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硬给苗青青送了两只狗。
这两只一窝,是纯英国种约克夏狗,袖珍型的。最初,老硬打电话的时候,苗青青说不要,我单身一人,自己还养不好呢,养俩狗算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想拴住我呀。你要想拴我也好办,你离婚就是了。老硬说,废话。你不要就算了。这狗比人贵,一只上万!你到底要是不要?苗青青说有这么贵么?那你抱来吧,抱来让我看看。
狗送来的时候,苗青青一看就喜欢上了。狗才刚出生十多天,小不点点的,那毛像丝线一般,又光又亮又长;鼻头黑黑的,腻腻的,像缎子;那耳朵尖尖的、小小的,像是两个倒着的V;俩眼圆得像葡萄,煞是可爱。两只狗是用一只精编的小篮子提来的,篮子下边像皇家贵族一样铺着黄缎子做的小褥子。它们卧在里边,互相依偎着,样子很乖。苗青青蹲下来摸了摸,尔后扑到老硬身上亲了一下,说我要我要。
老硬说,这狗可是英国种。出了满月要价就是一万。它的特点是对人友善、温顺,活泼热情,平日还爱撒个娇。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对主人绝对忠诚。要不,我也不给你送。苗青青说,你又不是养狗专业户,怎么知道这么多?老硬笑着说,就是那养狗专业户告诉我的。他养狗发了财,想在报纸上发篇文章,吹吹他的狗,也就是软广告……你得空给他写两句得了。
苗青青的心思还在狗身上,她把两只小狗抱在沙发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喜不自禁,说:“这狗有名么?得给它起个名。叫啥呢?老硬你说。”
老硬挠挠头说:“狗是你的了,你起吧。”
苗青青用有点撒娇的口吻说:“叫什么好呢?那干脆就一个叫‘老硬’,一个叫‘老软’吧。”
老硬听了,勃然大怒:“不许这样叫!你可不能这样叫。开玩笑!我告诉你,玩笑不能乱开。——像话么?传出去影响不好!”
苗青青站起身来,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说:“好,不叫就不叫。看把你吓的。”
老硬仍然担心她到单位会乱开玩笑,沉着脸说:“你这人,没个深浅。我可警告你,到了单位,千万不能乱开玩笑。这玩笑开不得!”
苗青青也装出半恼怒半撒娇的样子,说:“你这也不让叫,那也不让叫,你起。你给起个名?你要起不来,我就叫老硬。老硬老硬老硬!”
老硬的头发不多了,前脑门就靠一络头发罩着,那一络头发是用摩丝粘上去的,一不小心就秃瓢了。他又小心地拢了一遍,尔后说:“叫我说,名字越简单越好。干脆,一个叫蓝蓝,一个叫黑黑。”
苗青青说:“什么呀?你这也叫名字?太俗,俗不可耐。”
老硬说:“好,我俗,我俗。你起吧。”
苗青青在屋里走了一圈,先是进了厨房,尔后拿着一根香肠走出来,说:“我已经想好了,既是英国种,就给它起个英国名字吧:一个叫尤里,一个叫西斯,合起来就是尤里西斯,名著。好吧?”
老硬的心放下了,连声说:“好好,到底是报社一支笔,这名字好。”
苗青青拿着那根剥开的香肠放在狗的嘴边上,说:“吃吧乖乖。好乖乖,快吃呀尤里,西斯……”
老硬说:“这狗娇贵,它不吃香肠。”
苗青青一怔,说:“那它吃什么呀?”
老硬说:“养狗的说,没出满月的时候,喂它牛奶,蛋黄、肉松。出了满月,就可以喂些狗粮、牛肉什么的……噢,对了,忘了告诉你,这狗每天必须给它刷毛,洗澡。”
苗青青说:“这么麻烦?它要是屙了尿了,怎么办?”
老硬说:“不麻烦。那养狗的说了,它会自己上厕所。不过,你得教它。这狗还有个好处,短距离活动活动就可以了,不用专门去遛它。”
苗青青摇着头说:“哎呀,太麻烦太麻烦了。我这人最怕麻烦。”
老硬说:“你要不想养,我送人了。”
苗青青说:“我养。我想养。可我又要出差又要采访什么的,怎么办呢?”
