头筹。

但请帖被撕碎了,她也不能去绥州找洛原再要一张。

本来洛娇就与她水火不容,现在她还是谢家的新妇,怎么看都是不宜打交道的,其长兄更应该避而远之。

可那是斗核大会,她想去。

核雕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雕核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有一种兴奋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之前在家中说拿五十五两买邀请帖,都只是托词,是她打听了,晓得真有人拿五十五两买了一张邀请帖才这么说的。

她问:“你可知现在哪儿还能买到下个月斗核大会的邀请帖?”

范好核摇头,道:“姑娘您有所不知,之前邀请帖出来时我便觉地不妥了,这里头有点不对劲。”他望望四周,又压低声音道:“我估计这是洛家的敛财手段,想去参加斗核大会的人,莫说恭城,单单是核雕镇里一百个人也能找出九十九个,而邀请帖又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为了那极少数的邀请帖,许多人都抢破了头。前几日还是五十五两一张,今个儿都变成八十两了。”

阿殷闻言,不由咋舌:“都变香饽饽了。”

“所以才说洛家心黑呐,依我看再过两日指不定能成一百两。一百两换一张请帖,那不是倾家荡产么?”

阿殷笑道:“洛功曹凭着核雕鱼跃龙门,倾家荡产换一次这样的机会,大抵不少人都是愿意的。”

“姑娘要真想要请帖,也不是没法子。姑娘可知为何斗核大会这般如火如荼?起初是洛功曹提议举办的,在这之前恭城都没这样的先例,后来绥州那位爷也觉得主意不错,便与洛功曹一起举办,洛家有邀请人的资格,绥州那位爷也有。”

阿殷怔了怔,问:“绥州那位爷?”

范好核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姑娘,许多核雕必备的常识都不晓得,又解释道:“上官家晓得么?”

“嗯,知道的,绥州上官家乃核雕世家,恭城外的桃山便是上官家的地盘。”

“对,说的就是那位爷。绥州那边的核雕技者都不大看得上我们核雕镇的,尤其是上官家出来的。姑娘可能不知,上官家是三朝皇帝都给了独一份的体面,听闻永平的那些达官贵人提起上官家无不敬重。匠人出身,能做到这般,天底下唯独上官一家。我们的核雕镇没有上官家的扶持也起不来,门口那块巨石,字便是上官家的少东家刻的。”

阿殷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来核雕镇便对巨石上的字赞不绝口,原来是绥州那位爷的。

“您跟我来,我边走边与你说。”

阿殷戴上帷帽,又叮嘱了姜璇一番,方与范好核走进核雕镇。日头颇大,街道上人来人往,倒是没人注意她。范好核边走边说:“镇里负责租赁摊档的方伯是上官家的人,他手里有一张邀请帖,核雕镇里的人都晓得,但是没多少人打那张请帖的主意。方伯不要银钱,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阿殷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了。

“方伯有一核雕,损之有七,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核雕是什么,方伯言只要能人能复原便能得到邀请帖。打从放话那天起,每日都有人去尝试,可惜都丧气而归,如今倒没几个人去挑战了。我瞧姑娘您在核雕造诣上有几分怪才,说不定能得方伯欢心。”

南北街交汇处有一间宅邸。

范好核熟门熟路地去与守门的小厮说话,没多久便过来了。他叹了声,遗憾地道:“今日不巧,绥州那位爷来了,方伯闭门不见客。幸好离斗核大会还有十日,还是来得及的。”

阿殷道:“他在里面?”

“是的。”

阿殷闻言,不由有些心生向往,能刻得一手那样的好字,想必核雕的造诣也是不凡,真希望有一日亲眼目睹。范好核说等方伯见客了,一定立马给她带口信。阿殷又瞅了宅邸一眼,方与范好核告辞。

阿殷往回走,快要走出核雕镇的时候,冷不防的陈豆出现她面前。

“姑娘,侯爷在前方的客栈。”

阿殷背脊好一阵发凉。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豆领着她往客栈走,越近阿殷便越是心惊,是她先前在核雕镇住过的客栈,就连上房也是先前她住的那间。穆阳侯竟这么早便开始窥视她的一举一动了?

