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差阳错

传闻穆阳侯随身携带一鞭,名为饮血鞭,不管何等身份,脾气上来时先抽了再说。

正值早春时节,恭城的桃园结了新果,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挂在树枝上,翠盈盈的,像极了圆润的小碧玉。地上还有未枯萎的桃花花瓣,粉白粉白的,宛如豆蔻少女脸颊上的胭脂。

一双棉鞋踏过花瓣,杏色绣海棠花的裙裾轻轻扬起。

是一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姑娘,两道柳叶眉弯起,黑漆漆的瞳眸漾开一抹娇羞。她忽然停下脚步,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随后又轻抚乌发上的发簪,生怕有一丝凌乱。

姜璇低笑出声:“即便西施在世,见着阿殷姐姐,也只能自惭形秽。”

阿殷嗔她一眼,佯作恼怒地捶她一下,说:“就懂得笑话我!”

姜璇眺望远处,只说:“是妹妹的错,妹妹自罚在此处替姐姐把风,好让姐姐与谢郎叙旧。”叙旧两字话音拖得老长,颇有调侃之意。

阿殷哪会听不出,只是此时时间紧迫,她又嗔她一眼,方提起裙裾匆匆走入桃园深处。

“阿殷!”

不远处的青年眼睛倏然一亮,三步当两步便行到阿殷身前,俊朗的眉目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说不出的欢喜。阿殷抿唇笑道:“傻呆子!”

谢少怀被她这么一唤,跟着傻笑:“嗯。”

五年前第一眼见到她,他便像是着了她的魔,美人如云,可他只想娶她。

“阿殷,我母亲终于松口了,明日便遣媒人去殷家提亲。”

阿殷闻言,不由一喜,道:“当真松口了?”

她家只是小门小户,家中有点积蓄,还是当年殷家祖父行商得来的,而谢郎却是恭城县令嫡幼子,正所谓士农工商,她又是万般不愿做妾的,因此两人虽情投意合,但直到阿殷长成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婚事仍然迟迟未定。

谢少怀颔首,说:“等提亲后,我便立马求母亲挑个好日子,迎娶你过门。我们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阿殷眉开眼笑,说:“瞧你猴急的。”

他握住她的手,不愿松开。

“阿殷是少怀心中的朱砂痣,少怀哪能不急?”

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直到姜璇忍不住前来催促时,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谢少怀目送阿殷离去,目光痴痴,仿佛无论如何都看不够。待阿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后,他方惆怅地叹了声。

他母亲之言历历在耳。

“……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那殷氏也不想想自己是何等身份?嫁入我们家做妾已经是抬举了她,还妄想当正妻?儿啊,她若真想进我们谢家的门,真心想嫁给你,当妾她怎会不愿?唉,别跪了,起来起来,娘怕了你……这样吧,正妻是不可能的,但以正妻之礼迎娶过门却也不是不行,你是我们谢家的嫡子,正妻之位自是不能给殷氏。殷氏的母亲倒是明理之人,我已遣人指点了她母亲。你瞧瞧,她女儿都是大姑娘了,有人娶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何况还是我们这等人家。你听娘说,等她入门后,生米煮成熟饭了,她想反悔也不成。”

他喃喃自语:“但愿阿殷别恼了我。”

桃园位于桃山。

桃山以前唤作恭山,后来被绥州上官家买下后,改了名儿,才唤作桃山。阿殷自小随祖父出来野惯了,对这座桃山格外熟悉,知道许多小径小道,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园的几位小厮,与姜璇一道下了山。

天色将黑,阿殷却走得不快。

姜璇说:“姐姐,再不走快一些,恐怕夫人会不高兴。”

阿殷仿若未闻,似是陷入沉思。

姜璇察觉到阿殷的不妥,轻声问:“姐姐怎么了?可是与谢郎争吵了?”

阿殷回神,轻轻摇首,随后苦笑一声:“恐怕迟早也要吵了,方才谢郎字里行间颇有躲避之意,若我猜得不差,想必我与他的婚事没那么简单。”

姜璇“啊”了一声,问:“姐姐此话何解?”

阿殷道:“谢郎为人单纯,几次与我不合皆与他母亲有关,此回定是他母亲与他说了什么。这门婚事,谢郎母亲不可能这么早松口的。”

姜璇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惊诧地道:“姐姐的意思是谢郎母亲应承这门婚事了?”

阿殷摇首:“其中必有诈,只是我却有一疑惑,听谢郎语气,似是爹娘这边已经首肯,可母亲向来不愿我做小的,她不可能会应承的。”

阿殷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全黑。

殷家人口不算少,殷祖父离世后,两房分了家,大房人口多,置办了一间两进的院落,不过位置却是极偏,砖砖瓦瓦虽破旧,但在阿殷母亲秦氏的打理下,也算井井有条。

守门的老叟唤作秦翁,是秦氏的远房亲戚。

秦翁给阿殷开了门,阿殷甜甜地道了声:“多谢秦伯。”秦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姜璇问阿殷:“姐姐可是要先去夫人的屋里?”