老硬说:“这也好办,雇个保姆就是了。”
苗青青说:“你也太离谱了吧?给狗雇个保姆?!”
老硬说:“看你这话说的,怎么是给狗雇保姆呢。你这不正缺个打扫卫生的么?平时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捎带着就把狗喂了。”
苗青青一听,也对。就又扳着老硬的肩膀撒娇说:“好吧,好吧。你给我找,你给我找一个。”
老硬说:“这还不好办?回头我让人给你找一个。狗你放心,找了人让她先上养狗专业户那儿学两天。”说完,老硬抱住苗青青小声说,“怎么样?奖励一下?”
苗青青听他话里藏着什么,就脸一红,回道:“你才狗呢。奖励你什么?”
老硬是山东人,老硬说:“整(亲)一个。你知道该奖励什么。”说着,他抱着苗青青亲了一下,尔后一把把苗青青抱起来,朝里屋走去。
苗青青弹着两腿说:“你坏你坏,你就是个喂不饱的小狗,不,老狗!”
两人刚躺床上,正亲亲热热地扒衣服呢,老硬的电话响了,是老硬的老婆打来的。老硬给苗青青示意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人绷得像弓,一张脸陡然严肃起来。老硬对着电话很郑重地说:“嗯,怎么了?嗯,等就等呗……我在会上呢,正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嗯,现在回不去。我告诉你,我在开会!让他等着吧。几点?这不好说。嗯,就这吧,就这。”
苗青青斜身望着他,吃吃地笑着说:“你说谎都不带编的。”
老硬脸上的严肃还没褪下来,唬着脸说:“笑什么?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就身子一翻,扑上去了。
不料,这时候,小狗叽了一声,苗青青把老硬从身上推开,一骨碌爬起来说:“狗不会尿沙发上吧?”
老硬有点急,说:“不会。这是贵族狗,不乱尿。”
可苗青青还是披衣下床,看她的尤里西斯去了……过了一会儿,苗青青手里点着一支烟,闷闷地走回来说,“我今天没情绪,你走吧。”
老硬裸着一个大肚皮,一丝不挂地在床上躺着……他怔怔地望着苗青青,说:“你怎么猫一会儿狗一会儿的?”
苗青青冷着脸说:“我就这样。你家里有人等,你回去吧。”
只从有了尤里和西斯,苗青青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了。
她除了上班之外,剩下的时间,大多花在狗身上了。一早一午一晚要喂狗:一次还不能多了,多了就馊了,狗就不吃了;满月后,有时候从商店里买来的狗食,这些狗不大爱吃,就买些牛肉、猪肝之类给它调剂一下,每次都得用刀剁碎了,用牛奶面包拌一拌它才吃;喂了还要遛,狗在屋子里憋了一天,都急着出去呢,要呼吸新鲜空气呢,要见阳光呢,于是就买了两个专用的狗项圈,拴上绳子牵着在院子里一趟一趟遛;遛了还要给狗洗澡,狗也喜欢在浴盆里洗,一般都是尤里先洗,接着是西斯;西斯有意见了,就隔天一换;洗的时候水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洗了之后得赶快拿毛巾擦干了包上,等给西斯洗完了,一块用吹风机吹,吹了之后是梳,先粗梳后细梳,梳了之后一只只放到沙发上,教它们坐、站、起立之类……当然,狗也会生病。每过半个月,还要去一趟狗医院,给尤里西斯检查一下身体,打打预防针之类。有时候,下了班刚好有人去办公室给苗青青说点什么,可正说得高兴呢,苗青青会突然站起来,说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尤里等着呢。人家问她,尤里是谁?苗青青就说,还有西斯。我的小乖乖。
等有了保姆之后,苗青青就轻松一些了。可一些细活,苗青青只要在家,还是她自己亲自动手干。比如给尤里西斯洗澡吹风梳理之类,都是苗青青亲自做,她嫌那从乡下来的小姑娘洗不干净。有时候,苗青青出差在外,无论多忙都要给家里通个电话,问问尤里怎么样?西斯怎么样?问吃了没有,胃口怎么样?洗了没有?吹了没有?待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之后,苗青青最后会说,尤里呢,让我给尤里说几句。小保姆就把尤里抱到电话筒前,苗青青就说,尤里尤里,你想我了么?尤里就汪汪叫两声,苗青青就说,好了我听见了,尤里听话,尤里乖……尔后又说,西斯呢,让我给西斯说几句。小保姆又把西斯抱到电话机前,苗青青说,西斯西斯,你乖么?想我么?西斯也汪汪叫几声……苗青青就说,好,乖西斯,好西斯。这以后,次数多了,就成了惯性了。只要苗青青不在家,电话铃一响,尤里西斯就会跑到电话机跟前,汪汪汪地叫。
