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乾政殿乃前朝议政机要之处。
没有王德全带路,容洇本以为自己会被守在外面的禁卫军拦住,但许是已有人事先打好了招呼,她竟直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乾政殿门前。
王德全早早地就候在门口。
容洇见到他,先将要给他的那一份绿豆糕递了过去。
“这是我和明秋给公公做的,多谢公公这段时日在宫里对我二人的照拂。”
王德全受宠若惊地接过:“这、容姑娘您太客气了,奴才也不过是带个路传个话,哪里称得上是照拂?”
王德全在宫里多年,自然见过那些收买人心的手段。
自褚南川登基后,寻着机会朝他送金送银,让他在帝王面前说上一句好话的人数不胜数。
这偌大又富丽堂皇的宫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冷冰冰的金和银。
收到别人的绿豆糕,于王德全而言,确确实实是头一遭。
王德全拎着那食盒,直觉手上的重量比满满一箱的金子都要更沉更重。
容洇:“只是一碟再普通不过的绿豆糕,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我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要再麻烦一下公公。”
王德全听到这话,忙开口:“姑娘有什么事直说便是,若是奴才能帮得上忙,定当尽力替姑娘办好。”
容洇:“我听说,公公最近正在为皇上生辰宴的事忙碌?明秋刚刚还同我说,她第一次进宫,还从来都没见过宫里办宴的排场,不知公公能不能帮忙,寻个宴上轻松一点的活计给明秋,让明秋到宴上去看看?”
“害,这有什么,眼下宴上正缺几个奉茶的宫女,明秋若是想去,奴才便给她留一个名额。”
王德全说着,将容洇往殿内引。
“皇上眼下正忙着,恐怕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有空,外头暑气热,姑娘随奴才进殿等吧?”
容洇看一眼紧紧关着的殿门。
说不定贺茵也会在里面。
她突然就不想进去了。
左右她走这一趟,除了要将绿豆糕送过来,更多的还是因着哥哥那封信的缘故。
眼下如何去到宴上的问题已托王德全解决,她进去或不进去,都没什么太大区别。
“皇上既在忙,我就不进去了。”
“可是……”
王德全正要再说些什么,容洇已将手上拎着的另一个食盒递了过来。
“这是给皇上送过来的绿豆糕,劳烦公公帮我拿进去给皇上。”
王德全还没来得及接过。
“吱呀”一声——
雕镂着云龙繁纹的红漆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容洇抬眼看去。
王德全口中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男人,此刻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容洇不知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只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从她身上打量而过。
冷淡的质询不带一丝温度。
“谁同你说,东西送来就可以走的?”
容洇:“……皇上既然在忙,奴婢自然不敢随意进去,且贺姑娘还在里面,奴婢也不便进去打扰。”
话落,容洇只觉褚南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变了变。
“又是谁同你说,贺茵在里面的?”
容洇一愣。
确实没人和她说过……
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猜的……
手腕忽然一重。
男人直接将她拽进了殿。
“进来。”
容洇一个不稳,撞上男人胸膛,被他稳稳揽在怀里。
目光越过男人的宽肩往里瞧。
殿里空无一人。
容洇没看到贺茵。
却看到了摆在大殿中央呼呼往外冒着冷气的冰鉴,不禁稍稍有些意外。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褚南川用冰。
之前的褚南川,秉持着心静自然凉的原则,夏日里从未用过冰。
容洇也确实从未见过他大汗淋漓的模样。
偏容洇是个苦夏的,夏日里没了冰就不能活。
这样的细节,她之前未多比较。
现在才后知后觉,他们两个,分明从一开始,就有诸多的不合适。
眼底忽然莫名有些酸胀。
容洇朝那冰鉴多看了好几眼。
被褚南川发觉:“怎么了?”
