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殿中一片哗然。
亲皇派大臣和亲太后派大臣都有点懵,都分不清夏沅究竟是哪边的人。
李霄满脸震惊看着夏沅,压低声音质问:
“你疯了吗?”
质问完,李霄还对夏沅向殿外使了个眼色,想提醒夏沅殿外还跪着她夏家满门。
然而夏沅直接避过他的目光警告,鼻眼观心的跪着。
冷汗沁满李霄额头,他慌慌张张用衣袖擦了擦,直觉今天事情可能不妙,眼神闪烁间,当机立断,对殿外唤道:
“此女已疯,来人将她带下……”
“慢着!”
顺钧帝从夏沅的话中看见了转机,怎么会让肃王随便糊弄走。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顺钧帝问。
夏沅抬头看了看他,确定这话是问自己,回道:“夏沅。”
顺钧帝点头:“那么夏沅,朕问你,肃王先前说这锦盒中是你父出征前埋在你家后院的,可有此事?”
夏沅摇头:“父亲从未与我说过锦盒之事,这锦盒从何而来,臣女不知道。”
顺钧帝将信放回锦盒中,对一旁秉笔太监吩咐:
“将此信宣读出来。”
秉笔太监上前接过锦盒,将信展开当殿宣读,信中内容正是夏启明‘揭露’永嘉侯如何通敌卖国,他作为属官如何痛心疾首,如何内心煎熬,信中还说因为察觉永嘉侯对夏启明起了杀心,于是在此番出征之前留下此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父子遇害时,可以有个凭证。
书信洋洋洒洒十几页,一字一句都充斥着夏启明这个人对永嘉侯深恶痛绝的意思。
信件宣读完毕之后,顺钧帝问夏沅:
“听清了吗?这锦盒中书信的内容便是这些,这锦盒从何而来你当真不知?”
夏沅摇头,愤然回答:“臣女不知!陛下,我父亲从未对侯爷忠心耿耿,这锦盒里的信,绝非我父亲所写。”
肃王在一旁急了,辩解道:
“混账东西,锦盒之事明明是你昨晚与本王说的,否则本王今早又如何会带刑部大理寺官差去你家后院挖出此锦盒?你可知御前撒谎是要杀头的!”
夏沅忽的挺直了脊梁,跪得端端正正:
“肃王殿下不必吓唬我,我夏家昨天早上就被抓去宝禅寺关押,午后便进了刑部大佬,你今天带人去我家挖出锦盒,可有叫人顺便看看,那埋着锦盒周围的土,是新的,还是陈的!”
李霄被夏沅质问得哑口无言,怒不可遏,指着夏沅对顺钧帝辩解:
“父皇明鉴!此女有意诬陷,其心可诛,昨晚明明是她……”
不等李霄说完,夏沅便直接打断:
“我外祖在肃王府当差,我与殿下不过几面之缘,连交情都攀不上,我小小女子有什么法子能请到王爷?倒是王爷手眼通天,可以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从刑部大牢中带出去。”
“你!”李霄哑口无言,百口莫辩。
夏沅乘胜追击:“昨夜我被带到王爷平安坊的私宅中,王爷说有法子救我夏家满门,叫我今日在大殿之上看你眼色行事,我只当王爷有何妙方,不成想竟是拿我战死沙场的父亲说事。”
“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忠君爱国,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对不起主帅之事,他与我兄长战死讣讯四天前才传回京城,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为他操办后事就被抓入大牢。”
“殿下,您说的能救我夏家满门的方法,就是要用我父亲的名义,违心诬告不成?这般污名加身的救,我们夏家承受不起!”
