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黄花岗一百年后。
这一年可真热闹,黄花岗一百年、辛亥革命一百年、“中华民国”亡国六十二年、伪政府祖师爷蒋介石死后三十六年、蒋介石犬子蒋经国死后二十三年、蒋经国走狗接班人马英九冒领“中华民国”“建国百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点,林光烈来到了圆山“忠烈祠”。
圆山“忠烈祠”开放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九点到那里,正好赶上开门。就在五十年前的同一天,就在这里,林光烈窥视着莫纪彭。五十年过去了,莫纪彭墓草久宿,林光烈也垂垂将老,今天是黄花岗一百年,黄花依旧,故老已别,林光烈没有任何感慨,感慨是某种程度的弱者表现。林光烈匆忙得很,他正忙于做张良式的复仇。
“黄石公”出现了,远远的走过来。九年不见,大家以老还老,好像扯平了什么。
“王宇,真有你的!你真老而不死,说九年,就九年。”说着,两人紧抱在一起、两只老手紧握在一起。
“林光烈,你还不是一样。对我说来,你是少壮派,你只七十六岁,我大你八岁,八十四了,上次见你正是我七十六岁的年纪,如今你赶上上次的我,但我还是走在你前面。”
“前面?你神气什么!你只是比我早死而已。”
“在‘忠烈祠’这鬼地方,早死晚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定它的坐标。”
“你说得太玄了,什么坐标?坐什么标?”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盼这一天,盼了五十年了。”
“你这老屌卖什么关子?”
“关子可大了。我们先进去看看。”
两人扶持着,慢慢走进“忠烈祠”。
在“戡乱复国烈士”区,王宇停了下来。
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牌位在罚站似的伫立着。王宇满脸严肃,直盯着一个左上角的牌位。是专注、是忘我、也是发愣。
“王宇,我看到你不笑的时候。”
王宇蓦然回头,立刻挤出了笑。这笑,笑得很反射动作,你无从怀疑是真是假,因为不论真假,总得有点刹那给大脑决定,但是,王字的笑无需大脑决定,他的肌肉就是大脑、他的大脑就是习惯、他的习惯就是反射,你可以乱用一通心理学在他脸上,他都一概适用。不过,他无需心理学,他的生理学打败了心理学。
“你看到了什么?”王宇故作冷言冷语:“你在我背后,你只看到我的后脑勺,你怎么知道我没笑?我一个人也在笑,不一定是哈哈哈那种,而可能是嘻嘻嘻那种,也可能没有声音,我在冷笑、在暗笑、在嘲笑、在奸笑、在偷笑,我一个人,不要笑给谁看,事实上我在自己对自己笑。你看,我不是在笑吗?”
“你在笑,没错,可是那是‘皮笑肉不笑’,肉笑了又怎样,你事实上在惨笑、在苦笑。如果惨笑、苦笑算是笑的话,我看到你是在笑,惨笑和苦笑。你呀,王宇,可以有理由惨笑、苦笑,但我奇怪你对着‘忠烈祠’的鬼牌位做什么惨笑苦笑,如果非要笑,你可以做别的种类的笑。”
“比如——”
“比如狞笑。”
“狞笑?狞笑太多仇恨了,笑是有益健康的,但狞笑显然不算。不过,狞笑有益于展现正义。正义之士应该有点狞笑、来点狞笑。当正义伸张的时候,当坏人被打倒、躺在地下的时候,你来点狞笑,做得意状,似乎也不错呢。”
“照你这么说,你刚才应该正在狞笑,狞得快射精了,被我撞见了,是不是?”
“哈哈,妈的,我对这鬼牌位狞个什么?射什么精?”
“牌位,牌位象征的是什么?让我告诉你,牌位就是中国古文字中的‘且’字,就是鸡巴造型。古人生殖器崇拜,就崇拜起鸡巴来了。惯终追远,就崇拜起祖宗的鸡巴来了。并且,为了鸡巴的需要,就出现‘且’字在旁的‘祖’字、祖宗的‘祖’字,就是崇拜老祖宗的鸡巴。所以呀,每个‘且’字,就是每个翘起来的鸡巴,翘起来干什么,射精呀,传宗接代呀!”
“原来如此。毕竟你林光烈学问大、眼力不凡,进了‘忠烈祠’,眼之所见,鸡巴林立。但你有否想过,你见到的,都是死鸡巴?你见到的唯一活鸡巴,在我王宇身上。”
“扯出你来干什么?你又不是先烈。”
“不管是真先烈或假先烈,至少有一点是真的,就是他们都是死了的人了,但左上角那位牌位上的先烈,却到今天还没死呢。”
“今天还没死?”
“今天还没死。”
“还活着?”
“还活着。”
“我知道有过人没死,以为他死了,就进了‘忠烈祠’的,像太原五百完人。但五十年下来、几十年下来,没死的也死光光了,哪有活的?你胡扯什么?”
“太原五百完人,当年把他们送进‘忠烈祠’时,有的还没死,还是没完的完人,你说的没错,但现在他们都死了。我说的是指令天还没死的一个。”
“他是谁?他现在在哪?”
王宇沉默不语,盯着林光烈看,神秘兮兮的。
“你他妈的看什么?他是谁?他在哪?”
王宇点着头,低了头,又抬了头。“闷了这么多年,就说了吧,林光烈啊,听好、听好,他是谁?他是我!他在哪里?他就正在你眼前!刚才你问‘扯出你来干什么?你又不是先烈’,其实我就是先烈!”
“妈的王宇,你疯了?”
“妈的你听好,我没疯!”王宇顺手一指,指向左上角。“看好,看看左上角那名字,叫什么,你念出来。”
“叫什么?好像叫‘宋宇’。”
“那就对了,就是‘宋宇’,他就是我。你永远做梦也想不到,我就是他,我就是先烈‘宋宇’。”王宇手指的方向是清楚的,像一束光线,聚焦在那块牌位上。
“什么?”太荒谬的声音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人的反应常常是以为听错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王宇平静、缓慢的说,“我就是先烈‘宋宇’,货真价实的‘宋宇’。宋楚瑜的宋、宇宙的宇。”
“你是他?”怀疑的。
“我是他。”笃定的。
“你疯了?神智不清了?”
“我没疯,神智很清,清楚得很,我是他。我就是他。”
“他是死人啊!你说什么?”
“他不是死人,他只死了他的名字。他人活着,一直活着,只是老了。”
“我真搞不懂你,你这样说,不是发神经,就是开玩笑吧?”
