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一天,鹤奶奶说要做点萝卜糕,除了自家吃还要送给亲戚邻居。
于是他和小虎便主动请缨帮忙买原材料。
去集市买原材料前,鹤奶奶说要先去磨房磨糯米粉。
于是两人便一起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大木桶,往磨坊的方向走去。
糯米是前天就浸泡在桶里的,水淹没过糯米一指深,所以特别沉特别重。
去磨坊刚好路过伯娘们的面摊,两人胳膊拎着足有二十斤重的木桶,实在太累,只想快点送到磨坊去,便只是匆匆点个头,便快步走远。
好不容易到了磨坊,小虎和鹤季荀都松出一口气。
然而磨好的面粉也足有十五斤重,两人一前一后扛着,还有拿两个木桶。
出了磨坊一路走到集市,想起还要买萝卜,他便让小虎先把面袋子放下。
小虎便守着面袋子和两只木桶,鹤季荀去买萝卜。
买萝卜的摊位就在斜对面。
再走个一两百米则是伯娘们的面摊,一眼能望到。
鹤季荀走到带泥大萝卜前,还没开口问,摊主先认出他了。
“哎呦,是鹤家那位童生老爷吧,看着可真俊啊,您要买什么?”
“这萝卜几钱一斤?”
“这萝卜不值什么钱,三钱两斤。您要多少?”
“二十斤。”
“哎呦,二十斤啊,那您自己可扛不回去!”
两人正说着,旁边相邻几个摊位的摊主也过来了,还笑盈盈的瞧着鹤季荀。
“这就是那十岁的童生老爷啊,看着可真神气!”
“那不是,大老爷都喜欢他呢。”
“哎童生老爷你都读些什么书啊,都是怎么学的啊,告诉我我回去好好教教我家那小子,让他也跟您一样考个童生回来!”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将鹤季荀团团围住。
知道鹤季荀为二十斤大萝卜犯难,有热心的人便去了伯娘摊位。
“你家那童生侄子买了二十斤大萝卜扛不回去,你们看看能不能抽空搭把手!”
大伯娘闻言只好擦干净手,让二伯娘看着,自己往鹤季荀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呢,就听见有人在说:
“童生老爷这么小的身板哪能扛这么重的东西哟!”
大伯娘视线一转却在瞥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愣住。
小虎正扛着一个大面袋艰难的向鹤季荀走去。
他整个背都被重量压弯了。
他是瞧着鹤季荀满头大汗,左支右拙,担心弟弟被几个摊主刁难才过来的。
鹤季荀忙着应付,完全没注意到小虎走过来。
李氏瞧见这一幕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侄子被人众星拱月的围着捧着,被各种关心,而自家小儿子却没人在意他卖了多少力,身体扛不扛得住。
看着自家儿子有些“落寞”的站在人群外,守着一个面袋和两只木桶,李氏心里酸涩异常。
她的小虎今年也不过十二岁呢。
没个正经活,到处打零工不说,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受委屈,一辈子活在他弟弟的光芒下,被人忽视冷落。
各种复杂难过的心思翻涌。
眼见二十斤大萝卜已经被分别装进两个大箩筐里,李氏忙压下心绪,像往常一样爽快利落走上前去。
然而看着小虎始终落后弟弟一步的背影,那股不满又翻涌了上来。
从没人替她小虎考虑过,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怨恨。
这种怨恨在回到鹤家,再一次滋长。
在大伯娘的帮助下,鹤奶奶要的十五斤糯米粉和二十斤萝卜终于落地。
鹤季荀放下箩筐,一个没绷住,直接瘫坐在地上。
见到小孙子因为脚软得都站不住,鹤奶奶又心疼又后悔的,忙扶着他回屋坐下,又冲了一杯红糖水端过来。
而小虎,放下东西后就去洗手了。
大伯娘本就因为先前那一幕耿耿于怀,再看见这情形,心里更是一寒。
之前她是多麻木,才会忽略掉小虎遭遇的一切啊。他是已经习惯奶奶的区别对待,才会这么懂事,自己走开吧。
虎子从小就因为没爹娘,全家上下各族亲戚多有疼惜怜爱,才四岁爹就替他打算谋划,让他去读书科举。
小虎呢?一直被放养,自己却很懂事,知道去学杀猪,学赶车。也就是前些年时运不济才被人坑骗,根本没人替他谋划。
李氏咬住后槽牙,心里下了一个决心,然后毅然决然的踏出大门。
鹤季荀完全没察觉到大伯娘细腻的情感变化,他见大伯娘干脆利落的放下箩筐和木桶,又风风火火的赶回面摊,心里还颇为佩服。
完全不知道李氏的心声,如果他知道肯定会回答她:
小虎被放养是你们做父母的责任,不应该怪到别人头上。
他四岁去读书是他自己争取,努力表现自己,鹤爷爷见他有科举的心思才表示要支持的。
鹤奶奶更关爱则是因为他四岁就跟着她,而且刚刚也是看你这个娘还在,她才没有去管小虎。
然而鹤季荀没有听见别人心声的超能力。
于是当大伯娘爆发时他才会讶异,原以为亲近的家人也有那么多自己的小心思。
事情源自鹤爷爷宣布的一个消息。
官府抄了一个犯事地主的家,有一大片地要挂出去卖,正好就挨着族人定居的地方,那块地很肥沃,只是官府有限定,不分开卖,要买得一整块一起买下来。
近些年宗族各家都发展的还算不错,但这么一大片地一家也吃不下,于是族里便商议,找有意愿的几家一起合资买下来,然后再划分田地。
自从鹤家换了新的大宅子,就没多少积蓄了,只有鹤季荀爹留下的那笔抚恤银。
鹤爷爷本来想等鹤季荀弱冠之后,将这笔钱留给他自己处理,但现在眼看着有买田产的机会,他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溜走。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有风险,唯独田地最踏实最安稳。在鹤爷爷看来,用现银换田产,是很划算的事。
买下来,即使自己不种,租佃给农户,每旬收些佃银也是不错的。
大伯娘李氏听到鹤爷爷让鹤季荀后天回乡里看地,早先买下的怨恨不满逐渐燃起。
她知道这时候把话说出来自己决落不着好,于是压着自己的怨气出摊。
二伯娘小李氏向来温顺厚道,她瞧出大嫂憋着火,便默默地分担更多的活到自己身上。
然而李氏这怨气是不可能这么轻易消下去的,偏偏这时还有那些爱闲话,且心思不正的小人看出来她的不忿。
鹤家最近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啊,那天买萝卜将李氏神情看在眼里的人就琢磨出她的心思了。
这人也不是什么有原则的,向来爱见缝插针的挑拨离间,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走到李氏跟前:“鹤婶子最近身体安泰啊?”