时间一长,有时候,连老硬也会吃尤里西斯的醋。老硬每次来,都会打发小保姆去遛狗。因为小保姆是老硬给找的,工资也是老硬给发的,所以小保姆很听他的。可是,每当两人要欢乐的时候,只要听见狗咬声,苗青青马上就会拉开后窗大声问:“——尤里呢,……西斯呢,没事吧?”这时,老硬就酸酸地说,你看,我还不如狗。苗青青说,你又不是畜生。老硬佯装恼怒,说你这话咋说的?苗青青就笑着说,行行,你是畜生。于是苗青青就赶忙回过头安抚他,两人就“动物”一番。
很快,老硬发现,尤里西斯居然改变了苗青青的性情。原来,她是一个很焦躁的人,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可自从有了尤里西斯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温柔了,平和了,有一种母性的东西被唤醒了,更有女人味了。有了尤里西斯,两人要说的话也多了。这样,老硬来的次数就多了。养狗就像养孩子一样,总有很多事情。于是,尤里西斯就成了两人之间的沟通媒介。老硬名义上是看狗,实际上是看人。来的次数一多,两人不免日久生情。老硬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知道自己没法离婚,就借着一个机会,给苗青青提了个副总编。客观地说,论水平,论能力,苗青青也是该提的,她是报社一支笔么。可是,提了苗青青,却引起了报社的轩然大波!按说,两个人的事情,是没人知道的。可报社的人都知道……于是,一些想提拔的中层就齐伙伙恨上了老硬,他们私下里收集了一些老硬的材料,偷偷地把老硬给告了。
这年秋天,苗青青刚搬到副总编办公室不到十天,老硬就被检察院的人“请”走了,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老硬这人,平时邦硬,可一到检察院就软了。他是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吐得很净。仅男女关系一项,一下子就交待了九个!这话传出来之后,报社又是一场地震。男编辑看女编辑,男记者看女记者,眼里都多了个黄色的“?”。当人们说到“老硬”的时候,就有了更多的含意,那“硬”不再是一个稀有的姓氏,而是一个“状语”了。报社的才子们竟然还创造了一个歇后语:老硬进检察院——软儿巴叽。紧跟着,有很多当丈夫的不放心了,一个个把自己的女人请回家,就像审稿一样,一审再审三审……第二天上班,报社里上下一片哭声!女编辑、女记者一个个都痛骂老硬不是东西!一时间,老硬成了臭不可闻的人了。
这时候,苗青青倒是很冷静的。她每天仍然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上了班就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串门,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报社的人,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老硬,谁也不提老硬。
当然,她也被检察院的人悄悄地“请”去过,检察院的人对她还是很客气的,可客气归客气,他们还是问了老硬的一些事。苗青青都坚决否认。她说,经济上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至于男女关系,硬总是个很正派的人,根本没有这回事。检察院的人提醒她说,老硬已经交待了,交待得很细。我告诉你,他不止你一个,你就不要替他隐瞒了。苗青青青着脸说,他交待是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检察院的人再次诱导说,据说,他送你一条白金项链?苗青青说,没有这回事。检察院的人说,我们可是有证据的。你要说了,就算你检举揭发,我们不予追究。你要不说,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了。苗青青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去搜。人说,要是查出来呢?苗青青很决绝地说,查出来该抓抓,该杀杀,我认了。就这样,一直问到了深夜两点,苗青青不吐一字。检察院的人无奈,只好说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苗青青什么也不想,苗青青已经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了。
这天,苗青青刚进办公室不久,她泡了一杯茶,还没喝呢,就听“咚”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只见一个十分憔悴地胖女人披散着头发冲进来,她进门就喊:“谁是苗青青?!就你?你是苗青青?!”
