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看戏

《等日暮》

文/苏之央

2023.3.21

秋雨无声,绵密地从繁茂的梧桐叶间淅沥而下。

催得那群穿着附中校服的少年们加快了步伐,三三两两簇拥着朝校门口狂奔。

而路上拥挤的车流却被这场雨拦住,纹丝不动。

七点十五分,快迟到了。

前座的女生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座椅,似在催促,带了点烦躁的意味。

“裴桑榆。”后座上的男人连名带姓出声,声音带着长者的威严。

她原本姓宋,这两天挪户口才改了姓氏,现在随母姓。

还没熟悉这个名字,从前也没人这么叫她,愣了两秒钟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回过神,裴桑榆转过头看向后排,换上一副乖巧的口吻:“外公,您说。”

“我不想管你,帮你转学来京市,是看在你妈的恳求上。毕竟她已经那样了,把你一个人扔在江州自生自灭,倒是显得我们不近人情。”

裴清泉低头翻看手上的文件,头也没抬,脸上没什么表情。

到底是生意人,三言两语就把关系撇清。

这会儿倒是完全没避讳旁边还在开车的司机,关起门来讲话很是直白。

裴桑榆也无所谓,乐得轻松:“我知道,谢谢外公。之后反正是住校,我会尽量不麻烦您。”

车内再次蔓延出尴尬的沉默。

司机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终于缓慢挪动。

裴桑榆很轻地耸了下肩,已经快速适应这种陌生的相处方式。

又过了三分钟。

“到了,下车。”裴清泉像是比她还要赶时间,出声提醒。

裴桑榆勾着书包扣开车门,脚落地的那一瞬,听到后座补了句,“听说你以前成绩不错,转学过来就安分点,别给我丢人。”

裴桑榆轻声应:“好。”

“要是在附中惹出什么麻烦闹到我这儿,我会把你连夜打包扔回去。”对方又说。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不管对错,别让他抓到把柄。

“我会乖的,外公再见,路上小心。”裴桑榆弯下腰,透过前排的车窗看他,俏生生的脸颊被那抹笑染得鲜活明媚。

看着的确如她嘴里所说的,乖巧又听话。

裴清泉嗯了声,抬手示意司机离开。

车尾划过眼前的那一秒,裴桑榆从上车起一直憋着的那股安分劲儿终于松懈下来,利落转过身。

脸上的笑意刚收了一半,猛然跟前站在树下的男生撞上视线。

她的眼睛还弯着带笑,嘴角却飞快落了下去,绷得平直,大概表情看上去古怪又僵硬。

而这位插着兜看热闹的,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凭良心说,这哥长得相当出挑。

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有好几个女生朝着这边频频看过来。

他站在繁茂的梧桐枝叶下,落在阴影里的五官轮廓很深。身上穿着普通款式白衬衣,校服款,和身边来来往往的男生如出一辙,却撑出了一股桀骜不羁的少年气。

就那么毫不掩饰地看她,眼底是藏不住的戏谑。

两人对视的目光过于直截了当,青稞碰烈酒,都不大好惹。

裴桑榆却轻易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你这变脸变得挺溜啊。

她彻底收了表情,因为对方太高,不得不微抬下巴,更肆无忌惮地瞪回去。

无声地反击,希望他也能看明白。

——所以,关你什么事?

身边人来人往,气氛持续静默。

校园上空响起了第一遍预备铃,尖锐催促着学生们散漫的步伐,还有十分钟开始早自习。

转学第一天,裴桑榆不想给老师留下迟到的印象。

更何况,还下着细雨,怎么看都不适合再纠缠。

“同学,看够了吗?”

裴桑榆到底没忍住,在这场对峙中先出了声,“再看我要收费了。”

周瑾川微微挑了下眉,对方的尾音带着点南方的调子,咬字有些轻软。

但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带着锋利,跟方才的乖巧沾不了丁点儿边。

他懒得解释,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按亮屏幕,解开锁屏。

点出一张付款码,径直递到她眼前。

裴桑榆:?

“要多少,自己扫。”周瑾川勉为其难开了尊口。

裴桑榆:???

炫富是吧,您还真打算续费接着看啊?

到底气势不能输,她痛定思痛,心如刀割,决定放弃暴富的机会。

转而露出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有这个钱呢,建议你抽空去医院挂个号看看,顺便拍个CT。”

营养都吸收长成电线杆子了,小脑萎缩的单细胞生物。

然而对方放出沉默的大招。

一脸不屑接话的冷淡。

“对了,最好选工作日,好挂个权威的专家号。”裴桑榆露出职业假笑,补上最后一刀。

话说完,不看他的反应,侧身从身边过去,飞快进了校门。

一路上心里反复默念八字方针。

低调乖巧,戒骄戒躁。

反正学校人这么多,多半以后跟他也碰不上了。

北清附中的校园绿化做得到位,两边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连成一大片,把道路头顶的光和雨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盲目地跟着人群朝里走,好在高一就在入口的那一栋,倒是不难找。

裴桑榆加快速度,身后一阵嘈杂,几个男声闲聊不断。

“听说昨儿周瑾川又创新战绩了?”

“那是九中那群逼太菜,你上你也行。”

“我怎么听着这味儿这么酸呢,大早上把白醋当牛奶喝了吧你。”

“滚滚滚,谁嫉妒他谁傻逼。”

……

一声轻挑的口哨中断了对话。

裴桑榆被吸引注意,回过头。

那群人中间的寸头冲她抬了抬下巴:“没穿校服,新来的转校生?几班的?”

