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令平平无奇的桃核能包罗万象,还有一身古怪的蛮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张奇妙的嘴儿,能解他半身痛楚。
上官家为了方便运核,买下桃山后还特地修了一条石梯,从半山腰垂下直到山脚。每逢开春,石梯两旁落英缤纷,美不胜收。如今已是春末初夏之际,桃花早已谢了,一树生机勃勃的草绿。
姑娘爱花不爱草,瞧见满树绿果子,自然没有一树桃花的诗情画意,从石梯上经过时,大多脚步匆匆。
而此时阿殷踏上石梯,频频驻足,头一回这么光明正大地欣赏桃山里的桃树。
枝桠上沉甸甸的绿果实再过些时日会添上诱人的粉嫩,剔除果肉后,便是她爱极了的桃核。小小一方桃核,承载了她十数年的狂热。
明明果实还未熟透,可阿殷这般瞧着,却是入了迷,仿佛能透过果肉,看到里头小小的桃核。
天地间那么大,可她却觉得此时此刻只剩她与桃核,没有家中的不愉快,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洛娇,更没有暴戾恣睢的侯爷,只有桃核与她。
滋味太妙,那么一瞬间,她只想沉醉在里面。
殊不知这般场景落入他人的眼里,却古怪得很。
一个穿着杏色袄裙的姑娘仰着脖子,痴痴地看着枝桠上的果实,目光炙热,像是在看自己心尖上的郎君。
江满说:“少东家,你瞧瞧,那边有个姑娘看着果实发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应该是今日来踏春的姑娘。”
江满一听,说道:“哦,是洛家的友人。听说洛家的三姑娘在雕核上颇有天赋,不过我看洛原的核雕也就平平,根本入不了少东家你的眼。”
“洛原志不在此,他不能称之为核雕技者。”
江满嘀咕道:“现在的核雕技者哪有几个是纯粹喜欢核雕的?都是当成扬名立万的踏脚石。”
被称之为少东家的郎君轻轻一笑,道:“远处的姑娘倒像是桃花仙下凡。”
江满闻言,不由一愣,重复道:“桃花仙?这么远,少东家你眼力果真好,我连那姑娘的模样都看不太清楚。真是个美人?我悄悄过去看一眼。”
“她应该也是个核雕技者,有缘自能相见。”
江满惊诧地道:“少东家你神了,脸都没看清呢,你还知道那姑娘是个核雕技者?莫非是上官家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左看右看,也只能看到远处的姑娘轮廓姣好。怎么他家少东家远远地看一眼,已能下出桃花仙与核雕技者的定论?
“别暴露了行踪,走吧。”
阿殷浑然不知远处有两人对自己评点了一番,她回过神后方继续前行。不一会,便到了半山腰。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齐聚,鹅黄、草绿、浅紫、水红……真真是个个跟花儿似的,衬得桃山姹紫嫣红。
阿殷一到,本来还在嬉笑的姑娘通通安静下来。
倒也不是认出了阿殷,毕竟阿殷此时也只是个默默无名的闺阁姑娘,若说她的事迹,其他姑娘的认知里也只有二十岁没有出嫁还被谢家退亲两次的大姑娘。她们安静下来的原因自是因为踏春主人的洛娇。
她们望望洛娇,又望望阿殷,谁也不敢在静默中当一个出声的人。
洛娇微微眯起眼。
……就是她!害得她做了个将近一月的噩梦!
第一次见到她,还只当她是个不起眼的无名之辈。可第二次见她,她却有着令她恐惧的六刀绝活。过去那段时日里,梦里的探手罗汉活生生地似是要将她吞没。如今是第三次见她,她心里只有一股无名的火气,想要狠狠地摧毁她!
洛娇忽然舒展了眉眼,等阿殷踏进五角凉亭时,她扬唇笑道:“殷姐姐。”
这一声令其他在场的姑娘都大吃一惊。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颐指气使,竟喊了声“姐姐”?有人揉揉耳朵,又揉揉眼睛,那位以骄纵的性子出了名的洛三姑娘真的笑吟吟地在说话!
“……殷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等你等了很久了。殷姐姐是头一回来桃山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格外好看,我带殷姐姐去看看。”说着,她又对其他姑娘说:“你们也一起来。”
阿殷安静地看了洛娇一眼,应了声。
“好。”
未料这一声应下,洛娇竟挽上了她的手臂,亲亲热热的,仿佛两人真的有姐妹情谊。须臾,两人已经走在前头,与后面的姑娘拉开了十余步的距离。
此时,其余人只听洛娇道:“若殷姐姐早些告诉我你与谢郎相识,我一定会替姐姐在谢夫人面前求情。”
……咦?洛三姑娘早已认识殷氏?
只听阿殷又道:“阿殷以为姻缘强求不得,多谢三姑娘好意。”
洛娇叹道:“本来我还想着你我共侍一夫,以后和和美美,岂不是恭城的一段佳话?姐姐不愿的话,那就罢了。是我与谢郎没有这个福气。”
众人总算有点头绪了,原来洛三姑娘是想借机戳殷氏的痛处呢。摸准了这一点后,不敢开口说话的姑娘也开始附和上一两句,明里暗里地借谢家小郎踩低阿殷。
洛娇听得浑身舒爽,再瞧阿殷时,那口还未完全呼出去的气又堵在胸口。
阿殷依然是一脸平静的模样,没有任何难过,更没有半点难堪,一点儿也不在意,就像是她梦中的探手罗汉,带着一丝睥睨众生的傲然,仿佛在嘲笑她,谢家小郎喜欢的人不是她。
洛娇的面色瞬间铁青。
阿殷不知洛娇想了那么多,她只是真的不在意而已。她早已放下谢少怀,比起永平的贵人,这些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
洛娇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愤怒,才道:“前面有一株桃树开得特别好,我带你去看看。”
连殷姐姐三字都不乐意喊了。
阿殷没察觉出有异,跟着洛娇往前走。
果真有一株桃树的果子开得特别早,别的果树都还是绿果实,这株桃树的果实已经开始白里透红了,像是豆蔻少女的脸颊。洛娇道:“等再成熟一点,桃子一定很甜。桃子跟拳头般大,里面的桃核说不定能雕摆件,你雕刻的罗汉好看,或许可以试试雕刻一整个罗汉。”
阿殷伸手触碰果实,手指轻轻滑过果皮,只觉手指头在轻颤。
一种打心底的兴奋。
也正因为太过关注果实,她并没有见到洛娇不着痕迹地轻咳了声。只听嗡鸣一声,刀剑出鞘,森冷的寒光顿显,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杀气腾腾,冷喝:“洛娇在哪里?”
在场的大多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尖叫不断,纷纷往四处逃窜。
阿殷的本能亦是逃,未料洛娇却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
“洛娇你出来,若不是你们洛家我今天就不会成为亡命之徒!就算死我也要拉你一起!”洛家的仆役跳出来,喊道:“三姑娘,你快点逃!”
仆役们徒手挡人,然而不敌黑衣人,三三两两的纷纷倒下。
洛娇似是反应过来,拽着阿殷便往桃林深处跑。
好一阵子,洛娇跑得气喘吁吁。
阿殷说道:“不能往这里跑,得往人多的地方逃。”洛娇本意就是往人少的地方跑,好让黑衣人下手,成就她洛娇的美名,自是不愿阿殷离开。
然而,洛娇却没料到一事。
两人跑了那么久,她四肢已经有些发软了,可阿殷依然精神抖擞,轻轻一拽,反而拖着她往人声鼎沸处跑去。洛娇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硬生生地被阿殷一路拖着跑。
“你……”
“嘘,别说话,保存体力,只要离开桃山你就安全了。”
洛娇气得不行,偏偏又没力气甩开阿殷。
眼见之前离四处逃窜的姑娘们越来越近,黑衣人终于追了上来。
一把明晃晃寒森森的匕首直接挥了过来。
洛娇咬紧牙根,卯足了劲推了阿殷一把!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陈豆拾起一颗石子,对准了匕首。
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怔了怔。
身子瘦弱如纸的阿殷猛然间像是蓄势待发的野豹,她的拳头迅猛而强劲,一锤直击黑衣人的心口。
匕首一晃。
毫无防备的洛娇硬生生地被切下两根手指。
鲜血溅了一地。
洛娇登时就懵了,脑袋一片空白。
周围的姑娘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望了过来。
而就在此时,只见阿殷一个侧身卸了黑衣人的两条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狠狠地踩在地上,空出的手背拭去脸颊的鲜血,动作行云流水。
令好些姑娘惊叹极了,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洛娇断了两根手指头,只看到了阿殷的英姿飒爽。
“好……好厉害!”
语气无端添了几分崇拜。
山脚下的洛家护院赶了过来,见到自家三姑娘毫无血色地跌坐在地上,看着两根掉落的手指头不停地流泪,都吓了一跳。阿殷说道:“他想杀洛三姑娘。”
其余姑娘格外真挚地附和:“是!刚刚他忽然跳出来就说要找洛三姑娘!”
“对!对!对!还说要拉着洛三姑娘一起死!”
“幸好有殷家姑娘出手,不然洛三姑娘恐怕凶多吉少了!”
阿殷道:“快送去报官吧,朗朗乾坤之下居然还出手伤人,实在嚣张!”
