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敏锐地觉察到淳于氏脸色不好,连忙讷讷改口:
“我说的只是我们村庄里的习俗,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话,做不得数……小少爷生下来就是尊贵人,自然压得住,和我们福浅命薄的乡下人不一样的……”
萧岳不置可否。他的的胳膊放在红木几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忽然莞尔一笑:
“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名寄奴;唐高宗李治小名雉奴;宋孝宗赵昚乳名小羊,后周郭威小名雀儿,北周宇文泰,乳名黑獭。至于汉武帝刘彻么,他的小名就更好听了……”
淳于氏听了,也忍不住以手掩口扑哧一笑:“刘彘儿?”
春娘正好侧头瞥见了淳于氏的如花笑靥,不觉怔住。
她没想到这位威严又矜持的萧大娘子还有如此娇俏动人的一面。但见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一方水红洒金的帕子轻掩着朱唇,一双水光潋滟的凤目斜斜睨着自家夫君,眼角唇边皆是情意,真真是……
真是好看啊!
春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绞尽脑汁也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最朴实无华的赞叹。若是能抹平她眼角和眉心那几条不甚明显的纹路,若是她总能这样温温柔柔地笑着,那便能和西施嫦娥一比高下了吧?
可惜萧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夫人有多美。
他自顾自端了茶盅闲闲啜了一口:“这些历朝历代的天子国君们,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们尚且纡尊降贵,以贱名求平安,何况是天赐呢。我儿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罢了。”
淳于氏低头思忖了半日,勉强点了点头:“夫君说的也是。哎,多事之秋,宁可信其有吧。我如今也有些疑神疑鬼的了……只是有一样,不许给天赐取那些鸡啊羊啊狗啊的浑名,太难听了!简直是不堪入耳!”
萧岳说那些话的时候,春娘就悄没声地坐在绣墩上,怀里抱着天赐,静静地听着,边听边努力地往心里记。
可惜他说的那些人,她一个都不知道;什么朝代什么皇帝,一嘟噜一串子的,她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记起来颇为吃力。
春娘默默地啃着手指甲,忍不住偷偷瞧了那萧大官人一眼,又瞧一眼,再瞧一眼……心里由不得暗暗升起一种莫名的羡慕和佩服来。
啊,他是怎么知道那么多朝代那么多人和事情的?还能说得那般清楚!
从小到大,她身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人。赵二就不消说了,除了赌钱吃酒打人骂狗外诸事不懂;里正呢?春娘摇摇头,里正只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要算得上有学问的便是她爹了,但是春娘认真想了想,觉得她爹也未必比这萧大官人懂得多……
春娘有些恍神。
这时候就听见淳于氏忍俊不禁地说了个“刘彘儿”。春娘有些纳闷,痣儿?还有叫这个的?这名字倒是新鲜!
大约她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儿笑容,淳于氏一眼瞧见了,便皱眉道:“你又想起你们村里什么幺蛾子了?都一起说出来吧!”
春娘忙收了笑,敛息垂首道:“没……我就是刚听见夫人说的那个痣儿,觉得名字有趣-------想着莫不是因为他脸上长了颗痣么?”
