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下落不明两个月之后,永嘉侯袁兆丰领着世子袁翊杀回了京城。
他们在南征阿丹之役中受伤坠河,一路漂到了下游边境,被阿丹部的流兵捡走关进一个奴营中。
说是奴营,其实就是阿丹部专门关押从礼朝边境掳劫的无辜边境百姓和行脚商人的地方,把他们当做阿丹部的奴隶送去他们的都城,献给国王。
袁氏父子在营中休养生息后,顺势跟着奴隶队伍去到阿丹部的都城,混进阿丹部的王帐,取下现任阿丹王和他的几个王子的人头后,一路从阿丹部杀出重围,回到京城。
南征阿丹的战役并没有输,虽然永嘉侯和世子的队伍中出了内奸叛徒,使得他们的计划泄露,遭人暗算,差点身亡,但永嘉侯麾下几员大将坚守阵线,令强攻边境的阿丹部损失惨重,几员将领哪怕以身殉国,也不曾让阿丹部的军队踏入我礼朝边境一寸土地。
这些为国牺牲的将领中,就有夏启明和夏玔父子。
勤政殿中,顺钧帝与永嘉侯坐在窗边太师椅上,世子袁翊坐在一旁。
永嘉侯将他们父子这两个月的遭遇回禀给顺钧帝知晓,顺钧帝认真听完之后感慨:
“身处敌国险境,你们该当先设法脱身,如此惊险,朕只是听听便觉后怕。”
永嘉侯袁兆丰四十出头,正值壮年,浓眉大眼,粗犷魁梧,一看便知是领兵打仗的好手。
世子袁翊今年十七,容貌不似永嘉侯那般刚毅粗犷,他的五官线条更为柔和,完全承袭了他母亲尹氏的姿容,仪表堂堂,相貌出众,他身量颇高,宽肩窄腰,坐如玉山,立如松柏,一副令人心折的俊美皮相。
“被困险境怎么做都是凶险,更何况不这么做的话,阿丹部也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我们就没有可乘之机逃离阿丹部了。”
袁兆丰回想这一路,着实不易。
不禁对顺钧帝说:“不是臣自夸,此番臣能这么快脱险,全凭世子勇武决断,从前臣一直认为他是个孩子,经此一役,竟像一夜长大了般。”
袁翊被亲爹点名夸奖,赶忙起身行礼回应。
顺钧帝看向袁翊,连连点头,口吻颇为欣慰:“翊哥儿是朕看着长大的,自小便有出息,如今更是成了栋梁,朕的几个儿子都不及他。”
永嘉侯见儿子被夸,比自己挨夸还要高兴。
他们继续说话,袁翊坐回自己的座位,抬头环顾勤政殿四周,直到现在他都觉得是在做梦,可一切又那么真实。
他两个月前居然重生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时候,他和父亲受伤漂流到边境河边,被阿丹部的兵当做边境流民抓进了奴营,送到阿丹部的都城。
他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带着父亲将上一世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因为如果重生是真的,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京,救下永嘉侯府上下。
可再怎么赶,还是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袁翊以为他赶不上了,以为要第二次承受失去母亲,失去亲人的绝望打击,袁翊甚至半路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将夏沅那个诬告的毒妇千刀万剐。
谁知回到京城才知道,永嘉侯府还在!他的母亲在,其他家人也在,全家只是被圈禁在侯府之中,但没有一个伤亡。
他在随父入宫复命的路上,亲信告诉他这两个月京城发生的事情。
还是夏沅这个女人。
她这一世居然没有诬告,非但不诬告,她还成了解救永嘉侯府上下的恩人。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不仅夏沅成了永嘉侯府的恩人,她的主子肃王李霄居然因为诬告永嘉侯府而被陛下夺了封号,贬到白马寺带发修行去了。
这两处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袁翊再度怀疑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否真实。
夏沅怎么会帮永嘉侯府?
日后会做太子,压着永王一头的肃王李霄居然就这么折了?
“翊儿,陛下问话呢。”袁兆丰提醒了一声儿子。
袁翊回过神,抬头看向顺钧帝,顺钧帝又说了一遍:
“翊儿可是累了?朕问你想要什么封赏?尽管说,朕无不应允。”
袁翊赶忙起身拱手行礼:
“陛下,臣是做的分内事,不要封赏。”
顺钧帝和永嘉侯对望一眼,永嘉侯说:“臣也这么认为,他年纪还小,便是略有功绩,回府后臣赏他些便是,陛下封赏什么的还太早,不能让他骄傲。”
上一世的永嘉侯好不容易带着儿子从阿丹部赶回京城,满身的伤,得到的却是满门被抄的结果,怒火攻心,当场一口血喷在贴着封条的永嘉侯府门前,一连昏迷三天三夜才醒来,那之后身体就每况日下。
这一世他虽同样满身是伤,但回京后家人平安,陛下与他情义未散,声若洪钟,很有精神。
顺钧帝却不这么看:
“有功就要赏,因为年纪小就不给封赏是什么道理?翊儿说吧,是想做御林军的统帅啊还是做个兵部侍郎啊?”