黑衣人惊了,道:“不,我是……”
地上的洛娇猛然回神,她道:“不,不报官,敢伤我的人我一定要亲自讨回!来人,把他抓回去!”她的一双眼睛充红,死死地咬着牙根,忍着噬心之痛,方道:“多、谢、你、出、手、相、救。”
阿殷客气地摆摆手。
“三姑娘还是赶紧去看大夫吧,只是小事尔,不足挂齿。”
洛娇一气,直接昏了过去。
洛娇踏春那一日,邀请了不少恭城未出阁的姑娘。姑娘们回去与长辈一说,不出两日,整个恭城便都晓得了殷家的大姑娘救了洛家的三姑娘,尽管最后洛三姑娘还是损失了两根手指头,可比起性命而言,殷家的大姑娘已算是恩人。
洛娇生怕此事张扬出去,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而经此一事,恭城里也知晓了殷家的大姑娘勇猛无比力拔山河。
这八个字,搁在郎君身上,还称得上一声勇士。若搁在一个姑娘身上,那是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一件好事。当时称赞了阿殷勇猛厉害的姑娘归家后经长辈一说,也恍然大悟,也是,说得好听是力气大说得不好听便是粗鲁没个姑娘样,这样的人哪有夫家敢要呀。难怪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
姜璇听旁人那么一说,气得不行。
阿殷拉住她,让她别生气。姜璇扁着嘴,气巴巴地说:“要不是姐姐救了她们,她们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身首异处”四字着实逗笑了阿殷。
瞧阿璇说得义愤填膺的,定是还在记恨洛娇的所作所为,她嗔她一眼道:“此事莫提了,我也只是猜测,并不确定。”那一日回来后她已是累得不行,就连母亲来问她话,她也撑不住,说不到半句便直接闭眼了。秦氏也不慌,八岁那年女儿卸了小贼的两条胳膊后也是这般,便让姜璇好好照顾阿殷,次日一早才过来问的话。
阿殷每逢危急之际,使出蛮力后当天便会极困,足足歇个一夜方能恢复。
她后来醒来时一回想,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洛娇踏春,地点又是桃山,若洛娇在桃山出了事,上官家必定不好推脱,如此一来,黑衣人又是如何不知不觉地混进去的?且当时黑衣人说要找洛娇时,洛娇又怎会如此镇定?又怎会往偏僻又显眼的地方逃去?
疑点重重,让阿殷不得不堤防洛娇。
她低声道:“阿璇,你以后遇上她,尽量远离。”妹妹与她不一样,没有蛮力相护,若当时遇上的人是姜璇,那匕首定是落在自己妹妹身上。
姜璇很是发愁。
阿殷安慰了她一番,心里已然有了新的打算。
绥州。
太守李负心里苦,刚送走王相这尊大佛,没几日穆阳侯这尊罗刹又来了。他心惊胆战地侍候着这位侯爷,生怕惹得这位贵人一个不高兴,拿他喂饮血鞭。
李负内心当真是苦兮兮的,每日与穆阳侯相处,都生怕他在绥州掀起另一阵风浪。
他虽然远在绥州,但朝堂上的消息也是十分灵通的。王相与穆阳侯不对盘,朝堂上政见相左,若有相同的时候,那必定是朝阳西升,百越降雪之际。王相来了一趟绥州,绥州官场可谓是血雨腥风,雷厉风行的王相手起刀落,多少官员的乌纱帽顷刻落地。若这位罗刹再这么干,今年他的政绩恐怕堪忧,莫说升迁,贬谪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两位神仙打架,他万万不愿当被殃及的池鱼。
不过幸好这位罗刹来绥州小半月,每日游绥州,吃这家酒肆,去那家食肆,倒是风平浪静。
今个儿罗刹侯爷又去了绥州的第一食肆用饭,李负兢兢业业地陪同。
吃了一半,外头忽有人影走进,李负倒是认得,是经常跟在罗刹侯爷身边的黑面郎君。言默递上一封信笺,道:“启禀侯爷,是恭城的信笺。”
李负的耳朵尖了尖。
眼见沈长堂轻飘飘的眼神瞥来,鱼刺哽喉,李负重咳几声,涨成猪肝色的脸颤巍巍地道:“下官先行告退……”
沈长堂颔首。
待李负离开后,言默道:“是陈豆的。”陈豆是负责保护殷氏的人,此时来了信多半是与殷氏有关。他方才近来的时候掂了掂,里头信笺也不少,想来侯爷是没耐心看了。他正想说属下代劳时,沈长堂却是接过了信封。
撕开信封,取出四五张信笺。
修长的手指一抖,竟是认真地看起信来。
言默咽了口唾沫,心想侯爷对殷氏当真有点不同,这份在意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刚想到这儿,看信的沈长堂轻笑了声,言默又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沈长堂道:“绥州新上任的功曹是洛家的人?”
“回侯爷的话,正是去年王相身边的洛原。”
“让李负将洛原叫来。”
言默道:“洛原告了半月的假,他妹妹过几日与恭城县令嫡子结亲,如今应该是在回恭城的途中。”
此时,言深也进来了,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回禀侯爷,属下不辱使命。”
“很好。”沈长堂放下信封,道:“吩咐下去,明日离开绥州。”
言深问:“不知侯爷要启程去何处?”
“去恭城。”
次日,李负恭送罗刹侯爷离开,正暗自庆幸穆阳侯果真只是来绥州游玩时,心腹慌慌张张地前来,说道:“桂兰坊易主了。”绥州位于黄河以南,乃富庶之地,商业繁华,桂兰坊几乎垄断了大半个绥州的丝绸瓷器酒肆食肆的生意。其他人是不知道,可李负是知道的,敢在绥州如此嚣张,背后正是有王相的撑腰。
似是想到什么,李负脸色微白。
“穆阳侯好狠的手段。”王相来绥州借贪污一案,雷厉风行地撤了几个沈家的人,那位侯爷更狠,直接砍断王家在绥州一地的财路,真是丧心病狂。
不过短短小半月,洛娇便已消瘦了不少。
打从那一次打碎牙齿和血吞后,洛娇便再没有离开过洛府,每日望着自己的两根断指发呆。原以为阿殷的六刀绝活已是她此生中的最大噩梦,未料还有更大的噩梦等着她。
她断了两根手指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她的右手再也没法拿起刻刀,再也没法雕刻核雕。
梁氏知道后,成日以泪洗面,每日强颜欢笑地劝慰女儿:“娇娇嫁去谢家享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千千万万的侍婢仆役侍候着你,没了两根手指头也不是大事。谢家那边也表态了,会更加疼惜你。”一离开洛娇的房间,梁氏的眼泪又落下。她可怜的女儿,怎么就遭遇上那样的事情?挨千刀的歹徒,怎么就专门找上她女儿?
那事儿,洛娇连爹娘也不敢说。
只能拿钱封了黑衣人的嘴,吞了这个哑巴亏。
黑衣人倒也聪明,知晓一旦说出来性命必定危在旦夕,默默地拿了钱,吃几年的牢狱饭。
洛娇这般不吭一声的状态知道洛原归来时才有了改变。
洛原前些时日已经收到家信,得知妹妹惨境,勃然大怒,恨不得将黑衣人五马分尸。今日一归来,与爹娘道上一两句,便直接奔去洛娇的房间。
洛娇一见长兄,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在妹妹的断断续续里,洛原总算知道了事情原委。妹妹如此糊涂,洛原却不忍心责怪。
“哥哥!你要帮我报仇!”
洛原并没有表态,只是温声安慰洛娇,道:“明日便是你成亲的好日子,莫哭。有兄长给你当靠山,谢家一辈子也不敢欺负你。明日你会是恭城最瞩目的姑娘,没有人比得上我们的娇娇,所有人都会羡慕你。”
洛原最知妹妹的喜好。
她喜欢众星捧月,喜欢万众瞩目,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果不其然,在洛原的三言两语之下,洛娇渐渐展露笑颜,开始期待明日的成亲。殷氏得不到的郎君,等了五年,盼了五年的正妻之位,如今是她的。
未料次日洛娇坐上花轿时,外边却没她想象中那么气派。
昨天兄长明明说了的,与谢家商量好了,迎亲的队伍里会有衙门的衙役,这样才能显得她的与众不同,吃官家饭的人来迎亲,她是嫁入官家的人。
可是今日一看,莫说衙役,迎亲队伍里的人比寻常姑娘成亲时还要少!
洛娇唤来自己的侍婢,问:“快去打听下发生何事了?”
侍婢很快回了来,说:“好像是今日来了位永平的贵人,谢县令忙着迎接,一大早就带了大半个衙门的人侯在恭城大门。”
洛娇咬咬牙,冷下一张脸。
却说昨夜,谢县令从张驿丞那儿收到消息,永平有位贵人要驾临恭城。闻得穆阳侯三字,谢县令吓得腿肚儿都在打颤,当即清点人手,天还未亮就浩浩荡荡地奔到城门候着。
等了两个时辰,天边的一角出现了声势浩大的队伍,玄甲卫铁光森森,幡旗上的沈字庄严大气,如同翻滚的黑云压城,令谢县令稳了小半个时辰的腿肚儿又开始打颤。
终于,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下。
谢县令率领众人行礼。
“下官谢承拜见侯爷。”
马车里传来一道慢声:“你家中有喜事?”
