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沅感觉自己在黑暗无光的道路中走了很久,不见前路,不辨方向,直到听见耳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嘈杂哭声……
她看不见,只能循着声音而去。
忽然夏沅只觉一脚踩空,身体急速坠落,她下意识伸手抓住点什么,然后居然真的抓到了。
是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很熟悉。
“沅儿,沅儿。”
更熟悉的声音在夏沅耳旁响起,夏沅缓缓睁开双眼,模模糊糊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张氏。
十年前,夏沅配合李霄他们诬告永嘉侯府之后,夏家脱困,夏家老少就被她安排在大兴老家,母亲怎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这么疑惑了片刻,等夏沅目光清晰后就察觉出不对,因为眼前的张氏要比她三个月前回去看她时年轻很多,发髻黑亮,连根白头发都看不见。
“娘?”夏沅沙哑着声音唤了声。
张氏倾身上前:“是娘,沅儿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疼吗?”
头疼?
夏沅被这么一问,还真感觉头顶有一处在隐隐作痛。
张氏扶着夏沅坐起身,夏沅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一堆稻草上,抬头就是一尊年久失修的残破佛像,这像是一座寺庙的主殿,不过佛像下面连香炉都撤了,所有门窗都锁着,透过光线还能看见外面有人看守。
此情此景让夏沅觉得很熟悉。
宝禅寺?
十年前,诬告案发初始之际,夏家和永嘉侯府满员被抓,十四岁以上的男人直接下狱,而女眷和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则被暂押在宝禅寺中等候提审。
见夏沅醒了,夏家老夫人林氏由夏沅的姐姐夏彤搀扶着过来看她,林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腿脚不灵便,本来是有拐杖的,进宝禅寺的时候给官差收走了。
“沅儿醒啦。”苍老的声音有点虚弱。
看着这个本该三年前病亡的祖母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夏沅更加怀疑这是个梦。
“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那棍子敲傻了。”
林氏略带浑浊的眼睛盯着夏沅打量,张氏闻言也不管是真是假,又用帕子掩面哭泣起来:
“都是替我挡的!都是我的错!这可如何是好。”
张氏是个弱不禁风的软弱女人,纵使年轻时嫁了个武将,但夏沅的父亲夏启明对她极好,便是出征在外,也会托人将家中照料得十分妥帖,不叫张氏操一点心。
她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打击,自从得知丈夫儿子死讯之后,这几天眼泪都快哭干了。
夏沅被她哭得头疼,刚要开声,就见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给她们端来一碗水。
“夏夫人快别哭了,我娘让我给姐姐送点水。”
这小姑娘不是夏家的人,是跟夏家关在一处永嘉侯府的人。
应该是永嘉侯府的哪位小姐,她口中的娘指的应该是永嘉侯夫人尹氏。
宝禅寺里关的都是待提审的罪眷,可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即便一碗水也定然得来不易。
张氏感激的接过水碗,对着一个方向点头道谢,然后将水碗送到夏沅嘴边,夏沅不要她喂,自己接过水碗,喝之前往小姑娘回去的方向看去。
只见另一端的角落那边,永嘉侯府的女眷们或坐或立,就人数来看,比夏家这边多了至少一百多人,夏沅看到小姑娘扑入一位端庄的夫人怀中,那便是永嘉侯夫人尹氏了,她头上的对簪少了一支,应该就是换了这碗水。
夏沅对尹氏的样貌没什么印象,却对她做的事情印象深刻。
永嘉侯通敌罪名坐实之后,永嘉侯府女眷们皆要被充入教坊司为奴为妓,这些世家出身的深闺女眷们到了教坊司后都将遭受心灵和身体上的非人折磨。
尹氏出身名门,是已故先皇后的嫡妹,先太子的姨母,素以敦孝温良为名,实则性情刚烈,在官府提人的前夜,竟带着家中不愿入教坊司的三十六名女眷,悬梁自尽。
官兵推开宝禅寺大门那一刻,见这大殿梁上挂着三十几具吊死的尸体,吓得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久久难以起身。
这件事当年传遍了大街小巷,官兵将这些选择悬梁自尽的永嘉侯府女眷的尸首拉去乱葬岗的时候,夏沅一直悄悄跟在后头,等到官兵们抛尸离开后,她才敢出现,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为永嘉侯府悬梁自尽的三十几具女眷尸体一一挖坑掩埋,不敢给她们立牌子烧纸钱,只能随便在坟头插一块碎木板子。
不知不觉陷入回忆,张氏以为夏沅真的被打傻了,又开始在旁边捂着嘴哽咽。
夏沅从盛满水的碗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完全承袭母亲那边的容貌,五官十分精致,此时的夏沅眉梢微微飞扬,杏眼圆睁,目光澄澈,稚气未脱,还未染上后来的麻木与冷酷。
十年前的自己原来长这样。
真像是梦。
所以这碗水是假的吗?