“看我,看着我。”王宇一脸严肃,“看我的样子,像发神经或开玩笑吗?”
仔细端详以后,“真的不像。”
“因为有真相,所以真的不像。”
“再过两天才是愚人节,你这老王八蛋过早了。”
“是你的节,你们一路被伟大领袖骗,不是愚人是什么?哈,岂止今天是愚人节,天天都是愚人节啊。”王宇恢复了一部分爱开玩笑的毛病,一脸严肃的样子,缓和多了。
“被伟大领袖骗?我想不能包括我,我是玩历史这一行的,历史真相我最清楚,骗我吗?休想!”
“不骗你吗?你禁得住孟子说的,只要骗子行骗得法,连君子人也一样把你骗倒,今天我不来,不站在这个牌位下面,我看你就不知道这个牌位的先烈是假的、并且还活着的,你就照样被骗。”
“可是,就算你说得对,这个牌位是名存实不亡、是人不死留名,你怎么证明呢?怎么证明他就是你呢?”
“谁要证明呢?五十年来,我就是努力不去证明,我才活到今天。五十年前,当这牌位刚立在这儿的时候,我要大呼小叫,说他是我,说你们搞错了,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你越说越玄了,今天你吃错药了吧?”
“你怀疑我神智不清、又怀疑我发神经、又怀疑我开玩笑、又怀疑我吃错药,你一路怀疑我,一直不信我说真的、玩真的,是不是?”
“是。除非你证明给我看。反正五十年过去了,伟大领袖也变成伟大死鬼了,你还怕什么,证明给我看呀,只给我看,有一点点证明,我就信你。”
“说得也是,想想看,今天约你到圆山‘忠烈祠’来,为的是什么?坦白告诉你老弟,就是要你看看你老哥王宇的祖宗牌位、先烈牌位,然后现身说法,拆穿个大秘密给你看,不是吗?”
林光烈拍了一下脑袋。“越说越像了。但是没有证据,又怎么相信你一面之词呢?除非我也疯了。”
“证据?”王宇把头一扬,“当然有证据。证据不在别处,就在我屁股上。”他把屁股一拍,神色笃定。
“哈!”林光烈笑起来,“果然是胡扯!乱向死人认亲、向木头牌位认自己,不要听你胡扯,我们走!”伸手拉他。
“走!立刻走,走到厕所去,我就脱给你看,我给你看你老哥屁股!看证据!”
“别胡扯了,不过厕所是要去一下。”说着,就拉着王宇,朝厕所走去。
到了厕所,在小便池边,突然间,王宇真的把裤子脱下来,屁股朝着林光烈了,他以左手食指特别指向左边屁股蛋的股沟上端,头扭过来。
“看到没有?有一颗大黑痣,是不是?”
林光烈很好奇,就近看了一下。“咦,真有一颗。”
“再往下看,有一点又黑又青的刺青,看到没?”
“看到了。”
“上面有两个字,有没有?”
“好像有。”
“什么好像有,头近一点,仔细看。”
“是有。”
“什么字?”
“看不太清楚。”
“几十年了,难免有点模糊,写在纸上几十年都会变样,何况写在屁股上。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
“相信为什么在一个人的屁股上会刻上两个小字。怪不怪?”
“是很怪。”
“证据就在这怪上。那两个小字告诉你是什么吧,是‘宋宇’两个字。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两个字?”
好奇极了,林光烈更近距离的细看那一块刺青,果然如他所说,是“宋宇”两个字,刺青刺得歪七扭八,但的确是那两个字无误。
“怪事啊!”林光烈惊讶了。
“这回信了吧?小老弟。什么人会在自己屁股上刻字呢?并且刻的不是别的,就是‘忠烈祠’刚才那个牌位上的名字呢?‘故宋宇烈士之灵位’,现在怪了吧?‘宋宇烈士’就在我屁股上,我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还要冒充吗?我真是他呀!”王宇一边穿裤子,一边盯着林光烈,充满自信的在炫耀。林光烈服了。
“我服了你!我服了你!王宇老哥、王宇老屌、王宇老屁股,我真的信了。太怪了!”慢慢摇着头、摇着头。“太怪了!人间有这种怪事!竟在‘忠烈祠’和你王宇屁股上!快说怎么回事!我好奇死了!”
“我们出去谈,就坐在那边台阶上谈。”王宇不慌不忙的说,他像一个胜利者,他的屁股为他打了胜仗。
“好奇怪啊,你的老屁股上居然出现了‘宋宇’的名字。”
“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根本就是‘宋宇’,我不姓王,也非王宇。王宇根本是个假名字。”
“弄假成真了几十年?”
“弄假成真了几十年。”
“不消说,其中有个神秘的故事。”
“是啊,因为神秘的故事破解在我屁股上,所以常常便秘,以便欣赏我的神秘。”
“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这是我一生中的重要日子,我终于透露了我埋在屁股里七十四年的秘密。我是河南人,我十岁时候,父亲死了,又正值荒年,家乡住不下去了,叔叔带我到外地谋生,临走时候,老娘舍不得我,又怕兵荒马乱失散,坚持在我屁股内侧刺青,刺上‘宋宇’的名字。就这样,我流浪出来了,家乡再也没回去过,音讯也断绝了。我在外面流浪,在上海一家中学里做工友,我很上进、又很灵巧,跟着学生们学习,居然有了冒充中学生的程度,人人都以为我中学肄业,其实是谎报学历。一九四九年,我二十一岁,在上海街上,被抓去当兵,辗转移防到一江山岛上。因为我有冒充中学生的程度,被营部看中,就把我调到营部做文书,比一般丘八清闲,自己自修,居然在战乱中念了五年书,这真是怪事,营部留住我,不让我升、也不让我降,专门要我管文书,而这个营,也是怪事,调来调去,居然总是留在一江山。原来它不是普通的营,它列管在所谓‘反共救国军’编制里,原来有打游击搞情报的秘密使命,所以调来调去,却留下它。到了一九五五年一月,麻烦来了,共产党决心要‘打中国式的渡海登陆战’,锁定了一江山,打过来了。一江山面积只有三平方公里,哪里禁得起一打,结果很快就被共产党拿下来了。蒋介石为了吹牛,说一江山死了‘七百二十位烈士’,比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多了十倍,全部殉国了,牛屄大得吓人。事实上,国军有五百多人被俘了。我当时与四个营部弟兄死里逃生,搞到小船,奔向大陈岛,到大陈岛时,天色渐晚,岸上守军居高临下,不让我们登岸,我们报上番号,可是守军仍不通融,并且不由分说,朝我们开起枪来,一边开枪一边大声喊话,我清清楚楚听到喊话的人中,有个四川口音的,嗓门最大,喊的是:‘格老子,你们回来干嘛?你们已经进了忠烈祠了!’同船的弟兄中,三个当场被打死,我和一个姓陶的弟兄藏在船下,幸运逃过一劫。半夜两人摸索上岸,这位姓陶的弟兄有亲戚在大陈,那时大陈正在全岛军民大撤退,我们就混在亲戚中,撤到台湾。我先是做零工谋生,后来碰到一位河南乡长,他是国大代表,很同情我的遭遇,他手上有空白的在学证明,乃为我化名‘王宇’,伪造学历和身份,把我安置到河南人多的部队里,再经过指点,以行伍身份,混到个少尉排长,分发到十七师四十九团。你到部队做预官排长时候,我已经是干了六年的老干部了。我下部队后,绝口不提我的过去,免得被人怀疑。最邪门的是,后来我得知,四十九团就是当年守大陈的部队,开枪指我们已经进了‘忠烈祠’的,就是四十九团。”
“当时朝你们开枪的,可能就有一个人,叫李师科。”
王宇苦笑了一下。“当然可能,因为那时候防守大陈的,正是十七师四十九团。李师科是山东口音,不会是他,但是他们,他们奉命要我们死。”
“也许你该暗中感谢李师科,他开枪把你打进‘忠烈祠’。”
“那时候的四十九团,不知为‘忠烈祠’制造了多少烈士。”
“多少人啊,他们自己避免去做烈士,但却帮助别人去做烈士。”
“制造别人做烈士,最得手的不是朝你开枪的,而是盖庙的、盖‘忠烈祠’的。”
“你指蒋介石?”