谢县令一怔,道:“回侯爷的话,今日正好是犬子的成亲之日。”心中同时打起了鼓,咚咚咚的,完全不知这位贵人侯爷下一句会是什么,只能提心吊胆地应对。
“哦,去看看。”
谢县令又是一怔,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喜色都蔓了开来。
永平的穆阳侯要来喝他家幼子的喜酒!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喜堂里新婚夫婿与她手执红绫,在满堂艳羡之中拜天地拜高堂再夫妻对拜,宾客尽欢,人生好不得意。
然而,这些在洛娇的成亲之日里都没有。
喜堂冷冷清清,宾客鸦雀无声,莫说她的公婆,连她的新婚夫婿都不在,独剩她一人站在喜堂上,穿堂风吹来,喜冠上的珍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带了丝无言的尴尬。
红盖头下的洛娇咬紧了牙根。
而此时此刻,谢少怀正跪在地上,向穆阳侯行礼。
他穿着大红的喜袍,戴着新郎官的喜帽,伏在地上。他身旁是谢县令与谢夫人,前面是有了官职的洛原,再远一点是若干谢家的仆役随从,还有令人心寒的玄甲卫。
谢少怀有点发抖。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来拜见贵人之前,听父亲说了,这位贵人是永平的穆阳侯,生性暴虐,一旦发怒血溅三尺。但好歹是有身份的贵人,只要侍候好了,那就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的机会。
要知道,多少人是连这种机会都盼不来的。
富贵险中求。
可话虽如此,谢少怀已经跪了足足一刻钟,而那位贵人正在向同样跪在地上的洛原问话。穆阳侯话不多,但一出声必定是令人心抖。
洛原也摸不准穆阳侯的意思,更不明白一个县令之子的成亲到底如何招来了这位罗刹。
他在永平时早已知晓穆阳侯与他的恩师王相不对盘,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仔细斟酌,生怕错了半个字招惹了麻烦。终于,穆阳侯淡淡地“嗯”了声,放过他了。
洛原暗中松了口气。
谢少怀却是冷汗都出来了。
“都起来吧,不必跪了。”
听得洛原应声,有了起身的动作时,谢少怀才敢跟着站起,微微垂首,不敢望那位贵人。
“你便是谢家小郎?”
“是。”话音未落,被身边的谢县令不着痕迹地捅了下,他立即改口:“回……回侯爷的话,正是草民。”
“抬起头来。”
谢少怀心中咯噔了下,完全揣摩不透贵人的心思,只好缓缓地抬起头,不小心触碰到贵人的视线,吓得打了个哆嗦。
……好生威严!
沈长堂在打量谢少怀,从头看到脚,看得极慢。
令谢少怀觉得自己误入蛇窟,如同被万千毒蛇盯住了一般,背脊隐隐生寒。
终于,沈长堂收回目光。
“言默。”
谢少怀抬眼望去,只见一黑面郎君呈上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沉声道:“我家侯爷的贺礼。”说罢,亭子里的贵人已然起身,在一片行礼跪拜声中慢步离去。
谢少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方才漫长的打量里,那位贵人眼里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言深委实想不通,问言默:“那一日陈豆的信里写了什么?侯爷千金之躯怎会无端端来给一个县令之子送贺礼?莫非是与王相有关?也不对,谢家能与王相扯上关系的无非就是他们新妇的兄长,中间了隔了好几层,又怎会劳驾侯爷亲自出面?”
言默道:“那一日,是侯爷亲自看的信。”
言深咋舌:“亲自?”
“是。”
言深惊诧万分,他家侯爷连母亲的来信都懒得看!言默又道:“不过我问了陈豆。”言深道:“你这回倒是开窍了,不一根筋了。”
言默瞅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想不想知道。”
言深重咳一声:“好,你说。”
“陈豆的信中没提谢家,亦没提洛家,更没提王相,只提了殷氏,说殷氏出人意料地手刃歹徒,有一身可怕的蛮力。那歹徒,陈豆去试过了,在陈豆手里能过上几招。”
听闻此言,言深面色变得凝重。
陈豆是高手,能在陈豆手里过上几招的必然有些本事的,而殷氏竟然能一招解决,果真小看了她。以前只当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放在侯爷身边倒不碍事,可若有这样的蛮力放在侯爷身边不安全。
言深与言默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此时,马车里传出沈长堂的声音。
“带殷氏过来。”
浩哥儿上了寿全学堂后,殷家上下都围着浩哥儿转。哪天浩哥儿下学晚了,殷家的饭食也必定是等到浩哥儿回来才开始用。二姨娘与三姨娘都很是不满,然而二姨娘门禁刚解,三姨娘又是新进门的,两人自是不敢多说什么。
不过于阿殷而言,却是无所谓,反而过得比以前更惬意了。
爹娘全心全意照料浩哥儿,也没心思打她的主意。
她每日雕雕核练手艺,再偶尔从范好核手中接上几单核雕的买卖,短短半个月,囊中渐满。她数了数,如今她足足有四十五两银子,若是省吃俭用的话,养活自己和妹妹是不成问题的。
“姐姐,银钱是够了,可是……”姜璇停顿了下,道:“我们真的能离开吗?”
这是姜璇一直以来的担忧。
姐姐想离开这个家,可是世道如此,真的能这么容易离开吗?不说舍得与不舍得,老爷与夫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姐姐离去?
阿殷道:“阿璇,我们已经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了,而是必须离开。浩哥儿上了小半月的寿全学堂,家中开销逐渐加大,再过些时日,家中定会短缺银钱,到时候父亲的第一个主意必会打在我的婚事身上。我已经让范小郎为我寻觅人选,先下手为强。”
姜璇愣了下。
“什……什么人选?”
“夫婿人选。”
姜璇说:“姐姐不是说不嫁人了吗?”
阿殷叹了声。
她原本是想着凭靠自己的核雕手艺,待名声彻彻底底打出去后,挣得一片天地。自己有了倚仗,也不怕家中爹娘。可偏偏却撞上了永平的贵人,她挣什么天地一辈子都无法到达侯爷的高度,如今只能出下策了。
上回侍候贵人,贵人让她先沐浴,再盥洗,想来是个喜洁的,约摸也做不出夺人妻子的腌臜事吧?
阿殷低声道:“范小郎说手中已有几个人选。第一个是蜀州张翁,年已六十,家中无亲故;第二个是襄州季翁,已是七旬,家中只有一垂髫孙儿,第三个是绥州龚郎,年有三十五,是个鳏夫,患有重病。本来第三个是最适合的,可惜是绥州人氏,离恭城太近。所以我现在在考虑张翁与季翁,他们这个年龄也只想找人送终,嫁过去了,远离恭城,没一两年便能自立门户。”
阿殷又喃喃自语:“我更属意蜀州季翁,离绥州最远,听闻来往也需数月……”
姜璇却听得万分心酸。
今日谢家小郎欢天喜地地娶妻,她家阿姐却在考虑嫁给哪个老翁……
“阿璇?”
姜璇回神:“什么?”
阿殷笑道:“你喜欢襄州还是蜀州呢?张翁与季翁其实都差不多,虽说季翁有个孙子,但仍只是垂髫之龄,不论生性如何都能教好。”
姜璇说:“那……那蜀州吧,离绥州远,姐姐也放心。”
阿殷道:“好,今日范小郎正好在恭城,我去与他说一说,将事情定下来了,父亲也差不多到短缺银钱的时候了。到时候我再让范小郎拿着四十两银子来提亲,算是还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从此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晌午一过,阿殷便与姜璇出了门。
阿殷与范小郎约在了苍山下的核屋。范好核与阿殷接触了一段时日,也渐渐摸清阿殷的底细,知晓她是元公之徒,却因父母之命不得不留在闺中,任凭宰割。范好核心生怜惜,也因阿殷平日里给予他不好好处,格外热心。
“……张翁好!”范好核道:“张翁的家人皆因数年前遭遇强盗,死于非命,只剩他一人,他如今的心愿也只是想找个人送终,他在蜀州江城还有一间房屋,在闹市里,闹中有静,很适合住人。我听过往的商人说,近年来蜀州核雕渐兴,姑娘您去了蜀州也不愁没有生计。”
阿殷颔首。
范好核又道:“我等会便回核雕镇,替姑娘您办了这事儿。等姑娘启程去蜀州的时候,若不嫌弃我还能护送姑娘。”
“劳烦范小郎了。”阿殷欠身道。
范好核微微红了脸,说:“不劳烦不劳烦,举手之劳。”
阿殷与姜璇又向范好核道了谢,离开时,范好核又痴痴地看了阿殷的背影好一会,才转身离开。打从认识了阿殷姑娘,他日日都梦见阿殷姑娘的核雕,还有她雕核时的模样,像是有万千星辉闪耀。可是他尚有自知之明,她雕刻出来的核雕令人惊艳,这样的姑娘迟早一日会大放光彩,他小小摊商,不足配之。
有幸陪伴一段路程,已算是他的荣幸。
范好核想着前往蜀州的路上,能与阿殷多处些时日,心里头便美滋滋的,一没留神踩了个空,摔了个狗啃屎,爬起来时身前多了位黑面郎君。
阿殷出了苍山,回到恭城时,听得小街小巷里的人都在热议今日恭城来的那一位永平贵人。阿殷听得贵人二字,就下意识地想起那位侯爷,连脚步也加快了几步。
姜璇倒是好奇,稍微停留了下,没一会便打听清楚了。
她疾步追上,在阿殷耳边说:“姐姐,她们说是永平的穆阳侯。那……那位贵人似乎也是位侯爷,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不是才刚刚离开不久吗?”
阿殷也不知那位侯爷的封号。
其实莫说封号,阿殷打心底想敬而远之,因此连侯爷的脸都不没怎么看清,至今也只记得他那把嗓音,明明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可由他说出来,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像是有了威严似的,令人心生惧意。
她低声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回家再说,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了。”
殷家在东街的巷子里,拐个弯还有得走上好一段路。阿殷眼力颇好,大老远的便在巷子前见到一个眼熟的人。她拉住姜璇,登时转身,说:“我们今日从后门回去。”
姜璇不明所以,却也跟着阿殷拐了另外一条路。未料家中后门将近,一道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殷姑娘怎么见到在下也不打声招呼?”
姜璇认出来了,是那一位侯爷身边的人。
阿殷轻声道:“今日日头颇好,一时没认出郎君。”
“我家侯爷要见你,跟我来吧。”
姜璇捏紧了阿殷的手。
阿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担心,又低声与她道:“我去去就回,你莫要声张,千万不得让家中知晓。”姜璇除了应声也别无他法,只能道:“姐姐放心。”
阿殷对言深欠身道:“还请郎君带路。”
离上回不过将近一月,那位贵人发病两月一次,今日想来不会轻薄她。但是不轻薄她,为何还想见她?