穆阳侯的无处不在,令她心有恐慌。

她觉得自己是他掌心里的一只鸟儿,就跟孙行者那般,被压制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挣脱不得,逃不得,却不知何人才是解救她的唐玄奘。

不过幸好阿殷向来是个容易想得开的人,不然在家中多年早就被憋出病来。她按捺下心中的情绪,整整衣裳,跟上陈豆的脚步穿过廊道。

言深守在上房的外边,见着阿殷,思绪千回百转,上一次侯爷亲她的场景历历在目,总觉得阿殷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姑娘。不过倒也晓得自家侯爷上心,没了先前难为她的心思,微微垂首,说道:“侯爷在里面。”

说着,推开门,侧过身子。

屋里明亮透彻,关着窗子依然能够见到阳光的剪影,稀稀疏疏地倒映在青石砖上。不是漆黑一片,她也稍微松了口气。她垂着眼,施了一礼。

背后的房门缓缓关上。

“吱呀”的一声,无端在她心头跳了下。

“起来吧,不必多礼。”有书页窸窣的声音响起,“你坐,也不必拘着。”阿殷闻言,道了声“是”,方缓缓抬眼。核雕镇里的客栈不差,上房里价格不低,里头是应有尽有。

一张黄梨木书案前,上面堆了半个手臂高的簿册,再远一些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阿殷没有多看,收了眼,在离书案不远处的圆桌前坐下,心里头有点突突。

这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穆阳侯,没有一开口就咄咄逼人,更没有冷言冷语,不过却不知他想做什么。

他不开口,她也不敢先开口,目光在上房里四处打量,瞅完窗栏的纹案瞅圆桌上的茶杯,一样一样事物地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后,一瞧漏壶,也不过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沈长堂很安静,除了翻页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其余时刻他也不说话。

阿殷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今日穿了黛青弹墨圆领锦袍,外罩一层天香薄纱,略微分散了黛青的浓厚,窄袖微挽,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平添几分随性。阿殷瞧着,又稍微往上挪了点,心道上天当真眷顾这位侯爷,不仅仅赐予了滔天权势,而且还有一副好皮囊,好事尽数都让他占了。

目光又缓缓上挪,冷不防的对上他那双丹凤眼,心中又突突一跳,慌忙地避开,假装打量他身后的屏风。

握着簿册的手一顿,沈长堂微微一哂。

近日事多,永平那边的事跟雪片儿一样,绥州这边的事情也多。人道他是尊贵无比的穆阳侯,能只手遮天,令官员闻风丧胆,却不知身上担子有多重,圣恩又有多沉。

事情一多,也无暇顾她。

可好些日子不见,倒是有些想见她了,问一问两个核雕到底有几个意思。本来是打算处理完手中事物才与她算账,便先逮了人,然而她杵在不远处,却叫他有些分心。

眼睛不安分得很,左看右瞧,最后竟还肆无忌惮地看他。说她胆大吧,有时候有胆小得很;说她胆小吧,也不对,孝道盛行,他稍微教唆了下,她都敢把他父亲拿捏起来。

簿册上白纸黑字的,分分明明,她一进来,进度便慢了不少。

他索性放下簿册。

声音沉沉。

“过来。”

阿殷是有经验的人,沈长堂每回的“过来”二字,接下来必定是要索吻了。她有些犹豫,也觉得自己不能总这么顺从,明明答应她了,只要她侍疾的,可现在他哪里像是需要侍疾的模样?

她试探地道:“侯爷可是有哪儿不适?”

