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病温风寒,一壶酒下肚,管他什么病都烟消云散。”薛岸拣一坛酒塞到次狐怀中,扬声笑道,“快去将人带来。从前只听我爹说起,今日可逮着机会见见这位新科状元郎。”
陆亭呛道:“等待会儿见了,怕你要无地自容。”
“莫不是你见过?”
“自然见过。”
“好啊,你偷偷见了,却不同我们说。阿兰,今日可看清陆松斐的为人了?”
崔兰央道:“待会儿状元郎就来了,他就算先我们一步见了又怎样?”
赵令僖挑好曲子,和他们一起笑着说闹。
光晔楼中灯火璀璨,华音不歇,灯会曲乐直飘上云天,沉入湖底。
不多时,次狐亲自执棹,撑船渡张湍入光晔楼。湖心高楼,本取静雅超俗之意象。而泛舟水波之上,楼中曲乐笙歌吵吵嚷嚷,却坏了兰舟逐水的清音。次狐在前引路,张湍一路随行,登上高楼。
“公主,张大人到了。”
赵令僖抬眼看去。
厅门前,张湍身着朱红官衣,静立于门槛外,他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夜幕长空,两侧灯火照下,直敕令星月收敛光辉。
厅中欢笑逐渐停下,仅余悠扬婉转靡靡之音低低诉说。
众人目光齐聚张湍一人,考究打量,似在赏玩市卖货品。
“难怪要玉宫藏宠。”崔兰央怔怔道,“遍寻朝野怕也寻不见第二个这般玉人。”
玉宫藏宠四字入耳,张湍垂首蹙眉,不予理睬。
赵令僖搁下酒盏,得意道:“我看中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我来看看。”薛岸离开坐席,抢上前去,绕在张湍四周仔仔细细地瞧着,又说:“瞧这气度,瞧这模样,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状元郎,哪像我酒鬼一个。怪不得老爷子总拿人家来训我。羡慕人家儿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恨我这个儿子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庸才废人状元郎,要不咱俩换换爹,你改了姓薛,去给那薛慈光耀门楣。”
赵令僖笑道:“子湄哥哥不需胡说。张状元与你可是同道之人。”说着便离席迎上张湍,凑近轻嗅,随即仰面望着他灿然笑道:“不信你闻,他是带着酒香来的,也不知饮了几盏。”
薛岸一听,很是诧异,亦扑在张湍身上细细闻着,而后摇了摇头:“却愁,我闻着不像好酒,只是瓶寻常花雕,入不得口。”
张湍凝眉后退,避开这两人的嗅闻。
崔兰央在旁笑说:“原来状元郎也好酒。只是这状元郎好酒,乃是酒中仙人,你薛子湄好酒,却只是个烂酒鬼。快离人家远些,别把你一身好逸恶劳的恶气渡到人家身上。”
厅内因此一句戏言哄堂大笑,赵令僖强挽着张湍跨过门槛,进到厅室中央。
因右手伤未愈,经她这一拉扯,动着筋骨,牵连着手掌剧烈作痛。冷汗立时细密满布额间,张湍面露细微痛苦之色,却不发一言,将手臂自她臂挽中撤出,退开些许距离。
“快将好酒端来。”她殷切招手,歌姬舞女们齐齐端着酒壶酒盏上前,壶中尽是此前薛岸选出的好酒。
美人排成一排,站在张湍眼前,薛岸跟上前来,一把拦住张湍臂膀,指着这排酒壶道:“却愁让我挑酒,原以为是让我喝个过瘾,不成想原是沾了状元郎的光。如今酒已挑好,状元郎若不依次喝过去,我可不依。”
赵令僖咯咯笑道:“子湄哥哥可是海量,张状元可不能输了他,若输给他,他定要笑话我的人不中用了。”
池镜台在后趁机应道:“公主这便多虑了。不才曾有幸与张兄同席饮宴,张兄酒量经人,可谓千杯不倒。这不,秦兄当时也在。”
话锋一调,指向藏于偏僻处的秦峦。
秦峦眼见避无可避,只得应声回说:“微臣酒量太差,前次饮宴,臣早早醉了,因而不知张兄酒量如何。”
“不知就不知。”赵令僖不多在意,笑盈盈看着张湍道,“等他今日喝了,不就知道了?给张状元斟酒。”
婢女纷纷上前,将歌姬舞女所奉酒壶端起,壶中酒液齐齐倾入盏中,映着满室灯火,照出粼粼水光。
赵令僖等了片刻,见张湍没有丝毫动静,渐渐收了笑容:“怎么不喝?”