阿殷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言深离开了。
打小阿殷的祖父便教导她,遇事要冷静,冷静方能想到事情的出路。可却没教过阿殷,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权势滔天的贵人,她冷静了又能怎么办?
可不冷静,更是没有出路。
“到了。”
随着马车的停下,阿殷原以为又会是上回的天陵客栈,未料却是桃山山脚。
弯弯曲曲的石梯盘绕山间,桃树掩映下,半山腰凉亭上隐隐有一抹藏蓝的身影。虽隔得远,但阿殷只望了眼,便觉心有余悸,赶紧垂了首。
言深送阿殷上山,离五角凉亭还有十余步距离的时候,方道:“侯爷就在前方。”言下之意是不再前行了。
言深又道:“侯爷金贵,若伤了侯爷,仔细你全家的性命。”
阿殷闻言,只觉好笑。
她不过一介弱女子,上天赐予的蛮力在他家侯爷面前又使不出来,全家老小性命都在那位贵人的一念之间,如今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只是言深这般护主,却令阿殷有些好感。
强权之下,大概每个人都活得不易吧。
她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欠了身便迈步踏上石梯。
桃山上的凉亭,她来过几回,心情或雀跃或发愁。雀跃时是因当初喜爱谢家小郎,与郎君相见自然欢呼雀跃,发愁时是因洛家三姑娘,盛情相邀却不知危机重重,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般无奈。
即便她千回百转,即便她玲珑八面,即便她心静如水,也无法与只手遮天的永平权贵抗衡。
凉亭渐近,阿殷敛了心神。
昨夜恭城下了场大雨,雨帘如瀑,今早虽出了日头,但桃山上的石阶仍然带着未干的湿气。阿殷倒是怕这位贵人突发奇想又来轻薄她,索性在一滩水迹上伏地行礼,泥泞和水迹攀上她的琵琶袖和杏色裙裾。
“起身吧。”
“多谢侯爷。”她唯唯诺诺,心里是真怕了这位贵人。
雨后的桃山有一股奇异的芬芳,亭下的姑娘穿着桃红绣缠枝纹上衫,杏色同纹袄裙,微垂着首,一滩铜盆般大的水迹倒映出她故作镇定的双眼。
满山苍翠承受雨露后绿得可人,就连她露出的半截粉颈也像是沾染了雨后的生机,如此鲜明动人,如此柔软,仿佛他的一记饮血鞭,便能身首异处。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令平平无奇的桃核能包罗万象,还有一身古怪的蛮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张奇妙的嘴儿,能解他半身痛楚。
阿殷垂首垂得有些久,亭上贵人久久不曾言语,更令她心中忐忑。
水迹上的倒影眨眼有些频繁。
沈长堂忽道:“你眼光忒差。”
此话一出,阿殷眨眼睛的动作瞬间停住,整个人都有点懵,心中百转千回,仍是没明白穆阳侯对她的评价如何得出,正万分疑惑之极,亭上沈长堂又慢声道:“谢少怀此人胆小怕事,毫无主见,殷氏,你看上他哪一点?”
阿殷心中突突,不知贵人提起谢少怀是何意,只能道:“谢家小郎心性纯真,耳根子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情,阿殷早已忘怀。”
“忘怀?”沈长堂低喃,忽道:“不忘怀也可,本侯拆了谢少怀与洛氏这对夫妻,让谢少怀跟在你身边侍候你,你想让他滚着走他便滚着走。”
阿殷真真被吓到了,猛地抬起头来。
这不抬头还不要紧,一抬头便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沈长堂的相貌,心中打鼓,又急急地垂首。
若生在女子身上,那该是一双妖惑众生害得君王不早朝的眼眸,可偏偏生在了郎君身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隔山薄雾,朦朦胧胧,叫人好生难以捉摸。方才匆匆抬首,竟无端生出了惊鸿一瞥的惊艳。
“拆……拆人姻缘总归不是好事。”
“哦?”那贵人拖长了语调,道:“你是想让洛娇也来一起侍候你?”
阿殷真摸不清沈长堂的思路了,她咬牙道:“阿殷愚钝,不明侯爷的意思。”
“你不愿跟本侯去永平,不外乎是舍不得谢少怀。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本侯倒是能替你要来,至于洛娇,且当添头送你。你在她手里吃了多少亏,随你报复回去。”
阿殷惊住了。
她不愿去永平又怎会跟谢少怀有关系!
可贵人这般玩弄平民的口气却令阿殷心肝惧怕,如今她对穆阳侯尚有用处,若他日无用武之地,她可又会被当成添头送人?在这些权贵身边,伴君如伴虎。
她怎能去?怎敢去?
她跪下来,道:“侯爷大恩,阿殷没齿难忘,只是阿殷不愿去永平,与谢家小郎,与洛娇三姑娘都绝无关系!阿殷生在恭城,心系故土,才不愿离去。”
沈长堂这回是知道阿殷真不想跟他去永平了,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接二连三的拒绝,登时有几分愠怒。
一而再再而三,简直不识好歹。
也是此刻,言默匆匆而来,在沈长堂耳边说了几句。
沈长堂听后,竟是难得沉默了半晌。
待言默一离去,湛蓝的天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太阳雨,沈长堂道:“起来吧。”
阿殷起身后,仍在原地没动。
沈长堂又道:“下雨了,别站在外面,进来坐。”说话间,已有小童在凉亭四周挂上薄帘。阿殷犹豫了下,低着头进去了。沈长堂又道:“坐。”
阿殷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天陵客栈里,穆阳侯也是说了个坐字,没多久便来轻薄她。
仿佛察觉出她的心思,沈长堂冷笑道:“本侯看起来便如此饥不择食?”
“阿殷不敢。”
凉亭中有一圆形石桌,还有四张石凳,上头皆铺了柔软团花蜀锦坐垫。
阿殷挑了张沈长堂对面的石凳坐下。
刚坐下,沈长堂又问:“给你的千金膏用了么?”
阿殷如实回答:“回侯爷的话,用了,多谢侯爷的赏赐。”
见她拘谨,沈长堂叹道:“你果真这么怕本侯?”见阿殷张嘴,他又道:“不必来那一套,本侯问你,你真不愿跟本侯去永平?本侯只要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别来虚的。”
阿殷却不敢说了。
这位贵人脾气委实扑朔迷离,方才明明已经愠怒,如今却忽然平息下来,过程中的崎岖她摸不清。
沈长堂眯起眼,心知她是不愿了,也不再逼她,唤了小童进来烹茶。
茶杯注入一汪澄碧。
沈长堂轻闻茶汤,慢声道:“本侯从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本侯便不再找你。”阿殷心中一喜,感恩戴德地道:“侯爷心胸宽广,不与阿殷计较,阿殷感激不尽,以后定……”
沈长堂打断。
“只是,”一顿,又将阿殷的心肝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劳什子张翁季翁,以后不许再想。陈豆,将殷氏送回去。”
“是。”
陈豆送走了阿殷,太阳雨也停了,小童又撤了薄帘。言默与言深侯在外面,见自家侯爷有点沉闷地坐着,又觉有些好笑。真是可怜的,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将一个姑娘逼到自愿嫁老翁的地步。
想来侯爷内心也郁闷得很,侯府里的药男药女哪个不是心甘情愿的?攀上侯爷这座靠山,每隔两个月挨顿鞭子,富贵荣华便享之不尽。偏偏在恭城却遇到一个死不开窍的倔强丫头,为了避开侯爷,竟想出嫁老翁的法子。若传到永平,还真是个大笑话。
阿殷回到家中时仍觉得双足飘然,上天的垂爱来得如此突然。
那位侯爷居然说以后再不找她了!
这真真是比她过去二十年里听过的好话中还要好上千百倍,往常谢郎的甜言蜜语尚不能叫她喜不自胜,可如今穆阳侯的这句话却令她欣喜得想让衫子上的缠枝都绽开花儿来。
姜璇迎回阿殷,瞧她这般,也放下心来。
“姐姐,怎地这般高兴?”
阿殷拉着姜璇回屋,低声道:“回去再与你说。”路途中,恰好遇到二姨娘与殷玥。二姨娘打从上一回后,看阿殷眼神便有几分不一样,倒也不敢造次,每回见着了,趁没人的时候便凶巴巴地瞪她几眼。
这一回碰见阿殷从外头回来,见她满脸喜色,忍不住说风凉话。
“今日谢小郎大婚,听闻可是威风八面呐,连永平的王爷都来观礼。可惜呀,有些人连妾都当不了。”
阿殷如今心情绝佳,没有理会二姨娘的挑衅,只淡淡地道:“不劳二姨娘操心。”
姜璇却觉好笑,二姨娘被罚闭门思过后,脑子都不清醒了,明明是永平的侯爷,哪里是王爷。
殷玥指着她:“你怎么敢笑我娘亲!你……”
话音未落,被二姨娘攥住了手指头,她左看右看,没瞧见殷修文方松了口气,暗中又瞪了姜璇一眼,嚷道:“别以为你有老爷撑腰,老爷最近都不在家!”
听到此话,阿殷眉头蹙了下。
从小到大,每逢父亲鲜少在家时,在外头不是沉溺温柔乡,就是做些下三烂的事情。祖父在时,父亲还会稍微收敛,离世后无人管得了他,便更加肆无忌惮。近来也是因为纳了三姨娘,才安分不少。
阿殷望了眼殷玥,淡道:“二姨娘也是糊涂。”
她一顿,勾起一抹冷笑,平日里温温柔柔的人蓦然间添了丝冷意,叫二姨娘有些心惊。
“二姨娘莫说风凉话,眼下笑着我,迟些倒不知该在哪儿哭了。我是嫡出的姑娘,婚事上也得助浩哥儿的前程一把,莫说……”她拉长了音调,斜斜地又望了眼殷玥,意味深长地道:“玥姐儿再过几年也能嫁人了吧。”
说罢,施施然转身离去。
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极长。二姨娘傻愣在地,阿殷离去前唇边的那一抹冷笑一直浮在她的脑海里,迟迟不能散去。直到殷玥拉扯着她的手,喊了声“娘亲”,她方回神。
一拍脑门,二姨娘喃喃自语。
“邪门了,那怪丫头何时这么有气势了?”