“我指营造厂老板。”林光烈调侃着。
“刚才说四十九团朝我开枪,是邪门儿事件之一。另外还有更邪门的,是我在几年后随四十九团驻防圆山,竟在‘忠烈祠’里看到我的牌位,就是上厕所前我们看到的那个那个牌位,我当时吓了一跳。我王宇,不,宋宇,真的进了‘忠烈祠’了。原来蒋介石公布的七百二十个殉国烈士中,居然有我的大名!”
“你看过这七百二十名烈士清单吗?”
“我看过,印象最深的是‘一江地区殉国士兵’中的一些怪名字。我记得名字中带‘妹’字的有江妹春、李妹侬、张三妹、陈四妹、陈维妹、叶小妹;带有‘奶’字的有江溪奶、江奶玉、梁奶头、张小奶、潘奶二、萧奶儿等等,还有一个叫‘蔡歪’的……”
“他们的名单并没一一立了牌位吧?”
“当然没有。‘忠烈祠’有‘文烈士’两千五百多人;‘武烈士’将级五百多人、校级六千多人、尉级四万人、士官兵级三十五万人,比较起来,立出牌位的,太少了太少了。非常明显的,立出牌位的,不是特别有名的、就是象征性选出的。”
“你说几年后你随四十九团驻防圆山,你在‘忠烈祠’看到你的牌位,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牌位?”
“就是那块木头啊。”
“当时你看到后有何感想?”
“我随部队驻守在圆山,我仿佛在守我自己的灵、在看我自己的牌位。我还不如一条狗,狗至少知道它看守的是什么、是多么具体,也知道它自己多么重要。我呢,我看守的是没有人肯来偷的东西,也无从偷起,偷个牌位干什么啊,当劈材烧都暖不了人的心。”
“你至少可以偷你自己。”
“偷我自己的什么?灵魂吗?灵魂不在那里,肉体吗?肉体在我这里。我偷来偷去,只能偷到我自己的名字,而那名字,正是我拼命抛弃了的、使劲遗忘了的。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生经历啊,都发生在我身上,真太离奇了。”
“的确太离奇了。莫纪彭对着别人的牌垃发愣,你对你自己的牌位发愣,你呀,你比莫纪彭还莫纪彭。”
“我自己守了我自己的灵,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不敢让第二个人知道,你说凄凉不凄凉?恐怖不恐怖?有时候,深更半夜,我走过我的牌位前,我简直分不清我是人是鬼了。”
“基督教《圣经》记约伯说:‘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美国小说《白鲸记》收场白说:‘戏已收场,怎么又冒出人来呢?——因为有一个人倖免于难。’听了你的故事,你像是《圣经》人物、也像是小说人物,不是真实的人物。太可怕了,故事明明是真的,却离奇得不像真的。”
“能真实吗?真实就是约伯冒出来,就会被杀了事;什么白鲸黑鲸的小说人物冒出来,就会不分黑白,被杀了事,这就是真实。真实不是你活着为他们卖命,真实是死了为他们卖命,他们要你一死,只要你一死,你是大时代的配角,还是小配角,不但是小配角,还是小配死角,你被分配的角色,就是死亡,就是死亡后刻在牌位上面充数的一个名字,你活的时候,只是一个号码,一个阿拉伯数字;你死的时候,只是‘烈士’两个方块字,一块木头。”
“这就是进‘忠烈祠’的成果啊。”
“什么他奶奶的‘忠烈祠’!”王宇笑着说。“该进来的,不能进来;该出去的,又不能出去;不该进来的,反倒进来了。什么他奶奶的‘忠烈祠’!”
“有一点好,值得说呀,”林光烈说着,“至少有一个漏网之鱼没进来。”
“是谁呀?”
“是他奶奶。他奶奶老太太逍遥在外啊。”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不过,”林光烈补充,“他奶奶没进‘忠烈祠’,但也没得安宁。我看到一本蒋介石的墨迹,书中影印出好多封蒋介石的信,其中一封是写给他孙子的,大意说,得到情报,知道祖母在浙江奉化老家的坟给掘了、给共匪掘了,这是国仇家恨,你可别忘记啊。信写得满沉痛的,可能是蒋介石对孙子说了真心话,言外之意是我革了一辈子命,最后,连个祖坟都不能保,告诉孙子,他奶奶的坟都给掘了。”
“真是冤冤相报,当年国民党不也掘了毛泽东的祖坟吗?”