苗青青愣了一下,说:“是,我是苗青青。”
这女人两眼瞪着她,喝道:“——你是个婊子!”
苗青青说:“你怎么骂人呢?”
不料,这女人往下骂得更难听了:“你个狗娘养的!你个卖×货!你这会儿还排排场场地坐着,你可把我男人害了!”
顿时,苗青青听出来了,她是老硬的女人。苗青青很平静地说:“嫂子,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往硬总身上泼脏水了,没有这回事。”
这女人瞪着她,说:“呸,你个浪母狗!没有?你敢说没有?都是因为你,我男人就毁在你手上了!呸呸呸,你为了当官,硬把我男人往你床上拽,你还说没有?!”
苗青青脸都白了,仍然说:“嫂子,你听我说,没有这回事。硬总是个正派人,你不要相信。”
这女人指着苗青青的鼻子说:“呸呸!谁是你嫂子?你个贱货,你就是个狐狸精!你就是个害人的苏妲己!你就是个胡媚娘!你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日的货!”
苗青青眼里浸着泪,说:“嫂子,你不要听人挑拨。真的没这回事。就是退一万步说,男人是能拽到床上去的么?”
这时候,忽的一下,女女人像是拔出了一柄长剑,那是她陡然间从包里抽出来的电话单子。那一长串打印出来的电话单子越扯越长,像一道白绫朝苗青青身上飞去!这女人的嘴也像机枪一样射出了无数颗子弹:“没有?你敢说没有?你敢说没有?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都来看哪!这个狐狸精,这个不要脸的,把我一家人都毁了!钱呢?说他受贿三百万,钱在哪儿?塞你×里了?!……”
门开着,楼道里站满了人。那不是人,那是一排排挂肉的钩子!
苗青青一下子崩溃了。她在检察官的询问下没有崩溃,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在那一长串电话单子面前,她崩溃了。
苗青青是被人用救护车送进医院的。
她的心肌炎又犯了。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眼前是一片晶莹的白色,久久之后,她才看清,那是一个吊瓶,医生已经给她输上水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开始在床上摸来摸去,一会儿探探这边,一会儿又摸摸那边……站在一旁的护士问,你找什么?苗青青不吭,手慢慢缩回去了。再过一会儿,她又伸手去摸。那护士说,你别来回乱动,小心跑水。你到底找什么?这时,苗青青才低声说,我的手机呢?那护士说,你早说呀。说着,她从床头柜里拎出一个包,拉开拉链,从里边掏出手机递过去,说是你的吧?苗青青点点头,说谢谢。
那护士肯定是听说了点什么,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鼻子里好像是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端着针盒走出去了。
等病房里没人的时候,苗青青拿出手机,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电话刚拨通,她就有点泣不成声了,她呜咽着说,尤里,尤里么,妈妈不好,妈妈不大好,妈妈病了……你呢,你还好么?你说,尤里,人怎么这样呢?人怎么跟狼一样?我知道你不怕狼,你不怕。可妈妈怕。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真的很无趣呀尤里!你说,我是一个坏人么?我坏么?我一直是想好的,我也想做个好女人。可他们给我机会了么?没有人给你机会。尤里,我从来没害过人哪,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我是报社最好的编辑,也是发稿最多的记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尤里,好乖乖,你让西斯听电话好么……西斯西斯,我痛,我心口痛头痛,妈妈病了呀,西斯。妈妈快要死了呀!西斯。你呢,西斯,你好么,乖么,听话么?妈妈嘴苦,心里也苦。把日子过成这样,都是妈妈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不能指望男人,男人靠不住。天下的男人都像乌鸦一样,眼里看着一块肉,嘴里含着一块肉,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卖了!可是可是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听我给你背首小令好么: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心待足时名便足,高,高处苦;低,低处苦……背到这里,苗青青失声痛哭。
苗青青躺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水,尔后,独自一人离开医院回到了家里。在家里,她也是闭门不出。她已经没脸再去单位了。报社换了新总编,她的副总编也给免了。免了就免了吧,她也不在意。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她竟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了。她找过新来的总编,新总编见了她就像是躲瘟疫似的,每次她去,那人就故意把门大开着……她对新总编也不客气,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会强奸你么?!新总编忙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可门依旧开着。每次都给她打官腔,说这要研究。