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头脑里还来不及冒出一大堆的疑惑——就像飓风潮浪汹涌而来,海水蜂拥灌入一个岩石空洞——甚至还不等我产生真正的恐惧,我一下就知道了,最最糟糕的是,我必须独自承受这件事,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把这事向他倾述。
但是,第一下强烈的震惊未了,恐惧、惊骇便接踵而来,我顿时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坐下,我坐在比阿特丽斯的坟墓和鲜花堆旁的小径上,将头搁在膝盖上。我总算没晕过去,我重又感到心儿的怦怦猛跳,血一下涌到头部,我赶紧挣扎着站起身,免得有人过来看见我,我茫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这样子一定傻极了,幸好没人,早晨绚丽的阳光洒在教堂的墓地上,这儿还跟我刚开始走进墓地园门时一样,空寂宁静,阒无声息。只有从一蓬月桂树丛中,传出一两声乌鸦的警告似的叫声。
这个白花圈像有魔力似地把我镇住了,我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没法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它像任何美艳夺目的东西一样,强使我把目光投向它,它是那么的洁白,完美无暇。我低头盯视着它,不。或许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跪下去,把花圈上的那张卡片翻转朝下,让自己不再看到那笔迹。
然后,我爱畏缩缩地向后退去,远离它,就好像它跟某个神话中的一种植物一样,充满置人于死地的毒液,只要我稍稍碰它一下,就会倒地死去。我转过身,不再去看它,不再去看比阿特丽斯的坟墓和所有其他鲜艳而无关紧要的花,我快步走过砂砾小道,拐进了教堂。
教堂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冷飕飕的,光线昏暗——阳光还没透过上面明净的窗户照射进来。我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坐下,感到十分难受,接着,我开始战栗起来,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抖个不停,我没法让它们镇定下来,我的两腿疲软无力。
我知道,一个人如果见到了一个鬼魂,他一定害怕得浑身发抖,难以置信,茫然失措,自信和理智逐渐消失,浑身的骨架就像被一个恶劣的、兴高采烈的孩子乱舞乱扔的玩具一样全都散了架,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惨白的花圈真是诡谲怪异,尽管我见到它,触碰过它,但它似乎不是真的;如果我重回墓地,我肯定,或者说差不多能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但最最令人害怕的却是那笔迹,那一个修长的斜体黑字母R,R就是吕蓓卡,出自旧日那久已熟稔之手,并带着苦涩的刺痛深深地铭刻在我记忆之中。完全一模一样。她的字母。出自她的手。
不可能完全相同。怎么可能呢?接着,思潮一下子汹涌翻腾起来,所有那腐朽的陈迹,在沉寂了那么多年以后重又被搅起,在我的头脑里上下翻滚,磕磕撞撞,乱乱纷纷,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吕蓓卡死了。埋葬了。很久以前。这一点没什么再可说的了。我知道。
那这只花圈是谁送的呢?是谁这么精心挑选了它,像现在这样做得天衣无缝,好像它确实就是她本人会订置的一样?又是谁在那卡片上写了这个字母的呢?有人开了一个愚蠢的、残忍的玩笑,施了一个诡计,采取了一个卑劣、奸诈、诡秘的行动。一个聪明的知情人,一个仇视我们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过了这么些年以后?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因为出于本能,我知道,尽管这花圈摆放在比阿特丽斯的墓旁,它是特为要让我们,我和迈克西姆看见的。没人希望伤害比阿特丽斯,或者是贾尔斯和罗杰。