“七班。”裴桑榆说。

寸头嘴上叼着袋刚开封的牛奶,上下打量了一番。

巴掌脸,秋水瞳,让人心生一股我见犹怜的保护欲,偏偏眼神里又带着疏离的傲气,显得多情又薄情。

确实是一眼惊艳的漂亮。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挑了下嘴角:“兄弟,我们班的。”

年轻的男孩子总是秒懂这种关于异性的暗示,旁边几个也跟着乐出声。

裴桑榆面无表情转身朝着台阶上走。

寸头眼疾手快,抬手撑在她旁边的栏杆上拦住人:“哎,我发挥发挥团结友爱的精神,带你过去。”

既然是同班,裴桑榆很轻地点了下头:“麻烦了。”

她没隔太近,保持着一米开外距离跟在那群人后面,顺利找到班级。

班上有人在问是谁,寸头捏着手上的牛奶袋漫不经心跟别的同学解释着,表情又带了点炫耀,好像很熟似的,恨不得巡回走上半小时,才慢吞吞穿过第一行过道。

快走到末尾时,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口。

“你叫什么?”吊儿郎当的口吻。

“宋…裴桑榆,桑榆非晚的那个桑榆。”

还是没习惯,差点口误。

寸头从教室后面穿过,点了点最后一排某个座位上的名牌:“昨晚自习都没听说有转学生,今儿就贴好了,动作够快的。找到了,你座位在这儿。”

“谢谢。”裴桑榆从善如流露出浅笑。

寸头撑着她的桌沿,有些不怀好意说:“裴桑榆同学,我把你带到班上,又耐心帮你找到座位,就俩字儿是不是不太诚心?”

裴桑榆歪了下头,沉思两秒:“真诚感谢?四个字。”

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没什么比现场看撩妹吃瘪更值得嘲笑了。

一圈人看着热闹,笑得前仰后合。

寸头哼笑了声,直截了当说:“这样,要感谢我的话也简单,我给你几个选择啊。要么给我你家地址,要么周末陪我玩两天,或者,你当我女朋友,你选一个。”

过于直白,同学开始拉长了声音起哄。

裴桑榆觉得八字方针快压不住了。

她垂眼把书包放在座椅上,保持礼貌,轻缓出声:“抱歉,我没有家,没有时间,也不想谈恋爱。”

拒绝得干脆,周遭看戏的起哄声更大。

寸头下不来台,脸上露出挂不住面儿的尴尬。

他铁色铁青,把手上剩的小半袋牛奶袋往她桌上重重一扔,泄气发火。

软塌的包装裹不住四溢的液体,四面八方的顺着桌面散开,几滴飞溅着落在她的书包上,瞬间一片狼藉。

方才还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空气凝滞,静若落针。

裴桑榆抬眼看他,平静的眼睛里压着火。

寸头顶着目光,拉开旁边过道的凳子坐下,脚懒散踩着椅凳边缘上,压着嗓子,阴阳怪气学她说话。

“抱歉,我没吃早饭,没有力气,手有点滑。”

完全没有要处理残局的打算。

霎时,现场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裴桑榆盯着那滩狼藉,突然没头没尾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寸头啊了声,刚那股气儿过了,莫名心虚。

指尖往桌面右上角的名牌上一敲,随口抓了个名字糊弄她:“周瑾川。”

裴桑榆嗯了声,侧身拿过隔壁桌面那一摞书最顶上那本写着“周瑾川”的笔记本。

字很好看,潇洒有力,但人不太行,她在心里评价。

“同学,那不是…..”旁边的人话音还没落,裴桑榆已经利落翻开到中间空白页,直接往桌上一扣,捏着书脊,快速擦拭干净散了一桌的牛奶。

桌面是干净了,笔记本脏得一塌糊涂。

看热闹的同学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好温柔一女生,性子这么辣的吗。

寸头好几秒钟才憋出句脏话。

“挺恶心的,估计你也不想要了,下午还你本新的。”裴桑榆仍然保持着轻软的声调,得体礼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反击。

她把牛奶袋夹在湿漉漉的纸页里,朝着后门扔过去。

笔记本以一个抛物线的轨迹飞了出去,在落入垃圾桶的前一秒,被一只修长的手敏锐拦截,轻松扣住。

那人曲着食指在书脊上敲了下,扣着封面把包裹的牛奶袋抖落,很轻地啧了声。

裴桑榆视线上移。

看到那张眼熟的脸,微怔。

这拽得二五八万的气势,是刚要花钱看她变脸的那位。

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空撞上。

四周安静,无人出声。

空气里似乎有噼里啪啦的声响,比方才那会儿更火药味十足。

又见面了,裴桑榆挑衅地挑了挑眉。

——您是真爱看戏啊,走哪看到哪儿。

看着来人,寸头滚了下喉咙,干巴巴叫了声:“瑾哥。”

“裴同学,那才是周瑾川,你扔那本子是他的。”方才提醒的那个女生,指着门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出声。

裴桑榆那股嚣张劲儿还没来得及收,心中的那根弦啪的一下断开。

这次真的是误伤。

但连着挑衅了两次,梁子结大了。

早自习的铃声尖锐地一遍又一遍催促,却没人动。

教室里的人持续沉默着,或站或坐,视线都齐刷刷看向后门的方向。

他们在等一个反应。

周瑾川直勾勾盯着裴桑榆的眼睛,似笑非笑。

笔记本被他反手一扔,在空中顺着抛物线的轨迹飞了回去,看似随意,落点清晰。

硬壳封面狠狠地擦过寸头的头皮,换来“嗷”的一声悲惨的哀嚎。

紧接着,啪嗒一声脆响。

重新落回那张贴着周瑾川名字的课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