阿殷说:“嗯,我去和母亲说一声我回来了,妹妹不必跟着我。”一顿,她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玩意,约摸有一寸大小,是个刻成猴头模样的核雕,她说:“送到浩哥儿屋里,便说我今日偶然得之,然后你仔细观察浩哥儿屋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姜璇接到掌心里,借着月光看清楚了猴头核雕。

她感慨地道:“姐姐技艺愈发精湛了,外头的都及不上姐姐的半个手指头。”

阿殷笑说:“你若勤学苦练,亦能如此。”

说罢,阿殷摆摆手,转身便往秦氏屋里走去。刚进门,秦氏便嚷道:“你这死丫头,又去哪儿野了?”

“娘,我和你提过的,昨夜梦见祖父了,今早才去给祖父上香的。”

秦氏哪会不知女儿的性子,说是给祖父上香,哪有上香到入夜才归家?不过秦氏也不点破,嚷了句便算消气,对阿殷招招手,说道:“过来,娘给你买了好东西。”

秦氏打开一个木匣子,里头有一对金簪。

“娘今日特地出去将你外祖母给的金镯子融了,找工匠做了一对金簪,等你出嫁时正好可以戴上。阿殷,这世间也只有当娘的才会对你这么好,你以后嫁人了可不能忘了娘。”

阿殷不动声色地问:“娘,可是谢家那边有动静了?”

秦氏眉开眼笑地道:“明日是个提亲的好日子。”

“娘,谢夫人真的松口了?”

秦氏眉头一横,道:“我们的阿殷万般好,要娶你回去自然是得用正妻之礼。”秦氏合上木匣子,语重心长地道:“我瞧谢家的小郎君愿意等你几年,也是个真心,阿殷,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心里有你,其实当正妻也好,妾侍也罢,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名分不同罢了。”

说起这个话茬,秦氏不由看向窗外。

不远处,二姨娘陆氏的尖细嗓门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殷修文哈哈大笑。秦氏面色阴郁,又说:“陆氏就是扫把星,打从她进了门,不仅仅克了你祖父,还害得你父亲不思进取。你若嫁了人,以后千万不得狐媚夫婿,定当贤良淑德,操持家业。”

提起陆氏,秦氏满腹埋怨,一股脑地说了半个时辰,方放了阿殷回去。

阿殷回了房。

因着父亲生性风流,除了二姨娘之外,前不久又纳了个三姨娘,二姨娘生有一子一女,如今万般得宠,与大房同挤在最里头的院落,东边是大房,西边是二房。东边有三个房间,从大到小依次分布,阿殷的房间在最尾处。

阿殷推开门,姜璇已经回来了。

姜璇是阿殷祖父的故人之子的遗孤,从小与阿殷一块成长,祖父离去后,秦氏本不大想养个闲人,多得阿殷游说,秦氏才勉强答应让姜璇留下来。

两人感情甚好,同吃同住,比亲姐妹还要亲。

“可从浩哥儿屋里发现什么了?”

浩哥儿是阿殷的二弟,今年十岁。阿殷还有个同胞亲弟,比阿殷小两岁,自小喜欢行商,四五年前便离开了家中,出去闯荡,每逢过年才会回家。

姜璇低声说:“我进屋的时候,浩哥儿正在念书,书是新的,书皮上写了寿全学堂四字。”

此话一出,阿殷登时怔住。

春寒席卷而来,她的心口似有一道细缝,冷得她浑身打颤。姜璇问:“姐姐怎地脸色如此白?”阿殷半晌才回过神,喃喃地道:“寿全学堂哪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

她定定神,又道:“时候不早了,妹妹先睡吧。”

姜璇晓得阿殷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也不多问,给阿殷沏了一壶茶,便先钻进被里。阿殷喝了口茶,热茶滑过喉咙,落入心底,可胸腔处仍然冰凉一片。

她一直知晓母亲最疼两个弟弟,她只是个女孩儿,不能替母亲在父亲面前争宠,这些她从不计较,可是她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为了浩哥儿的前程,母亲一声不吭就将她的婚事给卖了。

寿全学堂是恭城最为有名的学堂,也是出了名的门槛高。

学堂的夫子都是都城永平过来的,创办这个学堂的正是恭城的谢县令,进者需得有声望的人举荐,且一年的学费足足有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足够小家小户的半年开销,他们家不过是小家小户,多得祖父行商时留下的积蓄,才能维持如今的生活。

她低眉敛目。

过了许久,她从箱笼里抱出一个红木匣子。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六把小刀——毛锉刀、平锉刀、平锥刀、圆锥刀、尖锥刀、斜刀。

这是祖父留给她最宝贵的东西,核雕的必备器具。

她低声道:“母亲,你不疼我,我只能自己疼自己了……”

鸡还未鸣,秦氏便起了。

丫环冬云给秦氏打了水,侍候秦氏梳妆。殷家全家上下就只有一个丫环,一个杂役,还有一个看门的秦伯。秦氏对待下人不薄,体谅冬云侍候一家子辛苦,时常将多余的小物赏给冬云。

冬云为此很是感恩戴德,侍候秦氏比陆氏还要用心。

“把那对碧云簪拿出来,今日谢家来提亲,可不能丢了我们殷家的脸面。”

冬云将碧云簪比划了会,插在发髻上,说:“碧云最衬夫人的雍容,夫人戴上这对碧云簪,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秦氏人逢喜事精神爽,听得冬云此话,更是笑不拢嘴。

“这张小嘴真会说话。”手指在妆匣里挑了挑,取出一对半旧的珍珠耳环,“今日我们殷家有喜事,赏你了。”

冬云连忙谢过。

秦氏心里是实打实地欢喜。

女儿年有二十,若非她喜欢的人是谢家小郎,不论如何她也会强迫着女儿在十八之前嫁出去,邻里街坊这几年的闲言蜚语她听得耳朵都能生茧子。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谢家终于要来提亲了!

