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城的马车里气压极低。
袁翊和夏沅对面而坐,一个撑着拐杖,一个双手抱胸,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交锋,冰刀霜剑,电闪雷鸣。
冯瑾下意识抱紧了身旁的飞马,一人一狗,相互依偎在角落。
很快马车便回到城中,道路两边能听见一些货郎叫卖的声音,两人很有默契的甩给对方一个白眼后同时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夏沅掀开车窗帘子看看到哪里,袁翊也收敛心神,对冯瑾说:
“承光,待会儿还是你替我把飞马送回府,我去一趟大理寺。”
冯瑾点头:“哦,好。”
马车在路口把冯瑾和飞马放下,冯瑾把飞马的狗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确保不让飞马从自己手上再溜走。
袁翊掀开车窗道谢:“谢了。”
冯瑾摆手:“自家兄弟,哪儿的话。”说完,又用下巴对袁翊比了比马车里,小声问:“你真要带夏姑娘去大理寺啊?”
袁翊‘嗯’了一声,解释道:“她是香行的掌柜,能识香辨香,带她去说不定有帮助。”
这个解释冯瑾觉得还挺合理的,叮嘱袁翊:
“行吧。那你对人家态度好点,别欺负小姑娘。”
对于冯瑾的叮嘱,袁翊欲哭无泪,暗自在心里嘀咕:要欺负也是她欺负我好不好?
“走了。”袁翊跟冯瑾打过招呼,放下窗帘,对车夫下令。
冯瑾看着离去的马车,拉紧了想跟上主人的飞马,摸了摸它的狗头:
“你爹还有事儿,跟叔走吧。”
飞马: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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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梁的尸体在经过一番争夺后,终于被送进了大理寺的停尸处。
袁翊在去大理寺的路上,给夏沅买了一顶帷帽。
“戴着吧,免得给人认出来说闲话。”
这世道给女子设的规矩特别多,又臭又长,稍微有点出格,就会被扣上各种帽子,严重的,因为家族中某个女子的不妥行为,竟然会让全族女子的名声都跟着受损。
简直扯淡!
夏沅看着帷帽,没想到袁翊还有这般细致心思。
“我还怕人说闲话?”夏沅挑眉。
在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名声和闲话连毛都算不上。夏沅才不在乎。
袁翊白她一眼:“谁说你怕?是我怕被人说闲话。”
夏沅:……呸。
戴上帷帽也好,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却不能连累姐姐,名声什么的还是要的,这一世她总要给姐姐找个好夫婿才行。
夏沅放下拐杖,开始试着戴帷帽,可她今儿头上的发髻稍稍有点偏,总是戴不上。
袁翊见不得别人手脚不利索,看得猫爪挠心般难受,实在看不下去,直接上手一把抓住夏沅的发髻,将帷帽中间的洞孔套了上去,迅速扯下帷帽下的两根系绳,动作麻利且顺手的帮夏沅把脖子处的绳结都系好了,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打完结后,袁翊觉得很满意,猫爪挠心的感觉消失了……然而一抬头却对上夏沅那三分质疑,三分懵懂,四分惊讶的目光。
袁翊这时才惊觉自己好像、也许、可能、大概不太应该出手,帮她戴上帷帽已算逾矩,更别说还帮她系绳结了。
这未免太亲近了些。
他和夏沅……怎么能这么顺手,这么亲近呢?
很显然,夏沅此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那双洞悉世事,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袁翊,仿佛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忽然只听‘唰’一下,帷帽的纱帘被夏沅重重放下,把袁翊的视线无情阻断。
袁翊:……
**
大理寺少卿蒋毅刚把薛梁的尸体安顿好,回到宿所,打算喝杯茶歇歇脚,奉恩公世子死了,估计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奉恩公府那儿都不得消停,这还没算上崇安伯世子失踪的事儿。
这些个世家子弟一个个的在家好好待着不好吗?成天在外惹是生非,最后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在职当差的。
茶杯捧在手上刚准备喝,就有衙役来传话:
“大人,永嘉侯世子来了,说要查看奉恩公世子的尸体。”
蒋毅直拍额头,这永嘉侯世子也是闲的,刚帮着提刑司把薛梁的尸体弄到大理寺,他就找上门了。
若是别人,蒋毅现在恨不得拒绝,可偏偏来的是永嘉侯世子。
袁家如今门庭煊赫,永嘉侯更成了礼朝历史上第一个超品军候,永嘉侯世子的面子不管怎么说都是要给的。
“知道了,让人先招呼着,我这便来。”
蒋毅对外答了一声,传话衙役便去回话。
将手中刚沏好的滚烫茶水吹了吹,勉强喝下几口,就急匆匆的赶去见袁翊了。
见到袁翊,蒋毅单方面寒暄,袁翊赶时间,不得不打断他:
“我觉得薛梁死得可疑,想看看他的尸体,请蒋少卿行个方便。”
“方便,方便!世子这边请。”蒋毅连连点头,起身带袁翊去,看到袁翊身后跟着的夏沅,他愣了愣。
“哦,她是随我一起来的。”袁翊解释。
蒋毅虽然好奇永嘉侯世子怎么会带一个女人来大理寺看尸体,但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很快蒋毅便把袁翊、夏沅带到了停尸所,还没走入四方门之时就闻见刚熏的艾草味,停尸所里有衙役定时熏艾草去尸味,他们正赶上了。
夏沅鼻子比较敏感,被艾草味呛了两声,袁翊回头看了她一眼后,对蒋毅说:
“让熏艾的停一停。”
蒋毅对身后官差比了个手势,那官差便迅速跑入停尸所,将正在院子里熏艾的人唤出。
几人进入院子,蒋毅带他们去了最东边的一个房间,推开门之后,空荡荡的房间内只停放着一具尸体,平方在架子上,盖着崭新的白布,尸体头前放着只铜盆,盆里有烧纸的痕迹,纸盆前还有个香炉,插着一支刚点燃没多久的香。
袁翊扫了一眼,蒋毅便赶忙解释:
“奉恩公府要求的,老公爷就这么个独子,下官也是尽力配合。”
袁翊对这些没意见,闻言点点头,对蒋毅问:
“仵作查验过了吗?”