阿殷到底年纪还小,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还能唬一唬,可穆阳侯打六岁起便是皇帝伴读,在朝廷上摸爬打滚二十余年,称一声老油条都不为过,她那点小心思沈长堂看得一清二楚。

“搬张鼓墩来。”

阿殷照做,鼓墩落在书案的前头。

沈长堂不满,道:“离那么远作甚?本侯爷又不会吃了你。”手掌一抬,直接指了个地方。阿殷一瞧,是书案的右侧,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妥妥帖帖地办了,刚坐下来,那道眼神睨了过来:“会磨墨么?”

“……会。”

沈长堂又重新拾起簿册,如老僧入定般地看了起来。

只是她眼神是没乱瞟了,乖巧地磨着墨,可簿册的字却仍然看不下去。她离他不远,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不是熏香,也不是女儿香,沈长堂眼神闪了闪,有点印象了,是核香。

阿殷磨墨的手有点僵。

眼角的余光瞥到沈长堂若有若无的视线,委实叫她不自在。

她忽然停了下来,轻咳一声,道:“阿殷为侯爷磨墨添香,感谢侯爷提点之恩。”半晌,那边没传来回应,她微微抬眼望去,正巧碰上沈长堂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兀自一笑,道:“你这算盘打得倒是响,就这么将我打发了?”

“侯爷千金之躯,脚踏万里河山,嘴尝珍馐百味,坐拥金山银山,阿殷只是一方坐井之蛙,看不见外头锦绣河山,献不出合贵人心意的珍宝。”

她身体如此瘦弱,如此单薄,眼睫轻颤,细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仿佛风一吹,她便随风逝去了。

沈长堂眼神微深,食指轻点桌面,扣出沉闷的声响。

再欺负,怕是过头了。

“别站着,坐下,陪我一会。”

阿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有点惊诧地看他。他道:“本侯一言九鼎。”阿殷连忙道谢,原以为穆阳侯会提过分的要求,她甚至做好他再次轻薄她的准备了,可没想到他居然只说陪他坐一会。

他说一言九鼎,可她心里却不是很相信,忐忑地坐到夕阳西下,沈长堂才从书案前抬首。他瞥了眼外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阿殷应了声,离去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居然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她穿过客栈的廊道时,脚步有点飘飘然,准备下楼梯之际,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便到了阿殷身后。

“殷姑娘请留步。”

阿殷认出了言深的声音,刹那间身体僵硬起来,极其缓慢地转身,道:“不知郎君有何指教?”

言深道:“指教不敢当。”

说着,递出一样事物。

“侯爷说作为荷塘月色核雕的谢礼赠给姑娘。”

阿殷垂首一看,正是如今百金难求的斗核大会邀请帖。

阿殷回到马车里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在天际。

姜璇笑吟吟地道:“姐姐可拿到了邀请帖?”

阿殷道:“拿到了。”只是却有点烫手,她真摸不清穆阳侯的脾性,也不知今日他是什么意思。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亦或有其他意思?

姜璇问:“姐姐怎地好像不太高兴呢?邀请帖到手了,姐姐就能参加斗核大会了!这不是喜事吗?”

阿殷呢喃道:“是喜是忧如今难讲。”

姜璇没听清楚,问:“姐姐说什么讲?”

阿殷本想说她觉得那位穆阳侯对她有点不一样,不像对一个普通侍疾的丫环,可转眼一想,穆阳侯什么美人没见过,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如此猜想,倒有些自恃甚高了。

她看了看请帖,摇首道:“妹妹,你可想也参加斗核大会?”

姜璇一愣,当即道:“我雕的核雕哪里上得了台面,再说到时候那么多人,我肯定会紧张极了,说不定还会闹笑话。而且请帖也只有一张……”

阿殷道:“核雕镇里还有一张邀请帖。”

姜璇连忙摇头:“别,我在姐姐身后就好了。”

阿殷也不勉强。

姜璇又道:“姐姐明日还要过来核雕镇吗?”