虽说当妾是有点委屈女儿,但谢家小郎真心一片,对女儿又言听计从,即便以后娶了正妻,心到底还是在女儿这边的。本来她亦是不愿女儿当妾的,但浩哥儿本该八岁就上私塾的,老爷却非得坚持浩哥儿要上最好的私塾,托人四处拜访,都不得入寿全学堂的门路。如今谢家那边开了口,既能把女儿嫁出去,又能让浩哥儿上寿全学堂,连未来几年的学费都全包了。

且那边愿以正妻之礼迎娶,仔细想来,也算给足了脸面。

辰时一过,谢家遣了当地最有名望的媒人李婆上殷家提亲。

谢夫人碍着谢少怀的恳求,在彩礼上费了一番功夫,足足十二担的箩筐,流水一般涌向殷家。李婆在门口吆喝,惹得周遭邻里频频瞩目,认出了李婆身后是谢家的总管。

殷修文与秦氏早已候着,可谓是春风满面地开了门,迎了一众人进去。

两家暗地里早已达成共识,如今请媒人过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殷修文一直盼着自己的儿子能上寿全学堂,如今美梦即将成真,与李婆还有谢总管说话时,连髭须也透露出一股子喜气。媒人说了两个迎亲日子,一个是五月,一个八月,都是难得的好时日。

殷修文没有任何犹豫便道:“五月好。”

语气里的着急令谢总管微微侧目,敛去鄙夷的目光,他淡淡地说:“我们夫人亦属意五月初八,日子已然定下,如今时候不早,我……”

倏然,一道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一抹青色人影慌慌张张地出现在大厅,姜璇哭红了双眼,脸色白得吓人:“老……老爷……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阿殷姐姐不知得什么病了,脸也不知怎么了……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

秦氏面色顿变。

殷修文几乎是瞬间便望向了谢总管。谢总管也不走了,起身温和地道:“我们谢府与周章大夫颇有交情,李婆你随殷夫人去看看,若殷姑娘有何事,我还能立马请周大夫过来一趟,以免误了病情。”

秦氏却轻拧了眉头。

这谢家总管好生圆滑,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先看看她家闺女病得如何,若是重了,这婚事说不定便暂且搁下了。秦氏正想回绝李婆,然而殷修文感激地看了谢总管一眼,道:“多谢谢总管了,李婆子,这边请。”

话已出口,秦氏只好随了夫君的意思,带着李婆去了阿殷的闺房。

一进闺房,秦氏就傻了眼。

昨天夜里还是如花似玉的女儿,不过短短一夜,脸上,脖子上,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米粒大小的红点,右脸颊还有一处拇指大小的红印,淌着血。

李婆顿时明了,一看阿殷右脸颊,不由可惜地叹了声。

长水痘可不能随便挠的,一旦抓破便会留下痕迹,殷家姑娘哪不抓,偏偏抓在如此明显的地方,好好的一张脸便这么毁了,真是可惜了这张五官精致的脸蛋。

秦氏的眼眶泛红,正要上前,阿殷捂住脸,尖着嗓子道:“不要过来。”

秦氏生怕她又抓脸,连忙道:“好好好,娘不过去,你莫要抓脸,只是水痘而已,一头半月便能消了。”阿殷说:“娘,祖父不是给我留了间屋子吗?让我去那边养病,浩哥儿还未出过水痘,免得我传染了弟弟。”

秦氏本是有几分犹豫的,但一听到浩哥儿,便道:“也好,娘请大夫过去那边,让姜璇跟着你去。”

殷祖父离去时,两房分了家,殷祖父还特地给阿殷留了一份嫁妆。二房原本是不乐意的,凭什么长孙女能得一间屋子?不过去瞧了眼屋子后,便没人再吭声。

屋子建在苍山山脚。

苍山最是荒凉,离屋子不到两里的距离挖满了荒坟,路过之人都觉阴风阵阵,莫说住在那儿了,白给也不愿要。

李婆出来后,与谢总管嘀咕了几声。谢总管便立马道:“想来是今日提亲的日子挑得不好,才令殷姑娘出了水痘。提亲讲究和和美美,如今出了这般的事,还请殷老爷允许在下回去禀报夫人,择日再来提亲。”

说着,与李婆离开得飞快。

殷修文面色不佳,看向秦氏的目光多了几分怒色。

“你怎么看女儿的?早不出迟不出,偏偏这种时候出了水痘?”

秦氏委屈得很,也恼了:“女儿出了水痘,你也不关心一下?”

殷修文这才道:“请了大夫没有?”