淳于氏愣了好半天,才猛然失声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就笑得全身花枝乱颤不能自已。
春娘心里纳闷,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地四下一瞧,见常嬷嬷正捶着胸口在那里直哎呦;萧岳则一手支着额角,唇角噙一抹笑意微微摇头;就连翠果都用手背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春娘丈二和尚般更纳闷了,心里焦灼,又不好问的。淳于氏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颤巍巍指着翠果道:
“让我的丫头告诉你吧……来来你快告诉告诉她,哎哟不行了我要笑死了都……”
翠果便忍了笑,道:“不是脸上长的那个痣。是彘,就是猪的意思。汉高祖的皇后不是曾经把后宫里一位戚夫人做成人彘了吗?就是这个字了。”
春娘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地、讪讪地“哦……”了一声,然后借着替怀里的天赐掖好盖毯,慌忙低下头去,不想让众人看见她因为羞惭而通红欲滴的脸。
她是真的羞愧到无地自容。她哪里好意思说,就连翠果说的那什么高祖什么夫人又是什么彘的,她也是一头雾水闻所未闻呢?……
人家一个伺候的丫头都懂得的事,她也不晓得,不怪里正骂她是“无知的乡下蠢老婆”,也不怪这屋子里的人笑话。她果然是个卑微的傻子。
春娘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想把自己缩小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一低头看见自己那双露在裙子外面的脚-------水红的绣鞋不知穿了多少年了,早已洗刷得没了当初的颜色;鞋子浸透了泥水雪水,现在焐得半干以后越发显得肮肮脏脏的,在这屋子里显得极是扎眼。
她慌忙并起两脚往裙子里缩了缩,再使劲儿抻了抻裙子,才算勉强盖住了,复又悄悄四下睃了一眼,心里庆幸并没有人注意到。
春娘轻轻吁了口气,只觉得耳根子一阵一阵的发烧。
萧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闲饮了半盏茶,方向淳于氏道:
“我看羁儿也睡得沉了,叫个小丫头替下她来,让她暂且回房去歇着吧。今天奶娘都不在,若是半夜羁儿还要她,她精神不济也不行。”
淳于氏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她的所有注意力全在另一个点上。
“羁儿?”她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家夫君,敏锐的眼神中满是疑惑和探寻。
“是我给天赐取的小名,夫人觉得如何。”
萧岳神色淡然,不见半点波澜。
淳于氏定睛瞅了萧岳半晌,方从齿缝中一字一字缓缓道:“可是那个围困、羁绊、受制于人的‘羁’字么?夫君用这个字莫非是有什么深意?”
萧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羁儿么……无非是希望我儿时时处处克己自律、修身养性,不要恣意妄为祸害他人罢了。这个字面意思已经很直白了,还要什么深意?夫人莫非是想多了?”
他的神态语气从容自若,淳于氏原本锐利如炬的目光渐渐闪烁起来,终于躲闪着望向别处,却又极快地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道:
“的确是好名字,又有意头又不俗气,越想越觉得好。还是夫君想得巧。”
萧岳恍若未闻,转过头吩咐翠果:“你跟着这春娘子过去,服侍她洗个热水澡,加些生姜艾叶在泡脚水里。她那鞋袜也要不得了,给她换双新棉鞋。”
再侧过头瞥了淳于氏一眼,淡淡道:“寒湿之气若入了她体内,羁儿岂不是也要跟着受寒了?夫人你大意了。”
淳于氏瞥了一眼春娘脚上那双半湿的鞋子,勉强笑了笑道:“的确是我疏忽了,这就叫嬷嬷给她找瓶冻疮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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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果带着两个粗使的婆子担了热水送进春娘房中,放好一大桶热水,又把一套新衣新鞋袜放在桶边的凳子上,说了声“娘子洗好了就叫我”,便要带上门出去。
春娘及时地叫住她,嗫嚅道:“姑娘,你是不是念过书?你怎么懂得那么多东西,好厉害……”
翠果不解:“娘子说什么?”
“就是那个,什么朝的什么彘……”春娘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头,脸儿红红:“你原是读过书的,对不对?”
翠果这才弄明白,赶情那会的事这小娘子一直记到现在了呢。
她笑了笑:“读书倒没有读过,不过是素日爷教过我认得几个字罢了。爷不喜欢身边伺候的都是睁眼瞎,让去书架上找本书来都不会找……”
春娘大为惊奇:“姑娘不是夫人的丫头么?怎么又伺候萧大官人找书?”
翠果这才意识到失言了,不过看着这乡下小妇人倒是个无害的,犹豫片刻也就淡淡一笑道:
“我原是爷的家生婢子,后来才被夫人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