“掘敌人祖坟是特有的中国文化。说‘破四旧’的,在掘祖坟表现上,其实一点都不新,只是拿铲子的自己不知道罢了。”
“后来听说他奶奶的祖坟给修复了。”
“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为了重新营造海峡两岸的和谐气氛,他奶奶的祖坟给重新打扮了,只可惜当年他奶奶的尸骨被拖出来丢了,现在重新埋进去的,不是他奶奶,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对门那条死掉的母狗骨头。”
“啊哈!”王宇笑起来,“你真缺德。”
“我只是陈述事实、合理推测的事实。”
“推测是不行的,要靠证据。蒋介石是凭证据才得知他妈的坟给掘了,不是吗?”
“是。”
“什么证据,靠地下情报员吗?”
“哪来的地下情报员,如果有的话,早被共产党一个个抓光了。”
“那蒋介石怎么知道的?”
“靠美国爸爸啊。美国爸爸弄出了U2飞机,专搞空中照相,把中国大陆的点点滴滴,都照下来,也照到蒋介石老家和他死掉的老妈,才发现老妈的坟给掘了。美国爸爸从U2飞机照到的空中照相是保密的,但为了做人情,就把蒋介石老家的空照图送了几张给老蒋,老蒋看了,就——”
“就哭了?”
“哭没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沉痛的给孙子写了那封信。”
“写信时候他忘了他也掘人家的坟?”
“他当时忘没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正在提倡‘复兴中华文化’。”
“蒋介石那么深信中国文化吗?”
“至少跟着他妈深信中国文化。”
“他妈?就是你口中的他奶奶?”
“你口中的他奶奶。”
“他奶奶是大学者、满口中国文化?”
“他奶奶根本不认识字,是乡下人、是村妇。”
“乡下人无知村妇的中国文化。像——”
“像她的小儿子死了,她老太太疼爱小儿子,硬要蒋介石把蒋经国过继给死去的弟弟,这是违反中国文化的,因为老大长房的长子岂能过继给老二?又如她老太太疼爱小儿子,硬要给小儿子讨鬼婆,就是‘冥婚’,她老太太的这些行径,都是违反中国正统文化的。蒋介石还不是照单全收。”
“台湾这边吹牛,说他们延续了中国文化。延续的,就是这种村妇的中国文化。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要气死了。”
“盖‘忠烈祠’来另类中国文化吧?”
“但是,所谓忠烈,个个都是真的,不能搀进假的,并且,盖‘忠烈祠’的,也是名正言顺的正统的,不是僭伪的。不能像圆山‘忠烈祠’一样,以僭伪之君、盖参半之庙,连戴笠和我都弄进来了。”
“这样中国文化来、中国文化去,你呢?你中国文化了哪部分呢?”
“我曾是中国文化大学夜间部的学生,我一身中国文化呀!”王宇笑着。
“说得也是。”林光烈笑着。
“谈到我身上的中国文化,我先想到李师科。对李师科,我充满了敬意,他在生命最后,终于能奋力一击,反抗了一路压迫他的伪政权和伪政府,他真了不起,而我呢?我只是‘苟且偷生’,直到生命最后。”
“换四个字吧,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苦撑待变’。我们不是永远忍耐,我们是忍耐中等待改变,天会亮的,我们会等到天亮。何况,在天亮前,我们还可预做准备,预做行动,包括‘鞭尸’式的行动。‘鞭尸’可是道地的中国文化啊。伍子胥万岁!”
“等呀,等到他们寿终正寝了,还行动个屁?”
“寿终正寝了,我们可以‘鞭尸’啊。”
“‘鞭尸’算什么正义?迟来的正义!”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这话是十九世纪英国首相说的,但他说的不全对。对被压迫者说来,最后得到一点正义,哪怕迟来,也比没有的好。也许你说这种补偿太抽象了,我也承认,但是,当一切都太迟了,你会发现抽象反倒是我们要追求的,这是人类的伟大信仰之一,中国古典说法是‘诛奸宄于既死’,以祸国殃民的蒋介石为例,他作恶多端,他死了,生前死后,又安排了多少假历史来宣扬自己的丰功伟业,假的丰功、假的伟业。但是,却有一个人出来,用一本又一本的铁证,一一拆穿这些丰功伟业,像淘臭马桶一样的淘出这些假历史,令生者欢颜、令死者蒙羞,正义得伸、鸟气大吐,岂不也是好事一件?在这个人的登高一呼下,不但蒋介石死后变成臭头,连带到处具体有他臭头的铜像,也一一被拆下来,大溪的一个公园收容了这些铜像,一座座给摊在那里,前后左右,到处是蒋介石,蒋介石自己大眼看小眼,看得自己死后都要发疯了,多爽啊,我们真要拍手叫好,就喊一声‘妈的蒋介石万岁’吧,正因你老王八蛋万岁万万岁,我们才得以看到你遗臭万年,你王八蛋不万岁,哪来万年呢?”
“真逗!你这样一说,我气有点消了。”
“还有更逗的。被拆下来的蒋介石铜像,有的流落在外,并没全进入大溪这座公园。有一头铜像流落到一家书店里,一天我看到了。书店老板要我买下,并建议我放在什么地方。我说,别建议了,我有个好地方,他问哪里,我说我家厕所。我说我每次小便,就对准蒋光头撒尿,看小便从他脑门子上流下来,从眉毛流到眼睛,水汪汪的,再流到鼻子,不说蒋介石的鼻子有帝王气,是‘龙准’吗?龙你妈准,小便来帮你龙准。再往下流,流到你贼胡子上、流到你老王八的嘴角上,这铜像的嘴角微有笑意,还笑呢,看我小便来了。还往下流,流到老王八下巴,直流到他的中山装上。多精彩啊、多精彩啊,哈哈哈哈。”林光烈越说越兴奋。
“是好笑、是爽,只是不有点阿Q吗?你自我陶醉?”
“自我陶醉?怎么可以这样歪曲神圣的复仇大业?”
“复仇?原来你在靠撒尿复仇?”
“当然。这是中国文化呀。”
“什么中国文化?”王宇好奇了。
“复仇的中国文化呀,中国的复仇文化呀。中国在公元前四百年时候,就出现智伯的头颅被仇家当作夜壶用的纪录。”
“仇家是谁呀?”
“是三家分晋分出来的赵襄子呀。从伍子胥的‘鞭尸’、到赵襄子的朝你骷髅头上小便,都太具体了,当然我们这样干,干法是文明的、抽象的,并不真的血肉横飞、尿花四溅。”
“你说得对,我们的方式是文明的,先从我们活过他们开始。要干什么,得先活过他们再说。蒋介石生在一八八七、蒋经国生在一九零九、我王宇生在一九二七;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一九二七,那一年,正好国民党奠都了南京,大体上说,国民党抢到了‘中华民国’, 蒋介石就是那年夺到大权的,四十一岁,那年十二月一日,他日到了宋美龄。那年是兔年,你这老兔子,日到了什么?”