“等范小郎的消息,上官家的方伯那儿又个核雕难题,我颇感兴趣,改天去看看。”

也是此时,南北街交汇处的宅邸里依次点了灯,屋里亮堂堂的,宛若白昼。

屋里传出一位年轻郎君的声音。

“我此回过来,还带了家里的郎中。方伯的眼疾可有好些了?父亲极其挂念方伯,我来恭城时父亲还千叮万嘱,让我一定把药方子带到,都是这几年父亲四处搜集的明目良方。”

方伯笑道:“老夫年事已高,眼睛自然不中用了,两位东家有心了。”

上官仕信说道:“核雕镇人来人往,管租赁到底费心思,方伯何不跟我回绥州颐养天年?父亲也是成日在嘴边挂着的。家中能者济济,能接管核雕镇的活计大有人在,方伯也无需辛苦。”

“不是这个理儿,我在这里不辛苦,没事溜溜鸟,看看别人斗核,清闲得不行。再说了,宅邸里还有五六个仆役,还有搭手的宝子,我在这里是享清福。绥州那边家大业大,人也多,还没我在这里自在。”方伯笑呵呵地道。

上官仕信叹道:“方伯坚持,我也只好作罢,只是请方伯一定要保重身子。”话音一落,他又温和一笑,转了话题:“听闻已有小半月,核雕镇里还没人能破解方伯的难题?”

提起核雕,方伯浑浊的眼珠子都亮了不少。

“老夫的难题岂能这么容易解开?核雕镇里大多都是半路出家,水准比不上绥州的。我也没指望有人能解开。”一顿,他又道:“前几个月核雕镇里倒是出了个有趣的人,与洛家的姑娘斗核,斗的是十八罗汉核雕念珠,开头第一个罗汉,图纸也没备,直接六刀齐下,开了眼鼻嘴耳,一刀不差。”

上官仕信笑道:“难得见方伯夸人。”

方伯道:“以前我也没少夸少东家,上官家唯独你一人核雕天赋最高,可惜你志不在永平。”

“仕信不才,没有升官加爵的野心,只求问‘核’无愧。”

第二天,阿殷收到范好核的口信,说是方伯开始见客了。

到达核雕镇时,已是晌午时分。姜璇也跟了过来,说是也想见识见识。

范好核边走边道:“今晨也有人去挑战,出来时都是灰头土脸的。不过想来是昨天方伯与绥州那位爷相谈甚欢,今日方伯心情不错,姑娘您若能讨得方伯欢心,说不定能得一个提示。先前有人正逢方伯心情好,得了一个提示,可惜最后也没有破解。”

“是什么提示?”

“绥州那位爷?”

阿殷与姜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出。

范好核扭头望了姐妹俩一眼,先答了阿殷的问题,道:“那人不愿说,想来是不想便宜了其他人。去挑战的人很多,但自己为何失败大伙儿大多不愿说,省得给别人作了嫁衣裳。但是也有少数热心肠的,我昨天夜里打听了一番,说是十八罗汉,各类弥勒佛,八仙都试过了。”

阿殷闻言,道:“看来方伯的核雕原先应该是个人。”

范好核摇首:“此话难说,听说那核雕毁坏得厉害,虽剩三分,但又经后天磨损,只能凭借零星窥得以前的模样。”说着,他又对姜璇道:“绥州那位爷是上官家……”

岂料姜璇却道:“我知道我知道!少东家!双名仕信!生得温文儒雅!”

阿殷笑道:“你知道得倒是多。”

姜璇嘿笑道:“哪里是我知道得多,都是平日里在外头听来的。我之前常去华绸商铺,那儿人来人往的,总有人提起那位小爷,我听得多就记住了。”她又笑一声,说:“范家小郎,那位爷今天还在核雕镇吗?要是能亲自看一眼该多好呀。”

范好核摸摸鼻子,道:“那位爷的行踪我真没法打听出来。”

姜璇脸一红,道:“我就是说一说!没真的想看!”