秦氏说:“阿殷说是要去父亲留给她的屋子里养病,我怕传给浩哥儿,答应了。”殷修文说道:“在哪养病都一样,别传给浩哥儿才是最重要,让姜璇跟着过去照顾,把水痘养好了,谢家小郎一样会娶我们家女儿。”

秦氏附和:“妾身也是这么想。”

当天,秦氏便让家里仆役去租了辆牛车,准备载着阿殷与姜璇前往苍山。秦氏倒不是很担心女儿的安危,她生的这个女儿打小就与寻常姑娘不太一样,力气特别大,八岁那年家中遭贼,阿殷靠着蛮力卸了小贼的两条胳膊,将全家都震惊了。事后问女儿,女儿也糊里糊涂的,甚至不知当时发生了何事。自此,她便晓得女儿在危急之时,有神明庇佑,能爆发与众不同的蛮力。

阿殷上车时,被秦氏裹得像是一只大粽子。

邻里街坊今日都尤其关注殷家,尤其是看到谢家带着彩礼离去时,胸口的好奇之心便收不住了。如今见着一个大姑娘上了牛车,家家户户都探长了脖子。

恰好此时,有风出来,拂开了阿殷的面纱,露出了斑斑点点的右脸颊。

秦氏“哎哟”一声,赶紧让姜璇将阿殷扶进牛车。

驭夫赶着牛,慢悠悠地赶往苍山。待牛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后,不到半个时辰,殷家大姑娘长水痘,还挠破脸的消息便席卷了整条东街。

秦氏心里苦,只能板着脸关门。

而此时此刻的阿殷却悠哉游哉地摘了面纱,好不自在地伸了个懒腰,问:“妹妹,有带吃的吗?”

姜璇叹了声,说:“姐姐这是何苦呢?”说着,把食盒里的小米糕递给阿殷。阿殷咬了口,吃得津津有味。姜璇又递上一块帕子,阿殷顺手擦了擦脸,脸上的斑斑点点,红印子,通通化为虚无,脸蛋光滑得像是剥了壳的白煮蛋。

她吃了两块小米糕,才道:“我曾和谢郎说过,若不能娶我为正妻,我们好聚好散。可他应承了我,最后却骗了我。阿璇,祖父曾告诉过我一句话,他的人生里容不下任何欺骗,我亦然。至于母亲那边,”她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背的红印,方道:“没人疼我,我便自己疼自己。”

姜璇听了,眼眶微微泛红。

“姐姐,以后我疼你。”

阿殷莞尔道:“好,我们姐妹俩互相疼,用不着其他人来心疼。”

姜璇又道:“姐姐,你真不想嫁给谢郎了吗?等你水痘好了,谢郎那般喜欢你,一定会再来上门提亲的。”

“此言差矣,谢郎最听他母亲的话,她母亲又怎会允许一个右脸破了相的姑娘嫁进谢家。且东街的邻里最是嘴碎,不用几日,整个恭城都晓得殷家的大姑娘右脸要破相了,如此爹娘也不会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妹妹,你信不信,我养病的一个月里,谢夫人必定会给谢郎张罗一门亲事?”

“姐姐聪慧,妹妹自是信的,可姐姐这招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苦恼地道:“以后没人娶姐姐,这该怎么办呢?”

阿殷说:“爹娘让我寒了心,此回能为浩哥儿上学堂和外人一起卖了我后半辈子,以后还不知能怎么卖了我,我得为自己多做打算。爹娘都不能依靠,嫁人倒是次要了,我只能依靠自己,幸好祖父还给我传了门手艺,以后不至于穷困潦倒。”

苍山与桃山只隔了条苍恭河,并不远,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殷祖父留给阿殷的屋子。阿殷对这间屋子并不陌生,祖父还在世时,经常带她来这里。

此屋非寻常屋舍,乃是殷家祖父费了一番功夫方寻得的宝地。

雕核雕核,又岂能无核?

时下人雕核大多用桃核和杏核,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桃子和杏子,去肉摘核,还需在阴凉之处自然晒干,等成了旧核方能开始雕刻。

此屋,殷家祖父取名为核屋。

阿殷大半月没来,屋里生了不少灰尘。她拿起屋舍外的扫帚开始打扫,姜璇连忙道:“姐姐,我来。”阿殷拦住她,说道:“不,我来,我需要你做其他事情。”

姜璇说:“但凭姐姐吩咐。”

阿殷说:“母亲找来的大夫应该差不多到了,以母亲平日里的习惯,请的定是东柳巷的张大夫。张大夫医术平平,是个好逸恶劳的。他大老远来到这儿,必要经过那处荒坟,你在那边等着他,随便打发了他。”

“好。”

待姜璇离开后,阿殷边扫边开始思考要如何借助祖父的手艺挣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尽管恭城只是绥州的一个小城,可因盛产桃子,引来许多商人,甚至偶尔还会有达官贵人经过此处,只为挑得好核。

阿殷是知道的,原先核雕只是一门繁复的手艺,并不为人们赏识,直到后来太祖皇帝改朝换代,因尤爱核雕,才使得民间核雕渐渐盛行,核雕人才层出不穷。去年新帝登基,对核雕的痴迷更甚于太祖皇帝,四处搜罗核雕珍品,令许多核雕技者一夜暴富。她祖父曾感慨过,如今是太平盛世,更是核雕技者的盛世。

姜璇回来时,阿殷已经扫完了,手里还多了个小铜铲。

她道:“我去取点东西,你留在屋里,”说着,又不太放心,叮嘱道:“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能开门。”

姜璇不由笑道:“知道啦,妹妹会小心的。”

屋舍往西,约摸有五里的距离,种了一颗杏树。

是阿殷出生时殷祖父下的,如今二十年一过,亭亭如盖,杏花飘香。阿殷围着杏树转了一圈,她忽然蹲下,青铜铲一撂,不过顷刻间,已然铲出一堆泥土。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渐渐露了表面。