找了两三次之后,新总编告诉她说,社里已经研究过了,要她去广告部上班,让她再找广告部主任谈谈。可她不想找他。她知道那个人,那人姓姜,绰号叫姜麻子,原是报社打杂的,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的,不知怎地就混上去了。她不喜欢他。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人却找上门来了。一天晚上,苗青青听见有人敲门,就问:“谁呀?”只听门外有人在捏着嗓子学猫叫,“喵,喵,是我呀,我是老硬,开门吧。”苗青青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抖着身子站在那里,几乎就要气疯了!过了一会儿,“咚咚咚!”又有人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苗青青厉声问:“你想干什么?”只听外边大声咳嗽了一声,说,“我是老姜啊,广告部的老姜!”苗青青想了想,就把门开了,说:“姜主任,有事么?”姜麻子说,“听说你想来广告部?有这事吧?”苗青青说,“是总编说的。其实,哪个部门都行,我也无所谓。”姜麻子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说,“老硬挺有眼光的。其实,你这人不错。”苗青青一声不吭。姜麻子以为戳到了她的要害处,就得寸进尺,伸手照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苗青青一瞪眼:“你这是干什么?”姜麻子涎着脸说,“没啥,我就是想摸摸。”苗青青厉声说:“你放尊重些!”姜麻子望着她,那眼里分明写着:老硬摸得,我怎么就摸不得?苗青青沉吟了片刻,后退了一步,说:“——尤里西斯,送客!”于是,两只狗扑上来,汪汪地叫着!姜麻子吓了一跳,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恶狠狠地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一块破抹布么?!”苗青青放下脸来,也恶狠狠地回道:“就是下水道,也不是你用的!”姜麻子一看来势不妙,赶忙扭头走了。第二天,就有话传出来,广告部坚决不要!不要就不要,她就在家歇着。在家歇着,只发基本工资,每月只有八百块钱,她只好把那小保姆给辞了,一个人带着尤里西斯生活。
她几乎是夜夜失眠。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像夜游神一样,爬起来吸烟。烟是越吸越多了。抽烟多了,夜夜咳嗽,就更难入睡。有时候,她会点着一支烟,倦在沙发上,默默地与尤里西斯说话,说一夜的话。她说,尤里呀,西斯呀,你们不知道,我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上大学的时候,追我的人多着呢,一个加强排都不止。那些小男生,跟在我后边,屁颠屁颠的。这些人当中,现在有当副市长的,有当法院院长的,有当县委书记的,还有一个叫江东生的,是追我追得最紧的,天天给我写诗,啊你葡萄般的眼睛,现在当了作家协会的副主席,成了大名人了。那时候啊,我一个也看不上……
一天深夜,她又睡不着了,想吸一支烟。可是,她起得有些猛了,刚从床上爬起来,头一晕,就一下子栽倒在床前的地上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又一次躺在了医院里。邻居告诉她说,她犯病了,是尤里西斯救了她。那天半夜里,她躺倒之后,尤里西斯在屋子里一直不停地叫,狂叫不止!叫得一院子人都睡不着觉……先是有人给她打电话,可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后来让巡夜的保安把门撬开,这时才发现,两只狗都跑到门口狂叫!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电话的听筒已经被拿掉了,上边竟然有狗的爪印!可能是尤里西斯想打电话,却不知打给谁……苗青青听了这话,眼圈一红,拔了针,起身就出院了。
回到家后,她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出门去了。临出门时,她抱抱尤里,又抱抱西斯,说为了你们,我也得活着。
苗青青狠下心来,到金色阳光的总部去了。
现在,任秋风的排场越来越大了,不像当年那么好找了。他身边,光秘书就有一大群。没有办法,苗青青是拿着记者证闯进来的。
说是总部,也是租下的一栋楼。这栋楼装修极为豪华,门前竖着两个大牌子,一个是“金色阳光集团公司”,一个是“摩天大楼工程指挥部”。吓人哪!苗青青自进了楼以后,就不断地被人盘问,对付那些保安,苗青青的记者证还是管用的。可是,上到第三层的时候,她的记者证就不那么管用了,这里的办公室一个个都写有“秘书一科”,“秘书二科”,“科书三科”的字样,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个秘书……在秘书三科,她被人拦住盘问了好半天,那人反复问她预约了没有?如果没有预约,任总不见任何人。她说预约了。那人说,单子上没有啊?问得苗青青烦了,说你可以打电话问一问,我叫苗青青,你问吧。可那人不敢问,就只好让苗青青上去了。到了四楼,苗青青又被两个保镖拦住了。这时,苗青青一下子火了,她急中生智,说,别碰我,我怀着他的孩子呢!听她这么一说,那两个保镖再也不敢推她了。
苗青青就是这样闯进任秋风办公室的。任秋风的办公室真大呀!它几乎占了四楼的半层。推开门的时候,只见任秋风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伸出一个“大”字,他身边有几个秘书正手忙脚乱地给他穿大衣呢……任秋风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悦:“你怎么来了?”