几人说笑间,已经到了方伯的宅邸。

范好核先前在守门的小厮那儿打点了,没一会,便有个黄皮浓眉的少年郎出来,将几人迎了进去。宅邸不大,布置得看起来很是舒服。穿过一座拱桥,少年郎只道:“谁是挑战者?”

阿殷往前走了半步,施施然颔首,道:“是我,麻烦小郎了。”

自难题一出,前来挑战的核雕技者无数,却极少姑娘家,少年郎再仔细一瞧,又觉有几分眼熟,一个激灵才想了起来。是那一日与洛家三姑娘斗核的六刀姑娘。少年郎浓眉轻挑,觉得有些意思,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唤作宝子。还请姑娘在此处稍等一会,我进去通报一声。”

“多谢小郎。”

待宝子一进去,姜璇就凑了前来,在阿殷耳边低声说:“姐姐你瞧瞧那边的荷花,再过些时日都能吃莲子糖了。”

顺着姜璇的目光望去,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方荷池,粉荷尖尖,绿叶蓬蓬,比寻常家的荷池大上了一半,中央还有一座假山,构造奇特,四四方方的,立在上头颇有些怪异。她也低声与姜璇道:“等回恭城经过糕点铺子时,给你买莲子糖吃。”

说完话,宝子也出来了。

“姑娘,这边请。”

阿殷微微颔首。宝子又回头与范好核还有姜璇道:“两位还请留步,只有挑战者才能过去。”说着,领了阿殷往前方走去。宅邸本就不大,又修了个大荷池,小肠小道也少了,一条路直通,没一会就到了。

宝子说:“姑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雕核器具我们也为姑娘备下了,还有茶水果品。若中途下雨了,会有人为姑娘立起伞盖。”

他微微侧身。

阿殷略微有些惊讶,方才的角度看得不全,荷池后方原来建了一条细长桥道,直通四四方方的假山。山石间还有一条细长的缝儿,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约摸五六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四四方方的假山里居然有一个小空间,置有石桌石凳。石桌下还有一个四层食盒,第一层有一碟绿豆糕和红豆糕,第二层是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桃子,第三层是一盅枸杞茶,第四层是核雕器具。

石桌上则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里面是传言中损之有七的核雕,还有一个桃核。

阿殷见着核雕,两眼便开始放光,取了核雕器具摆了一桌,直接坐在石凳上仔细观察起来。

阿殷却不知此时此刻四四方方的假山上头,还建了一座亭子,藤蔓层层,挡得住下面的视线,却恰好能让亭子里的人将假山间的情况一览无余。

方伯说:“少东家,那便是昨夜我与你提起的姑娘。”

上官仕信看了几眼,笑道:“说来也巧,我前段时日见过这个姑娘,在桃山上,当时我还跟江满说,这个姑娘一定是个核雕技者。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

方伯说:“少东家你瞧瞧,那姑娘像不像你小时候?大多挑战者来到我这里,见着食盒有四层,都直接把所有东西摆在桌上。刚刚我还特地让宝子准备姑娘家爱吃的糕点,没想到她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拿起核雕了,真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一见着核雕就眼里就揉不进其他东西。”

上官仕信闻言,眼里添了几分温润的笑意。

“她唤作什么名字?”

“姓殷。”

阿殷盯着掌心里的核雕,眼睛眨也不眨的。

果真与范小郎说得一模一样,哪里是损之有七,说损之有九也不为过,难怪挑战者如云却没人能复原,这考的不是眼力,是运气。

她摩挲着底托,陷入了沉思。

上官仕信望了眼漏壶,忽道:“她静坐已有半个时辰,看来是被方伯难住了。”

方伯笑呵呵地道:“来老夫这里挑战的,坐上一个时辰都有人在,区区半个时辰算不得什么。不过像她这么安静,不曾有任何动作的,倒是第一个。”

上官仕信又道:“核雕技者若无耐心,又怎能雕出好核雕?”

