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公馆一楼是客厅和杂物间,下人宿舍则是在隔壁的小楼栋里。明明有客厅,却不像温馨的小家庭小住宅那般墙上布置着宽屏电视可供消磨时间。
让纪炳峰给景司打过电话,毕辛姮便没上楼,自己一个人吃过饭后静静坐在沙发上等景司。
客厅宽敞而楼层高,沙发一侧墙面上错落有致挂着毕辛姮叫不出名字的油画,另一面墙上则悬挂着两盏暖色灯饰。室内的展柜屏风等实木家具乍一看不起眼,细细打量却是能品出工艺的精巧繁杂及高端的格调。
下人们偶尔进出打扫屋子,毕辛姮就那么端坐着,看着客厅中大大小小的摆件,逐渐神思涣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声响,车前灯的黄色亮光晃进厅里,毕辛姮才恍然回神。她抬头看了眼墙上悬挂的看着有些年代感的老式壁钟,时针刚走过八点。
今晚是景司自己开车回来,他下了车,便有佣人上前为他停车。
颀长的身材笔直挺拔,一身惯常风格剪裁得体的三件套黑色西装,脚上是锃光瓦亮的黑色皮鞋,手上挽着的长款黑色风衣在景司下车时便由纪炳峰接过。景司进屋,视线极快捕捉到沙发上端坐着望向门口的毕辛姮,他站了站,抿唇稳步朝她过去。
大厅里满室亮堂,在热烈的炽白灯光映照下,景司硬朗英气的五官展露无遗。他的面部轮廓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线条流畅而唇峰分明。毕辛姮见过他的双眼,漆黑的眼眸冷静沉凉而难掩如鹰隼般锐利的锋芒,而他像现在这样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则刚好柔化了他眼睛给人的疏离清冷感,甚至有几分儒雅高贵,仿佛是浩瀚星空中遥远的星辰,明亮贵气,普通人难以触及,也怯于靠近。
这一刻,毕辛姮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每次看景司,总有一种微妙的怪异感觉。
景司不是非富即贵的出身,他原本也不过是个混迹于穆荣生手下最底层的小人物,摸爬滚打,做着最粗鲁不体面的事。这样背景的人,即便后期刻意包装,也难摒除骨子里的粗俗。可景司身上的优雅矜贵,却仿佛是他与生自带的气质,甚至于,他身上的儒雅特质比很多豪门贵公子身上的都还要浓郁,几乎已经掩盖他的狠厉阴沉——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得到穆荣生的如此赏识,景司不会是个好人。他的雷霆手段,或许远不止坊间传闻的那般残酷阴狠而已。
可这样的人,却是举止优雅的、贵气的。
这样的人,竟然拥有着不该是他拥有的气质。
毕辛姮就那么望着他由远及近朝她走来,她缓缓起身,看着景司走到她跟前停下。
没有拐弯抹角,景司站在毕辛姮面前,双眸沉静看着她,问,“纪叔说你找我?”
毕辛姮没有否认。她凝视着站在身前的男人,静默几秒,才轻启了唇,缓缓开口,“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过会补偿我。”
“我需要钱。”
眉心微动,景司凝着毕辛姮的目光渐深,眸底闪过一丝探究。
他能直观感受到毕辛姮态度的转变。她讨厌他,甚至不是单纯的讨厌,而是恨。每次四目相对,她眼底的嘲讽、冷漠和恨意都几乎要溢出眼眶。而眼下,她神色清冷,淡漠冷静得仿佛变了个人。
她就那么定定站在他跟前,坦荡、无畏、平静。
大厅里的下人都在景司回来后便自觉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静谧的偌大空间里,就剩他们两人无声对峙。
景司凝视毕辛姮半晌,随后面无波澜垂下了眼帘,摸出钱包,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递给她。
“今天的事,我想你需要给我个说法。“他的语调没有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
景司没有点明说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毕辛姮能料想到顾南对景司的汇报是事无巨细的,她回来路上跑回头找人的事他自然也会知道。他现在,是要她说明这件事。
毕辛姮缓缓把卡接过握在手心里。
“我今天下车,找的人是我的债主。”她似乎有要跟景司交代这件事的心理准备,所以面对这个问题,眼神直视着景司,没有丝毫躲闪,也没有丝毫迟疑。
“也是那天导致我被胡冲的人带上游轮的人。”她平淡地说。
这个回答,跟毕辛姮的坦诚一样,倒是都在景司的意料之外。
“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你愿意为了他被带走?”景司反问出声的嗓音沉而稳,不徐不疾,而他审视的目光,却无形中让人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
“拿人钱财□□。”毕辛姮说,“我只是答应帮他忙,并不知道会因此被带上胡冲的游轮。”如果知道那天帮他会让自己陷入如今的困局,她是绝不会继续以这种方式去抵债。
景司盯着她,似乎在思考她的话的真实性。沉吟半晌,他再度开口问,“你帮他什么忙?”
