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世道

婴儿被小心放在少年眼前,女武官的动作甚至堪称温柔。她下手颇有分寸,并没打算取婴儿性命。那婴儿哭得依旧撕心裂肺,可少年却像是僵住了。他伸手抱住浑身鲜血的婴儿,跪在父亲尸体前,仿佛一座即将风化的石像。

有的士兵解开裤带,想对他行那禽兽之事,却被武官一脚踹开。女武官拉扯着如行尸走肉般的少年的长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哈哈大笑着,带着手下兵痞扬长而去。

少年仍是跪着,与他同来的奴隶们都畏缩地远远避开他身边。直到队伍即将走到末尾,村牧才指使田监架起少年,骂骂咧咧地追着队伍离去。

阳七依旧藏在树影里,方才见到的令她手脚发凉,着实被吓到了。然而不知为何那少年的眼睛却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坐在树杈上发了好一会呆,直到太阳落下山头,仅存的余晖昏昏黄黄地铺满整个大地,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女孩像只猴似的呲溜一声下了树,又回头看看百步外的芜头田,她几个时辰前还在那里偷过菜吃,可如今田地里却横着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

阳七拖着脚步,感觉腿中灌满砂石,恍惚地辨认了一会方向才找到回村的道路。

她从一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个贱民。

她和那些住在大房子里的贵人不一样,她挨饿受冻,是因为自己的父母是贱民。她的家人挨饿受冻,是因为她们的祖辈是贱民。她曾经以为,人一辈子的命,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不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尊贵的还是卑贱的,都是从一出生就定好的。

但是今天阳七发现,并不是。

尊贵的也会变成卑贱的,强横的也会变成卑怯的。阳七不明白稷坂村外的的王权更迭,也不明白横行乡野的村牧其实也不过是乱世中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她只看到了女人手中的剑,还有她身后耀武扬威的士兵。是不是无论何人,只要手中有了能令人颤抖的武器,就能变成主宰生死和命运的人?

如果,尊贵的大人可以变为卑贱的蝼蚁,是不是,只要足够强大,她这只蝼蚁,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知走了多久,阳七一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村口。远远地一个小儿像只发了疯的狗崽子般向她冲过来。

“阿姐——七姐!!!”

阳七停下脚步,如同村里每个拥有一大群猪突狗进的弟妹的人一样,满心不耐地看小黑炭张着两根细胳膊,边跑边向她比划。

“比划什么!也别哭!”阳七板起一张小脸呵斥道,“好好说话!”

果然那小儿打了个哆嗦,硬生生把哭憋回去,抻着细成一根棍的脖子嚎道:

“七姐——阿母要扔了小十三!这可怎么办啊!”

乍闻此言,阳七脑袋嗡地一声,也懵了。

上次阿母发火对阿父连打带骂,她上前阻止结果惹得阿母提刀来追,跑了十几天才敢回家。却不想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阿母竟要将她出生才半个月的小妹扔了。

“干嘛要扔?村牧大人不是前几天才赏了她?”阳七一着急声音也尖利起来,“阿父呢?五兄呢?”

“阿父一听就哭了,哭着求阿母别扔,结果又被阿母打,打、打晕了。”男孩抽抽噎噎地哭到:“五兄他只护着八姐,一看阿母要打人就躲远了。”

“混蛋!”阳七愤愤骂了句,也不知到底在骂谁。“阿母朝哪个方向走?我去找她!”

“阿姐……”

男孩哆哆嗦嗦地抖成一团,眼睛哭得像两只核桃。他在家里排行第九,不占长不占幼,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被年长的兄姐欺负也不敢说。有几次差点饿死,还是阳七接济他一口饭吃。他知道阳七烦他,但再烦也从来没不管他。

眼见阳七又要发火,九郎打了个寒战,连忙伸手指出方向,“好像,朝稷坂山去了。”

阳七让九郎先回家,自己一个人朝稷坂山跑去。

稷坂山很大,山连着山,山脉连绵不绝。阳七先从村人走熟了的大路找起,找到太阳彻底落山也没个影子。看了看天色,阳七胸口一沉,心知自己怕是找错路了。

此时山上已渐渐传来野兽长嗥,阳七在原地站了半晌,一咬牙,还是拐上平日村民上山打柴时用的小道。

天空渐渐聚起乌云,阴沉沉的一片。山中似乎比村里天黑得更早,没走一炷香就黑得看不清路。阳七蹲在地上,用石头打出火星,又小心翼翼地点起沾着松油的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里走。