殷玥没听清,道:“娘,你在说什么?”
二姨娘道:“玥儿,我们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回屋后。
姜璇笑吟吟地道:“方才姐姐那一瞥,当真有气势,我险些都被唬住了。”
阿殷揽镜一照,镜里的姑娘眉眼弯弯,面如芙蓉,倒是看不出什么气势来。姜璇学着她先前的模样,嘴巴歪得有点滑稽,一边忍着笑一边学着道:“玥姐儿再过几年也能嫁人了吧。”
阿殷忍俊不禁:“你这哪有气势,在二姨娘前头一说,她能当你发疯。”
姜璇一本正经地说:“姐姐!我说真的!方才真真可有气势了。不信你自己对着镜子勾唇冷笑一下,刚刚真的唬住我了,总觉得姐姐变了点。”
阿殷对镜子一瞧,嘴唇勾了勾,想着二姨娘,眼神也渐渐变冷。
姜璇拍掌道:“对对对!就是这样!”
阿殷又对着镜子瞧了半天,总觉得眼熟,蓦然间,打了个激灵。这不就是今日穆阳侯冷笑时的表情么?只是他的表情要更加森冷,一举一动都是浑然天成的威严。
她微微一怔。
竟是无端端地模仿起他来了。
姜璇坐在方桌前绣帕子,绣了半天,才想起刚刚被二姨娘一打岔,她都忘记问正事了,赶紧放下绣帕,问:“姐姐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阿殷放下小镜,又点了盏灯,搁在方桌上。
“别省着油钱,坏了眼睛,针线活最费眼睛。”她坐下后,笑道:“今日的确发生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位贵人说以后再也不会找我了。”
姜璇道:“真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太好了!”同时,心里也乐呵着。姐姐果真是太高兴了,连先前说侯爷请她去问核雕的说辞都忘记了。她也不点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等以后姐姐去蜀州,更无后顾之忧了。”
姜璇一说,阿殷叹了声:“蜀州却是去不成了。”
“襄州呢?”
“襄州也不成了,明日你去与范小郎说一声,便说忽有变故,不能去蜀州了。”
姜璇也不想如花似玉的姐姐嫁给一脚踏入棺材的老翁,因此也不觉遗憾,反而有点高兴。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那……老爷和夫人这边……”
阿殷道:“这个倒是不怕,总有法子的。”穆阳侯才是心头大患,如今穆阳侯的事情一了,其余事情也简单得多了。
姜璇也高兴起来。
“我今晚多绣点帕子,补贴家用后再藏点私房钱,核雕我也能雕一些,虽然雕得不及姐姐,但托范小郎卖应该也能得点银钱。我和姐姐一起挣私房钱!”
阿殷含笑点头。
夜里姐妹俩点着两盏铜灯,在同个方桌上,你一头,我一头的,时不时说个笑,倒也其乐融融。
次日一早,姜璇先托人给范好核带了口信,随后再揣着这些时日以来绣的花样去华绸商铺。华绸商铺的大掌柜格外喜欢姜璇的刺绣,她绣的花样特别细腻,很合大掌柜的心意。
所以一来二往的,姜璇一旦绣了新的花样便会去华绸商铺。
若华绸商铺不要了,她才会另择商铺。
商铺里的小厮见着了姜璇,很是熟络地与姜璇打了招呼,立马将姜璇迎进铺里。按照以往的惯例,等她坐上小半个时辰,忙得脚不沾地的大掌柜便会出现了,看好了绣样,一手给钱一手给绣样,也算爽快。
姜璇算好了时间,便在里头想着等会拿了钱去糕点铺里给姐姐买点枸杞糕。核雕比刺绣还要累眼,姐姐往往桌前一坐,就不爱喝水,买点甜的,女儿家家喜欢的,姐姐才会多吃几个。
姜璇盘算着,正想着买完枸杞糕还要买什么时,大掌柜进来了。
姜璇有点惊讶。
她板凳都没坐热呢。
“大掌柜早上好,”她起身打招呼,笑问:“今日大掌柜不忙?”
大掌柜是个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姜璇一眼,也笑道:“核雕兴盛后,恭城来往的人渐多,生意有哪天是不忙的?再忙也不能怠慢了姜姑娘。前头你送来的绣样卖得不错,我们这儿的绣娘也有绣得跟你的差不多,可偏偏缺了分细腻,有些顾客眼尖,瞅一眼便发现不对了,都指明要姜姑娘你亲自绣的。姜姑娘可真是我们华绸商铺的福星,”说着,大掌柜眼中又多了几分笑意,“这回可是带了什么新花样?”
姜璇连忙拿了出来。
“都是我最近绣的,若大掌柜不嫌弃,我还绣了些帕子。”
大掌柜仔细瞧了瞧,又道:“帕子?让我瞧瞧。”
姜璇这才把之前绣的帕子拿了出来,她绣得不多,本来也是只是兴致来了才绣在帕子上的。华绸商铺有自己供应的布料,向来是不爱收这些的。
岂料大掌柜认真地看了又看,道:“姜姑娘的绣工比以前更加细腻了,针脚绵密,我们商铺的绣娘若看了怕是自愧不如。这样吧,你今日带来的绣样和帕子我都要了。”大掌柜唤了小厮过来,给姜璇结钱。
看到二两银子时,姜璇惊诧地道:“二……二两银子?”
大掌柜和蔼地道:“先前姜姑娘的绣样卖得太好,其中一两银子算是给姑娘的分红,剩下的一两银子是今日的酬劳还有新的定金,我很喜欢你今日送来的帕子,麻烦姑娘再给我绣多几条。”
姜璇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向大掌柜道了谢,表示一定会好好绣,不负大掌柜的期待。
以前她来华绸商铺,最多也只拿过二十文钱,二两银子搁在之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她喜滋滋地去糕点铺买了绿豆糕,又买了红豆糕,还买了上好的枸杞糕,见银钱尚多,又拐去脂粉铺里买了胭脂水粉。
女儿家这个年龄都爱美,见到胭脂水粉都移不开目光。
买完后,姜璇碰上了范好核。
姜璇问:“你怎么在这里?小郎可有收到我的口信?”
范好核道:“什么口信?”
姜璇道:“我今早托人去核雕镇给你带了个口信,我姐姐有变故,不能去蜀州了,这段时日麻烦你了。”她想起姐姐说的话,又拿出十文钱给范好核。
范好核没收,只道:“我一大早就来了恭城,怕是与送口信的人错开了。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之前托我卖的核雕,全都卖光了!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说着,范好核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钱囊。
姜璇掂了掂,略重。
范好核说:“有三两银子。”说着,又喜上眉梢地道:“姜姑娘就不必跟我客气了,也是托你们俩的福,我那摊档的生意现在才越来越好。阿殷姑娘不去蜀州也好,我那日回去后想了想,也觉得阿殷姑娘那么好,嫁给老翁实在可惜。这不,今早就有人来找我,指名让阿殷姑娘雕核,要十串十八罗汉核雕念珠,一串愿意付二十两银子呢。”
姜璇的心肝噗咚噗咚地乱跳。
二十两银子,十串,那……那是两百两银子!
老天爷!
姜璇腿肚儿在打颤,她道:“我……我现在马上回去告诉姐姐!辛苦范小郎了!”
姜璇整个人飘飘然地回了殷家。
与阿殷一说,阿殷却没姜璇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姜璇见状,也冷静了下来,问:“姐姐可有什么不妥?”阿殷摇首,问道:“范小郎可有说这桩买卖的买主是何人?”
姜璇一拍脑袋:“我一听两百两,整个人太高兴了,一时间也没问。”
阿殷说:“此事不急,待与范小郎约个时间,再仔细问问。”
姜璇道:“范小郎如今还在恭城里呢。”她正想说择日不如撞日,抬首一望,外头天色都黑了。听到两百两银子,实在太高兴了,连时间都忘了。
阿殷道:“明日吧。”
姜璇又美滋滋地说道:“老天爷开始眷顾我们了。今日华绸商铺的大掌柜把我所有的绣样都买了,还跟我订了绣帕!连范小郎那边的核雕都卖光了!姐姐,我们这是不是苦尽甘来?”
“嗯,待明日我见了范小郎,仔细问了再决定接不接这桩买卖。毕竟两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若是做得不好,怕会砸自己的脚。”
姜璇道:“不管姐姐接不接,今日我挣了五两银子呢!啊,对了,我还给姐姐买了糕点!是枸杞糕,还有红豆糕绿豆糕,我去拿盘子装上。”她边装边道:“姐姐,我还买了胭脂水粉呢,掌柜说是百越那边新产的荔枝红,薄薄擦上一层,跟仙女下凡似的……”
姜璇说得高兴,阿殷也听着,不愿扰了她的兴致。
好事接踵而来,的确是喜事。
可好事太多了,却让人心不踏实。
翌日,阿殷找到了范好核,仔细一问,说是买家是江南一带的富商。
江南商业繁华,富商汇聚,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
阿殷说道:“江南虽富庶,但两百两银子是极大的数目。有这笔钱,亦能找个名家精雕细琢,怎会找上我?”