苗青青不接他的话,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越活越出溜了?像个孩子,还要人给你穿衣服啊?”
任秋风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皱了皱眉头说:“有话快说,我要赶飞机,只给你三分钟的时间。”尔后,他对那些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们赶忙退出去了。
苗青青径直往沙发上一坐,拍拍沙发的扶手,说:“很贵族啊!把老百姓都忘了吧?”
任秋风冷冷地说:“我没时间给你斗嘴。有事快说,没事就请你走人。”
苗青青说:“哟,这么不给面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自己说过的话,怕是也忘了吧?”
任秋风说:“你错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忘。”
苗青青说:“有一句话,你恰恰忘了。今天,杨白劳又上门了。她是来要账的。一个要盖摩天大楼的人,不会赖掉这区区五万块钱吧?”
任秋风拍了一下头,说:“噢,没有给么?我记得……”
苗青青说:“你是说过。可到昨天为止,我从来没有收到你的支票。所以,杨白劳上门了。”
任秋风说:“好,你厉害。”
茁菏青说:“本来,我也是个不在乎钱的入……”
“那你在乎什么?”任秋风哼了一声,突然说:“明白了。听说那硬总,被检察院抓了?”
苗青青脸上挂不住了,说:“他抓不抓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就更没关系了。怎么,你是想看笑话?还是想赖账?看笑话也论不到你头上!钱,你要不想给就算了。”
任秋风摇了摇头,说:“青青啊,我是说,你……那个那个,要自重。”
苗青青说:“自重?我给谁自重?我怎么就不自重了?我承认,我是破罐子破摔。我就是块没人要的破抹布!可我至少比你真实。我怎么看你就像是在云彩眼里坐着,有点假哪?”
任秋风一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斗嘴。不就是钱么,我马上让人给你开张支票。五万够么?”
苗青青说:“不管够不够,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这是离婚时的协议,多一分我都不要。听说,你又离婚了?下一个新人是谁?”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他有些伤感地说:“青青,我们都是过来人,就不要再相互伤害了……有些话,不说也罢。”说着,他走到那巨大的老板台前,用手按了一个按钮,立时有人推门走进来,躬身站在那里,等待着任秋风的指示。任秋风冷冷地说,“给她开张支票,五万。”
苗青青突然流泪了,她满脸都是泪水。她流着泪说:“说实话,我养了两只狗。我这次来,是跟你讨狗食的。”
任秋风说:“别,也别这么说。这话太难听,让人心里不好受。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我们毕竟……”
苗青青擦了一下泪,说:“我就是讨狗食的。我不会再来了。”
可是,任秋风却突然发火了,他一拍桌子:“什么话?!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好了,你走吧。”
当苗青青拿到支票,走下楼去的时候,刚走到一层,只见楼上传来一阵阵零乱的脚步声,只听一层一层都有人在说:“出来了,任董出来了!”紧接着,先后有七八个人慌乱地从楼上跑下来,在门口处拨开众人,背手而立,开出一条路来。不一会儿,才见任秋风在众人的簇拥下,威风八面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任秋风硬硬地走在众人中间,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那么架架式式地走着。他显然是没有看见她,或是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她。只见他日不斜视地朝前走着,走得很呆板。正走着,突然有一个人跑上来,说等等,任董,你的鞋带开了。于是,任秋风站住了,就那么两手放在胸前,像个木偶似的。那人赶忙弯下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把鞋带系好……片刻,那人说可以了,可以走了。这时,任秋风才重新抬腿,又是架架地,像个壳似的,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前走去。尔后,他出门上了一辆奔驰车,绝尘而去。
已是岁末了。当苗青青走出大门时,身上一阵阵发冷,像是有股阴阴的怪风夹着寒气向她袭来。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很像是一场演出,一场她曾经看过的什么戏?她的前夫——任秋风,成了戏里的人物。他走着,被人包围着,就像一个道具……可戏,只要是戏,总有散场的时候。她回头望着那个高挂着的牌子,那个写有“摩天大楼工程指挥部”字样的大牌子,望着望着,她心里竟然生出了无限的感慨。
她想,他怎么这样,连腰都弯不下去了。这还是个人么?
