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从头到尾仔细说清楚!”
小虎沉默半晌,咽了下干涩的喉咙:“之前不是跟爷爷和虎子说过嘛,我认识一个老大租借的牛车。明明说好是一年给一两银子,突然变成半年内结清五十两银子。我说买一头壮牛根本不用五十两,他们说还有二十两利息,本来是一两银子利息,这几个月滚到二十两。”
说着说着他带上气愤和不易察觉的委屈心酸。
“我说他们这样行事,闹到衙门也不怕,而且还有契书在。结果我这么说后,他们反倒笑了,让我拿出自己的契书好好看看。我一看,当初明明写的一年一两银子租赁,不知怎么就变成半年内结清三十两,往后每拖延一月就多欠五两银子。上面还有我按的手印。”
“他们找我要银子,我不给,就打起来了。”
最后说完,他整个人颓丧下去,脑袋朝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鹤季荀默默听完,心里生出愧疚。当初听小虎讲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太靠谱,但也没有追着细问,如果他当时多问几句,也许就能早点发现问题了。
这很明显就是一个套,先是假意骗取小虎的信任,中间调换契书,他们甚至让小虎生不出再次查看契书的心思,可见心计之深。
都说“世上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事实上,但凡是花言巧语,就没有不迷人心窍的。
小虎只是个十三岁少年,虽长一身反骨,平日看上去挺机灵,实际上却性子纯朴,头脑里没那些个弯弯绕绕。
这样怎敌得过别有用心的人呢?那可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不过他也应该反省,这么大的事不和家里人先商量一下,自己就胆大包天的拿主意,说起那个什么狗屁老大时口气还这么大。
希望这次跌跤他能有所长进。
大伯娘听他这么说完后,立马松口气,为小虎叫屈:“一群黑心肝坑钱骗钱的!小虎就是上了他们的当!”
大伯一把扯住她,转头对鹤爷爷道:“爹这事咋办?真要给他们五十两?”
鹤爷爷沉默一会才道:“我找人问问看,能不能把利钱免了。”说罢他抬了下手。
“行了,这事就这样吧。”最后他这么道,语气带着点疲惫,然后起身回了屋。
鹤爷爷活了五十几个年头,在这吃人的环境里,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风浪,见识过多少人。
这事在他看来没有到大难临头的地步,但多少让他有点受打击,眼见子孙们都有吃饭的活,平白里突然生出这么一遭。
他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惜这世道要好好活着,有太多无奈。
一连好几天,鹤爷爷都早出晚归,晚上还要打更巡夜,几乎只睡两个时辰。
鹤季荀看在眼里,十分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心头弥漫着一种无力感。
约莫过了四五天,“驴打滚”们带着契书来到鹤家大门。
“鹤叔荀鹤小虎!欠债还钱,五十两纹银!”他们手握粗木棍,敲打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鹤小虎红着眼睛,牵出那头陪了他十个月风雨的牛,走到大门前,和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对峙。
“还给你们!”
恶鬼们发出令人愤怒的笑声:“哈哈哈!你个傻狗!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的白银五十两,你牵头牛出来是要赶牛给哥几个看么!”
“哈哈哈!他赶牛?牛赶他还差不多!”
“还上过学堂呢!连字都认不得,莫不是个智障哈哈哈哈!”
小虎胸膛上下起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冲过去。
此时鹤爷爷出门去了,家里其余人都在上工,只有养伤的小虎、鹤奶奶和大玉小玉在家。
剑拔弩张的局势一触即发,眼见小虎就要按耐不住冲出去时,鹤季荀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他就是一个月前荣升为举人的周秀才。
三日前,谢无羁从麓山书院夫子那借来某进士的会试心得,多抄录了一份给鹤季荀。
鹤季荀就借着这心得,邀请周举人来家中观看。
不是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今天“驴打滚”们会上门,而是鹤家最近风雨正盛,想拉个举人大旗镇镇场面,哪想到刚好就这么巧。
举人的份量可不轻,随手操作一下,就能混个七品县令当。在这小地方,县太爷就是天。
就算还不是县太爷,举人也能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前朝还出过一个举人出身的封疆大吏。
周举人刚中举一个月,风头正盛,热度还没下去呢,那几个“驴打滚”认得他,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周举人还是十分关心鹤季荀的,刚刚那场面他也看到了,没有整“君子不过问他人家事”那套。
而是十分热心肠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聚众在这闹事!”
