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季荀回到家时,争吵已经平息,但他还是敏锐的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
鹤奶奶没有在厨房里,带着温暖笑意的给他端吃的,两位伯娘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边处理食材边闲聊。
整个宅子,弥漫着一种安静而压抑的氛围。就好像刚刚平息战火的战场。
只有小虎一个人呆呆坐在院子里捶打花生米,那是只有做花生糖时才会有的准备工作。
“奶奶呢?”鹤季荀问小虎。
“在屋里。”小虎声音闷闷的。
于是鹤季荀便进屋去看鹤奶奶。
橘黄的烛火边,鹤奶奶面无表情的纳着鞋底。
“奶奶你怎么不开心呀,是不是我回来晚让你不高兴了?”
鹤奶奶抬起眼皮瞅他一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没什么。”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就是家里的宝,你有不开心的可别憋着。”
鹤奶奶长叹一口气,绷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虎子,你可别什么都太坦诚,人心隔肚皮,哪怕是家里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呢,在外面还是要有点防备心。”
鹤季荀眉头一皱,敏锐的察觉到鹤奶奶话里有话,最近外面也没什么事,他估计很大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人闹什么事了,才会让鹤奶奶说出“家里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种话。
他心里默默叹气,是因为鹤爷爷宣布要买田产的事吧。
无利不起早,冲突矛盾往往是因为利益而起。
二房向来温顺和气,有不满的很大概率是大房,看小虎那模样,就是大伯娘说了什么没跑了。
鹤季荀一下一下的抚摸鹤奶奶肩背,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小虎一块租借了辆牛车回乡里。
慢悠悠穿梭于绿野间,微风拂面带着暖意,将心间所有的烦闷都吹散。
春花烂漫,在红艳艳的山丹花迎送间,鹤季荀见小虎表情舒缓惬意,问道:“三哥你想做什么呢?”
小虎啊了一声,脑子还没从满目的绿野中回过神。
“大虎哥要当酒楼掌柜,二虎哥要当药铺掌柜,三哥你有什么想做的么?”
小虎久久沉默不语。
路过橘子林时,他才道:“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想整天待着什么也不干,看看天看看云,悠闲自在。之前回村里杀猪,也是因为羡慕牛娃狗蛋他们可以成天疯跑。可我要是这么干,我娘肯定不许。”
“赶牛车,也是因为可以坐在上面,到处悠闲的看风景,可后来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鹤季荀“唔”了一声,之后两人都没在说什么。
到大爷爷家后,大树出来迎接他们,听闻是要看田地,便直接带两人过去。
走过村里的屋舍,过了石板桥,他们来到两边都是草的黄土路。
顺着斜坡往下,便是长长的田埂。大树带着他们从这长长的田埂一路向前走,直到面前出现大片平整,久未种植而荒废的田地。
“从这到湖岸那边都是,你们看看中意哪块。”大树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范围。
鹤季荀看了好一会,也看不出那块田更肥沃,上辈子只知道最肥沃的是黑土地。
他更中意远处的湖山风光。
“湖对面的山有主么?”
“没有,归朝廷管,但承包不划算,看着是好看,又不能种粮食。”
这倒是,民以食为天,风景在那就能看到,买下来不是白浪费钱么。
但鹤季荀非常喜欢这座湖山,像他前世见过的山水墨画,要是在那建个庄子一定很漂亮。
他的想法不是不可行,湖对面山脚有一块平缓的草地,建庄子并不费事。
最让他喜欢的是,湖对面有一条浮出水面、高耸的陆地,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湖中心的小岛。
若是有钱能建设出一个避暑山庄,这多美啊。
“想好要哪块了么?”大树皱着眉问。
“靠湖边的价钱如何?”
“靠湖边,引水方便,土壤肥沃,肯定要比其他贵一点。”大树眉头松了松。
“五十亩要多少银钱?”鹤季荀说完,就见大树的两条眉毛猛的抬上去,好一会才压下来。
“咳咳,五十亩那至少得三百五十两白银!”
“就靠湖边的吧。”
大树闻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就、定下了?不用在和你爷爷商量?”
鹤季荀笃定的点点头。“确定了。”
于是大树便带他们到族长那签契书。
“荀子,契书一签就没有悔改的机会了啊,你确定好了!”族长也十分不放心鹤季荀做的决定,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鹤季荀不得不再次保证,鹤爷爷完全同意此事,全权交给他决定。
族长只好将契书拿出来,让鹤季荀签名按手印。
“三日后,大家伙一起到县衙办手续,记得上午巳时准时带着银子出现!过时不候啊!”