一挖一铲,动作行云如流水,利落地到了阿殷手中。

她撬开贴匣子,里头端端正正地摆了一锭银子。见到这锭白银,阿殷的小心肝噗咚噗咚地跳着,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这锭白银是她打从懂事起便开始积攒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时候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攒了一两银子,后来被母亲发现了,直接充公,她沮丧了好几日,之后便想了另外的一个法子——藏在土里。

多得有祖父打掩护,她这些年来才藏得如此顺利。

阿殷左擦擦右摸摸,心里头荡漾得恭城含光湖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荡个不停。

意识到爹娘不可靠后,眼前的银子愈发迷人,在她心目中已经上升到第二位,第一位自然是核雕。祖父的这门核雕手艺,她八岁那年便开始学了,连祖父平日里鲜少夸人的都称赞她天赋异禀,下刀又准又狠。

起初她只是贪玩,后来越学便越发喜爱,只觉寸尺之间,有着大千世界。

阿殷掂了掂银子,这锭银子估摸能换五两银子,足够她做不少事情。她收进衣襟,将铲除的泥土填回,正打算回去时,冷不丁的有一道细微的呻吟声响起。

脚步一顿。

她抬首望向天际,天色昏沉,此时此刻出现在苍山,还发出这般痛苦的声音,约摸是个麻烦。

她目前惹不起麻烦,遂佯作听不见,抬步前行。

岂料刚行一步,背脊处登时爬上一丝丝冷寒,刹那间,阿殷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咣当”的一声,一个晶莹通透的白玉扳指滚落在阿殷脚边。

“带我离开这里。”

声音格外低沉,带着一丝压抑。

阿殷的目光触及地上的白玉扳指,她不懂玉,可也知这是极其上好的白玉。

“它能换十锭黄金。”

此话一出,阿殷的耳根子微微红了。

这人好生无礼!居然一声不吭地将她对白银的狂热看了个遍!她正想出声反驳,却忽然一愣。白玉扳指上有一丝血迹,鼻间的血腥味也愈发浓厚。

……不是她能得罪的人。

她无声地捡起扳指,问:“贵人方才可有看清我的脸?”

“无。”

阿殷又看了眼天色,苍山林木郁郁,加之天色昏暗,的确不一定能看清她的脸。她又道:“贵人的手能动否?”

“能。”

声音愈发低沉,还有一丝不耐。

阿殷往后退了几步,扔下一方手帕,道:“还请贵人以帕覆眼,我好带贵人离开。”言下之意,便是你不挡住眼睛,我就自己离开。

身后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衣料窸窣声响起。

“带我走。”

阿殷这才放心地转身,她依旧没看那人的脸,微垂着眼,看着他带血的衣裳。墨蓝的苏绣麒麟纹圆领锦袍,衣料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敢穿麒麟纹的,果真是个贵人。

她判断得不错。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她不宜牵扯上。

阿殷力气大,轻而易举地就扶起了沈长堂,他半个身子都依附在她身上。她发现他伤得很重,上半身几乎要被鲜血浸透,方才竟还能保持神智与她说话,还能系上帕子,非寻常人可比。

“贵人要去哪儿?”

沈长堂迟迟没有回答。

阿殷心里想的却是离核屋越远越好,免得伤了阿璇,遂扶着他往西边走去。男人身子很沉,在血腥味的掩盖之下,还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不是熏香,也不是任何香味,阿殷说不出来,只觉似曾相识。

男人的身子越来越烫,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衣,阿殷也能感受到他烫热的身体。

她停下来,抽出一只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还未碰着,一只如烙铁般烫热的手紧紧地箍住她的手腕。

“没死。”

声音极冷。

阿殷问:“贵人要去哪儿?”

手腕上的大手力度越来越大,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腕似的,令她不由抬眼望向男人的脸。这不望还好,一望阿殷吓得小心肝都在抖。

他的额头,脸颊,下巴都冒出一条一条的青筋,像是蠕动的青虫。

“你……”

此时此刻的两人离得极近,阿殷一张口,气息便如数喷到他的脸上。手腕被狠狠一拉,她的腰肢被紧紧箍住,随之而来的是欺上来的薄唇。

毫无防备的,是一条粗暴的舌,竭尽所能地在她嘴内搜刮。

她的蛮力无处可用,被他捣腾得像是一滩软泥。

许久,阿殷的力气才恢复过来。

她正要一个手刀劈去,方才还气势如虹的男人居然彻底昏倒,瘫软在她身上。阿殷恼极,气极,怒极!虽说她不指望嫁人了,但也没说能随便被人亲。

色胚!登徒子!流氓!

右足在他小腿上狠狠地踩了脚,阿殷内心的气才消了不少。

“侯爷!”

“侯爷!”