夏沅将水碗送到嘴边,慢慢喝了一口,就是普通的井水,冰凉透心,还带着一股微微的青苔味。
梦里怎么可能有这种细节的感受?
夏沅放下水碗,低头端详自己的手。
跟了肃王后,为了证明自己有用,夏沅便下苦功夫练习各种暗器,练到手心手背上都是伤口,但她现在的手却是完好如初,除了虎口有点从小练剑留下的薄茧子,这双手上竟再无其他伤痕。
她真的回来了。
过去十年间发生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夏沅脑中闪过,在此刻真实的感受面前,那些记忆反而变得虚幻。
围在夏沅周围的夏家人见她这奇奇怪怪的举动,不禁面面相觑,夏彤忍不住唤她:
“沅儿,你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们。”
夏沅收回在翻看手腕的目光,抬头环顾一圈,在她们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回道:
“我没事,不用担心。”
见她开口说话,林氏和张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些。
夏沅放下手问:“我们被抓进来几天了?”
这个问题一出,夏家人又紧张起来,姐姐夏彤压低声音说:
“什么几天?我们两个时辰前刚被抓进来呀。”
听夏彤这么说,张氏也急了:
“你要是头疼,就再躺躺,你爹和哥哥都没了,家里没个主心骨,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让我可怎么活。”
张氏虽然是母亲,但自从夏沅懂事开始就习惯性依赖夏沅,不为别的,因为当家的曾对张氏说过,沅儿的武学天赋极高,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好的,甚至比她大哥都好,可惜不是男儿身,不能建功立业,但女儿也好,至少能在张氏身边贴身护着。
而夏沅确实没有辜负她父亲的期盼,不仅学了夏家祖传的军户功夫,九岁那年,夏启明还因缘巧合带她拜师一名武功高强,却喜欢云游四方的峨眉师太,夏沅算是半个峨眉弟子,等闲几十个官兵拿不下她。
再到后来,她跟了肃王,成了肃王手里的杀人刀,那时别说几十个官兵拿不住谢远,便是成千上百个也不成,夏沅把自己生生的练成了肃王手中最趁手的兵器,指哪儿打哪儿,让杀谁就杀谁。
但她所有的付出最后却只感动了自己,该弃她如敝履的还是弃她如敝履,十年的效忠最终换来了那样的下场,蠢得可怜。
她们两个时辰前刚被抓进宝禅寺,那之后发生什么事来着?
夏沅努力在脑中回想十年前的事情,但年代久远,很多细节都已淡忘……
就在这时,关押她们的佛殿大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闯进来两队几十人的官差,为首那个一声令下:
“统统带走。”
官差们开始拿绳子锁人,一时间佛殿内惊呼声不绝,夏家这边的人都自然而然靠拢到一起,看着永嘉侯府的女眷们被套上绳索,等抓完那边,她们这边也不能幸免,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哀声不断。
夏沅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终于想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杨谋诬告永嘉侯通敌卖国,所谓证据交给三司核审调查之后,通敌信件确乃永嘉侯的笔迹,凭着这一点,三司及内阁众官员联名上书,要今上严惩卖国贼。
今上念及永嘉侯多年信义,迟迟不肯下旨,上百官员在宫门跪求两日,最后还是太后冒天下之大不韪,下懿旨同意羁押罪臣家眷,连同疑似从犯的夏家也未曾幸免。
当年的夏沅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看不懂朝局风向,肃王告诉她说,永嘉侯府的劫难起因是功高震主,陛下猜忌永嘉侯手握重兵,想通过这种方式收回兵权。
然而等夏沅帮肃王做多了事,才渐渐的明白,不是陛下猜忌永嘉侯,而是太后想除掉永嘉侯,拔除陛下的左膀右臂,杨谋是太后的人。
当今陛下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先帝缠绵病榻之际,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把持朝政,想在先帝驾崩后把后宫一个婕妤生的四岁皇子推上皇位,这样她就能以太后的名义继续垂帘听政。
谁知先帝临终前回光返照,招来内阁几位忠心耿耿的内阁大臣,将远在囤州,并不受宠的儿子匆忙点为太子,召唤入京受封,这人就是当今陛下。
陛下历经艰险,由永嘉侯等保护入京,正式册封太子之后的第二日,先帝便驾鹤归西,太子直接登基,根本没给太后一党提出反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