我必须把这事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不能把我的恐惧和不安告诉我的丈夫,我还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回去我就得装出一副兴致勃勃、冷静自若的样子,表现得可爱、有力,像个贤内助。一定不能让迈克西姆看出破绽,不能让他从我的眼神、我的声音,或是我的脸色中猜出什么。
上帝啊,真希望弗兰克·克劳利并没走。我或许倒还可以告诉他。唯有对他可以一吐真情,但他已经回苏格兰家里去了,而他的新生活,已不再真正是我们的一部分。
我坐在教堂里,感情跌宕起伏,变化不定,我先是感到恐惧和惊骇,对有那么个人立意要伤害我们,并且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得逞,我感到愤盈;接着,我重又感到困惑,我又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与世无争,只想彼此在一起,能有一种宁静、浑然不知的婚后的幸福;我们一直要让过去沉入冥冥之中不再复苏,而总的来说,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望的这一切,对此,我们感激不尽,难以言表。
此刻,我又置身其中,记忆重视,过去那一幕幕情景,那一个个人,那种种声音和感情,它们就像是一群幽灵,将我团团围住,而吕蓓卡,则是鬼中之鬼。那就是曼陀丽。然而,奇怪的是,它们并没将我压倒,它们似乎只是群可怜的、消逝了的东西,它们本身毫无力量,它们是死的。消失了的东西,根本就没留下一丝痕迹。让我感到惊恐的是现在,是刚发生的这件事,是这只白花圈和上有R的黑边卡片。
最后,我缓缓地、迟疑不决地往回走,重又置身于惨淡的阳光底下,这时我有点企望它已经消失,它从不存在,只不过是我的下意识没来由地闹出了一个小玩笑,是我自己深隐的恐俱没来由地物现了一会儿。我听说过这类现象,尽管我对此只是半信半疑。
然而,花圈依然在那儿,就像我确信无疑知道的那样,我一眼就见到了它,我的眼光被它吸引,没法移开。黑白分明,一个完美无暇的花圈,就放在草地上。
“我不要想到曼陀丽。”大象的眼泪
这是我口中吐出的话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确凿,又那么虚假,就像我曾对迈克西姆说过的,“我不要想到曼陀丽。”
可我满脑子尽想着曼陀丽,我觉得迈克西姆都从没我想得多,尽管我对曼陀丽只了解那么一段短暂的时日,当时又身处那种狂野、孤绝的境地,可现在它紧紧压迫着我,它在我脑中反复出现,我朝回走去,它就呈现在我面前,在每座小坡的另一边都能看见,它出现在小路的每一个拐弯处,这一来,我对周围的一切等于是视而不见,我看不见树木、田野,看不见山丘、树林和亲切的内陆天空,一切的一切,我眼前出现的只是曼陀丽。
但是,我很它,它带给我沉重的压抑,让我骇怕,我被它压垮了,我曾发现它是那么冷漠,那么陌生又那么让人困惑迷离,它曾对我冷眼斜睨,我从来就不属于那儿,在这座大宅子那么许多紧闭的房扉之中,我从来就拿不准各道楼梯和走廊该怎么走。
曼陀丽。并不是那儿的人又闯入我的生活,这会儿活灵活现地在嘲弄我,不是费里思,罗伯特,小女侍克拉丽斯,杰克·费弗尔,丹弗斯太太、吕蓓卡——他们都在哪儿?我漠然无知。只有一点我是确知的,那就是吕蓓卡是死了。其余的人呢,我几乎从不想到其他人,我对他们不在乎。我决不会再看见他们,他们无关紧要。
然而,这座大宅。我心向往之,又满怀恐惧,身不由己地被拖回到它近旁。曼陀丽。我恨我自己。我不要,决不要想到它,我一定得把它从头脑中驱走,要不它就会毁了我们。我得想着迈克西姆,只想着迈克西姆。我们曾经互相拯救了,我决不可再作不必要的冒险。
我对自己感到异常恼火,一边缓步走下最后一个斜坡,朝围场走去,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那幢舒适可爱而毫不惹眼的住宅就在底下,一缕轻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那儿一准是晨室,他会呆在那儿,还在看报,不时会看看手表,不耐烦地等待我归去。
