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打算泡些茶喝。他拿出一堆茶叶,称自己不喝茶没有研究,但仿佛什么茶都有,想喝哪个就喝哪个。基本都是朋友送的。泡了金骏眉,金红色的茶汤,温润柔绵。
继续昨天未完的话题。
“年轻时,在电影院画海报干了有一年多。后来还给单位、个人家里画些装饰画,写个招牌啥的,也没有挣到几个钱。基本上就是走江湖,混迹津市澧县一带。那时就算脱离父母了。
“去县城、常德,是因为有一个师大的老师在那边办美术班。我跟我妈借了两百块钱去学。电影院的田老师还带我去文化馆,他跟馆长熟,就在文化馆的一个工艺美术部,对外做招牌。做了一段时间,工商局需要一个用毛笔写营业执照的人,我去写了一年。到每个工商所去写,把澧县所有乡镇转了一个遍。
“不久去了公安局做宣传。后来在刑侦队的技术科,给在押人员照相,开始接触相机。天天往返看守所拘留所和公安局。新进来的人要做简单的作案记录,取指纹,拍照片。
“这段生活持续到一九八九年年底。那一两年干得非常起劲。农村孩子能有一份工作觉得很幸福。刑侦队所有房间的卫生我全包了,每天一上班就挨屋拖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人要求,可我就是想干。晚上又在办公室练字,觉得有办公室写字,太好了。那时候还跟人学指纹识别,因指纹破案在市里立过一次三等功。
“九年初,文化局局长介绍去深圳,有家装潢公司需要一个写毛笔字的。接着学印刷,开过海德堡机器,很快转行做业务工作。那时候的客户大多是画画拍照的,跟这些人常在一起也算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其间接触《现代摄影》和编辑部的人,它是当时中国最好的摄影杂志。于是知道了什么样的照片是好照片。这个起点对从事摄影起了决定性作用,虽然那时自己不拍照。
“在深圳住了有十五年。二四年之前,从一家外资企业出来以后,有两三年开始特别背,赚的钱全没了,一切都觉不顺。二四年,因为一张不合时宜的照片被逮捕,关了八十三天。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后来我用摄影的方式把它重现了。拍完,此事就算画了一个句号。”
他对我详细述说了这件事情,但提示我一笔带过就可以,因为涉及到其他。我表示赞同。人的命运是被拨弄的,有时完全不由自主,如同狂暴风雨之中的汪洋上的一条船。但心的承受力和对其接受的态度,却是重要的。
书桌墙壁上挂着一张以前拍的照片。“是监狱系列的。我接到出狱的通知,狱友为我送行,我们处得不错。他们不舍,为我庆幸,那一瞬间也为自己不知何时能出去而失落。感情复杂的一个镜头。”
这件事让你的观念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产生后退之心了吗?
让我醒悟了一件事,人的生命很短,很珍贵,且只属于自己。不要浪费在跟自己无关的时势、人和事上。就是你说的退,活我自己,独善其身,尽可能远离污浊。
二四年八月,去了大连。一开始积极面对新的工作,做过报社的摄影记者,做过商业摄影,一待七年。城市有大海,有和风欧式的老建筑,起初觉得新鲜。后来它也跟上沿海城市的发展脚步,大量拆除老建筑。在那里待的几年,老房子逐渐消失,最后所剩无几。
“这些年,基本明白城里不过如此,明白大家都是怎么活的。这是我厌恶的一种活法。
“早已厌倦城市。不仅生活压力大,更多还是觉得活得毫无意义。就像被卷入了一个洪流之中,失去了自我地活着。这种牺牲如果谈得上奉献也罢,但事实上就是互相之间的消耗。
“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荒废在这些事情上。做出抉择,于是离开。城市里那几十平方不是家,安放不了灵魂。逃离也好,后退也好,都是别人的说法。自己待在哪儿最舒服自己知道。”
四十岁后,他回到梦溪。盖起新房,结婚生孩子,拍《梦溪》系列。一道新生活的分水岭。那段时间,对于他,有种感受特别强烈,一定要活回自己。想怎么活就尽量朝此方向努力。力所能及,不要等。
谈不上是痛下决心。这是他向往的生活。在乡下一个人生活,没有什么物质要求,像和尚一样。不需要太多的外界接触,也很享受这个过程。如同修行,打坐、临帖,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回来独自操办所有事情。别人能帮的很有限。他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有一天一个人搬了五十包水泥,觉得特别爽。干体力活让汗流出来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那段时间,觉得自己身上沾满城市的肮脏,劳作就是赎罪方式。后来我发现有一人的观点跟我很相似,就是米勒。他恐惧城市,只有在原野上劳作才能获得心灵的舒坦与自由。”
当时在感情上,觉得绝不可能随便找一个人结婚。娜娜的闯入是个意外。很快有了小孩。他原先的设想一下子被颠覆,命运转瞬即变。需要肩负的是一个家,而不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你的很多想法可能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样,有冲突。当下更多人选择的是进,而不是退。
我庆幸自己还有个退的地方。庆幸知道自己要的活法。现在生活虽然没有真正达到理想的目标,但起码在朝那个方向走。回到农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可能代表很大一批我们这个年龄段有一定自觉的人的倾向。只不过有些人无家可归,有心无力,没有归属感,没有了家。
人能够做出决定,回到原先的故乡,回到父母身边,这是很幸运的。比如我,目前还不能设想最终生活的地方,也不想回去故乡。一个人可以回到根源之地,是幸运。但有很多人没有这个幸运。
他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看到你们,感觉正确的生活是从正确的人开始的。否则人会一直处于矫正状态,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对一个错误的调整上。在城市固定的模式里生活,对内在精神的发展和自由不利。但很多人不一定能马上找到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