范好核说:“这个阿殷姑娘你大可放心,我起初听到时也疑心对方是骗子,但仔细一问,对方说是那一日阿殷姑娘你与洛娇斗核时,他全程看在眼底,觉得阿殷姑娘您手速快,他这十八罗汉核雕念珠要得急,而市面上的又不符合他的心意。所以这一回才找上了你,说是你若愿意接下这桩买卖,便先给二十两的定金,待第一串十八罗汉核雕念珠出来后,若他尚满意再让姑娘您雕剩下的九串。不过,对方要得急,十串十八罗汉核雕念珠,希望能在二十天之内完成。”
一顿,范好核又道:“对方很有诚意,先给二十两订金,出手很是阔绰。买卖买卖,最担心的不是不给钱么?银钱都撂下了,断不会是骗子。”
阿殷听了,也觉得这桩买卖划算。
两百两的一桩买卖,待事成后,必定更多人知道她元公之徒的名字。
且此时不能嫁老翁远离恭城,多点银钱傍身总归是好事。
她道:“劳烦范小郎了,上回蜀州一事也给你添了麻烦,我备了小小薄礼,还请你一定要收下,是我的一点心意。”她伸出手,掌心上是一个木匣子。
她道:“我妹妹说你不愿收钱,我便想着投其所好。这是我年初雕刻的持珠弥勒核雕,愿你事事称心如意。”
范好核打开一看。
玉石为底托,一个持珠弥勒核雕笑口大开,我佛慈悲。
范好核连忙道谢,真心真意地收下了,心中暗忖以后替阿殷姑娘办事定要更加尽心尽力,方不辜负她对他的信任。
与范好核告辞后,阿殷拐小路走回家。
自从上次在巷子口遇上言深后,阿殷便有了心理阴影,生怕哪天冷不丁的又见到言深,不苟言笑地请她去见穆阳侯。那位贵人的脾性实在难以捉摸,接触了三次,每次回来都令她心有余悸。
然而,这一回连家中后门也让阿殷有心理阴影了。
她疾步走回去时,碰见了一个面生的小厮。
“殷姑娘,我家郎君要见你。”小厮语气很生硬。
阿殷满头雾水,怎地人人都想见她?便问:“你家郎君是何人?”
小厮道:“你见了便知道。”
阿殷恼了,道:“不管你家郎君是何人,要想见人便递帖上门。你郎君这般做派,是请人还是掳人?”阿殷的语气也不太客气,眼角一扫,倒有一两分穆阳侯的气势。
小厮被唬住了,不自觉地移开目光,有几分做小伏低的姿态。
也是此时,黑暗中忽然走出一道身影。
却见那人穿着青白圆领锦袍,浓眉俊目,向阿殷微微颔首,一脸温和地道:“是我家仆役唐突了姑娘,是在下管教无方。还不向殷姑娘赔罪?”
郎君发号施令,小厮当即赔了个不是。
阿殷神色缓和下来,道:“不知洛大人找民女是因何事?”
洛原笑了:“舍妹道殷姑娘冰雪聪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我并未着官服,殷姑娘唤我一声洛郎便可。”
……洛郎?
阿殷道:“官民有别,阿殷不敢逾矩。”
“殷姑娘不必客气,再怎么说殷姑娘也是舍妹的救命恩人,亦是我洛家的恩人,担得起这一声洛郎。今日我是专程来感谢殷姑娘的。多得殷姑娘出手,舍妹方能免去性命之忧,大恩大德我们洛家谨记心中。在下也从舍妹口中知道殷姑娘乃核雕技者,雕得一手好核雕,十八罗汉的六刀绝活更是惊艳了众人……”他递出一张请帖,纯黑的底,十分罕见,“在下有幸得王相赏识方有今日,核雕技者不分男女,有能者居之。为了让更多核雕技者出人头地,我准备在恭城举办了一场斗核大会,时间是六月初一。”
阿殷回去后打开了这张请帖。
果真是斗核大会的邀请帖,里面还详细写了大会规则,以及胜者能得五十两白银。
姜璇问:“姐姐要去吗?六月初一,还有一个半月。不过听姐姐这么一说,洛大人倒像是个好人,一点儿也不像他妹妹那么嚣张跋扈,像是个谦谦君子呢。”
阿殷让姜璇收好了这张邀请帖,说:“还有一个半月,不着急,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十八罗汉核雕念珠的买卖做好。”
两日后,阿殷雕刻好了第一串十八罗汉核雕念珠,让范好核交给了那位江南富商。那位富商很是满意,当即又给了一半的银钱,让阿殷完成剩下的九串念珠。
阿殷费心费力,在第十九天的时候提前完成了。
她打磨抛光完毕,仔仔细细地检查,确定一丝瑕疵也没有后,方收进匣子里,准备明天让范好核送过去。她打了个哈欠,外头漆黑安静,夏蝉叫得正欢,再看一眼漏壶,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她回到床榻时,发现姜璇居然还没睡,靠在墙壁上绣着帕子,另一头放着铜灯。
“姐姐,你要歇了吗?”
阿殷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顿了下,她又无奈地道:“仔细烧了床榻,姐姐说了几回,铜灯莫要放在榻上,容易烧上床幔。”
姜璇道:“我想着在榻上绣帕子,乏了一吹铜灯倒头便能歇了。我晓得姐姐没睡,才敢放在榻上的!”
阿殷边上榻边道:“以后可不许了。”
姜璇连忙应声。
阿殷探头望去,姜璇又喜滋滋地道:“姐姐你瞧,华绸商铺的大掌柜前几天说我帕子卖得特别好呢,每日都有人来买。前日大掌柜又给了我定金,说让我再绣一批新的。”
阿殷拿起竹篮里的一条绣帕。
是样式十分简单的帕子,白底黄花。
“大掌柜说我的针脚特别细腻,顾客都觉得好。大掌柜大概觉得我的绣帕卖得好,这二十天里每次过去华绸商铺,大掌柜都给了我分红,加起来也有七八两银子了。姐姐,我觉得我们之前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只有挨得住苦,老天爷见着了,才会给你尝到甜滋味。”
她又笑眯眯地对阿殷道:“以后我绣多点帕子,姐姐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知妹妹心疼自己,阿殷坦然接受,说:“好。”
“姐姐早点歇了吧,我再绣多几条帕子也歇了,明日要送去华绸商铺呢。”
到了第二天,阿殷先将匣子给了范好核,随后又去了一间茶肆。怕被人认出,阿殷今日特地带了帷帽。茶肆里人不少,阿殷要了一个雅间。
雅间的窗户一推开,对面就是华绸商铺。
没一会,她看见阿璇进了华绸商铺,不到一刻钟,她又像是一只欢快的鸟儿离开了华绸商铺。
阿殷又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在华绸商铺人流较少时,她离开了茶肆。
她走进商铺。
她慢条斯理地看着陈设在柜台上的布料,慢慢地依次扫过。华绸商铺种类繁多,从最基本的布料,到成衣,连帕子罗袜都有卖。
她看得久了,也有小厮过来。
“姑娘想找些什么?”
阿殷问:“你们这儿有卖帕子吗?”
小厮道:“有的有的,我们这儿帕子样式也多,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
阿殷说:“要白底黄花的,绣工细腻一些的。”
小厮道:“姑娘这不是说笑吗?这样的帕子绣起来简单,自己在家中绣不也一样么?要不姑娘瞧瞧我们这里的其他帕子,苏绣蜀绣都有,也有十分细腻的绣工。”
阿殷摇摇头,转身走出华绸商铺。
她抬头望天,透过帷帽上的薄纱,日头依旧刺眼,可心却一点一点地在颤抖。
两个月前的今天,她被请去天陵客栈,为穆阳侯侍疾。
他道若她不愿,便不再找她,可如今却是要逼得她主动上门。
这等手段,好生厉害!
阿殷闭目站在华绸商铺的门口,硬是驻足了半刻钟的时间。
直到来来往往的人渐多,帷帽下的阿殷方睁开双眼。
此时她的表情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她雇了头驴子,慢悠悠地骑出恭城,穿过一片寂静的树林,到达苍山。前面不远是祖父留给她的核屋,但今天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那里。
茂盛的枝叶遮挡住了零零落落的阳光,明明正是晌午,可几里荒坟,仍然阴凉渗人。
她拉住驴子,摘下帷帽,朗声道:“阁下鬼鬼祟祟地跟了我一路,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落时,恰逢有风拂来,随着一阵衣袂窸窣声,一抹玄色人影出现在阿殷的身后。阿殷不曾害怕,也不曾恐惧,就那般岿然不动地站着,声音清丽。
“既已现身,何不站在我身前?”
她也不转身,瘦弱的背影此时看起来如同清风明月般光明磊落,倒是令一直跟着阿殷的陈豆有负罪之感,像是枉作了小人。他走到阿殷身前,施礼道:“殷姑娘。”
阿殷看了他一眼,没有惊讶,只道:“果真是你。”
她又问:“你从何时开始跟着我?”
