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天还没亮的时候,鹤季荀就爬起来了。
他睁开眼,望着头顶的青色幔帐,心里竟久违的生出一丝忐忑。
最后选择果断起身,用行动驱走它。
他来到台盆前,上面飘着白色热气,双手浸泡在里面,热到有点发烫的温度瞬间让他浑身一激灵。
水是小虎提前打上来的。
一般小二会将热水送上来,但如今客栈住满了参加县试的学子,别说送上来,就是刚刚小虎下去都是靠抢才抢到这点热水。
现代遇到大大小小的考试少说也有几百场,高考他都没紧张过,如今面对这童生试反倒有些紧张。
许是十年没考过试,有些近乡情怯?
但这丝忐忑,一站到考场大门外就立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擂鼓喧天的战意。
好久没考过试了,他还有点子兴奋!
结果一个没控制好,脸上泄露出这兴奋来。
正在给他检查的衙役投来纳闷的一瞥,估计是觉得稀奇吧。
其他学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紧张,像他这样高兴得脸都红了的还真是奇葩。
见衙役检查到最后一样物品,鹤季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虎,冲他招了招手表示自己要进考场了。
此时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小虎动了动嘴巴,白色的雾气飘散在铅灰色的半空中。
这天气实在是冷的有些贼!
怕小虎会傻傻的在这等到他出来,鹤季荀做了个让他回去的手势。
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检查完的衙役赶进去。
进到院内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关卡。
他们一群人像一只只呆愣的鸭子,被冻的浑身僵硬麻木,站在糊纸灯牌前等候县官点名。
等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们才能走动,浑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
鹤季荀做了很多保暖措施。
但不知道是因为低估了户外温度,还是这里的环境氛围肃穆到令人发寒,总之他觉得自己此时已变成一根会移动的冰棍。
进到中厅大堂接卷时,便会有作保廪生出来唱名。
一般作保的廪生会站在立考官身后,立考官手里是学子各人的履历,清清楚楚的将他们的姓名籍贯、体格相貌特征、以及祖上三代有哪些人表述出来。
考官唱名,作保的廪生确认,如果作保人提出疑问,该学子会立马被揪出来扣查。
听着那一长串的唱名,鹤季荀难得在被冻冒鼻涕泡的时候生出“要是能在被窝里听着声睡觉一定很幸福”的感觉来。
这考官显然是个老油条,知道怎么唱名最省力气。
每句语调后面都要拉长音,偏偏作保廪生应答时,也会拖长音答“有——”。
许是等候的时间太无聊,听着听着,他又生出一丝兴味:
这倒和前世大学课堂上回应老师点名的“到——”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廪生作保外,参加县试,还需要五人互结保单,这五人还得是同一个廪生作保,如果有什么问题,五人连坐。
一般找个廪生作保,由他帮忙互结就行,五人彼此间不认识也很正常。
但若是小心些的人还会去打听互结同伴的情况。
唱完名便可以按照发到手上的卷子找自己的座位。卷子上有座号。
考棚都是坐北朝南,鹤季荀的位置在第二排第三个。
不算好,左右两边都有人;但也不算坏,不是臭号。
入座后,他顿感周身的寒冷减弱。
考棚虽然简陋,凳子桌子都只是简单的两块木板上下错开,但胜在围得严实。
后边是墙,左右两边木板隔出空间,此时正是冬季,刮的北风全被身后那堵墙挡住。
若是在夏季,吹的南风也会迎面拂来,这也就是为什么考棚全都坐北朝南。
虽然简陋,但也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给学子们创造舒适的环境了。
等到人全部入座,便会有衙役举着考题贴板巡回展示,为防止天色暗沉看不清题目,还会安排一个衙役举牌灯随行。
鹤季荀提前将考篮里的笔墨拿出摆放好,等考题贴板到自己跟前时,便立刻在草纸上将题目抄录下来。
草纸是刚刚发答卷时一块给的,一般是给两张。
第一场考的是贴经,就是填空默写,对鹤季荀来说简直就是送分题,这几年他早就把书盘包浆了。
在文娱缺乏的古代,他难得体会到学霸的快乐,原来读书是真的会读到笑出声。
第一道题目是:八月,公会_____。
乍一看这道题,估计好些人大脑会当机。
这什么呀?八月?哪个八月?