毕辛姮冷静的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睛,她沉默了两秒,掀唇问他,“这算是你给我卡的条件吗?”
“不是。”景司淡淡否认道。
说是补偿也好,大方也罢,物质方面,只要她开口,他便愿意给,不需要任何说明,也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
而有些事情如果有必要知道,他总有知道的途径,不需要她作为得到什么而全盘托出的条件。
眼下没有非要追问其中细节的意义,他结束了盘问式打探,抿了抿唇,低头整着手腕处的袖扣,沉声交代,“我明天会出远门,非必要你最好不要出门,有事直接找纪叔。”
“你口中的那个人,我希望你不要再见他,对你没有好处。”
景司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说完,没等毕辛姮回应,抬脚便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壁钟秒针哒哒地往前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在耳边。毕辛姮握着银行|卡的手紧了紧,她深吸了口气。
景司不说,毕辛姮也知道她不应该再见那个人。但是如果可以,她很想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那天明明看到胡冲的人带走她却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帮她脱身,明明一直以来她帮他做事的前提就是不会让她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
这明明是他们最初约定好的条件。
景司不是好人,叫林正择的那个人也不是。
此刻穆家宅子里,穆茜正在和穆荣生对峙。
这已经不是她回国后第一次因为景司的事情来纠缠穆荣生讨说法。而穆荣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也自然是由着她使小性子,听她埋怨他任由景司肆意妄为,埋怨他那天安排的是景司去跟胡冲谈判。
“爸手下这么多人可以使唤,就非得让景司去吗?如果那天去的不是他,就不会有那个贱人什么事。”
穆茜越说越生气,“况且您既然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就该早点跟我说才对,而不是等我回来才被动地接受这件事。”
穆荣生坐在主位上抿着茶,听穆茜发泄着怒气,看她似乎有些说累了,才瞥她一眼,悠然缓声接话,“我跟你说了有用吗,那个时候人家已经怀上景司的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怀了我一样可以让她没有。”穆茜咬牙切齿,想到什么,又冷笑,“而且景司真那么爱孩子?他就那么有情有义?我可不信。”
对这一点,穆荣生不置可否。景司跟着他十几年,这些岁月里,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对异性从没表现出过丝毫兴趣,仿佛生来便丧失了人类的七情六欲,儿女私情于他来说不过尔尔。他也一直以为景司会这么薄情下去,所以平日也不会过多去关注他这方面的情况。
这次突然冒出个肚子揣着景司孩子的毕辛姮,景司似乎还对她维护有加,倒是也让穆荣生生出一丝景司脱离他掌控的危机感——或许更准确来说,是不悦。
景司是跟穆荣生十几年的人,穆荣生对他了如指掌。但是在毕辛姮这件事上,他竟然如此后知后觉,若不是□□点破,他还蒙在鼓里。他穆荣生的人,就该凡事都在他掌握中。
景司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属实让他有些不满,更别提一直对他情根深种的穆茜。
所以穆茜要胡闹,发泄情绪,只要不给他惹出事端,他也可以当没看到。但是,在某些问题上,他需要点醒穆茜。
“在景司的事情上,爸知道你心有不甘。不过你应该也一直都知道,他并不喜欢你。适当的发泄情绪可以,但是,不要做得太过,让景司对我们穆家寒了心。”
“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感情能得偿所愿当然是好事一桩,但是,爸也不愿意失去一个得力干将。所以,凡事别太偏激。穆家商业版图的扩张,还需要他。”
“爸这么需要他,当初就应该帮着我让他娶我才是。成了一家人,他才会一直是爸的人不是吗?”穆茜反问道,带着克制的怨念。
“姓毕的那个女人既然敢觊觎我的人,那可就怪不得我了。”穆茜说着,眸底闪过一丝阴狠和坚定,她扭头问穆荣生,“景司是明天去菲律宾?”
三才盖碗里茶水尚足,穆荣生用碗盖轻拂着茶碗里的几片浮叶,明白穆茜是想趁着景司不在金饶,要做点什么。他神色不动,点了下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