“两月前。”
阿殷叹了声,那位贵人还道李负城府深,天下乌鸦一般黑,居然从两月前就开始算计她,他才是当之无愧的有心机有城府。她问道:“侯爷在何处下榻,麻烦郎君带路。”
沈长堂此回如此招摇地来了恭城,自然不会再住在天陵客栈。谢县令没接待过侯爷身份的贵人,想破了脑袋,费尽了心思,才在恭城郊外寻着一座清静的山庄,幸好有些交情,与山庄的主人商量了一番,恭恭敬敬地将穆阳侯迎了进去。
谢县令不知这位穆阳侯来恭城作甚,当然也不敢问,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同时遣了人送信绥州,向太守李负询问。李负知晓后,生怕这尊罗刹又折回绥州,害他成日心惊胆战,故作高深地回了话,让谢县令好生侍候着,不得出差池。
谢县令并不知绥州的事情,得了李负的回话后,侍候得愈发勤快了,隔三差五便来山庄报道。
之前谢少怀成亲,穆阳侯送了贺礼,原先谢县令还以为穆阳侯相中了他儿子的品行,岂料之后二十多日都不曾有水花,令谢县令委实摸不着头脑。不过每回过来山庄的时候,必定会带上谢少怀。
山庄地势高,虽入了夏,但也清清凉凉的,穿堂风吹来,浑身的暑气都消了。
谢少怀说:“这儿真凉快,比府里清爽多了。”
谢县令瞥了眼前方带路的小童,道:“有侯爷镇着,连日头也不敢放肆。”
谢少怀明白自家父亲拍马屁的心思,也跟着附和了声。
与洛娇成婚已有二十多日,谢少怀是真真后悔极了。那就是一个泼妇!断指泼妇!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阿殷!他的阿殷温柔可人,就像是一朵解语花。若不是碍着洛家的面子,碍着父亲的前程,昨天夜里洛娇蛮不讲理时他一定狠狠教训她。别以为有个功曹当兄长有多了不起,若不是他,穆阳侯又岂会来观礼?放眼整个绥州,哪人能有如此殊荣?她兄长也不过是个匠人,得了王相当靠山才有今日,他是读书人,若能得穆阳侯赏识,前途定不可估量。
思及此,谢少怀更是认真地附和。
不过,今日穆阳侯心情显然不太好,父子俩连穆阳侯的影儿都没见到,在偏厅里坐了片刻,喝了两口茶,就讪讪地出来了。下山的时候,父子俩心情也不太好,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都不说话。
谢少怀心里有点小失落,本以为贵人对他另眼相待,然而这些时日来都不曾有提拔的意向。父亲安慰他,永平多少权贵高官平日里想见这位侯爷的一面都难,愿意接见他们心里定是有些打算的,说不定说在考核他们呢。
谢少怀这么一想,也打起了精神。
先前的念想是娶阿殷,考取功名,如今的念想是得侯爷青睐,训洛娇,娶阿殷。
远处冷不防的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马背上的谢少怀登时坐直了身子,喊道:“阿殷!”谢县令闻声望去,也见到前方的阿殷。这是他头一回见到阿殷,心中评头论足了一番,只觉阿殷万般不好,哪有闺阁女子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种荒凉之地,哦,听闻是个有蛮力的,难怪有恃无恐。
谢县令拉住要下马的谢少怀,不悦道:“殷氏这种人家,连我们家门槛都不配进,与她说话只会降低你的身份。”
谢少怀想说阿殷是个很好的姑娘,除了家世之外,她比洛娇要好上千百倍,可当着父亲的面终究不敢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殷消失在树林间,宛若一场旧梦。
谢县令哼了声,道:“难怪你母亲不喜她,这种姑娘出现在这里也不知要做什么勾当。”
阿殷从陈豆口中得知穆阳侯住在恭城郊外的一处山庄后,便嘱咐了陈豆待她绕小路过去。因山庄不小,原先里头住了一大户人家,那位侯爷住进来想来也不可能将一家子赶出去,定是圈了一块地方的。
阿殷不想别人见到她,未料却碰上谢少怀。
幸好陈豆敏捷,先行告诉阿殷,便退避到一旁,没让谢家父子瞧见。阿殷本来也想避开的,但谢少怀眼尖,她没来得及动便听到他的声音,索性当作自己没瞧见,慢慢地走进林子里,待他们走远了,才与陈豆出来。
阿殷驻足望了会,才与陈豆继续往山庄走去。
不一会,便到了山庄。
有小童前来,带阿殷前去沐汤。侍候的丫环还是上回的那个目不能视物的翠玉。翠玉替阿殷换上雪白的宽袍大袖时,笑吟吟地道:“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以往侍疾的人出来后都要养上半个月的伤呢。”
阿殷一听,便知她误会了。
他们家的那位侯爷对别人用真鞭,对她可不用。
她平静地道:“我自己来。”倒也不像上回那么拘谨,小童捧了小银盆过来让阿殷盥洗,阿殷也落落大方地照做。之后,小童带着阿殷走过穿山游廊,到达一处院落。
小童侧身,道:“姑娘请。”
阿殷抬首望了眼天,日头正好,岂料进了屋,却与上回一样,漆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外头的日光竟半点也进不来。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感。
她能清楚地听到穆阳侯的呼吸声,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
“过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伴随着一丝压抑。
她看不见周围有什么,只能慢慢地摸黑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的,大约是走得慢了,那道像是萦绕在她身边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没等她站稳,已有一道灼热的手臂箍紧她的腰肢。
喷薄而来的热气缠上她的耳尖,背后同是热得发烫的身体。
“本侯没有逼你。”
阿殷只道:“侯爷手段高明。”即便做了心理准备,可心里到底还是不甘心,说出来的话语气里忍不住有一丝愤懑和不平。落在沈长堂此时的耳里,却觉得此话无端可爱得很。
他不以为意地道:“是么?”
阿殷咬牙切齿,只觉沈长堂简直比洛娇还要可恶,得了便宜还嚣张得很。偏偏别人就是有这个本钱,再嚣张再可恶她也只能认了。她深吸一口气,冷不防的,唇上探来两根手指头,带着微凉的寒意。
“不许咬。”
好生霸道!连自己的唇不让咬了!
她下意识地咬得更紧。
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柔软的触感令沈长堂觉得如此新鲜,甚至有些爱不释手,轻轻地一点,滑过唇心,碰触到坚硬的牙齿,指尖上微微带了湿润。
阿殷害臊极了,侍疾便侍疾,哪有人这样玩弄的!
她一恼,也许是黑暗中蒙蔽了她的理智,她忘记身后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头。继第一回留下的脚印后,再度留下一个牙齿印。
“下次还敢不敢?”
阿殷浑身力气渐失,软在他的怀里。
“……恳请侯爷收回成命。”
事后,阿殷匍匐在地,雪白的广袖铺开,白色的绸缎像是盛开的白玉兰,中间还有一缕一缕漆黑的花蕊。遮光的木板子早已从窗沿撤下,漫天的阳光铺洒进来,白衫黑发,还有她耳垂上有因侍疾未曾来得及褪去的红晕,叫沈长堂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她红晕散去时,他方回神,长长地“哦”了声,问:“若你不愿,便不再找你?”
他明知不是此事!阿殷心想这位侯爷怎地这般胡搅蛮缠,她为何来这里,他是心知肚明的,非得逼她亲口说出来才成吗?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这屋檐还是镶金的!她道:“华绸商铺,还有江南富商……皆请侯爷收回成命。”
她原本就觉得不对劲,有时候好事太多,多了便不是巧合。
是她道行太浅,未能第一时刻发现。
他们奉命行事,对她们姐妹俩特殊照顾,能做到那个份上的都是人精,顺藤摸瓜一探,不用多久便知上头护着她们姐妹俩的人是永平的穆阳侯,她今日若不来,再过些时日,恭城上下都知她是打上穆阳侯印记的人。
她不想依附其他人,可到头来也只剩去永平给穆阳侯侍疾的这一条路,下场跟以前直接答应去永平没有俩样。
此时的风光,以后的风光,凭的都是穆阳侯的一念之间。
他喜,是天堂;他怒,是地狱。
这样的她,与以色侍人又何区别?搁在别人后宅里,无非是多个会雕核的传言,平添闺房情趣罢了。
屋里的地板都铺了波斯地毯,色泽艳丽,头碰着地毯,柔柔软软的,像是有羽毛挠着额头。
她将头垂得更低。
“阿殷愿为侯爷侍疾,只求侯爷不带阿殷去永平。”
侍疾她不愿,去永平她更不愿。可是在强权之下,似乎也别无他法,只能暂且先退一步,且将穆阳侯当作垂死之人,需她的唾液方能解救,如此一想,倒也不害臊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么做,老天爷看在眼里,迟早有一日会恶惩穆阳……阿殷打了个激灵,几乎将整个头颅埋在了羊毛上。
……幸好穆阳侯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窥测她的内心。
沈长堂自是不知阿殷在想什么,他盯着她埋得越来越低的头颅,道:“本侯不会一直留在恭城。”
阿殷说:“侯爷需要阿殷侍疾时,不管风雨,不管劳顿,阿殷义无反顾。”她嗫嚅了下,说:“我生性胆小,且怕惹事,此生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偏安一隅。”
换做大白话来说,便是在外不愿与穆阳侯三字牵扯上任何关系。
“你抬起头来。”
阿殷颤颤巍巍地抬首,连眼睫都在轻颤。
沈长堂道:“你当真这么怕我?”