“我刚被日出来,还不能日人家。”
两人笑起来。
“我这老兔子,唯一本领是靠长寿,如今活到了八十四岁,活到了他妈的‘中华民国’一百年,不同的是,我这八十四,可是真的,‘中华民国’一百年,却是假的。”
“八十四,还这么健康、这么老不死,真教人佩服。”
“也别佩服了。八十四是一个关口。‘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也要去。’”
“阎王有他慈悲的一面,‘天公疼憨人’。阎王疼你,让你老不死,看尽《桃花扇》故事。”
“哈,林排长,你踩到我的线了。退伍以后,我有幸在野鸡大学混到中国文学系夜间部,半工半读五年,我的论文题目,就是写孔尚任的《桃花扇》。”
“那你就多说几句《桃花扇》。”
“你学问大,你都知道。”
“可是还是要听你说说。”
“孔尚任,一六四八生、一七一八死,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是孔子六十四代孙子。他年轻时候,在石门山中读书,博学多才,精通音律。清朝康熙皇帝‘南巡北归’时,到曲阜祭孔,三十七岁的孔尚任,在御前负责讲解《论语》等书和文庙车服礼器,得到国子监博士头衔。后来他出差在外,结识了冒辟疆等遗民,使他对明末清初的遗文逸史感慨颇多,就以之为主题,完成了《桃花扇》。《桃花扇》共有四十出,是中国有史以来,结构最好的历史剧。全剧以明朝复社文人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故事为经、以明朝亡国的大小事件为纬,举凡政治腐败、军事黑暗、党派争斗、贵族糜烂,种种情节,都波澜纸上,要人从‘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告诉人一个政权,一旦‘私君、私臣、私恩、私仇,南朝无一不私,焉得不亡?’《桃花扇》的写作,达十年以上,一六九九年问世,次年孔尚任就丢官了。”
“丢官以后呢?”
“丢官以后就失业了,整天免费逛‘忠烈祠’了。”
“哈哈!来,我们一起背《桃花扇》最后《哀江南》那一段吧: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唯一与《桃花扇》作者不同的是,孔尚任他只‘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可是你和我呀,却把一百年兴亡看饱,虽然所谓建国百年当中,只有三十八年算是真的,其他六十二年都是假的,我们看的是空中楼阁,也就当笑话看了吧。”林光烈补充说。
“我们当笑话看它,还没什么;缔造民国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可就苦了,他们死而有知,一定有所懊恼,原来他们冒险犯难换来的‘中华民国’,竟被窃国者弄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其实比莫纪彭还幸福,莫纪彭以其长寿,亲眼看到了窃国者的恶有恶报。”
“亲眼看到又算什么本领呢?”王宇不以为然,“要亲手捏死什么才算是革命党干的事啊。”
“这样说来,莫纪彭算不上是‘第七十三烈士’了,‘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师科了。”
“不过,他们毕竟都没进过‘忠烈祠’,只有我才进去过,并且现在还在那里,我才像‘第七十三烈士’呢。”王宇打趣着。
“你像是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
“哈哈,你说得真好。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表面上看,我是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但是,你也别小看了我,这山寨版可是真的进过‘忠烈祠’的,别的‘第七十三烈士’,他们可是‘忠烈祠’外风吹雨打的,而我呢,却是道地的‘戡乱复国’牌位下的有名有姓的。”
林光烈笑起来。“听了你胡说八道,却又感到不无道理。不过,你作为烈士还说得过去,作为‘第七十三烈士’就太勉强了。你的丰功伟业只限于守一江山玩了命,跟七十二烈士所作所为完全无关,你怎么算‘第七十三烈士’?”
“无关?太有关了。由于有我的生还、我的屁股的存在,证明了堂堂‘忠烈祠’,竟有假货混迹其中,而这假货,却又是蒋介石嫡系部队第十七师第四十九团奉命执行出来的烈士,多讽刺啊!多劲爆啊,正因为有我这种假烈士、奉命执行出来的假烈士,才衬托出七十二烈士的货真价实,不是吗?我是什么?我是为七十二烈士衬底的,没有七十三,七十二永远不会有句号。”
“原来你‘第七十三烈士’这么重要,你的牛屄比蒋介石还大!”
“什么烈士不烈士,不死才是烈士、躲过死亡才是烈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也要去。’现在总算熬到八十四了,看来‘阎王不找也要去’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我还隐藏什么呢?有八十四资格的,当然可以七十三了。你说我是七十三,哈哈,就七十三吧。”
林光烈笑起来,对王宇必恭必敬鞠了一个躬。“第七十三烈士!林排长这厢有礼了。”
王宇笑起来。“我们真的‘大不敬’,人间严肃的大悲剧,最后被你我演成笑剧了。”
“又有什么不好吗?颠沛流离一辈子的王宇、一辈子扮演‘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的王宇,最后,八十四岁之年,还不能做个鬼脸吗?当你的敌人全死了、你的战友难友也一一死了,这世界只剩下你,你呀,最后要演什么就演什么吧、要怎么演就怎么演吧。哈哈一笑就是神仙,客串一下神仙也好啊。”
“说什么敌人全死了。马家、郝家、连家、吴家……这些走狗们、小衙内们、中衙内们、老衙内们,他们不是敌人吗?说什么战友难友全死了,你林排长不正老而不死万年长青的在我眼前吗?”
“说这些干什么?别人死不死又怎样?反正我们自己人还在活着,活着看到中国强大了。中国东边的一个鸡巴毛小岛又算什么,鸡巴毛小岛上什么马家、郝家、连家、吴家……这个鸡巴毛上的阴虱又算什么!我们虽然老了,但我们终于看到了中国崛起了。多幸运啊,你看了八十四年,还活着,编号七十三;而黄花岗上的呢?他们看了一百年了,才看到黄花真正开了。看来还是编号第七十三好,你毕竟活着看到今天的中国。”
“‘忠烈祠’对我说来,是个生死之地。我一进来,我就死了,你可以编号七十三。我一出来,我就死而复活,编号七十三,谬称先烈,就有点寒碜了。”
“记得《李陵答苏武书》吗?李陵就引出古人的话,叫‘虽忠不烈,视死如归’,谁说忠一定要烈呢?今天的你,可以改写这句古话了,改写成‘生不如死,视忠烈祠如归’,哈哈,多切题啊!你寒碜什么啊。”
王宇笑起来。“你这林排长,真是鬼才。有了你,我变成了两面人,你使我认识了这鬼‘忠烈祠’。我进来,就是先烈;我一出来,就是‘非先烈’了。是不是?”