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令阿殷打了个激灵,瞧着雪白里裤上的鲜明脚印,她没由来有点心虚,赶紧解了他眼上的帕子,又擦了擦裤腿。可惜方才踩得用力,脚印只能擦走一小半。

眼见声音越来越近,阿殷咬咬牙,把白玉扳指塞回男人身上,提起裙裾匆匆离去。

大兴朝驿站尤其多,每隔二十里设一。近年因核雕技艺兴盛的缘故,来往恭城收核的人多,朝廷怕人多口杂,特地在恭城外隔十里设一驿站,以防生事。

张驿丞隔壁的驿丞姓元,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为了做出政绩,整日勤快得不行,将过往的官员服侍得妥妥帖帖,最近还来抢他地盘。他年有四十,打算在这儿养老,也不与他计较。正好今日春寒得紧,张驿丞早早便歇了,横竖元驿丞派了人守在附近,一有人来便会立马招揽过去。

然而,张驿丞被窝还没暖好,便听得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地板声。

张驿丞一张老脸沉沉,推门喝道:“吵什么?”

家仆慌慌张张。

“大人,不好了。”

张驿丞没好气地道:“姓元那黄口小儿又做了什么?”

家仆说:“元驿丞见着穆阳侯的马车,吓得连滚带爬地回了他的驿站。现在穆阳侯的马车正往我们这边来,约摸再过一刻钟便到。”

穆阳侯三字简直如雷贯耳。

弱冠之年驱逐蛮夷,被先帝封为穆阳侯,又曾是皇帝伴读,当今太子太傅,现下年仅二十八。这些身份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穆阳侯心狠手辣,脾气一暴躁,必定要见血方能顺心。

传闻穆阳侯随身携带一鞭,名为饮血鞭,不管何等身份,脾气上来时先抽了再说。

张驿丞揣着一颗养老不成便给自己送终的心壮烈地侯在驿站门口。

马车停下。

然而张驿丞连能送自己上西天的穆阳侯的脸都没看清,便彻彻底底地被忽略在一边。半晌,才有个白面郎君风驰电掣地过来,问:“驿丞在何处?”

“正是下官。”

“把恭城最好的大夫找来。”

那名郎君唤作言深,生得一副好模样,可此刻却对另外一名黑面郎君怒目而视:“若侯爷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全家都只能陪葬!”

言默抽出匕首,寒芒刺骨,一言不发便往手背划去,鲜血流了一地。

“此事错在我,是我一时不察才让那小儿伤了侯爷。”

“人呢?”

“已命人前去捉拿,他为侯爷所伤,又服了软骨散,跑不远,今夜子时之前必能捉回。”言默暗想:若侯爷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手刃小儿,再跟随侯爷而去。

言深方才的话虽如此说,但心里知晓这点伤于侯爷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们家的侯爷体质略奇,不论多重的伤,只要能得到充足的歇息,很快便能痊愈。

他此刻担心的倒是另一点。

他压低声音问:“侯爷的怪疾可有发作完?”

言默亦低声回道:“发现侯爷时,侯爷面上青筋已然全消。”一顿,言默又道:“只不过有一事颇怪,侯爷的裤腿上有半个脚印。”

向来淡定自若的言深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眉眼一敛,怒道:“那小儿当真胆大包天,连我们侯爷的金腿也敢踩!待捉到他不把皮给剥了,老子生吞了他!”

仿佛为了应和他这一番豪言壮语,房门嘎吱地作响。

一小童跑出,喜出望外地道:“两位爷,侯爷醒了。”

言深与言默皆是一怔。

若是以往,侯爷必定要昏迷个几日才能醒的。如今昏迷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都没有。两人立即夺门而入。软榻上的男人已经坐起,一旁的小童跪在床沿下烹茶。

茶香扑鼻而来。

小童斟满半杯,茶汤色泽苍翠,是一两百金的早春泉城绿。

杜鹃啼血白釉薄胎茶杯在男人过于修长的五指中沉稳如山,他轻闻茶汤,再闻,三闻。小童捧起手,接回茶杯,尽数倒掉,伏地一礼,轻手轻脚地离去。

沙哑低沉的嗓音响起。

“人在何处?”

言深与言默齐齐跪下,言默道:“侯爷,子时之前必能带回。此次是属下办事不力,请求侯爷责罚。”

沈长堂看了眼言默的手,道:“言深领十鞭,言默领五鞭,下不为例。”

“是,侯爷。”

言默又问:“那小儿……”

“处心积虑取我命的人,天下间唯独有一。时候未到,这一次暂且记下。至于那小儿……”沈长堂轻描淡写地道:“杀了,不必留全尸。”

说话间,沈长堂的长眉忽然轻拧。

手指挑开血迹斑斑的衣襟,一个带血的白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言深赶忙去唤小童去马车取来干净的衣袍,回来时,却见自家侯爷掀开了薄被,望着裤腿兀自凝神。言深心领神会,立即咬牙切齿地道:“岂有此理,区区小儿竟敢糟蹋侯爷的裤腿!待人一带回,必教他挫骨扬灰!”

岂料沈长堂却露出万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倒是个胆大的。”

言深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家侯爷嘴上是千真万确的笑意。外头进来一个小童,轻声说:“恭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夫都带来了。”

沈长堂慢条斯理地带回白玉扳指,淡道:“都让他们回去,言默,”微微一顿,细长的丹凤眼深邃如墨,他缓缓地道:“你去恭城寻一个姑娘。”

言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侯爷要找一个姑娘?说找一条母猪都更能让他相信!