夏沅的声音不算清亮,却足以让这乾元殿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她不否认昨晚与肃王私下见面之事,也不否认自己外祖在肃王府当差,却不承认锦盒中书信是夏启明写的,话里话外都好好的保护着她父兄的生前生后的忠义之名。
李霄被夏沅这一手当殿反水的戏码弄乱了阵脚,看着他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前世的从容与骄傲,纵然他此时年纪还轻,势力也远不如前世那么稳当,可夏沅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怎么会为这样的人蹉跎半生。
想来,她前世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主动投诚和求救,不仅葬送了夏家的前程,也葬送了夏沅一辈子的尊严。
前世的夏沅,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自尊自信被一次次的踩在脚底摩擦,渐渐的,她把李霄当成了那辈子的救赎,期盼着通过奉献自己来获得他的垂怜。
顺钧帝道:
“夏沅,你有证据证明,这信不是你父亲写的吗?”
听了这姑娘先前那番话,顺钧帝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信她不是太后一党,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这种情况,只要夏家人不与永嘉侯府为难,那他就有信心能保下袁、夏两家人。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怎么证明这信不是夏启明写的。
夏沅沉默思考。
李霄他既然能用夏启明的口吻写信,那字迹必然是仿照夏启明的字迹所写,朝廷有专门辨别字迹的人,能瞒过那些人的眼睛,足见模仿笔迹之人水平有多高。
所以凭笔迹是证明不了的。
不过……
夏沅抬头对顺钧帝说:
“陛下,可否容臣女看一眼那封信?”
顺钧帝对眼前这大义凛然的姑娘很有好感,见她似乎有什么眉目,自然无不应允,立刻叫太监把锦盒和书信一并送到夏沅面前。
夏沅接过锦盒,将之放在面前的地上,拿出里面的信翻看起来。
众人疑惑不已,不知她究竟在看什么,信里的内容都是宣读过的,难不成她还能怀疑宣读书信的太监读错了不成?
夏沅很快给出了答案,指着书信中的一处对顺钧帝说:
“陛下,这信肯定不是我父亲写的。我父亲是武将,舞刀弄枪他很厉害,可说到写字,也只是略通文墨,这信上的笔迹虽然是仿照我父亲笔迹所写,但有个字却不对。”
顺钧帝起身从帝台走下,来到夏沅面前,亲自蹲下身子,他这一蹲,满朝文武也不敢站着,纷纷跪下。
“哪里不对?”顺钧帝没管其他,满心只想知道夏沅的证据是什么。
夏沅指着信中的两个‘夏’字,顺钧帝看着说:“有何不对?”
“陛下有所不知,我父亲写的‘夏’字,从来就只有一横,我母亲说了他很多回他都不记得,您看这信中的‘夏’字,全都是两横,竟都是对的。”夏沅说。
顺钧帝有点懵,因为对于一个朝廷四品的将军来说,连他的姓氏都会写错这件事实在有点荒谬。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将我父亲往年存档在兵部的书信和上奏的折子取来,一比对便知真假。”夏沅说。
顺钧帝的目光在夏沅和书信上回转,低声问她:“你、确定吗?”
若是将夏启明的书信留档和上奏过的折子取来比对,可就反悔不得了。
夏沅点头:“臣女确定。”
顺钧帝起身,正犹豫要不要信她,就见帝台后侧的珠帘后走出两名宫内女使,她们来到殿中便是传达太后的意思。
“传太后口谕,此夏家女满口胡言,竟当殿攀咬肃王殿下,巧舌如簧企图混乱朝纲,永嘉侯与夏氏父子皆有通敌嫌疑,一个嫌犯家眷说的话,如何能作数?若不加以教训,岂非助长此女气焰。拖下去,重责八十杖,以儆效尤。”
女使将太后的口谕传达,殿上议论四起。
太后一党的官员自然附和,以杨谋为首,皆伏地请旨:
“太后圣明,此女满口谎言,祸乱大殿,此风绝不可涨。”
而皇帝一党则面面相觑,展开了保护夏沅的辩论:
“此女乃是肃王亲口传召入殿的人证,肃王宣召她上殿时,难道不知她是夏家的人吗?此时又来说什么嫌犯亲眷的证词不可信,怎的,只有她说了你们想她说的话,难道才可信吗?打一个小姑娘八十杖,你们干脆直言将人杖毙好了!荒唐!荒唐至极!”