御林军统帅三品的官,兵部侍郎也有四品,就算是世家子弟入仕为官,一开始也没有这么高的起点。
袁兆丰赶紧给儿子使眼色,让他千万别犯糊涂,这么高的官职接下容易,要守住可不容易。
永嘉侯不知道儿子重生的事,只当他还是十七岁的孩子,怕他冲动行事。
袁翊当然不会接这两处官职,不是怕驾驭不了这两个官职,事实上前世他连三军统帅都做过,封侯拜将,内阁也能随意出入,这两个小小三四品官职,他便是接任也不在话下,绝对应付的过来。
可以接,但他不愿。
他本就不是那种争名夺利的性子,前世家门覆灭,他必须一力承担起家族荣兴,有很多事情他不想做也必须去做,可重来一世,父母健在,家门未遭劫难,他何必再走前世那条又累又苦的路?
历经一世,袁翊除了学会一身通天的本领,还学会两个字——藏拙。
有时候适当‘藏拙’真的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
上一世永嘉侯府落得那样的下场,虽说是因为夏沅的诬告,可背后谁又能说与永嘉侯府素日荣宠过盛毫无关联呢?
陛下原就宠幸永嘉侯府,偏生永嘉侯气焰高涨,世子袁翊恨不得要做个十全世子,叫所有人都来夸赞他才好。
可那种夸赞又有什么意义?
关键时刻,非但不能救命,还可能成为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臣不要做统帅和侍郎。”袁翊想象着自己十七岁家门覆灭前的心境,对顺钧帝直言不讳。
顺钧帝笑问:“那你想做什么,尽管说!朕金口玉言,必如你心愿!”
“咳咳。”永嘉侯从旁干咳,提醒袁翊别太过分。
袁翊恍若未闻,径直回禀:“陛下,臣想入督查衙门做巡城御史。”
勤政殿中忽的一静。
督察衙门的巡城御史,七品小官,也就比京兆府的捕快官差高那么一丢丢。
这官职在东西南北四市十三坊中颇具威名,有大事奏禀,小事立断的权利,可这只是对寻常百姓,普通商户而言,可对于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个官职委实太低,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这……”顺钧帝也是没想到他想做这个,要知道他刚才已经在心里做好决定,哪怕袁翊这孩子想要直接入内阁,他也要硬着头皮先把他保举进去不可。
可,巡城御史……他在跟皇帝开玩笑吗?
永嘉侯的心情也差不多,那眼神仿佛在说:个愣头青!你想拒绝就直说,当什么巡城御史,在家躺着吃喝不香吗?
‘愣头青’袁翊却一本正经的说:
“陛下,臣自小便喜欢市井热闹,巡城御史可日日在市井中巡城,乃臣心之所愿,还望陛下成全。”
永嘉侯简直想扶额,悉心培养的儿子居然把‘巡城御史’当心之所愿,心塞。
顺钧帝一时竟不知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干脆先转移话题:
“此事容后再说吧。那个……还有件事,是有关夏家的。”
提起夏家,永嘉侯立刻正坐,说道:“启明是为臣守城,他们父子的功勋与恩义臣绝不敢忘,臣想为他们请功。”
顺钧帝也是这么想的。
“为国捐躯的将领们朕都有追封赏赐,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朕也想一并封赏。”
永嘉侯若有所觉:“陛下指的是那个孩子?”
顺钧帝点头:
“是,那孩子叫夏沅,是夏将军的二姑娘,生子当如袁大郎,生女当如夏二娘,你们是没看见,那姑娘在大殿之上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义举,她宁愿身死,也不肯违背良心诬告永嘉侯府一句,那么瘦弱的身躯,背后被打得血肉模糊,脚也受了重伤,听说如今只能拄拐而行,很是可怜。”
袁翊听着顺钧帝的话,心中疑惑更甚。
这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毒妇夏沅吗?
她宁死不屈?她大义凛然?怕不是个假的!
袁翊脑中灵光一闪,夏沅若不是个假的,那她……难道也重生了?
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袁翊自己就是重生回来的。
“所以,朕想追封他父兄为恩义伯,封夏沅那姑娘做个县主,封号朕都想好了——义勇。仁义、勇敢,当为女子楷模。”
袁翊还没从夏沅可能也重生了这件事中反应过来,倒是被顺钧帝的决定吓了一跳。
夏沅这毒妇,凭什么被封为县主?
上一世她可是实打实的诬告永嘉侯来着,因为她,永嘉侯府上下尽皆遭难,这一世就算她没有做上一世的事情,可在袁翊心中她仇人的身份并没有改变。
仇人变恩人,马上还要被封为县主,袁翊这恨得,后槽牙都快咬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