他最近多和乡绅打交道,被他们捧着敬着,也养出一番气势,震住几个宵小是足够的。
其中一个“驴打滚”声音虚弱的道:“举人老爷,我们不过是来要债而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么。”
小虎立马梗着脖子反驳:“胡说!明明就是你们坑骗人!”紧接着快速的将前因后果叙述一遍。
周举人竖眉怒道:“尔等如此行事,不若随我到衙门对簿公堂请县太爷评断!”
“驴打滚”们自然知道在县太爷那他们几个加起来份量比不上举人的一个手指头,立马低头认错:
“举人大爷!小的们有眼无珠!要是早知道这小子有那么大福气认识您这样的人物,那我们肯定不这样行事啊。”
周举人冷哼一声,显然十分不屑和他们多费口舌。
“驴打滚”牵过那头牛,对着他一哈腰:“举人老爷得罪得罪,坏了您心情,咱这就走!”
说罢,随着其余几个猛招手,如过街老鼠般灰溜溜的跑走了。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小虎眨眨眼睛,还没从激烈的情绪中缓过神,为他这件事家里气氛已经低迷好几天,举人老爷一句话就搞定了?
鹤季荀的心情也有点复杂,但他到底是个成年人,飞快整理好心绪,请周举人进门。
外间书房。
周举人翻阅着抄录的手札,眼里迸发出亮光,脸上也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
“季荀小友,这手札可否借我带回去?”
“这正是要送给您的,也算是借花献佛。我连童生试都没过,进士的会试心得,您拿最合适。”
周举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我就笑纳了,多谢。”
许是因为这份感谢,许是因为刚刚那场威慑宵小的戏码留有余韵,周举人用一种关爱后辈的口吻道:“虽然你现在还暂时用不上,但提前看看也无妨,回去后我便将乡试的试题以及作答的内容抄录一份,让人送来。”
鹤季荀启唇欲开口,被他堵了回来。“别推拒,也不用假客套。”
于是只好点头笑着接纳。
将人送出门外,又送到巷口,直到周举人摆手,他才折返。
不是他要如此世故,也不是他想表现得如此殷勤,而是不得不。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3]
不是谁都能面对这样巨大的落差,还能保持心志坚定,毫不动摇的。
现代课文《范进中举》不就是一个例子。对比起来,周举人没发疯,只是稍移心志有点飘而已。
在对方还是周秀才的时候,他的确可以表现得随意点。但面对周举人,如今正炙手可热,人人追捧,若他还表现得和以往一样随意,不仅会让人心生不满,还会落得一个不知礼数,不懂顾念恩情的评价。
况且,虽然对方的确飘了,但做的事的确于他有利。又是帮忙赶走宵小,除去一连罩在家中好几天的阴云,还承诺抄录乡试试题和作答给他。
不过是表现得殷勤一点,让对方心里舒服,就要谈及骄傲自尊和风骨的话,那他将来踏入仕途该怎么自处?
那可是比如今还残酷,还要风云诡谲的地方。
如果他连这都受不了,那干脆不要科举,随便找个山窝窝种田,又或者复刻现代那些美食,做个富家翁好了。
但他不是,他要科举,他要跃升为士,他不要像如今这样,谁都可以来盘剥谁都可以来踩一脚。
既然哪里都少不了欺压,那他要站到只有一个人可以欺压的高度。
原本他还想再稳一稳,现在看来,谢无羁是对的,拿个功名给自家罩一层光才是最要紧的。
明年二月,他要下场一战!
鹤爷爷临近黄昏回来,小虎拉住他将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知道是周举人帮的忙,他找到鹤季荀,询问对方的喜好,说要备礼上门感谢。
鹤季荀让他别操心,轻推鹤爷爷的后辈,让他赶紧回屋补觉,晚上还要打更巡夜,实在不忍心见他这么奔波。
鹤爷爷倔着不动,非等到鹤季荀保证自己会送合心合意的礼物感谢周举人,才肯回屋躺下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3]选自网络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