御史言官宋大人一向言辞犀利,不惧权威。
两边大臣又展开了极其热烈的争吵,互相不让,最终逼得太后那边又派出两名女使加入争辩,最后还是太后还是想用杖责的方式来确认夏沅所言真假。
不过八十杖确实太多,太后那边稍稍让步,说必须杖责五十,夏沅若能活着坚持自己所言,那太后便信了她的话。
夏沅看着两方人马吵来吵去,还是吵出了五十杖的结果,不禁感叹,原来不管她是正方还是反方,今天她这五十杖都少不了。
不过与前世不同的是,夏沅前世挨打方向是错误的,心里有鬼的,而这一回却是正确的,问心无愧的。
既然怎么都逃不开命运的责打,那夏沅干脆欣然接受。
“臣女的父兄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他们的身后名不容玷污,臣女愿意证明所言非虚。”夏沅昂首道。
大殿中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两方大臣们面面相觑,宋大人忍不住提醒:
“夏姑娘,五十杖可不是开玩笑的,被打完你可能就没命了。”
杨谋却阴阳怪气的说:
“我朝律法规定,民不告官,若真要告,那民便必先杖责二十,这女子胆敢在殿上攀咬肃王殿下,先不管她说的是真还是假,这顿打她是逃不掉的。”
说完之后,太后那边女使便自作主张将侍卫召唤入殿,把夏沅拖了出去,就在乾元殿廊下架上打凳,说打就打。
夏沅抱着凳子,咬牙坚持,才打了三五下,她的后背就印出血痕,在白色的囚衣后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林氏、张氏和夏彤夏俢两姐弟无助的看着,张氏恨不得被打的是自己,哭得是肝肠寸断,她的哭声感染了袁家和夏家所有人,两家的家眷纷纷在殿外为夏沅求情,尤其是尹氏,大声喊着:
“陛下!她只是个孩子,何苦为难她,要打打我们便是!”
袁家家眷们跟着尹氏后头,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殿外一片混乱,而殿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皇帝一党,所有御史言官,武将文臣皆为夏沅跪地求饶,宋大人甚至要触柱明志,幸好被身边的官员拦住,否则他说不定就血溅当殿。
不得不说,夏沅背后的血迹实在触动了太多人,就连太后一党的有些官员都有些心软,干脆别过头去不敢看。
顺钧帝看到夏沅背后的血迹,自然也看不下去,当即阻止:
“住手!别打了!”
他的声音传出殿外,而打人的宦官好像没听见一般,居然还铆足了劲儿,朝着夏沅腰部重重打去。
夏沅察觉他动作不对,若真被那阉货打到腰上,不死也残了。
夏沅装作要被打晕的样子,身子一歪,直接从板凳上滚下,让那阉货的棍子打偏在夏沅腿上。
打人的太监发觉不对,棍子看着是打在夏沅的腿上,实际是敲在凳子边沿,和凳子硬碰硬的,他又用了最大的力气,这么一下,棍子居然直接被打断了。
而夏沅那边也不含糊,怕大家想起刚才棍子和凳子边沿撞击的声音,降低这一棍的效果,她干脆放声惊叫了一声——
这场景配合下来,给人看到的就是那打人的太监不尊皇命,想对夏沅痛下杀手,下手之重,连棍子都断了!
顺钧帝眼睁睁的看着最后那棍打在夏沅腿上,怒不可遏的大吼:
“来人!将那两个阉货拖出去砍了!”
顺钧帝亲政以来便施行仁政,鲜少打杀宫人,这回是动了真怒。
夏沅听见顺钧帝的声音之后,心中感慨:果然还是要当好人才有前途。
前世她生受五十杖,差点死掉,无一人出言相帮;而这一世虽然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实际上她只受了十二杖,看着两个阉货被拖走,夏沅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心的‘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