真希望手边有面镜子,这样我就能看到自己的脸,刻意将它修饰一下,蒙上一层面具,就像他一样。我一定得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我并没看见我所看见的,那已发生的事也并没发生过。我将曼陀丽从心头驱走。而如果我没法同样将那只白花圈从心头驱走,那我就转过头不去看它,就让那卡片面朝地待在那儿。
我听到屋里传出电话铃声,狗儿一齐吠叫起来。马匹都回来了,在经过通马以后,这会儿正心满意足地低头啃着牧草。
于是我朝下,朝这副景象走去,每前行一步,我都强使自己向前看,调节好自己的面容,让脸色开朗,兴致勃发……为了要将这只花圈、卡片、卡片上签署的大写首字母,以及它可能包容的一切含义,统统从我心底淡化、抹掉,我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啊——然而,我当然明白,它们只不过是深深地沉入了我的心底,永远扎根在那儿,同那些决不可能了结、不被人所知,也不可能遗忘的事儿混合到一起了。
我需要迈克西姆。我要和他一起静静地坐在这幢房子的某个角落里,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陪伴着我们,壁炉里的火开始往上窜,我还要日常的装饰,要周围一切平淡如故,让我得到保护,获得安宁。
我开始编造一番陈述:我到过哪儿,看到了什么鸟、什么树、什么动物,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早晨,我同在田里劳动的一个老汉交谈过几句关于季节和天气的话——我还看见他头上戴一顶油腻的旧鸭舌帽,这时我还构想出他式样陈旧的裤腿上还系着绳线,正好就在靴子上面。就这样,等我走过花园时,老汉简直就成了我的一个朋友。还有一个女人,带了两条拾犭黄①,我拍拍它们,对它们赞不绝口。我竭力想给这条狗起什么名字,但脑子里出现的尽是杰斯珀,杰斯珀。我赶紧转过念头不再去想——
①即一种经过训练会衔回猎物的狗。
我需要他来抚慰我,但我没法启口,我必须完全表现出一副平静安详的模样,我必须心动念念只为着他。我一定要装出来,装出来。
然而,无论我朝哪儿看,那只花圈总是无处不在,它在小径上,在灌木丛里,在院门边,在屋门上,冷冰冰的,洁白无假,它赫然挡在我看见的每一样东西前,那张卡片翻动着,翻了过来,那个黑字母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翻舞。R。R。R。
我站在门厅里。我听到书房里传出贾尔斯嘟嘟囔囔的回电话的声音。一股清新好闻的木柴烟味飘来。我闭上双眼,捏紧双手,又松开,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正坐在晨室的火炉旁,脸侧向一边,报纸随手扔在身边的地板上。他是那么宁静,我一眼就看出,他的思绪飞得老远,根本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进了房间。
我看着他,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庞,如今起了皱纹,头发依然那么浓密,但变灰白了,我看见他手指颀长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我松了口气,在一阵爱浪的冲动下正想朝他伸出手去,但就在这一瞬间,我耳旁一字一顿地响起了冷峻而清晰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石子投进了池塘。
“那个男子是个谋杀犯。他枪杀了吕蓓卡。这就是那个杀死他妻子的人。”
我实在太奇怪了,真不知这是不是一件刻毒的真实的事情,是蓄意要来让我发疯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扎出来,摆脱了它,向迈克西姆走去,这时,我正好看见他抬起头,回过神来,露出了饱含钟爱、欢乐和感激的微笑,欢迎我的归来。
走进来一个女侍,她随随便便地端来一个家用茶壶,里面是咖啡,值得庆幸的是,阳光打高高的窗户里洒进屋内,一条狗已经发现了,躺在了这束阳光里,而其余的狗依然蜷缩在火炉边,炉火不断地冒出一些烟,于是先是迈克西姆,然后是我只得不停地去拨弄它,为此我倒觉得很庆幸。我仍然六神无主,无法平静,正需要做点什么来掩饰自己。
我说,“我听到贾尔斯在接电话。”
“嗯”
“你见到他了吗?”