姜璇见到一身血的阿殷时,都快吓哭了。

阿殷不想她担心,隐瞒了自己遇到麻烦的事情,温声道:“别担心,只是今天去挖银子的时候摔着了,偏不巧摔在一滩血迹上,才沾了一身的血。”

姜璇是晓得阿殷埋银子的事情,只道:“姐姐险些吓死我了。”

阿殷笑道:“死不了,姐姐在一日,定不会让你死。”她从衣襟里摸出那一锭白银,姜璇眼睛睁得老大,说:“姐姐竟藏了这么多银钱!这锭白银有十两银子吗?”

“最多五两。”

“五两也很多了。”

阿殷道:“不多,现下我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是挣得更多的银钱,才能保以后无忧。恭城太小,且人多口杂,我们不能出现在恭城。”

她微微沉吟。

姜璇道:“我听秦伯说,近几年邻近多了个镇子,因离恭城近方便淘核才新兴而起。”

阿殷也正有此考虑,遂道:“明天我们去镇子上转转,看看有何机会。”

姜璇有些担心:“核雕技者大多是郎君,姐姐一介女子,可要女扮男装?好方便行事?”

听到此话,阿殷叹道:“我也有想过女扮男装,只是……”她瞅了眼自己,很直白也很客观地道:“我能遮掩自己容貌上的女气,亦能刻出喉结,胸也不必裹,可声音却无法改变,一旦开口必会露馅,引得他人猜疑,倒不如坦坦荡荡。”

姜璇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阿殷的胸。

两人相差三岁。

可若说姜璇的乃胸如丘壑,阿殷的便是胸如平川。

老天爷赏了她在危急之际爆发的蛮力,还有与蛮力配套的平胸,悲哉……

阿殷重咳一声。

姜璇的脸微红,道:“姐姐,我没其他意思。那……那……如果明日夫人遣人过来了怎么办?”提起母亲,阿殷心中更是悲哉,她道:“冬云要侍候殷家八口人,脱不了身;秦伯年迈,离不开殷家;剩下的一个仆役,却是要侍候浩哥儿的。况且以母亲的性子,定觉得我能应对,她不必操心。谢郎正妻未定之前,想来爹娘暂时都不会想到我。”

姜璇很是心疼,说:“姐姐莫要伤心,是谢郎配不上你。”

阿殷扯唇笑了下。

“哪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与其说我等谢郎五年娶我为妻,倒不如说我用了五年来死心。他骗了我,我反倒放下了,”她又自嘲一笑:“更何况在爹娘面前,谢郎对我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阿殷与姜璇歇下时,隐隐觉得胸有点疼,没由来的想起了今日林中所遇的贵人。

她揉了揉胸。

……但愿以后别再遇上。

小镇离苍山不是很远,但也有小半日的脚程。阿殷雇了两头驴子,将近晌午时分,两人才抵达小镇。小镇原来有名儿的,大老远的便瞧见一块巨石上,刻有朱红的“核雕镇”字样。

姜璇捂嘴偷笑,说:“这般明晃晃地刻在巨石上,生怕别人不知镇里住的都是核雕技者。”

阿殷很是兴奋。

以前祖父从不允许她在外面显露核雕技艺,她学核雕时,能够交流的人只有祖父和阿璇妹妹。而如今里头全都是核雕技者!全!都!是!

她翻身下驴,驻足在巨石前观摩,只道:“字迹苍劲有力,可见刀功,若有核雕,真想得以一见。”

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响起。

阿殷抬首望去,只见一明艳姑娘对她露出一脸的不屑,漫不经心地对身边侍婢打扮的姑娘说:“这年头阿猫阿狗都能谈核雕,核雕又岂是那些平庸之辈能够谈及?真真可笑。”

侍婢轻笑:“姑娘说的是。”

“走,进去,免得有人污了我的耳。”

姜璇微恼,正想出声反驳,却被阿殷拉住。她轻轻摇头,道:“如今核雕兴盛,有才华者能得赏识。方才那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若也是核雕技者,这个年纪心高气傲也是应该的。”

姜璇嘀咕道:“姐姐十六岁的时候,外头卖得最贵的核雕都及不上姐姐的呢。”

阿殷嗔她一眼,说:“出门在外自该谦逊,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姐姐才是最厉害的。”

阿殷哭笑不得,却也拿她没办法。入了镇子后,阿殷发现街道上行走的姑娘不少,经打听才知原来大多都是替主人家来买核雕的侍婢。镇里摊档商铺琳琅满目,皆是核雕,因水平参差不齐的缘故,有的门庭若市,有的则门可罗雀。

阿殷佯作挑选核雕的样子,又问:“我方才见到一位姑娘,生得五官明艳,看似对核雕有所涉猎。”

她本想再形容一番那姑娘的容貌,档主却一拍大腿,道:“你说的是恭城洛家的掌上明珠,洛三姑娘!她与寻常人可不一样。去年洛家出了一位核雕天才,正是洛三姑娘的长兄,他的核雕为当朝丞相所喜爱,去年年底已被招去永平,成为丞相府中的门客。如今可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小姑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知道吗?现在莫说我们核雕镇里的人,连恭城的人都得让他们洛家三分。”

洛家之事,阿殷有所耳闻,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

那档主又道:“这位洛三姑娘也是有点天赋的,如今凭借着她长兄的威名,在核雕镇里打横走都没人敢管她。我们雕核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吗?我雕核已有三年,出来的核雕形神韵工都是不差的,你瞧瞧这个,买回去当扇坠是极有面子的。瞧你是头一回来我们核雕镇吧?我马大核的名声那是整条街都知道的。”

隔壁摊档有人笑了声。

马大核面不改色地道:“笑什么笑?有本事卖得比老子多再来笑!”