苗青青成了一个“托儿”。
她不是有意的。丢了工作之后,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时常到一个酒吧去坐坐,要一杯“卡布其诺”什么的。这个酒吧的名字很特别,叫“梧桐雨”。是个约会吧,专为单身男女开的。酒吧的布置并不豪华,却也干干净净的,音乐也是很安静那种,氛围好。酒吧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沙发座,车厢式的,不同的是每个酒桌上都装了一部电话。凡来“梧桐雨”的人,在酒吧里走一圈,若是看中了哪个,只要记住桌号,可以随时拨打内线联系,邀请对方;也可以在电话上先聊一聊,聊得好,再约到一块坐;聊得不好,也不伤面子。这里的老板是很精明的,他在每个桌上都装了电话,而且电话只限打长途,其余不限。他之所以开通市话,其实就是让你约人的。对于酒吧来说,人来得越多越好。
苗青青看中的,就是桌上这部电话。每次来这里,坐那么一会儿,她就会给尤里西斯拨一个电话……尤里西斯真是聪明啊!现在,经过训练,它们已经会使用免提键了。
当然,也不能说,她自己没有一点点想法,想法也还是有的,甚至朦朦胧胧地,含着一点浪漫。假如说,能碰上一个心仪的人,“王子”是不可能了,若是能碰上一个“白马中子”或“白马老子”,如果人好,再是个款儿,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能碰上么?
来了那么几次之后,突然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她坐的这个包厢里。这人在她对面坐下后,说:“大姐,你气质很好啊。”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好什么好,老黄瓜了。”这人说,“大姐,你真的气质很好。人大方,优雅,风度也好。”听人这么夸她,苗青青心里很舒服,却淡淡说,“不过是明日黄花罢了。”这时候,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大姐,这是我的名片,我姓魏,是这个酒吧的经理。有件事,能跟你商量一下么?”苗青青说,“你说吧。”魏经理说,“大姐,是这样,这酒吧开了不到半年,影响还没造成出去,所以像你这样有品位的女士来得不是很多。大姐,要是有可能的话,你能每天都来坐坐么?”听他这么说,苗青青沉吟片刻,没有接话。这小伙子很会说话,他看苗青青有些迟疑,就说:“大姐,像您这样的,我要说聘您,那是辱没您了。多少钱您也不会干的。你如果每天都来坐坐,第一,每次来,客位费全免,再提供一杯免费的卡布其诺;第二,您只要坐够三个小时,就付给你三十块钱的劳务费,说实话,这也是象征性的。大姐肯定也不缺这个钱,只是一点意思,你看行么?”苗青青看他说话很客气,说:“就,坐坐么?”魏经理一听,有门。就说:“也就是坐坐。你往这儿一坐,酒吧的品位就-上去了。不过,我冒昧地问一句,大姐是单身么?”苗青青看了这小伙一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魏经理说,“这样,如果有人约你,你就跟人谈谈。谈得好就谈,谈不好就算,不勉强的。”苗青青笑着说,“假知遇上一匹白马呢?”“那就牵走。”魏经理也笑着说,“要是真遇上合适的,那也算我们为大姐办了件好事。大姐可以随时离开这里。”苗青青想了想,就应下了。
从此,苗青青就成了一个“托儿”。她每天晚上七点半到十点半准时坐在“梧桐雨”那个最醒目的位置上,手里摇着一杯卡布其诺……来这里,开初的时候,苗青青几乎每次来都要换一套衣服,化化妆。过去,她那些从没穿过的裙装,现在一套一套地都穿出来了,自然风雅。她还特意地烫了头发,大波浪。所以,她只要往那儿一坐,回头率还是蛮高的。凡是有男人约她,按照规定,她就跟人聊聊。当然,太委琐的男人,聊不上几句,她就把人打发了。也有聊得好的,有些文化品位的,人家约她,她也到对方的座位上去坐一坐,当然是对方买单。可每每到了最后,人家问她要电话号码的时候,她就会说,等等,你说你喜欢我,你能跟尤里西斯通个电话么?对方一怔,尤里西斯?你跟外国人有联系?她笑笑,就会拿起电话,拨通了,交给对方。对方接过电话,马上就会听到几声狗叫……就诧异地问,你什么意思?苗青青说,这就是尤里西斯。在问你好呢,你跟它们说几句。对方说,你有病吧?苗青青说没有啊,我很正常。那人看看她,嘴里嘟嚷着什么,站起就走。结果,试了无数次,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尤里西斯说话。