“虽有红袖添酒,但怎能少了酒令?”薛岸当即扬声,“状元郎你说,要怎么个玩法。我这人拿不得笔,握不住弓,但在酒场上,文能行酒令,武能划酒拳。”
席间喧嚷,张湍孤身站着一言不发,犹如旷野之上、苍穹之下一株枯木,遗世独立。他静静抬眼看向薛岸,又将目光转向赵令僖,最终垂眸低语回说:“湍不善饮酒,亦不喜饮酒。”
赵令僖淡淡道:“无尘,你来说说。”
“张兄这便是妄自菲薄了,倘若张兄不善饮酒,岂非席间人人都是不胜杯杓。”池镜台说罢举杯,“想是张兄怯场,不妨我来打个样,先饮一杯助兴。”
赵令僖瞧着池镜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容再起,鼓了鼓掌。
单论相貌,池镜台算是仪表堂堂,但若与张湍相比,便要逊色许多。因而此前朝会,她一双眼睛只看见了一身傲骨、清俊无双的张湍,未能发现一旁算得上一表人才的池镜台。直到前次出宫游玩,陆亭携池镜台同来,她方仔细瞧过这张脸。
可若论起为人,池镜台懂事知趣,惯会察言观色,三言两语就能令她心花怒放,比之张湍讨喜太多。是以当她听说池镜台想寻回祖先遗作时,二话不说应许下,又给他讨来皇子伴读的身份,名正言顺将人接入宫中。
今日二人同在一室,池镜台仍然乖巧知趣,半分不逆她意。
再看前边张湍,她知他爱酒,这才好心办场酒宴,邀着好友出席,他竟仍跟她摆脸色、耍脾气。
“张兄许是尚在病中,不便饮酒。”秦峦见状怯怯开口,“臣愿代劳一二。”
薛岸大袖一摆道:“秦兄有所不知,正是因着病温,才更应喝酒。琼浆玉液下了肚,一概病痛全消去。”薛岸左右手各举一盏,递向张湍一盏道:“状元郎,眼看着今日不喝不行,还犟什么呢?”
见他不肯接酒杯,薛岸便又附上前去,贴耳低语道:“人已老实住进了海晏河清殿,这么一副清高作派,装给谁看?”
张湍抬眼,漠然瞥去,不作回应。
二人僵持不下,陆亭幽幽开口:“薛大公子,省省力气吧,状元郎瞧不上咱们这些庸人俗物,不肯饮这浊世俗酒。”
“张湍。”赵令僖没了耐性,稍有恼意,“往日扫兴,本宫纵容着你。今日还要扫兴,别怪本宫不留情。”
崔兰央眼瞧着要动真格,忙打圆场道:“想是还不到兴起的时候,状元郎刚来这儿,还未歇过,肚子又空空如也。不妨让状元郎坐下歇会儿,吃两口热菜,喝两口热汤,歌啊舞啊动起来,气氛到了,怕是不让他喝两杯他还不依呢。”
赵令僖转眼看向崔兰央,疑道:“你怜惜他?”
薛岸收回酒盏,陆亭望向厅中。
崔兰央脸色大变,当即低头回说:“没有。”
“我知道他才学相貌都数上乘,定然有许多人怀有痴心妄想。可进了海晏河清殿的,就都是我的。”她心中憋闷,闷声说着,“这世上,连父皇都不能抢我的东西,你怎么就敢想抢呢?”
崔兰央立时跪下,额首贴地道:“臣女并无此心。”
“可你怜惜他。”她走到张湍面前,伸手点在他嘴角,却被他躲开。她不解道:“你瞧,他半点儿都不顺从我。我只不过想轻轻罚一罚他,你却在怜惜他。是不是你也想要和他一起忤逆我?”
“臣女并无此意!”
薛岸放下酒盏,在她身后颇显松快地轻声道:“阿兰跟随公主多年,她怎会违背你的意愿?”
她回身看向薛岸,又道:“你要替她说话?”
薛岸当即跪下,其余几人见状,亦是跪伏在地,厅内宫人歌姬舞女,一应扑到在地。片刻之后,厅中唯有她与张湍二人直直站立着。
她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个伏平的脊背,其中几人是她多年来的好友,今夜酒宴,她的兄弟姊妹递着帖子要来,她一概不准,只想与他们几人把酒言欢,分享喜悦。可自见了张湍,他们竟都违逆自己的意愿。
是她太纵容张湍,不单令他觉得自己好欺负,连这些人也都觉得她好欺负。
湖面风起,吹入楼中,吹动珠帘碰撞,叮铃作响,不多时便有几串珠链绞缠难分。
张湍听到珍珠撞音,清脆曼妙,在这喧嚷酒席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引得他一霎失神,不由抬眼瞥向那几串绞缠不休的珠链。珠链后,瑶琴歪斜,琴师跪地,显然是仓促跪拜,带斜了原本平整摆放的琴。
凡人置气,瑶琴何辜?
“湍愿饮此盏。”他垂首合眸,“一人之过,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