“‘非先烈’也是先烈呀,市面上有一种肥皂,叫‘非肥皂’,其实比肥皂还肥皂。你呀,其实你使先烈们变活了,用你的现身说法、用你这人证,衬出这些死者要说的话。哦,我想起带领七十二烈士到广州革命的黄克强来,想起他那首词,我背给你听:
转眼黄花看发处,
为嘱西风,
暂把香笼住。
待酿满枝清艳露,
和香吹上无情墓。(网上查为“和风吹上无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
记血肉纷飞,
气直吞狂虏。
事败垂成原鼠子,
英雄地下长无语。
这首词写得真动人,最后一句‘英雄地下长无语’有了答案,从李师科到你王宇,你们都替无语的英雄做了呐喊,用现身说法,现身说出了答案。”
“哎呀,你别糗了。我忍气吞声苟且偷生了八十四年,我没有任何反抗行动,我哪跟得上英雄们,跟得上李师科呀!”
“就算你谦虚得有道理,至少你身上有一部分是跟得上的。”
王宇把头做个圆圈一转,好奇地问:“哪一部分?我的一片冰心吗?‘一片冰心在玉壶’吗?”
林排长神秘一笑。
“不是你的冰心。”
“是什么?”
“是啊——是你的屁股。”
“啊!”王宇恍然大悟。
“不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是‘两片屁股在裤裆’。”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林排长啊!你这个鬼!你涉嫌侮辱革命先烈。”
“‘侮辱革命先烈’?正好相反,我蓄意使革命先烈发声呢,‘英雄地下全说话’了。只是他们说话的终点,休止在你的两片屁股上。”
“你林排长胡扯什么!”
“怎么胡址?你的两片臭屁股,夹出了并且引伸出多么颠覆性的话题、多么纹身式的证据啊。虽然证据不是‘铁证’,但却是活生生的‘肉证’,多精彩啊,你和你的屁股。”
王宇笑起来。“妈的你,你林排长。你的话是怎么说的啊,上一句正经八百、义正辞严,下一句就插科打诨、搞起笑来了。这叫什么?”
“这叫亦庄亦谐。”
“真不知道要用多么快的转换速度,来听你忽上忽下、亦庄亦谐。真不知要怎样随时调整自己的听觉、自己的感觉。”
“这种转换的本领,不正是我们活到今天的绝活吗?我们的两大本领:第一,活得比他们久;第二,活得比他们快意恩仇、神气活现。又回到‘长寿’这中国文化,长寿多么重要!要清白、要扬眉吐气,都得先‘长寿’了再说。宋朝的‘岳飞事件’,岳飞三十九岁就冤死在监狱里,死后一直不能恢复名誉,一直拖了七十年,才清白完全澄清。要清白,得长寿,岳飞自己不能长寿,但有孙子帮他死了以后还争清白。也算另一种形式的长寿。”
“这样看来,没孙子的就没指望‘还我清白’了。”
“那也未必。关键在你的敌人,他们的天下能不能拖那么久,如果他们也完蛋大吉了,谁来还你清白也不重要了。清白要在同一个朝代还,才有意义,改朝换代再还,味道就差了。明朝杀了袁崇焕,到了清朝,才证明这是冤狱,那时明朝早亡国了。袁崇焕不是给自己人证明清白的,是给敌人证明清白的,虽然清白无误,但是味道可差了。”
“所以呀,我对了,我的人生路线对了。我王宇,如果不算高攀的话,其实是另一个形式的莫纪彭老先生,我也软弱无力、也无能为力,莫纪彭用长寿与不合作保留了七十二烈士的尊严;我呢,用长寿和‘坐吃等死看热闹’保留了逃兵的牌位。我一直这样偷生、苟且偷生,但却如老鼠般的慧黠、快乐。老鼠一辈子活在阴暗的水沟里,但它很慧黠、很快乐,不是吗?你看过又笨又愁眉苦脸的老鼠吗?我就是那种老鼠,一年又一年那样过、十年又十年那样过,直到我遇到了你,我才好梦初醒也噩梦初醒,我知道我有救了,为什么我不自力报复呢?全没必要,我只要扒住了你,一切就完工大吉。张良报仇,但他扒住了刘邦,他知道刘邦是真正可以帮他推翻秦朝的同志,最后,秦朝垮了。张良飘然而去。今天我王宇扒住了你,你有十足的精力、活力、动力、毅力、实力、功力、法力、能力、气力、脚力、耐力、魅力、魔力、潜力、威力替我伸冤、替我雪恨、替我吐一生窝囊的这口鸟气,所以呀,本王排长一开始就暗中锁定了你林排长,相信有朝一日,我们会再见面,而这一日,就是认识你五十年后的今天。好啦,包袱丢给你了、屁股也给你看了,你去操心吧。”
林光烈笑着,听他侃侃而谈,像在发表临终演说,等他全部说完了,林光烈讲评道:“算你这老屌有慧眼、有魔掌,扒住了本排长。本排长就让你扒了,但是,总要给你老屌一个头衔呀,你的头衔不该总是‘前十七师四十九团老屌排长王宇’啊,总要来点花样啊。”
“花样?你要用什么花样,随你赏吧。我都接受。”
“那我就颁发给你了。你的头衔还是:‘第七十三烈士’——山寨版。”
从厕所出来,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又走回到有“宋宇”牌位的老地方。
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观光客拥过来了。一个小朋友,连蹦带跳,首先冲进来,指着牌位叫着:“我会念,他们的名字我会念。这里是‘戡乱复国烈士’,噢,我在美国看到一本书,叫《李戡戡乱记》,就是那个‘戡’字。我认识这个字。”“‘戡’是什么意思?”“‘戡’就是打倒坏的敌人,国民党有动员戡乱时期,要打倒他们认定的坏的敌人。”“后来国民党不戡乱了,可是人家开始戡它了。《李戡戡乱记》就是戡国民党的。”“李戡是先烈吗?”“李戡没那么老派,人要做战士,杀敌人呀,做烈士被敌人杀,太老派了。”……一阵七嘴八舌,两位老排长被挤成旁听者。
“看呀,左上角最后一个,那名字两个字的,叫什么‘宋宇’,好怪啊!名字两个字,都有宝盖头。”“什么怪不怪的,人家可是先烈呢!”“什么案子里的先烈呀?”“谁知道呢?先烈太多了。”“都是真的吗?”“到这里立了牌位,不真也真了。”“哈哈!弄假也会成真呢!”“哈哈!管他真不真呀,你只要鞠躬就好啦!”“哎呀,先烈‘宋宇’呀,我来鞠躬你了!”“请肃静一点,这可是‘忠烈祠’呀!”……又一阵七嘴八舌。林光烈趁机捏了王宇屁股一把,王宇侧过头来,报以一笑。
两人挤了出来,走在“忠烈祠”的广场上。
“唉!”林光烈叹了一口气。“本来是一场悲情场面,最后竟给观光客七嘴八舌掉了,不过还好,有人向你‘宋宇’行礼呢,你王宇总算没白死一场。”
“有什么稀奇!在大祭国殇日子里,蒋介石也向我行过礼呢!我自己,也夹在队伍中向我自己行过礼呢!我公祭过我自己呢!”
