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早上。天气越发阴冷,有雨,他说,如果一直下雨,难说明天会有雪。
他和仁波切一起,想把房间里的火炉生起来。炉子的样子很传统,方正而质朴,黑铁制成,是僧人专用的火炉。炉子里烧木头、牛粪都可以,烧热之后可以取暖、煮茶、热食物。火已经燃起来,需要充分炽热。因为是今年第一次使用,要把炉道烧通,所以花费很长时间。房间里烟雾滚滚,呛得我们眼睛里直冒泪水。
“刚开始烧比较难驯服,烧好了以后用炭养着就行。第二天就不用这么麻烦。但一些僧人不会养这个火。因为明天是无常的,谁知道今天晚上是不是就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们会把火熄灭。”
比较频繁跟汉人交往,是在二○一○年、二○一一年左右。那段时期,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
起初他跟很多人交往,觉得对所有人都可以敞开说话。哪怕陌生的人,也当作朋友对待。因此认识的人也各种各样。有疯狂的艺术家。有一些穿着古典或传统服装,会吹箫或弹古筝。也有人学习哲学或者灵性的内容。还去过有很多老外喝酒的地方。
“一些人问很多问题。他们有很多烦恼,在脸上就可以看到标记。有些人生活比较富裕,内心很痛苦,有各种问题和想法,仿佛不想再活下去。有些人觉得我好玩,愿意跟我接触,也想学到一些东西。有些人觉得我是很不错的僧人,因此心生期望。也许是他真心觉得,又或许只是我给予对方的一种幻觉。”
和他们交往的感受如何?
可能不是很好。他们想见一个僧人,大多只是想要一个不一样的朋友。他们说话的方式、关注的事情,都跟我不一样,但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跟我交流。我必须试着做一个类似配角的角色,跟着他们的想法去思考、聊天,否则会被当成一个疯子,甚至不想多聊。很多人需要的不是我对他起到的作用,而是表面的东西。是我的身份。我穿便衣时对他说的话,和我穿僧衣时对他说的话影响是不一样的。他们很多表达是不真实的。
这种不真实表现在哪些方面?
在说某种关系或自己的时候,会显现出很多没必要的东西。比如在乎自己的面子,这是很虚幻的,却是他们在保护的。他们愿意用那些东西做装饰。一个传统的僧人很难了解他们的想法,会觉得很假,会失望,一些僧人不愿意跟世俗的人认识或者交流,可能是这样的原因。不过也有很多好的东西,比如他们性格比较柔软,比较内敛,不想让对方看到不好的东西。
“有时我觉得他们很骄傲,又很自卑。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好像我是他们的的某个零件,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装饰品。因为他们的生活缺少动力,所以希望我的加入。有一次他们说要炒作我,炒作我的唐卡,我说不用。我没有加入他们。他们追求和创造一个虚幻的自我,那些是不存在的。这种关系是虚幻的,友谊建立的动机是一种虚幻。
“在有些人面前,得表现得像一个傻子,不适合说一些真实的话。在西藏,说实话是一件好的事情。对于他们,一开始也许不会怎样,但他们会一直记着,以此质疑你,并开始觉得你不是朋友。有一些人可能很有钱,但如果你坐另一个人的车,跟其他人在一起,别人会很嫉妒。他们把僧人看得像一个东西。我只能尽量不表现得很单纯或者容易受控制。”
他刚开始以为能帮助一些人,后来觉得不太可能。
“他们自己有一种优越感。他们不是打开的,不会听取任何人的建议。就算是错误,也要把错误变成至少在他看来是对的。那样的人无法改变。他们并不需要佛法,动机也不是为了学习佛法,只需要一种特别的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东西最后反应给他们的结果,也是虚假的。”
他当时在北京帮助过一个人,因为对方汉语很差,表达不好。他帮着做事。在对方的弟子当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看到他们吵架,理由都很让人惊讶,但就是那样的一些原因导致彼此关系的破裂。他很质疑,觉得这些人完全不是佛教徒,跟佛教背道而驰。尽管在外在形式上像一个佛教徒。当时觉得宁愿自己去看经书去学习,也不要进入那样的一个圈子。
“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一句话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但是现在很多人不这样去想,不关心。而当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对全世界失望。
“一个瑜伽士或像我这样的人无所谓。但是一般的人,很在乎他的身份、面子、名誉,被毁掉是很容易的。因为他在乎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一切,很多人甚至会去自杀。我是一个喇嘛,可能要为团体着想,不希望出现坏的影响。但是其他的,如果是针对我自己的话就无所谓了。因为我不关心那些,我可以承受。世俗中的人不是这样的,更多的人是靠那个来生活的。”
后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些经验。自从跟老师父学习以后,很少有比较刺激性的东西。而这些感受是很真实的,他需要知道。僧人不应该只知道闭关房里面的知识,也需要知道人性,其他人的想法。不然很容易受到伤害。
“现在对待一些事情,会想到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果自己能承受,就去做。很多人想不到那些,直到问题出现,就一阵恐慌。但我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没有恐慌,觉得什么事情的发生都不奇怪。最坏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可以承受,而别人可以避免。
“很多人在负面的感受和遭遇之后,给自己建立起一座城堡,一堵墙。认为我与你不是一类的,可以试着给予帮助,但彼此之间是有隔膜的,不会给予信任。我不希望自己是在城堡或盔甲里面的人,使用不信任或者很冷酷的方式。如果精神上有一面墙的话,那也只应该是自己的慈悲心和同情心。
“很多时候慈悲心不是真实的,只是在佛堂里的发愿。心愿需要接受考验。真正面对时就需要抉择的胆识和接受的勇气。真的经历事情才会真正产生内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