方伯说:“看来少东家对她很有信心。”

他笑道:“我再有信心,她也破不了方伯的难题。方伯此题,恐怕世间能解的人寥寥无几。若仕信没有猜错,核雕是当年方伯的知己所赠?我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四十年前方伯有一知己,说是高山流水也不为过。”

方伯眼神黯然,遗憾地道:“少东家猜得不错,可惜当年……”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方伯情绪有变,侧身调整了一番情绪方平静地道:“往事已矣,少东家莫要再提。”

上官仕信道:“是仕信惹方伯不痛快了,”正要说什么,却见假山间的姑娘站了起来,定睛一望,石桌上的核雕丝毫未动,他微微诧异地道:“她离开了。”

方伯倒是有些失望。

“中途弃者以往也有之,只是没想到她没有尝试便放弃了。”

上官仕信道:“未必是放弃,说不定只是人有三急。”话音落时,阿殷又回来了,他含笑道:“看来我猜对了,果真回来了。咦,奇了,她开始吃东西了。”

却见底下的阿殷从食盒里取出茶盅与糕点,先是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块绿豆糕,又喝了半杯枸杞茶。接着也不雕核,反而是捧起桃子,拿帕子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

方伯说:“她看起来大有放弃的意思。”

上官仕信仍然为她辩解:“我看她只是饿了,还有一个多时辰,吃饱力气足才雕核也来得及。”

方伯说道:“少东家还是如此善解人意呀。”

上官仕信笑道:“上回看她望着桃核发呆,眼神与寻常核雕技者有所不同,倒像是个真正喜欢雕核的。方伯你也知道,我对真喜欢雕核的人,不论男女都格外宽容。”

“所以东家才愁,你容易心软,上官家家大业大,心软如何持家?”

“父亲身体健朗,上官家又有众多族亲,何愁找不到愿意操持家业的?”

方伯委实拿这位少东家没办法,只好叹了声,眼角一瞄,见阿殷又开始吃另外一个桃子,又叹了声。看来这位殷氏与寻常核雕技者没什么两样,是他高估她了。

蓦地,匆匆脚步声传来。

“原来方伯在此。”宝子喘了几口气:“叫宝子好找呐。”除了刚开始那会,方伯会来看挑战者雕核外,后来都不怎么看了。没想到今日会亲自看殷氏雕核,正要开口,又瞥见了上官仕信,倒抽一口气,连忙道:“见过少东家。”

上官仕信道:“怎地气喘吁吁?”

方伯也道:“不是要紧事便迟些再说,免得扰了少东家的雅兴。”他又对上官仕信笑道:“是我平日里没管束下人,让少东家笑话了。”

“无妨,这里又不是绥州,随意些便好。”他看向宝子,温和一笑:“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宝子心想少东家果真跟传闻一样,菩萨佛祖似的人物,脾气好极了,遂道:“那位姑娘,就是今日来挑战难题的殷姑娘想要见方伯。”

方伯信步走向正厅,没从正门入,从与正门相通的偏阁进去。正门与偏阁之间仅有一道帘子相隔,上官仕信对方伯轻轻点头,方伯敛了神色,打帘而入。

本来方伯是打算直接去假山里见阿殷的,然而少东家颇感兴趣,亭子上虽能将假山间一览无余,但始终听不见声音。这儿只得一帘相隔,方便听墙角。

没走几步,方伯便见到椅上的姑娘施施然起身,向他行了个晚辈礼。

方伯眯眼打量阿殷,第一眼落在她的双手上,十指纤细,不像是一双拿刻刀的手。第二眼才落在阿殷的脸蛋上。方伯看人只看手,脸蛋匆匆一瞥就收回目光,他说道:“老夫的规矩定了就不会改,两个时辰,不少一分一毫,也不会多一瞬一息,一个时辰将过,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阿殷不慌不忙地道:“阿殷心中有一疑问,还盼方伯解答。”

方伯道:“你来解老夫难题,现在反倒是考起老夫来了。”

“疑问不解,阿殷无法雕核,还请方伯见谅。”

方伯也不是为难人的主,摆手道:“你问。”

阿殷道了声“谢”,方道:“方伯可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话?”见方伯颔首,阿殷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方伯既然知晓,又为何这般为难阿殷呢?方伯若不想将邀请帖赠出,又为何出这样的难题?”

