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医院小卖铺前会合,然后在大院里散步。开头,孔林生怕在路上遇见什么人。当他们同医院里的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脑后长眼,知道人们会转过身,看着他和吴曼娜。但她的神态自若感染了他,不一会儿,他的呼吸也顺畅了些。
他们谈论着在中央里揪出来的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邓小平,还有其他几个在北京被红卫兵斗争的大官。谁能想到毛主席身边会埋藏这么多“定时炸弹”?他们也谈到了四处听来的大城市里武斗的消息。吴曼娜告诉他,长春市里对立的两派革命造反组织,在武斗中用上了坦克车和架在火车头上的火箭炮,她还听说四平市的火车站在武斗中被炸成了平地。
他们慢慢熘达着,沿着食堂后面萝卜和茄子地中间的小径走过去。他们开始谈到医院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自从去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就分成了两派。他们争吵辩论,都批判对方搞修正主义,篡改党中央的路线,阉割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孔林和吴曼娜比别人都慢一拍,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参加哪一派。她倒是倾向“红医联”。
“哪派也别入。”他说。
她愣住了,问:“为啥?”
“他们那些人有谁懂得什么是毛泽东思想?不都是想当个头头。咱们干啥要凑这个热闹。”
“那你不想参加‘文化大革命’?”
“整天跟人干仗就算革命啦?”
她被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了,答应不和“红医联”掺和在一起。孔林也被自己刚才说的话吓了一跳。要在别的场合,他断不敢出这样的主意,让造反派知道了还了得。面对曼娜,这些话顺口就流出来了。
回宿舍的路上,她好像有点腼腆,说:“有件事我自己整不明白,能问你吗?”
“客气啥,只要我能答上来,尽管问。”
“啥叫天使?”
他惊讶她会问这个:“嗯,我也不敢肯定。我寻思,天使就是上帝派的人,完成上帝的使命。这是基督教琢磨出来的,迷信骗人的玩意儿。”
“你知道天使长啥模样吗?”
“我看过一张画,天使像个胖小子,身上长着三对翅膀,白白壮壮的。”
“噢。”
“你问这干啥?”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回答说:“从前有个老头说我长得像天使。”
“真的?为什么?”
“我哪知道啊。我八岁那年,学校里的几个女孩子在一个文化馆里表演舞蹈,来看的都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们都打扮得像小鸭子,戴着白帽子,腰里扎撒着羽毛。我跳完舞,就下台去找厕所。剧场有个旁门,在过道里我差点撞上一对老夫妇。他俩老得快散架了。那个瘦小的老头在门口拦住我,在我身上画了个十字,说:‘孩子,你像个天使。’我也知道他没坏心,可不知道为啥,我这心口嗵嗵直跳。马上过来几个人,拖着老两口就走。那两个老人还在一边喊:‘要信基督,信主啊!’我怕再碰见他们,厕所也没去,跑回舞台去换衣服。打那以后,我就老想知道啥是天使。我查了些字典,都没有。我也不敢问旁人,你是头一个。现在我明白那个老头是什么意思了。可是我打小就不胖啊。他为啥要这么说?”最后一句她好像在对自己说。
“你当时看上去一定特别天真幸福。”
“不,我小时候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我羡慕那些有爹有妈的孩子。我还恨他们中的有些人。哎,孔林,这天使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行不?”
“我不会。”
他仔细看看她。她目光中透出的纯真让他相信这个天使的故事是真实的。
第二个星期天,他们又见面,一道散步。接下来的星期天也是如此。一个月里,他们一周要见两三次,都是天黑以前一起散步。孔林渐渐变得离不开吴曼娜了。有一次,她陪一个病人到另外一所部队医院看病,不能按原定计划见面。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烦乱地来回踱步,足足走了两个钟头。这是他第一次害相思病。
八月过后,他和吴曼娜已经不需要刻意安排约会了。在食堂吃饭,他俩坐一张桌子;到水房打开水,他俩各提一只暖壶一起去;开会和政治学习,两人挨着坐。他们在一起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只要不刮风下雨,晚上就在院子里一道散步聊天,偶尔还有争论。孔林有时候也怀疑他们是不是太亲密了,像是要结婚的一对男女,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亲昵的举动。那天在剧场看戏后,他们连手都没有碰过。孔林时时提醒自己:你是结过婚的人。
他和吴曼娜都没有参加造反派组织,但是政治活动还是要参加的。孔林甚至还在大会小会上讲用,说自己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的体会。他的讲用受到热烈欢迎,还有人借他的学习笔记。孔林和吴曼娜都是党员,家庭出身清白,医院的造反派也没有批判他们动机不纯,包藏祸心。
但流言还是传开了,人们说他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医院领导也被惊动了,不过他们找不到孔林和吴曼娜违反任何规定的证据。他俩从不一起到医院大院外面去,也不像情人那样拉拉扯扯、眉来眼去。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同志关系,因为没有任何两个男女同志会像他俩那样总泡在一起。哪怕是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对象,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要见面。可是,孔林和吴曼娜已经是棒打不开了。
苏然是医院政治部的副主任。他也喜欢看书,经常同孔林一块聊小说,两个人交情不错。医院的张政委要苏然来处理这件事情。
一个冬天的下午,苏然把孔林召到办公室,对他说:“伙计,我知道你是包办婚姻,你也许不爱你老婆。不过,我可要事先警告你,你和吴曼娜的关系,不管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对你的将来都没啥好处。你是在往浑水窝子里蹚啊,明白吗?”