李氏心里憋着火,笑里带着刀:“安泰?有什么安泰的?从早到晚的操劳,顾着这个摊子,我能安泰?”
这人轻飘一笑:“你呀就是操太多心,不过也是,你家小虎今年也十二了吧,你该上点心,到处打零工将来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他面上一副为李氏发自肺腑担忧的模样:“不过这也不急,要是你那侄子考上秀才举人,你家小虎也能跟着沾光长脸不是。”
接着话音一转。
“这么说来你家小虎还算是有福气的,你看看码头上那些卖苦力的,别说说亲了,走出去谁都瞧不起,再卖力有什么用啊。”
这是在笑话小虎卖力不讨好,没人看重呢。
李氏心里被一刺,明知道这人不安好心,心里那把怨火却是越烧越旺。
小李氏瞥见,又不好明着劝说,只能暗地里摇摇头。
晚间收摊回到家里,李氏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比以往大,惹得鹤奶奶瞅她好几眼。
“娘,有啥吃的没,饿了。”小虎这时从外面回来。
“找你奶去。”李氏声音压低,压着脾气。
小虎只好到厨房去找鹤奶奶,鹤奶奶随手端了几块萝卜糕给他。
李氏走进厨房,就是想看看鹤奶奶给小虎拿什么吃的,之前鹤季荀外出归来,鹤奶奶都会给他拿肉饼鸡蛋吃。
瞧见小虎只是得了几块萝卜糕,她心里有些不满,视线在厨下来回打量。
果然,烛火找不到的暗影处,正放着一碗加了各种核桃坚果的鸡蛋羹。
李氏发出一声冷笑:“娘,那碗鸡蛋羹给小虎吃呗。”
鹤奶奶嘴唇不悦的一抿:“那是留给虎子的,他去周举人那讨教学问回来肚子不得闹空城计啊。”
李氏又是一声冷笑:“小虎也是干完活回来,他就不饿他就不需要营养!”
前半句尚还能压着怒火,后半句她是直接发出来了。
鹤奶奶一向在家受尊重,哪能忍得了她这样接二连三阴阳怪气的冷笑。
“你今天怎么回事?在外面吃炮仗了啊,外头惹的火回到家对着老人撒气,李氏你长本事啊!”
“你心疼儿子,鸡蛋在那,你爱煮多少煮多少给小虎!”
李氏自觉自家受委屈,也没有退让的意思,跟鹤奶奶顶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厉害。
“虎子是厉害!我们小虎就不是你孙子,他这么大你们替他操过一份心么?替他想过么?!”
“我们小虎也卖力,怎么虎子就有人疼惜,小虎就活该受委屈被人冷落被人忽视,还得不到一句好啊!”
“我们两老什么时候亏待过小虎,你这个当娘的不会关心不会替他打算,现在就别有这么多怨言!”
“各人有各人的命,当初我们是没让小虎读书怎么的!”
“是,小虎他命不好!书读得不好,再卖力也没人看得见,别说田产,将来怕是连片遮身的瓦都落不着!”
“怪道什么让你发这么大火,原来是田产!想要?找他爷说去!”鹤奶奶怒火中烧,话语里满是嘲讽。
当初想换大宅说换就换了,真以为鹤爷爷手里有多少银两?还买田产?还不是虎子爹的买命钱!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因为田产!就我们大房命不好!大虎大虎干跑堂也就算了,二虎都能捞个药铺学徒干,就我们小虎现在还没个着落!”
“当初也不是没劝过你们给小虎找个合适的行当,做爹娘的不行怪谁!”
两人激烈的言语几乎要冲破屋顶,小虎瞪大眼睛,端着萝卜糕呆愣的站在原地。
他没想到他娘有这么多委屈不满,也没明白他娘是因为什么,以至于直面他娘如此激烈的情绪时,无措又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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