“验了。”蒋毅说着,将插在腰间的卷宗抽出,恭敬递给袁翊,在袁翊翻看的同时,在一旁给他讲解:
“仵作查验过薛世子的尸体后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就连头发里面也查过,这样的情况还真没见过。”
袁翊翻看仵作的记录,跟蒋毅说的差不多。
“内脏呢?查过没有?”袁翊问。
蒋毅略有疑难,袁翊又问:“怎么?”
“唉,内伤倒是没查,不过凭仵作的经验看来,薛世子内脏应该没有受伤。”蒋毅说。
袁翊合上卷宗:“什么叫凭他的经验看?他都没验过,怎么确定没有内伤?”
蒋毅无奈:
“奉恩公府派人来传话,特地交代了不许剖尸,说是老夫人不让。”
薛梁是薛家的独苗,素日就宠得没边儿,突然死了,家里舍不得他被开膛破肚,想让他体体面面的去。
这是人之常情,却不在法礼之内。
蒋毅眼角余光瞥见白布一动,转过头去就看见随袁翊进来的帷帽姑娘居然把盖尸布给掀开了。
寻常姑娘知道这里躺着尸体,躲远点都来不及,这姑娘倒好,一点不介意不说,还敢掀尸布凑近了看。
“这……”
因为人是袁翊带来的,蒋毅不敢多言。
袁翊把仵作写的卷宗还给蒋毅,来到夏沅身旁与她一同观察尸体。
薛梁身上的衣服已经除去,赤身躺在停尸架上,双目紧闭,面目平和,身体上确实没有外伤的痕迹。
“翻过来看看。”夏沅对袁翊说。
袁翊对她这理所当然的吩咐有些不满,但他自己也想看看薛梁的反面,便没跟她多言,拉动架子上的绳索,这架子是仵作专用的验尸台,为了尽量减少尸体在翻动搬运过程中破损,设计出了专门的翻尸带。
薛梁的尸体被翻了个面,夏沅从他的后脑勺看到了脚后跟,果然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
不得不说,这样的尸体实在太干净了。
“居然真的一点外伤都没有……”袁翊也发出惊叹,不禁看向夏沅,问:“你怎么看?”
“这是什么?”
夏沅忽然指着薛梁侧腰处的一个似青非青的小点问。
袁翊和蒋毅同时看过去,那点看起来米粒大小,颜色不算深,但也能一眼就看见。
“这是……”蒋毅答不出来,心下纳闷,说道:“奇怪,先前怎么没看见这处。二位稍等,下官让人把仵作喊来。”
很快,两名检验薛梁尸体的仵作被传唤来。
蒋毅指着拿出青点给他们看,两人竟也觉得有些奇怪:
“咦,早上验尸的时候分明还没有呢。”
蒋毅问:“是尸斑吗?”
其中一名仵作回道:“人死后一个时辰就可能出现尸斑,但这个却不像,太小了。”
袁翊双手抱胸,一筹不展,忽然感觉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夏沅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来,对袁翊使了个眼色,让他随自己到旁边说话。
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但袁翊还是跟随过去,夏沅在袁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袁翊双目瞪大,一脸震惊看向她,小声回道:
“你开玩笑呢?那里……怎么可能!”
夏沅的要求太离谱,袁翊有些抗拒。
又瞥了一眼薛梁的尸体,两个仵作和蒋毅正凑在那青斑处细细观察,但很显然,在薛家不肯剖尸的情况下,他们很难弄清楚这突然出现的青斑是怎么回事。
夏沅见袁翊不信,低头看了一眼袁翊腰间的搭扣,现在京城中正流行一种磁性的腰扣,一端是铁一端是磁石,很是潇洒方便。
忽的,夏沅出手将袁翊的磁石腰扣扯了下来,吓了袁翊一跳,幸好这只是装饰,就算扯下来也不会衣襟大敞。
“干什么?”袁翊捂着腰带问。
夏沅分辨出腰扣上磁石的那一端,徒手掰下,递到袁翊面前:
“你用这个在那青斑附近探探,说不定有意外发现。”
袁翊接过磁石,半信半疑的盯着夏沅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不情不愿的走过去。
“别完全贴上,也别离得太远,细细的感觉感觉。”
夏沅跟在袁翊后面做指导工作,袁翊按照她说的将磁石靠近那青斑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感应了一会儿,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居然真的感应到一丝丝磁力。
那磁力非常小,但肯定存在就是了。
“是不是有?”夏沅从袁翊的表情就知道结果。
袁翊蹙眉点了点头,沉声道:“他肚子里……真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