阿殷这回老实地道:“是。”
“罢了,本侯也没你想得那么恶劣,干不出强抢民女的事情。你若真要这般,本侯遂了你的愿又如何?以后陈豆跟在你身边,本侯需要你时会让陈豆接你。你不愿与我扯上关系……”轻声一叹,叹出了几分惆怅,“也遂了你的意思。至于华绸商铺与江南的富商,你无需担心,不会有人知道。”
穆阳侯忽然这么好说话了,阿殷有点不敢置信,以为他又想耍什么把戏。
“你要与本侯分得清清楚楚,本侯也不拦你,那些便当你侍疾的酬金。”
阿殷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从后门悄悄进去,还未走到房间时,便见房间灯火通明,隐隐还有阿璇抽泣的声音。阿殷暗自心惊,加快了脚步,走到房里时,方发现向来整洁的房间此时此刻竟一片狼藉,箱笼里的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妆匣里的核雕也被翻了出来,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
姜璇站在角落里,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
而房间的中央摆了一张竹椅,殷修文翘着二郎腿懒散地坐着,面色沉沉。
“舍得回来了,跪下。”
阿殷不知发生了何事,阿璇张嘴,又被殷修文斥责:“你是我殷家的贵客,怠慢不得,你出去等着。今日我要闭门训女。”
姜璇看看阿殷。
阿殷示意她先出去,姜璇这才走了出去,也不敢关了屋门,留了一条缝。
待屋里只剩父女俩人时,阿殷方跪下来,轻声道:“女儿斗胆问父亲,不知女儿做错了何事?不管女儿做错了什么事,还请父亲息怒,父亲教训阿殷,阿殷定当谨记心中,只盼父亲莫要气坏身体。”
阿殷说话轻轻柔柔,任凭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上几分,可殷修文一听,火气却更大了。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姑娘家不像姑娘家,难怪谢家要退亲!这样的语气从哪里学的?在外面和什么人打了交道?你祖父在世时,我没管你,现在你祖父去世了,我再不管你,你是不是能骑到我头上来了?”黑底云靴一踢,撕成七八份的纯黑请帖出现在阿殷的面前,“别以为洛功曹因核雕得了王相赏识,你也能西施效颦。你真以为洛功曹仅仅因为雕核了得才被王相赏识?你们这些妇道人家脑子简单,你也别以为你识得几个字尾巴就翘到天边了,洛家有钱打点才有今天。你一个姑娘雕什么核,还不如在闺阁里绣花补贴家用。洛功曹给你请帖,你还真当自己有几分能耐?那是看在你救了他妹妹的份上!你要真去了,那就是丢我们殷家的脸面,会害得浩哥儿在寿全学堂抬不起头来。”
阿殷总算明白自己父亲的怒气从何而来,她也不去纠正他的成语用错,她只知如今她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听,只会一味地认为她是错的,索性顺着他的话,说:“女儿知错。”
“你这个模样哪里像真的知错?你娘没教好你,二十年了,教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云靴一翘一翘的,殷修文继续熟络。阿殷左耳听右耳出,微垂的眼睛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蓦然,她整个人一僵。
她的妆匣装满了核雕,此时不仅仅散落了一地,还有几个被踩得包浆都掉落了,有几个她平日里时常盘完的弥勒手中佛珠已然不成原形。
她的手在颤抖,被气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直接想一跃而起,做一些违反孝道之事。
可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这是她父亲,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终于,殷修文离开了。
姜璇进了来,扶起地上的阿殷。阿殷几乎同时就踉跄地扑到梳妆台前,拾起满地的核雕。她数了数,还差最重要的十二个,一急,眼泪都红了。
姜璇连忙从衣衫里取出十二个核雕,道:“我怕老爷全都毁了,将祖父留给姐姐的核雕悄悄藏起来。”
阿殷一看,眼泪却是掉了下来。
若祖父留给她的核雕没了,还不如割她心头肉。
姜璇见阿殷如此,眼泪也跟着掉,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我前阵子挣了点银子,买了新的胭脂。今天从华绸商铺回来的时候遇上了老爷。老爷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我换了胭脂,立马问我钱哪里来的,还把大掌柜给我的银子拿走了。然后老爷出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又问姐姐你去哪儿了。我便说姐姐身子不好去找大夫了……”说到此处,姜璇吸吸鼻子:“后来不知怎么的,老爷便问绣帕子能挣多少,我说了以前的数目。老爷不信硬闯进来,翻遍整个房间,把放在衣服夹层的五两银子也取走了,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了洛大人给的请帖。”
她擦干眼泪,小声地道:“幸好姐姐有防备,把大数目都藏在苍山脚下了。”此刻,姜璇总算明白姐姐之前为何想嫁重病老翁了,老翁年事已高,又不能动,等人送终了便再也没人这样对她们了。
“妹妹别哭,父亲拿走的银子姐姐给回你,以后屋里不能藏钱,一两银子也不行。”
阿殷已经冷静下来,道:“我明日把核雕也藏到核屋里。”
姜璇道:“可是老爷不是不许姐姐出门么?”
“我若真想出去,家里又有谁能拦得了我?”夜半时分,阿殷本就气结,又因胸痛难耐,辗转反侧都难以歇下。她越想便越恼,真真觉得委屈极了,核雕是她的心肝!是她的心血!每一个核雕都值得被珍重,可如今却因为她的疏忽,或残或毁,真真心痛之极。
第二天一早,姜璇真怕阿殷又被殷父责骂,说是替她去放核雕。
阿殷最是宝贝祖父留给她的核雕,不愿假手于人,坚持要自己去。姜璇无奈,只好劝阿殷在殷修文离开家后再出去。这段时日殷修文一出门,往往宵禁时才回来,或是干脆不回,宿在外头。若做得隐秘些,家中冬云忙着侍候夫人和两位姨娘,仆役又忙着照看浩哥儿,秦翁又只守着前门,从后门出去的话,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阿殷答应了。
等殷修文前脚一离开,阿殷后脚就出去。
约摸老天爷也心疼阿殷,她出去没多久便下了倾盆大雨。乌云沉沉,时而有雷霆,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阿殷带着帷帽,站在屋檐下避雨。
今日天气本就不好,街上行人少,避雨的人也不多,稀稀疏疏的没几个。
对面有个卖粥的棚子,老板是中年人,忙着拿锅盖遮住热腾腾的汤粥,他身边有一双孪生儿女,都是十二十三的年纪,互相帮着忙,很快就把桌桌椅椅都收了进来,父亲舀上两碗粥,坐在边上慈爱地看着儿女。
阿殷心底有些羡慕。
她也知人各有命,羡慕归羡慕,不愿强求。
一辆马车经过,挡住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阿殷看了会,马车竟然停下不走了,她以为大雨天的有人想喝粥,也没在意。未料等了会,马车里没人下来,就硬生生地停在那儿。
阿殷顿觉古怪。
帷帽被大雨泼出的雨丝打得有点儿湿,不太看得清,单手挑开纱帘,驭夫的声音从厚重的蓑衣传出。
“姑娘,去哪儿?我们郎主送你一程。”
阿殷认出这个声音,下意识地往周围一看,方才避雨的几个人都已经离去,只剩她一人。马车停在这里太久,有点突兀,不上的话,怕会引人注目,她咬咬牙,登上马车。
马车宽敞,足足能容下五六人。
她坐在角落里,摘了帷帽,正想施礼,沈长堂淡道:“不必多礼了。”说着,眼角微提,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经过前几次,阿殷都晓得这位侯爷不是发病时绝对不会轻薄她的,心中倒没那么警惕。
不过一见着他,她又忍不住忆起前几回的经历,贵人的唇舌又热又软,勾过来时,别有一番缠绵的滋味。这般一想,难免有点儿局促,垂了眼,轻声道:“多谢侯爷送我一程。”
“去哪儿?”
“苍山。”
“哦?你祖父留给你的屋子?”
阿殷道:“是。”她已习惯了这位贵人的无所不知,此刻他说出些什么殷家的秘密,她也不会出奇。一说完,阿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里去苍山还有一段距离,又因瓢泼大雨,马车行得比平时慢上几分。阿殷心底有点尴尬,她与穆阳侯之间的单独相处,似乎都在亲嘴。
这般一想,她愈发局促,袖下的五指慢慢地捏紧。
阿殷的小动作,沈长堂皆看在眼底。
她的眼皮儿今日有些肿,未施粉黛的脸颊略显苍白,鼻尖约摸因为紧张冒出了一滴汗珠,滑落时,滚过唇瓣,掉落在袄衣上。沈长堂是尝过那唇瓣的滋味,没由来邪火攻心,身体微微发热。
他这怪疾有一处不好,平日清心寡欲便两月发作一次,一旦产生了邪火便能随时随地发作。
他移开目光,压下邪火。
“你为何想嫁去蜀州?”
问题来得突然,阿殷愣了会,才说:“幼时曾读李太白的诗词,尤其向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蜀山风光,想必是奇山险景,巍峨壮丽,是以心生神往。”
“是么?”他道:“姑娘家大多喜爱秀丽山河,独你一人喜爱李太白也觉险境连连的蜀山,然蜀山虽难,但也言之过矣。”
阿殷说:“侯爷心有锦绣河山,见多识广,蜀山之难于侯爷而言自是小事一桩。”
沈长堂淡道:“你心有猛虎,却不知书中所言不能尽信。孔仲尼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大兴王朝亦推崇这般孝道,然父食尔骨,母饮尔血,也天经地义尔?”
阿殷听罢,好生震惊。
大兴王朝推崇至尊孝道,父母所言,必要从之,否则论为不孝。是以阿殷怎么想也逃不出孝道的束缚,只敢阳奉阴违,远远逃脱了事,眼不见心不烦。她原以为自己已够大逆不道,可眼前的穆阳侯更是语出惊人。
她忍不住靠近他,道:“侯爷见解新矣,阿殷愿洗耳恭听。”
一双小巧的耳尖微动,像是林间的雪兔。
他眼底没由来含了笑意,说:“逃者心虚,始终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何不令人惧怕你,仰你鼻息?”
阿殷眼睛微亮,猛然间只觉醍醐灌顶。
外头大雨渐停,驭夫拉起马缰,长道一声“吁”,恭敬地道:“郎主,苍山已到。”
阿殷万分感激,头一回觉得沈长堂变得可敬起来,忙不迭地伏地行礼拜谢。得了沈长堂的首肯,她方高高兴兴地下了车,将祖父留给她的核雕仔细藏好。
离开核屋时,外头竟然还停着穆阳侯的马车,且难得是的那位不喜泥泞的侯爷居然下了马车。
驭夫不知去了哪儿,剩下沈长堂倚靠着车壁。
有风拂来,吹起他织金墨蓝的圆领衣袍,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无端有几分妖艳。
她愣愣地道:“候……侯爷?”
“过来。”
她不疑有他,走了过去,约摸只剩三四步的距离时,沈长堂忽然动了,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他的鼻尖已经抵上她光滑洁白的额头,喷薄出灼热的气息。
“闭眼。”
威仪十足。
她听话地合眼,唇上贴来一道温热,细微的呢喃声响起。
“……果然还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