方伯吹胡子瞪眼的:“你个小女娃竟然污蔑起老夫来?老夫堂堂正正出题,来者亦堂堂正正挑战,锉刀锥刀桃核皆有,何来为难之说?你这个小女娃还真开了先例,破不了难题便想着靠嘴皮子来得到?这般投机取巧,枉为核雕技者!”

阿殷也不着急,慢声道:“方伯莫急,且先听我一言。”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转热,方伯年事已高,一急起来汗也出来了。可一见她说话轻轻柔柔的,眉眼间亦是一派温柔的模样,猛然间热汗也少了,令人浑身舒服得很。他道:“你说。”

“阿殷来核雕镇的次数五只手指都数得过来,一直从范家小郎口中得知上官家方伯的名声,却始终未能得以拜见方伯。今日阿殷闻难题而来,拾起核雕时却忽然想起自己不曾拜见过方伯……”

方伯慢慢平静下来,道:“未拜见又如何?”

阿殷道:“所以阿殷才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殷不曾见过方伯,又要如何雕刻出方伯的模样呢?”

方伯登时一凛,眼神已有了变化。

阿殷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又笑吟吟地道:“今观得方伯五官神态,心中已有雏形,时辰不多,阿殷先行告退。”一步,两步,三步……

“且慢。”

阿殷转过身,问:“不知方伯有何指教?”

方伯问:“你是怎么知道?”

她拾起核雕时便在想,给予的桃核肚皮粗厚,握在掌心时,足足占了一小半的掌心。这般大小寻常来说都是雕刻人物的,不是半身便是全身,所以挑战者才会都选择了十八罗汉,或是弥勒佛,又或是八仙,这些都是核雕里神仙里最常见的。

可是这些都不是方伯所要的。

那么方伯要的是什么?

阿殷道:“我来时曾听范家小郎说,方伯这道难题不是近来才有的,早些年也曾考验过别人,可惜并无所获才一直搁置,直到斗核大会渐近,方伯才又提了出来。所以阿殷便在想,方伯如此考验,怕不是在考验核雕技者的核雕功底,也不是考验核雕技者的眼力,”一顿,她道:“恕阿殷斗胆揣测,方伯可是在等人?”

不论她怎么雕核,定是雕不出方伯想要的核雕。

方伯要的不是核雕,要的只是特殊的情怀。

“竟被一个小女娃窥破……”方伯喃喃道。

阿殷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有得罪还请方伯见谅。”她欠身一礼,又道:“时辰不多了,阿殷先行告退……”

“不必了。”方伯道:“你既已窥破老夫的想法,便已算是复原我的核雕。再说,你雕也雕不出他的神韵,何必多此一举。宝子,把请帖拿来,”睨一眼阿殷,“给这个大胆心细又聪慧的姑娘。”

阿殷得了夸奖,不由有些欣喜,又盈盈地道了声谢,说了句“方伯谬赞”。

也是此时,偏阁上的帘子打起,钻出一道青影。

“你不必自谦,方伯向来不夸人。你能猜出来缘由,着实让人惊讶。”声音如泉水叮咚般令人如沐春风,再抬眼一看,那道人影已经出现在她的身前,穿着简简单单的浅色锦袍,腰带上垂着一块白玉佩,玉佩坠是一个精致的三仙戏蟾核雕。

一张帖子递来。

那好听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方伯,邀请帖你留着吧,我这里还有多余的。姑娘聪慧,值得我的请帖。”

方伯道:“少东家,这不成。”

听到“少东家”三字,阿殷眼睫一跳,下意识地便看多了眼前的郎君几眼。

方伯是上官家的人,上官家的少东家除了上官仕信还有谁?