那人面色讪讪。

马大核搓着手,道:“小姑娘,你瞧着如何?卖得不贵……”上下打量眼前的阿殷,眯眼笑道:“看你头一回过来,折个二钱,便只收你三十文钱。”

三十文钱,冬云半年的月钱。

姜璇咋舌,道:“姐姐,这不抢钱吗?”

阿殷也不表态,手指拈起核雕,放在掌心端详。

是一个猴头顶寿桃的核雕。

春光明媚,映射在阿殷纤细洁白的五指上,格外刺眼。马大核的心虚来得突然,不知怎么的,眼前姑娘看起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说话谈吐亦是平平,可当她安静地端量自己的核雕时,那双看起分外瘦弱的手却如此沉稳有力,仿佛能够轻而易举地翻云覆雨。

马大核粗着嗓子道:“买不买?不买别挡路!”

阿殷问:“这是三十文钱的核雕,一百文钱的核雕又是哪种?”

马大核一听,以为遇到一个挥金如土的主儿,当即笑吟吟地道:“有有有,我马大核这里什么都有。”他打开一个木箱子,又取出一个缎面锦盒,里头正是一个罗汉核雕。

阿殷微笑道:“原来马老板擅长罗汉核雕。”

“我拜师学艺三年,雕刻罗汉无数,我这里卖出的罗汉核雕念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望了眼阿殷手里的猴头顶寿桃核雕,又道:“当然,我雕刻的猴子亦是不凡,难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懂得欣赏我的技艺,罗汉核雕我卖你一百一十文钱,正好今年猴年,你手中的便当作添头送你了。”

阿殷又问:“我若买下,这个核雕凭我处置?”

“你想砸碎了都成!”

阿殷说:“我只带了三十文钱,先买手中的这个核雕。”说着,当真取了三十文钱出来,递给了马大核。马大核收了钱,心底乐呵,问:“另外一个罗汉核雕,姑娘你打算何时来买走?我给你留着。”

心里头喜滋滋的。

今日遇着傻财神了!

阿殷道:“一刻钟后。”

马大核闻言,目光越过阿殷,望向镇外。平坦的空地上齐齐地停了数十辆马车。他立马谄媚地道:“我可以陪姑娘出去一趟,免得姑娘来回麻烦。”

“不麻烦。”她指着马大核板凳下的木箱,问:“这是你雕核的器具吧,能否借我一用?”

马大核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神,莫名其妙地把木箱给了阿殷。阿殷打开一看,略微满意,取出一把尖锥刀,随后低声在姜璇耳边说了几句。

姜璇会意,眼睛微亮,张嘴便喊:“这里有小猴献桃的核雕,只卖一百一十文钱,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喽!”

此话一出,马大核宛如雷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阿殷。

隔壁摊档的档主闻言,不由哈哈大笑。

马大核的摊档离小镇的出口不远,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方才已有不少人在一旁观看,如今听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脆生生地喊着如此荒谬的话,围过来的人渐渐增多。

马大核的厚脸皮都觉得受不了,恼羞成怒地道:“喂,你……”

阿殷仿若未闻,温声问:“有人买吗?”

姜璇笑盈盈地附和:“有人要买吗?才一百一十文呢。”

人群中哄然大笑,有人取笑道:“一百一十文,算上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吗?”

姜璇瞪着一双铜铃大眼,道:“我姐姐千金难买!”

阿殷也不恼,在一片喧哗之中握起了尖锥刀。雕核器具有五,毛锉,平锉,平锥,圆锥,尖锥,其中尖锥用以雕刻双目。马大核的小猴献桃核雕虽有其形,却缺其神。当初殷祖父教导阿殷刻猴,特地捉了只猴子,阿殷每日对上一个时辰,足足半年,方将猴儿的神态尽收心底。

猴儿最是顽皮跳脱,一双猴儿眼,便是猴核雕的精华所在。

人群中的喧哗嘈杂骤止。

能来这儿的人,大多对核雕是有所了解的。那黄毛丫头一握尖锥刀,众人便立马知晓这是个懂行的,握刀姿势十分标准,且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渐渐的,渐渐的……

有人发出惊叹之声。

方才还只是一只寻常猴儿,仅仅片刻,竟像是活过来一般,猴儿献桃的机灵栩栩如生。尽管还不曾打磨,不曾抛光,可众人知道这般刀功,莫说一百一十文,两百文都有人愿意买。

“一百二十文,卖给我!”

“我出一百五十文!”

“滚你令堂的,我先开口的!”

阿殷最终以一百六十文的价格卖了出去,她收了钱,缓缓转身。马大核的一张脸又青又白,他自是明白雕一只猴儿不难,雕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儿也只需费上些时日,难的是在成品上加以修改。

他的脸被一个黄毛丫头啪啪啪地打得异常响亮。

技不如人,他只能认栽。

阿殷还未开口,马大核便灰溜溜地收拾了摊档,迅速离去。隔壁摊档的档主看阿殷目光变得不一样了,他道:“姑娘好技艺!不知师从何人?”

阿殷笑了笑,只道:“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

“有!正好我今日要早些收摊,我带你们过去吧。”他咧嘴一笑,又道:“我姓范,叫范好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