“他进来过,又走出去了——他不停表示谦意,一边摸着鼻子。”
“可怜的贾尔斯。”
“恐怕他开始让我感到受不了了,我真拿这事儿没辙。他似乎要彻底崩溃了。”
他嗓音沙哑,很不耐烦。仕何感情的随意发泄向来都使他难以忍受,但是我要他对贾尔斯温和些,要理解他。他身上这冷漠、蔑视人的一面,让我历历在日地想起了,有时在我没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他又不让我接近他之前,他习以为常所表现出的那种作为。
我在火炉旁跪坐下来。偶发空缺
迈克西姆说,“别指望弄旺了,这木柴太湿。”
“是呀。”虽这么说,我还是凝视着这缕轻烟,希望会窜起火苗来。
“我试过,想同他把生意上的事理出些头绪。他对此所知甚少——生意业务真是一团糟。”
我知道,当我们在国外时,不管来什么文件,迈克西姆几乎是不看一眼就落笔签署。
“我跟律师们谈过一次。他们需要同我会面。真该死,这事我回避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对迈克西姆的财务或生意状况,我向来是一无所知,不过基里思一度曾有过一个律师。或许我们得到那儿去一趟,或许——
“不是那个本地律师,”他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们是伦敦的律师。”
“伦敦?”一想到伦敦,我立时激动起来,我没法抑制话语中的热切口气。
伦敦。
那一来,我们或许就非得上那儿走一趟了,并不是换乘火车,来去匆匆,偷偷摸摸,不敢抬起头来,而是去那地拜访,呆上一天,说不定还能住上一晚,为了正常的生意业务,时间上也稍有余暇。(口欧),伦敦,只求能去一次。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伦敦,说到底,我从来不是个城里人。在那儿我会感到紧张,十分不自在。但是,我们在国外的浪游生活中,有时我从国内来的一份旧报纸上看到什么——某个名字会不经意地映入我的眼帘,这时,偶尔的,像白日做梦似的,我会想到伦敦。贵族爵士们。老贝利①,议会,希尔·菲尔兹,东印度码头,林荫大道②,圣詹姆斯公园,伦敦市长官邸,肯辛顿花园……那时,在一个春日的上午,我曾花了一小时外出漫步,看看豪华的商店橱窗,喝喝茶,聆听公园乐队的演奏,还探究过狄更斯笔下描绘过的某条小巷,巷子里的房屋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那些贫民窟里发出一股印刷油墨的气味。那是一段无忧无虑、心境欢悦,又充满浪漫气息的短促时光,又一个促使我思乡的地方——
①英国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的俗称。
②即伦敦圣詹姆斯公园内的一条林荫大道。
我知道,伦敦饱受战争创伤,正因如此,城市风貌已非旧境,更其衰败、残遭蹂躏、遍布创伤,我不愿再去想及那最后一次对伦敦的可怕的拜访(当时我是同迈克西姆、费弗尔和朱利安上校一起去拜访吕蓓卡的医生),不愿再去想及那次的拜访意味着什么,以及随后所发生的一切。唉,那一切已同我们隔绝,我们再不需要去重访那条特殊的街,那是非常容易避开的。
伦敦。我是个乡下人,我知道,那就意味着青翠的田野、小路和山坡,还有耕地的气息和冷僻林子深处传来的斑尾林鸽的柔声啼啭,我明白,我就需要在这个环境中静静地度过余生。长期置身于车水马龙,五光十色中,走在城市坚硬的人行道上,四周高楼林立,这样的生活我是决不会感到幸福的。
不过,再访伦敦,只是一次,度过一天,仅此而已。(口欧),求你了,我半侧过身子瞧着迈克西姆,几乎就要开口请求了。
他说,“后天,他会前来看我和贾尔斯的。”
他脸色阴沉,声音生硬,我立时得到了警告,闭上嘴不再开口。
“恐怕得让我花上几小时了。我想在一天之内把所有的帐目看完,理清。我不想让这且再拖延下去。我想,你只好自个儿去消遣了,可你是想找点乐子,对不?你想出去。”
如果他很在意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提起这点,他重又露出了宽容的微笑,那样子就好像他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现在我们回到了这儿,时光就像在倒流。他曾告诉我,说打从我们回来以后,我就变了,可他何尝不是如此,这儿、那儿,不时冒出旧日的另一个迈克西姆的神采。
我微微一笑,转过身面向壁炉,我拿起皮老虎,开始用力挤压,我垂下头,不再看他。伦敦消失了。我们不会去了。
“我希望这些帐务不会太让你烦神,”我说。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海伦·凯勒自传
“不会的。这并必须处理掉。我们得着手进行。比阿特丽斯的事务有许多——有许多与我的事务,当然也与这个家庭的其余事务无关,自打她结婚以后就一直如此。但是不管头绪如何纷乱,总是可以把它们理清的,一劳永逸,然后我们就可脱身了。”
他站起身,朝我走来,他站在我身边,那么高大稳健。我感到他贴近了我的后背。
“把那些东西给我,我倒要看看能不能让这火烧出个样子来。”
我把皮老虎递给他,站了起来。
“不过——我们能去苏格兰吗?”
他笑了,我看到他的样子十分疲乏、精疲力竭,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眼睛底下像是有道淡淡的青痕,在我面前他又变得那么脆弱,我真不明白,怎么搞的,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害怕。
“当然,”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该有个假日,”说着俯身吻了吻我的前额,然后转身去拨弄那半死不活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