鹤季荀却是沉思几秒后,便提笔蘸墨。
这道题出自《春秋·僖公》,写的是僖公元年的事。
完整的句子是:八月,公会齐侯、宋公、郑伯、曹伯、邾人于柽。[4]
联系上下文可以知道,说的是在八月的时候,鲁僖公和齐恒公、宋恒公、郑文公、曹成公、邾子在柽地结盟策划救援郑国的事。
他快速的在草纸上写出答案,油然生出成就感,他从没想过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答题。
第二道题是:尹作书曰:____________。
鹤季荀稍作思索,依然快速写出答案:
先王顾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祗。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5]
这道题出自《尚书·商书》,嗣王太甲即位后并不听从辅佐大臣伊尹,伊尹便写了一篇小作文劝诫对方。
这句话是他祭先王汤的大旗言明:君权神授,唯有善政,才能安抚天下。
其实就是在告诉太甲,你要是当不好这个君主就别当了。
由此可见伊尹当时有多位高权重。
当然,如果是释义,肯定不能这么写。
要写:辅佐大臣伊尹劝诫君王,说了哪些哪些大道理。
太甲是个倔骨头,对伊尹的话不闻不问,后来被伊尹以“嗣王这样就是不义。习惯将同生性相结合,我不能轻视不顺教导的人。要在桐营造宫室,使他亲近先王的教训,莫让他终身迷误”[6]
赶到桐营造宫室去了。
没想到吧?一个君王被辅佐大臣赶去造宫殿。
其实四书五经里有很多这样有趣的小故事,他也是穿越到这,才发现里面有那么多精彩纷呈的桥段,只是要多花点时间细细品读。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现代思维的原因。
即使看到的是君臣之间权力争夺也不能直接说,而是要表述成“君主不善纳谏,上天便收回权柄。”
之后几道题也是类似的题目,乍一看的确没头没尾,让人很捉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但只要对书籍足够熟悉,很快就能答出来。
第一场主要就是求稳,不能因为太过简单而粗心大意写错字,或者写得太潦草,要工整清晰得誊抄在答卷上。
贴经不难,但量大。
答完所有题后,鹤季荀总结有三十道填空题,四十道默写题。
因为简单,考查的又是基础内容,所以才这么多。
听谢无羁说,前些年贴经题甚至足有一百多道。
这么多题目即使简单,写完手腕也有点酸;而且题目顺序很乱。
上一道出《诗经》的题,下一道出《尚书》,然后再间隔着出《诗经》。
这样即使熟悉内容,要时时调动脑海里储存的知识,也有点累。
一天下来,多少都会有点脑袋发胀。
他怀疑是出题的考官为了加大难度,故意这么恶趣味。
上午的时间,鹤季荀把三十道填空和十道默写答完后,便放下笔拿出考篮里冷掉的酥饼慢慢咀嚼。
他没喝水,而是用口腔慢慢濡湿酥饼后再咽下去。
不喝水是为了减少去茅厕的次数,你去一次茅厕监守的衙役便会在答卷上面盖一个戳。
如果盖的戳太多,会给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直接黜落。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鹤季荀下午都是在求稳中加快速度,确保誊写的答卷没出错后,他立马示意衙役收卷。
衙役收卷之后,他还不能立马出去,要等到人数足够成一批,才能被放出去。
他比较幸运,刚好有部分人也交卷了。
看样子着急出去的也不只他一个,只是这些人的表情好像都不怎么好看。
刚走出考场,小虎便迎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考篮。
“不是让你别等回去休息吗?我这么大人还能丢啊?”
“就是我想回去,爷奶知道了能同意么?”小虎说着瞅瞅他的神情,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想问他考得怎么样,又怕一不小心触雷,犹豫半晌最后道:
“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我看其他人好像都没动静。”
“题答完就出来了,我觉得答得还可以。”
为安抚缓解他的紧张,鹤季荀没有像时下一些读书人那样谦逊含蓄,非常直接。
小虎是主动请缨要来陪考的,为省钱都不舍得多开一间房,在他房间打地铺。
还没开考就早早起来准备热水和早饭,紧张得像是他要上考场似的。
看样子周举人威慑驴打滚事件被影响的不止他一人,小虎也认识到拥有功名是多么重要且迫在眉睫的事。
那群人看上的不是那五十两纹银,看上的是鹤家新买的大宅子,小虎只是个投石的试探,试探他们家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若那天不是他刚好带周举人回家,恐怕那群人下一步就是谋划怎么夺他家宅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5][6][4]选自网络搜索。
以后文中但凡出现“[数字]”,都是引用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