容洇摇头:“没事……只是第一次看到皇上用冰,觉得有些稀奇。”
褚南川目光停在她身上。
一顿,又缓缓移开。
“人总是会变的。”
“之前不喜的东西,时间久了,总会发觉其中的可取之处。相反,之前喜欢的东西,到头来也会发现不过尔尔,丝毫不值得留恋。”
平淡的语气寻常。
明明说的是冰鉴。
却又似乎说的是其他东西。
倒是跟在他二人身后的王德全听见了,想要开口解释。
内侍局的人确实早早的就将那冰鉴抬进乾政殿里来了,只是里头一直是空的,不曾加过冰用过。
直至不久的刚才,褚南川才命他新加了冰进去。
王德全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现在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家主子这冰,明明就是给容姑娘加的。
王德全轻轻咳了一声。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前头的褚南川察觉,回头冷淡睇来一眼。
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德全手上拎着的食盒上。
呵——
嘴上说的是特地给他做的绿豆糕,实则……连王德全都有份。
帝王视线沉凝。
王德全被盯得头皮直发麻,忙将手上的食盒往身后藏了又藏,极有眼力见地讪笑了一声:“咳……皇上,奴才先出去,就候在门口,有事您再唤奴才。”
殿门开了又关,王德全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重又安静下来。
只剩容洇同褚南川两人。
乾政殿外殿是供帝王和臣子们议事的,容洇不敢随意乱动,将手上食盒放下,便寻了个角落坐下。
再抬起头,褚南川不知何时又重新坐回到了那方宽大的御案前。
秦写墨出使,堆积着要褚南川处理的公务只多不少。
容洇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得有些无聊,目光在殿内的陈设上打量了好几遭,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御案前的男人身上。
褚南川翻看着手上的公文,长睫低低垂下,好看的眉眼专注又认真。
光影从窗外投照进来。
他半面侧脸融在阴影中,像是刀刻一般深邃。
容洇盯着褚南川看了好一会儿。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并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
可男人就好像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睛似的,手上公文翻过一页,于百忙中抽空理了她一句:“若是无聊,内殿里有书架。”
容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忙,还非得要让她进来等他。
好在大殿里放了冰鉴,她不至于等得浑身都生汗。
听到他的话,容洇起身,缓缓往内殿的方向踱步过去。
乾政殿的外殿供君臣商讨时用,内殿却是特设给帝王临时休憩用的。
因殿里来往的臣子众多,为保护君王隐私,内殿和外殿特设了一扇小门来隔开。
容洇站在内殿的小门边,脚步微迟疑了一瞬。
靠近门边的架子上挂着一件皎白的中衣,应是褚南川今早换下的。
床上幔帐束起,榻上衾被叠得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处处皆可见男人留下的痕迹。
同长宁殿相比,这乾政殿的内殿,反倒更像是他的寝殿。
缓步往里走,容洇看到了褚南川口中所说的书架。
临着一方小书案,书架高大,虽藏书数量远远比不上长宁殿书房里的,但书册亦是摆满了整个书架。
最上面摆着的是兵法,依次下来的则是治国、理政等书册,按着类别分门别类地整齐摆好。
容洇并不想看这些。
她闲暇时比较爱随意翻些话本子来打发时间。
可是话本子在她的小院子里有,在这正经议政的乾政殿里却是不可能的。
话本子没有,容洇打算找几本游记来看一看。
一排又一排接着找过去。
容洇看到中间一排没有标签的书册。
心里好奇,拿出来一翻。
看清楚书页上的内容,不禁一怔。
竟然真的是话本子?!
容洇不敢相信。
回头朝外殿的男人看过去。
没想到男人恰好也抬起头看她。
就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目光对上。
褚南川:“没找到合适的书?”
容洇冲他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书:“已经找到了。”
低下头,容洇看一眼手上的话本。
封面连一丝折痕都没有。
是全新的,并没有其他人翻看过。
心里莫名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总觉得……这排没有标签的话本子,就好像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
容洇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她转过身,半个身子倚着高大的书架,翻看起了那本话本。
她背对着外殿,再看不见外头的情状。
自然也没看见,褚南川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并没有移开。
就这么沉默望着她纤瘦的背影。
许久许久。
男人恍了神。
低下头,手上狼毫蘸墨,字迹流落纸上。
却是个与前文毫不相干的“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