她一直想一睹上官仕信,没想到今日惊喜来得如此突然,果真如她想象中那般,生得眉目俊朗,光风霁月似的郎君。不过一切都不及他玉佩下的核雕来得有吸引力。

可惜隔得有些远,并看不太清。

见阿殷盯着自己的玉佩下的核雕,上官仕信不由了然一笑:“这是我近来雕刻出的核雕。”心中又是一喜,果真如他所料,是个真正喜爱核雕的人,明明邀请帖已经在她眼前,可她却直愣愣地看着他的核雕。

他取下玉佩,也一并递到阿殷的眼前。

阿殷方如梦初醒,耳根子有点红,竟然一见面就盯着人家的核雕看,实在太失礼了。

方伯又道:“人家姑娘千里迢迢来我这里,为的就是邀请帖,你怎能半路出来截了我呢?再说,我不给她请帖,约摸又要说我为难她了……”

阿殷听出调侃的意思,倒也不好反驳,只能腆着脸说:“方才只是阿殷一时情急,还请方伯海涵。”

“海涵什么,你这女娃的性子颇合我意。宝子!”嚷了一嗓子,宝子匆匆忙忙地进来,方伯又道:“还不把请帖拿来。”见宝子看了眼上官仕信,方伯理直气壮地道:“听老夫的,这事儿少东家理亏。”

宝子才应了声,将邀请帖也送了来。

阿殷只觉人生峰回路转,昨天早晨还在愁着去哪儿弄请帖,结果现在已经有三张邀请帖摆在自己的面前。只是,却不能都要了。她接过宝子手里的请帖,对上官仕信欠了欠身,道:“无功不受禄,多谢少东家的好意。”

上官仕信笑了一声,只道:“是在下唐突,让姑娘为难了。”

他收回请帖,又道:“若姑娘不嫌弃,这个核雕便赠予姑娘,且当唐突之礼。我见姑娘似乎很喜欢?”

“这……这不太妥,多谢少东家的好意,只是太过贵重……”

“没有贵重一说,仕信以为雕核之乐有二,一乃雕核时的过程,二乃核雕能遇上真心实意喜欢的主人。”

阿殷难得遇上志同道合的核雕技者,不由欣喜极了,心中蓦然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这会她也不拒绝了,深谙拒绝便是自己矫情了,也对不住眼前的三仙戏蟾核雕。

她双手恭敬地接过。

方伯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也不必记在心里,少东家有一嗜好,就是爱送人核雕。只要能得他青睐,不管是什么人都乐意送。人家不收,他心中还不高兴呢。”

阿殷由衷地道了谢。

只是收了别人的礼,也不能不回礼。

她往袖袋里摸了摸,半晌才摸出一个荷塘月色核雕,腼腆地道:“少东家赠我三仙戏蟾核雕,阿殷唯有以核雕还之,这是我近来雕刻的核雕,手艺粗鄙,比不上少东家……”

“巧,真是巧。”上官仕信道:“荷叶田田,细微处见刀功细腻,姑娘手艺当真叫我惊讶。”他原以为阿殷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核雕技者,未料此刻一见,功底深厚,没有七八年绝对成不了这样的水准。

阿殷一听,便知他是真心喜欢,一颗心也放松下来。

此时的她有些感谢穆阳侯,当初又送了一个荷塘月色核雕过去时,阿殷担心他又会说两个核雕岂能打发他,便索性做了准备又多雕刻了一个,一直揣在袖袋里,想着哪一日穆阳侯又召唤时她好送出去,没想到最后却成了送给上官仕信的回礼。

她当初生怕穆阳侯嫌弃,雕刻时费了许多心思。

现在见上官仕信爱不释手的模样,喜悦油然而生的同时,还隐隐有一种自豪感。就如同方才上官仕信所言——雕核之乐有二,能遇上真心实意喜欢的主人,是核雕的福气,亦是核雕技者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