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鹤季荀在大门口张贴对联时，谢无羁也在看仆人横幅是否贴正。
看见他便道：“旧符换新颜，荀弟除夕安康。”
鹤季荀回报笑容：“除夕安康！”
一旁刷浆糊的二虎停下动作：“虎子咱们才刚搬来两三天，你就和对门邻居认识啦！”
这还是他认识的不出门、不和其他小孩玩的自闭弟弟么。
鹤季荀：“药材还分生药熟药，习性一样认识才快嘛。”
二虎闻言嘿嘿一笑：“还真是。”
二虎前年在和顺堂跟着小姑父干活，当小学徒，姑父升职了，是药材库存的总管。
二虎向小姑父看齐，立志将来要接他的班，为认识药材认得可勤奋。
被鹤季荀这么点，说到心上，他一下就领会了。
先刷一层浆糊，再将春联从上到下贴好。
二虎站远，仔细端详欣赏：“才两年，你这字就写得这么好，咱们几兄弟就你有这读书脑子。”
鹤季荀这话都听腻了，已经免疫：“还有俩大红灯笼没挂上。”
红灯笼、春联福字，还有各式各样吉祥喜庆的剪纸，大玉小玉把它们张贴在窗户上，十分漂亮。
门口放了两盆福橘，黄澄澄的；窗台屋内各处摆放了万年青，上面挂着一个个小红灯笼和小红包。
里外装饰好，家里一片喜气洋洋，十分有过年的氛围。
除此以外，今年的除夕和以往相比，感觉多了些什么。
鹤季荀细细观察后发现，这微微的差异源自于每个人脸上的精神面貌。
以往两个伯娘的高声笑语只会从厨房那传出来，且他听着一半如此大嗓门说话，一半是给邻居听，一半是刻意营造热闹的氛围。
如今她们的高声笑语随着走动传遍新宅子各个角落，快乐和喜庆也是发自内心。
之前几个堂哥堂姐因为院子小，且顾忌邻居，多少有些拘着。
如今言谈行动间，放开许多，舒坦许多。
除了因为新宅子院落大，没有好事的邻居，还因为拥有自己独属的房间可以放松吧。
人都是需要隐私空间的。
年夜饭十分美味，二伯大厨掌勺，两个伯娘打下手，十几个大菜小菜端上桌。
得益于自己设计的菜谱，鹤季荀终于在时隔八年后再次品尝到家乡的味道。
怎么说呢，即使再世为人，重新拥有一个故乡，但再次品尝到来处的味道，他还是会忍不住热泪盈眶。
隔着氤氲的热气，他努力压下这股乡愁，大口大口将饭菜塞进肚子，将眼里的湿润挤干。
二伯见他如此，打趣说“虎子如今也是半大小子啦，长一岁饭量大增啊！”
饭桌上便是一阵大笑，各个孩子都被家长们轮番打趣了遍。
什么“大虎要抱几个娃娃”“大玉二虎喜欢什么样的对象”“小玉小虎脾气大啦”……之类的。
之后或说些来年期望的吉利话，或回首过去一年发生的事，一家人热热闹闹团聚在一处说的话超过过去一整年的总和。
年夜饭后，鹤季荀便和哥哥姐姐一处玩游戏，丢炮仗。
及至子时，家家户户开始燃放爆竹，一阵又一阵的炸响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爆竹一声除旧岁，擂鼓喧天的热闹将过去一年所有的烦恼、阴霾都通通轰走。
大伯燃放爆竹时，他也跟着出门去了。
听着爆竹声，看着火花在黑暗中炸开，鼻尖嗅到火药的硫磺味却是那么亲切，和他在现代闻到的没什么不同。
所有的枷锁，在这一刻突然消失，整个人浑身一轻。
迷茫、担心、焦虑，这些情绪却是不必，一年还是一年过，当下最重要。
鹤季荀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远处，注意到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在黑暗中慢慢踱步而去，时不时抬首看向天边的月亮，步子有些沉重。
那标志性的竹青色衣袍，鹤季荀一眼就认出他是谁。
郭夫子为帮他找到一个合适的科举导师，重新去见了很多老朋友。
在一次聚会，就曾见过这人。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秀才，还想拿到举人功名，但过去六年，下场两次都没有中。
可能是家里有些不满，他看上去十分落魄，满脸都是饱受冷眼后的沉郁。
当时郭夫子同他说“子远兄学识是够的，就是缺几分运道。也许有个引路人他早就中举了。”
原来他家也住这附近么。
约莫记得，这个被郭夫子叫“子远兄”的姓周。
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会面，然而在第二天初一，他又一次遇见这周秀才。
短短两天就见两次面，鹤季荀觉得他们还挺有缘分的。
这次见面是在河边。
他和家人一同来看烟花，这人则在河舟上喝闷酒。
河舟寄在岸边，陪着鹤爷爷站了一会后，他主动走过去。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边炸开，划出美丽的痕迹，闪烁的小星星一瞬而逝。