这里虽说是单身酒吧,但来的大多是双双对对的年轻人。每到这个时候,苗青青就觉得,自己徐娘半老的,坐在这里实在是有点傻。可她已经习惯了,再说,她一月还拿人九百块钱呢,不能不坐。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跟尤里西斯通电话。在闹哄哄的酒吧里,她的声音并不高,娓娓地:“尤里么,好尤里。西斯,好西斯,别争。听话。你们两个都是好乖乖。刚才那个大喉咙不愿意给你们打电话,我把他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不就是披着一张羊皮么?不就是个指头上戴一扳指的小老板么?还吹呢,说他包了十公里高速公路,全是拿钱铺出来的,呸!小老板我见得多了。今儿,还碰上一个,就是那娘娘腔,那个四眼,才讨厌人呢。还是个南方人,说话依里侬气的,一说就什么什么滴什么什么滴,呀弄俩小菜七七,多恶心!是呀,有一奶油小生,穿一米黄色的T恤,还小分头呢。对,闷闷的那个。先是坐在第五排,后来人一走他就往这边挪,一直挪到挨着我的地方。他倒是每天都来,坐在那里,也没话。小模样还看得过去,就是呆,看人直直的,也没个避闪。是,就隔一个座,老给我打电话。一个生瓜蛋子,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是迷上我了,每天每天,都死缠着给我打电话,我都快成幼儿园的阿姨了。你们说,怎么办呢?我能钓他么?我能把他带家去么?他妈妈找来怎么办呢?算了,尤里,算了。西斯,你说呢?”
后来,“梧桐雨”的生意越来越好,来这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酒吧里的生意渐渐火起来了。酒吧里的雅座也开始分包了,一个服务小姐包几个车厢座。服务小姐为了争座位(每个座位的酒水都是有提成的),就不断地有人给经理打小报告:说那个当托儿的女人坐在那里,不好好当托儿,整天给狗打电话。她是有病吧?这时候,魏经理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很大度地说,这是老黄瓜抹绿漆,扮嫩。人挺可怜的,就那么着吧。
可是,那些年轻的小服务员对苗青青的态度越来越差了……有一次,竟然把她撵到了一个角落里。
于是,有一天,苗青青精心打扮,盛装而出,再一次来到了“梧桐雨”。进门后,她挑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坐下,颐指气使地吩咐那些小姑娘们上菜、上酒,点了满满一桌子!尔后,对那小姑娘说:“把你们魏经理叫出来,我有话说!”
片刻,那魏经理出来了,忙说:“大姐,怎么了?”
苗青青说:“坐下吧。今天,大姐请你的客。放心,我结账。”
魏经理看她脸色不对,忙说:“大姐,对不起呀,是不是那些小姑娘怠慢你了?她们不懂事,你多原谅……你看,大姐是可以免单的么。”
苗青青厉声说:“免什么单?我要你免单了么?我是吃白食的人么?!我来这里坐一坐,是你请我来的。今天,我要走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来了。这顿饭,是我请你的。吃不吃随你。账,一定要结。你给我结!”
尔后,苗青青把雪白的细羊毛披肩重新披在身上,款款地站起身来,拿出皮夹,抽出五百块钱,用她那细长的手指夹着,轻轻地往桌上一放,“的儿、的儿”地走出去了。把那些小姑娘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出了门,苗青青掉了两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