族长表情严厉,语气郑重。为让鹤季荀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不是儿戏,他再三多次确认。
鹤季荀只能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拜别族长和大树,他们启程回家。
回去的路上,凉风习习,虽然已到春季,但临近太阳落山时,气温还是有点低。
牛车驶过稻田,进入山道,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显得有些阴凉幽寂。
忽的,前方左侧的树林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紧接着便看见灌木向下倒伏,一个未知的物体正从那滚落下来。
小虎面色犹豫地放缓牛车的速度,拿不定那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要不要加快速度,便回头用眼神询问鹤季荀。
鹤季荀示意他停下。
未知的物体从半山坡继续往下滚,然后咕噜噜的滚落到山道上。
是一个人。
衣衫褴褛,头发杂乱,身上各处都是被灌木刮出来的细细密密的伤痕。
他双眼紧闭,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陷入昏迷。
小虎和鹤季荀两人跳下车查看。
脸被脏污覆盖,看不清面容,鼻息飘忽,整个人很虚弱。
“虎子我们要管他么?”小虎看着鹤季荀,让他拿主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毕竟是一条人命。来,我们一起把他搬上车!”
鹤季荀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将他上半身抬起,小虎紧跟着抬起双腿。
两人齐心协力将人搬上牛车,便重新启程,迎着春日风光,一路驶远。
进了小镇,鹤季荀让小虎直接去和顺堂。
二虎正在大堂研磨药材,见他们俩抬着个人进来,唬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这是谁啊?”说着一块将人搬到挨墙放的一张榻上。
“不知道,路上捡到的,虎子说不能见死不救,我们就抬回来了。”
“我去帮你们叫叶郎中。”二虎道。
没一会儿,他便领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郎中从里间走出来,还非常细心的拿了条湿帕子给鹤季荀。
老郎中在榻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给昏迷的人诊脉。
在鹤季荀用湿帕子擦干净他脸上的脏污后,又上手翻他的眼皮,扒拉他的嘴巴查看舌苔,各种一一细细检查后,沉思好一会才做诊断。
“奔波劳碌,心神紧张,且缺食少水所致,身上那些都是皮外伤。之后只要好汤好水喂养,慢慢调理半个月也就痊愈了。”
小虎点点头,看向鹤季荀,等着他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鹤季荀却在出神,他总觉得眼前这张面孔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见过。
而且他直觉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这个疑问悬浮在他心头,他想不明白就会绕不过去。
心不在焉的付了诊费,和二虎打过招呼,昏迷的人重新被搬回牛车上,鹤季荀和小虎两人又坐着牛车往家的方向去。
牛蹄子哒哒踩在石板上,小虎想跟鹤季荀说说之后对捡回来的人的安排,却发现鹤季荀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喊了好几声都不应他。
他只好闷头赶牛。
鹤季荀正在脑海里检索自己的记忆,查找能和躺在他面前这张脸匹配的相貌。
牛车行驶过大小鳞次栉比的商铺,旗幡在微风中悠悠飘扬,他们经过小河沟,穿过拱桥,鹤季荀依然没想起。
直到一个小孩被追逐,高举着一张纸从他们面前跑过,他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他想起来了!
是在府衙,上表联名书的那日。
那日在府衙门口,知府在上面讲话,他眼睛闲着没事干,就盯着一旁的布告墙瞧。
上面贴着一张通缉像,因为画像上的人长得实在奇特,且画师技艺高超,不仅兼具写意艺术还能把对象的特点夸张放大,让人一眼就能记住。
他本来也没多在意,因为欣赏画工,他便仔细多瞧了几眼,还顺便看了下旁边的描述介绍。
怕自己记忆出现差错,再三确认后,他的心脏不由得咚咚狂跳起来。
两辈子加起来,从不违法犯罪的他还是第一次直面通缉犯。
见牛车就快到鹤家大宅,鹤季荀对着小虎喊了一声。
喊完他又没下文了,惹得小虎疑惑得“啊”了一声。
鹤季荀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人是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如果有同伙看见他们将这个人带回鹤家,整个鹤家恐怕都会陷入危险中。
所以他刚刚想让小虎停下,却又因为不知道将这人搁哪好而没了下文。
真是个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