“那时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对老蒋说:老蒋啊,我们互相上了对方的当了。”
“老蒋盖了‘忠烈祠’,你上当在先。”
“但牌位是假的,我总捞回了一点。虽然我喝了孙二娘的洗脚水,但孙二娘也喝了自己的洗脚水。”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林光烈把话转到另一面:“听你的话,有时义正词严,有时也很模棱两可呢。有时候,你会被‘宋宇’的牌位骗了一下,你好像不完全否定这牌位呢。”
“牌位只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令人难过象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别太拘泥吧。如果是真的烈士,也不妨一信、不妨一鞠躬三鞠躬,随缘而拜、与民同乐;如果是假的,就另当别论。”
“如果真假参半呢?如果一排排牌位中有假的烈士混进来呢?如果有真的烈士、该设牌位却给漏掉了、或有意划掉了呢?你还要一鞠躬三鞠躬吗?”
“那只好一边鞠躬,一边加减乘除了。”
“可以在心里这样‘动手脚’吗?”
“当然可以。以前宣统皇帝被请到日本,逼他朝日本列祖列宗鞠躬,他回忆说,他一边鞠躬,一边假设在朝自己的列祖列宗鞠躬,不是动手脚吗?动手脚有什么不对吗?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七十二门徒、也没有七十二地煞、也没有七十二疑塚、也没有七十二烈士。我独来独往,独死沟壑。我没有‘吾道不行’的寂寞感,但你就不一样,你走在国家的前面,你是先知,先知才会寂寞。”
“寂寞的先知绝不是什么高明的先知。其中最早的笨蛋是屈原,跳河而死;最后的笨蛋是殷海光,胃癌而死。”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斯人也,不可有斯疾也。先知怎可以因想不开,而得胃癌死掉?先知得胃癌死掉就像神父得梅毒死掉一样,丢死人了。”
“所以你是快乐的先知。”
“我是。”
“你知道我是什么?”
“不知道。”
“我是快乐的扒住先知的‘活烈士’。我不要死。‘爱其死,有以待也;养其身,有以为也’,我要有所等待、有所作为。”
“做烈士不是作为之一吗?不是选项吗?”
“我嘛,我才不要做什么烈士,更不做‘第七十三烈士’。我是阴错阳差,混到老是跟烈士纠缠水清的泥淖里的小人物。我不能反抗,但我能脱身;我不能报复,但我能欣赏、欣赏别人的报复,我欣赏李师科,他真是了不起的中国农民,他没受过教育,没有流行的水平可言,但他有着、蕴藏着最基本的人情与情义,和那股剽悍的造反性格、抗暴性格。他没有亲人、没行同志、没有一个家、也没有一把枪,有的只是自己老去后对房东小女儿的一段情义、和对所谓‘中华民国’、所谓国家的唾弃。但是,欣赏归欣赏,手法是因人而异的,我的手法很干脆,碰到我能扒的,就露屁股;碰不到,就老死他乡,如此而已。但是不管怎样闪躲、怎样自欺欺人,我们都忘不了李师科。李师科是我们‘第七十三烈士’,七十二烈士没建立清朝,但他们用一死,推翻了它;李师科没建立民国,但他用一死,唾弃了它。”
“会不会有人说,说李师科不爱国?”
“李师科当然爱国,但他爱的是中国,不是‘中华民国’。‘中华民国’在一九四九年就不存在了、亡国了,变成鬼国了,没得爱了。没得爱了却还抓住三十八年以后的‘中华民国’的,就是上了蒋介石当的糊涂蛋了。”
“说得好!”
“退一步说,如果真有个‘中华民国’,逼我们向它效忠、保卫它、延续它、为它做孤臣孽子,也算自成一说。但是,有这个国家吗?真有这个国家吗?别扯了,历史上有过这么一个国家,但它早就亡国了。说它亡在一九四九年,还是客气的、宽大的说法,其实,早在一九一二年起的北京政府,在被国民党篡夺,并将五色国旗改为青天白日旗,将北京改为北平的时候,正点的‘中华民国’已经在那时候亡国了,它被南方的非法政权偷天换日了,看来亡国的‘中华民国’的人民是很好讲话的,他们接受了国民党政权,让国民党跟‘中华民国’两面一体。但国民党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它只能党国,不能当国,它撑不住当国的局,最后,连国都都丢掉两次,一个政权一连丢掉两次首都,这叫什么国家?妈的,这叫什么国家?古代人守不住国都,要向祖庙说再见,术语叫‘辞庙’,也就是向祖宗说抱歉、向祖宗告辞。五代时候,南唐李后主最有名的词儿是‘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就是最精彩的。蒋介石以南京做首都,日本人打来了,他‘辞庙’,庙就是中山陵,假祖宗是孙中山,向孙中山说good-bye;十二年后,共产党又打来了,他又‘辞庙’,又是中山陵,又是孙中山,孙中山死而有知,他自己恐怕都火冒三丈了,怎么,又是你?”
“哈哈!讲得精彩,你使我联想起‘大嫂上花轿’的故事。古时侯新娘出嫁要坐花轿,有轿夫抬轿子,一前一后。新娘子在轿子里,表面上娇啼、骨子里窃笑,心里想这下子可好了,我终于嫁出去了。有一位新娘,死了丈夫,又上了花轿,原来是改嫁。第二次上花轿,上轿以后,她还没娇啼,就被前面的轿夫瞧见了,轿夫大吃一惊,因为上次抬这新娘子的,就是他,同一个新娘一嫁再嫁、同一个轿夫一抬再抬……”
“你好啰唆,你说得大细了,一件小事,你说得这么多!”