周秀才在他主动打招呼后，仔细端详了会鹤季荀的面容，才辨认出来。
“原来是郭夫子带的那个小友，你有什么事么？”周秀才的态度说不上亲切，甚至有些冷漠。
鹤季荀理解，三十来岁的成年人怎么可能把一个九岁的孩子放在眼里。
别说是封建社会的古代，就是在平等自由的现代，也鲜少人能做到对一个孩子尊重。
“近来看书有几处不懂，年节不好上门叨扰夫子，恰巧今晚遇见您，便厚颜来讨教。”
其实不是，他纯碎是看这大哥心情郁闷，做好人陪聊、帮忙纾解心情罢了。
周秀才闻言脸上却瞬间缓和了神色，显然对他这个过年节还想着学识、爱读书的孩子十分欣赏。
他的学识十分扎实，鹤季荀提出请教的几个问题，都十分详细的解答了。
在几番讲述后，周秀才整个人放松下来，也许是倾诉欲混合着酒水一起上涌，他开始滔滔不绝的往外倒苦水。
“他们不懂我，不懂我啊！六年两次下场都未中第，我如何不感到惭愧。但也正是这两次下场我探到自己的底，沉心打磨两年，就为来年秋闱可以一雪前耻。那些个亲戚来往，如何需过分在意，那些闲话又何必往心里去！”
“今至中年，自十六岁那年下场科举，家里就已为我供应许多花销。我如何不想回报一二，却始终不甘心不认命，挣来的薄费除了养妻儿，全花在笔墨纸张上。对父母对弟妹，总是忽视许多。”
“我心里愁啊，不过是没出门接待亲戚，在书房看会书，就惹来许多怨言非议。”
“孩子，科举之路难也！难、难、难于上青天！”
鹤季荀：……
不过三两黄汤下肚，就把所有斯文儒雅扔到九霄云外，成祥林嫂了。
待鹤爷爷他们看完烟花找来，见鹤季荀和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待一块都吓了一跳。
被鹤季荀拦住一番解释后，才恍然大悟。
于是便干脆好人做到底，让二伯架着人，把他送回了家。
到年初三，周秀才又红着脸，借送年礼对着鹤季荀好一番表示感谢。
郭夫子年前为帮忙寻名师，四处走动，鹤季荀和鹤奶奶商议之后，便拎着各种年礼去他家拜年。
周秀才正好遇上鹤季荀出门，得知他正是去郭夫子那，便道一起，跟着去了。
郭夫子家和书塾相连，绕过鹤季荀老爱去的后堂，便是他们家。
两人到时，他正在围炉煮茶，堂下两个孙子孙女在玩耍。
见到鹤季荀，他先是露出笑脸，再看到学生身后的周秀才后，又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
他虽然叫对方“子远兄”，两人却并不熟，只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彼此的际遇罢了。
在乡绅圈里，即使郭夫子年纪比周秀才大，但因为功名高低，他也要尊称周秀才为兄。
如今正值年节，对方却主动上门来了。
虽然心里感到意外，郭夫子面上还是十分从容的接过两人的年礼，再请入座。
几番寒暄后，他才不失礼数的问起周秀才怎么会和自己的学生一起来。
周秀才便将两人的因缘际会描述一遍，又夸赞了一番鹤季荀表示感谢，然后又谢了一番郭夫子教导出这样的孩子。
郭夫子颇为感慨的接话：“季荀这孩子是个聪慧的，于科举一道也有几分才学，所思所想常常超乎我意料之外的通达，只是偶尔有些想法脱离主流，有些不妥。在下学识疏浅，无法很好引导他，心里颇为惭愧。”
鹤季荀听了这番话有些意外，他也是今天才知道郭夫子对他的担忧，心下有些感动。
即使知道这里的文人都讲究“传道授业解惑”，“爱才惜才”，但知道郭夫子为他考虑这么多，哪里能不生出尊敬。
其实他隐隐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毕竟是现代人，有些现代思想会不由自主的跑出来，于这个封建社会而言还是太过超前。
他需要往回收，把自己的学识言论包装得更适合主流思想。
只是关于五经的含义，郭夫子本人有些也没办法说得很透，鹤季荀不知其中所蕴含的思想从何而来，为何产生，便容易用自己的现代思维去解读。
周秀才闻言道：“我那里有两本汪学士关于《诗经》《春秋》的注释手抄本，是早年机缘巧合所得，可借于小友诵读，或能帮上一二。”
于是一番叙谈之后，鹤季荀再从郭夫子家出来，便紧跟着一起进了周秀才家。
到最后回家门，怀里捧着两本汪学士的注释本。
因为承诺要尽早归还，鹤季荀正月里都没怎么跟着出去走亲戚，而是待在自己屋子里抄录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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