孔林没吱声。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同吴曼娜分手。她事实上是自己交的第一个女朋友啊!从来没有女人同他这么贴心过。他认为,吴曼娜和他虽然不是肉体上的情人,但已经在灵魂上融为一体了。这些天来,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总想要和她在一起。
苏然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望着孔林。他的三角眼下面皱出两条弯纹。他笑着说:“孔林,说话呀。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这些话的。谈谈你的想法。”
孔林勉强地说:“我会保持正常的同志关系。我和吴曼娜只是革命同志。”
“你得保证:除非你同爱人离婚,娶了吴曼娜,否则你们俩不能有任何不正当关系。”他话里的“不正当”是指“性关系”。
孔林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喃喃地说:“我保证。”
“你也知道,孔林,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要是违反了纪律,我也救不了你。你现在也保证了,我得报告我的上级,你和吴曼娜之间没啥事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要不我也得跟着栽进去了。”
“我懂。”他的心都凉了,后悔三个月前不该答应吴曼娜的约会。现在越陷越深,怎么可能抽身退出来,不伤她的心?你是有家室的人,不应该同年轻的女同志纠缠不清。
苏然扔给他一支“牡丹”烟卷,说两个星期以后归还他借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现在这个闹闹哄哄的日子,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看完一本小说。“我整不明白,为啥这些老毛子总把小说写得这么长?”他说,“他们可能有的是时间。我老得跳着看,整这么多的描写,大段大段的,节奏太慢。”事实上,去年透风声给孔林,让他立刻藏起书,免得被红卫兵没收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
第二天傍晚,孔林和吴曼娜在医院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他告诉了她同苏然的谈话。她沉着脸,垂下眼睛。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鞍马,她把胳膊肘放在上面。附近立着一对双杠、一个平衡木,还有两个跳远用的沙坑。
短暂的沉默。她抬起头,烦恼地问:“你对我到底是啥感情?”
他没听明白她的问题,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你什么人?我们有一天会结合吗?”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听了很冷静:“如果我够条件,我会要你嫁给我。我确实想过这事。”
她听了他的话,泪水哗哗地淌,哭成了泪人。她的右手叉住腰,好像胃疼得站不住。他窘得发慌,忙四下张望。暮色中,只有几个孩子在玩“捉特务”的游戏。医院的南边,有几根高大的烟囱懒洋洋地吐着烟。幸好没有熟人看见。
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嘟囔着:“曼娜,别难过。我喜欢你,可咱俩没那个缘分。别恨我。”
“你又没有错。噢,老天爷干吗总跟我过不去?我都二十八了。”
孔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心想:我如果娶了她,是修来的福气。
几天以后,吴曼娜也被召到苏副主任的办公室,做出了同孔林一样的保证。
到了年底,孔林第一次没有评上先进模范。有些群众对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满意。据一位同事揭发,有天在澡堂子洗澡,大家都脱光了泡在水里,这时候高音喇叭里播放国歌,孔林居然没有像别人那样立正站好。一个科室领导说,孔林的头发留得太长,还从中间分开,活像电影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什么他就不能像普通群众那样把头发剪短?他凭什么那么特殊?就他有大学文凭?医院里的另外三个大学毕业生为什么不像他那样在乎头发长短?有一个还剃了光头呢。
孔林一天也没敢耽搁,让同宿舍的陈明给他理了个平头。吴曼娜看着他的脑袋,心里堵得慌。他的脸看上去呆板平淡,用她的话讲,“不男不女的”。他反而说没关系,现在是冬天,他可以整天戴着皮帽子。
在政治学习会上,孔林感觉到大家都盼着他发言,想听听他最隐秘的活思想。好像他生来就有污点,应该时刻进行自我批评。他心里不痛快,几个月都阴沉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