“你闭嘴,一点也不啰唆。你听听他们最后的对话。轿夫回头,朝着二度新娘一笑,低声说:‘大嫂,又是你!’不料二度新娘反应迅速,立刻两眼一睁,口含威胁,低声说:‘你闭嘴!再啰唆,下次就不让你来抬了!’”
“哈哈哈!太妙了!”
“比你的孙中山还妙!所以啊,蒋介石如果有第三次‘辞庙’,事实上当然没有。孙中山一定吃不消了。孙中山会大嫂化,骂说:‘介石同志呀,已经两次了,我受够了,下次不让你来辞庙了。’”
“为蒋介石方便,他一辞再辞的庙——中山陵,应该像故宫国宝一样,跟着他走、跟着他搬家,到天涯、到海角,一路带着‘国父’走,这样就不会太窘了。”
“就因为搬动中山陵有困难,才盖圆山‘忠烈祠’啊。‘忠烈祠’就是变相的中山陵啊。孙中山是海峡两岸的公约数,国家忠烈也是如此,谁能否定忠烈呢?除非你用屁股拆穿它,但是拆穿归拆穿,王宇至少认为有‘宋宇’在那儿也不错,别人插了一脚,我王宇插了一屁股呢。”
王宇大笑起来。“叫你见识见识我的屁股!”
“我有生以来,从没看过这么老的屁股。”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屁股不在年轻,有字则灵。”王宇一边摸着臀部,一边眉飞色舞。
“看来你老小子多少中了‘忠烈祠’的毒,不过,可以原谅,因为‘忠烈祠’毕竟带给我们反面教材。”
“唉,老弟啊,别怪我在假牌位上过干瘾了、别怪圆山地方这‘忠烈祠’了,你无法抹杀它,就如同你无法抹杀一个标竿、无法抹杀一把大的尺子。你抹杀了它,就无异你对你自己的评价失掉着力点;当然,你也无需肯定它、用它做标竿、做大尺子一量,你会呕气。不过假有假的功能,与真的一比,你知道真在哪里。如果你根本不用标竿或大尺子量你自己,而迳行说你多么真,你会自己也不信自己。留住蒋介石的‘忠烈祠’,当成反面教材吧、当成玩具吧、当成观光据点吧、当成标定凡夫俗子的场地吧。你摧毁的东西太多了,留一个吧。”
“你王宇越说越正点了,也越滑头了。”
“我并无贬抑的意思,但我要说,七十二烈士只是逗点,而‘第七十三烈士’才是句号、问号式的句号。七十二烈士革命的终极目标,是推翻坏政府,他们是近乎沉默的革命者,他们没有留下什么理论,依稀从遗书里、供词里,我们看到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由小我的牺牲、谋取大我的尊严。七十二烈士‘踪迹大纲’的轮廓了这一目标,李师科却‘情怀小样’的细腻了它。在精神上,李师科跨越时代,与七十二烈士埋在一起。表面上,他们都是被恶政府祸害的牺牲者、都是枪下亡魂、刀下亡魂,但是,作为先行者,七十二烈士鼓动风潮、造成时势,他们的失败即是成功。李师科呢,他为七十二烈士的成功做了诠释,告诉人们,七十二烈士奠基的那个‘中华民国’,在年复一年后,早已被鼠窃狗偷;在三十八年后,早已亡国。这一道亡国的幽灵,在中国东方的小岛上阴魂不散,窃牌位以自娱。但李师科以一人之力,从容而细腻的革命了它。那是一个人的革命,却跳跃了七十二烈士的目标。而我,王宇,这个山寨版的‘第七十三烈士’,是什么?算什么?什么也轮不上。但我行年八十有四,我能活下来,我很务实,第一,我有了小家庭,我传了宗接了代,不像蒋家三代暴亡,比起他们,这就是一种胜利。即使七十二烈士他们最后写遗书,有爸爸可以告罪、有太太可以抒情、有儿子可以依托,可是李师科呢?国民党政府欺负他一辈子,项目包括家破人亡。他的遗书,又写给谁呢?我务实、我不要绝后;第二,我有历史纵深,知道我的敌人迟早要灰飞烟灭,我不悲观;第三,我会随缘等待,有缘相会,我也借力使力,插上一脚一屁股,推波助澜。如今第一第二第三,都已一一成真了,就在今天,今天约你前来,向你泄密、向你道别。‘忠烈祠’是小意思,蒋介石盖的又怎样?我们可以抢回来。这‘忠烈祠’的原始地方不是日本人盖的神社吗?五十年一过,日本滚蛋、神社没收。‘忠烈祠’又怎样,我们射杀了它,留下个建筑,看着玩也好呀。老弟,别太仇视它了,射杀以后,‘忠烈祠’是谁家天下呀,可别忘了呀,老弟,可别忘了呀。今天好天气,眼看也日正当中了,老弟呀、林排长呀、林光烈呀、老屌呀,再见啦!”
王宇伸出右手,紧握了林光烈;左手掏出一个小信封,塞了过去。他下达了排长式的命令:“在看不到我背影的时候,再看它。”
当王宇的背影远去,消失在人丛里,林光烈打开了信封,王宇的墨迹,跃然纸上:
新梦成旧梦,
旧梦哪堪拾?
来生要趁早;
今生已太迟。
老病居人下,
一文都不值。
唯留屁股在,
射杀“忠烈祠”。
林光烈笑起来。“这老屌!”他嘴唇动了一下。折起了诗、放进了信封、收入了口袋,他朝向“忠烈祠”,做了一个盘马弯弓的姿势,一连三次,像在射箭,射了三次箭。一个小朋友恰好同爸爸走过:
“爸爸,你看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小声点。你认为他在干什么,他就在干什么。”
“那个人好像朝‘忠烈祠’射箭呢。”
“他不是和你同一个时代的人。别人都开枪了,他还射箭,他太古典了。”
“什么是古典?”
“古典就是一本发黄了的辞典。”
“什么辞典不辞典,我们的电脑,永远不发黄。爸爸,你也太逊了。”
“我才四十岁,也有点发黄了。”
“‘黄’字在字典里怎么查?草头黄,在草字部吗?”
“专门有个‘黄’字部。”
“‘黄’字部里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吗?”
“一定有。”
“有‘第七十三烈士’吗?”
“也许有吧?应该有吧?”
“刚才那做射箭动作的老家伙,会是‘第七十三烈士’吗?”
“如果你活见鬼,他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