拜经常逃家所赐,这座山对阳七来说并不陌生。她举着比手臂还长的自制火把,猴似的在错综复杂的林间小径上穿行。间或蹲下身趴在地上,从被踩倒的野草和泥土中试图发现母亲走过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稷坂山彻底化为一团漆黑的墨影,阳七才从林间穿过的微风中,闻到一丝隐约的腥甜。

她认得那种腥甜。

举着已经烧剩短短一截的火把,阳七在昏暗的树丛中站了好一会,终于抬起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向此行的终点。

那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橡树,橡树冠盖繁盛,故而树下几乎没生长什么野草。阳七转过山石,一眼就看见了自出生起,仅有一面之缘的十三妹。

她几乎记不起那孩子出生时的样貌。似乎和所有陆续降生弟妹一样,伴着父亲的惨嚎和鲜血,皱皱巴巴,又脏又丑,在那个仅有茅草搭成的陋室里发出怯懦的第一声啼哭。

那天她似乎和九弟一起上山采野菜和蘑菇,还运气很好地打到一只肥硕的山兔。她想着把食材偷偷煮成肉糜给父亲送去,背着母亲大姐和五兄几人。这样父亲产后不至于只能食谷糠拌成的残羹冷炙。

她想得很好,以至于在山里耽搁的时间长了些。结果回到家就看见母亲揪着父亲的头发把他拖下产床,对着他的肚子又踢又踹,口中污言秽语,而产床边放着连脐带都尚不及剪断的她新生的幼妹。

大姐没在家,五兄和八妹又不知躲去哪里。十二妹才是刚会爬的年纪,懵懵懂懂地缩在墙角,被打骂声吓得大声嚎哭。阳七拎起灶台旁的烧火棍,对着母亲后腰就抡过去。

母亲被打得踉跄几步,回头见是阳七,于是松开拽着父亲头发的手,操起搁在地上的石刀。

见母亲动了刀阳七不敢再留,她像每次逃家一样轻车熟路地从半掩的柴门窜出去,穿过狭小/逼仄的院子,跳过篱墙,一头扎进林深路险的稷坂山。

她知道母亲被气得够呛,操刀追着她骂骂咧咧地跑了将近半个时辰。估计等回家时,也没力气再打阿父了。

阳七在林子里躲了七八天,过得野人一般。后来被几只胡豺盯上不得不退回村子,险些被活活饿死。直到今天亲眼见到那一场生离死别,看到横死田间的年轻父亲,她的双脚突然带着自己回家了。

然而没想到,尚未入家门,便见到如今这一幕。

高大繁茂的橡树下,零星散落着婴儿的残尸。有的是被啃得只剩半边的手掌,有的是拖拽出数米的肠子。最大的一块是破碎的头骨连着一根光溜溜的脊柱。似乎连肋条都被野兽咀嚼着吃掉了,只剩下一指粗细,粘着血肉和白浆的残骨。

阳七嘴角抽动了几下,腿一软瘫在地上。连续几个时辰的跋涉早就耗光她的体力,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林间传来野兽此起彼伏的嘶号,像是黑暗中永不停歇的生死角斗。阳七挣扎着从地上跪坐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向她的幼妹,用衣摆兜起一地小小的尸骸。

回村的路那么长,那么长。

天上无星无月,仿佛这片土地,这个贫穷的村落,这些在死亡中挣扎的贫苦百姓,生来就该这般不见天日地走下去。直到饿死,直到被野兽吞噬,直到被权贵一时兴起杀戮取乐,直到母女相残。

阳七兜着尚且温热的一团血肉,心想,这辈子,她就要这么过了吗?

浑浑噩噩地走下山,阳七一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一时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等到回过神,才发现下山时走岔了路,不知怎的拐到村牧关押奴隶的奴棚附近。奴棚平日给做工的奴隶居住,男居西侧,女居东侧。因为当下女奴获俘后都会被阉割以绝后嗣,故而奴棚每年两次还会向附近的佃民开放配种。

年幼时阳七曾因好奇偷偷跟着大姐和母亲来过几次,村牧心情好时也会带着村里的女孩儿们参观奴棚,说只好好干活,让王姬和她老人家满意了,等长大以后她们也能睡这辈子做梦都碰不到的上等人。

天上的乌云积攒了整个晚上,到黎明前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远处村牧居住的大屋里传来喝酒寻欢的声音,应该是村牧在宴请远道而来的武官士卒。西边奴棚里静悄悄的,恐怕大多数男奴都被拉去招待兵士。按理说像稷坂村这样的小村落是留不住贵族公子这种奴隶的,八成会跟着女武官回都献给王室。阳七在奴棚外的篱墙边徘徊了一会,脑袋一热,突然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疯狂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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