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地上的天气是从别的季节和别的地方偷来的。风是一阵3月的海风,它在铁丝网篱笆上呼啸,把一簇簇的草吹得折腰,再猛地冲击他身后的树林。要是有哪个疯婆子在多沙的土上种上一些智利南美杉,那特纳准会循小径一路滑到山下面,赶上一班开往伯恩茅斯广场的电车。霜是11月的霜,它的冰管裹结在欧洲蕨的茎上;从特纳所隐身的那个风吹不到的位置,霜像北冰洋的水一样揪住他的脚踝。一个牛津太阳的最后余晖低垂在空荡荡的足球场上,而天空则是一片约克郡秋天的黄昏天空,又黑,又翻腾,边缘缀满污点。树都是从年轻起就佝偻着,被咆哮的狂风吹得折腰,一如年轻时曾在水龙头下面折腰的米基·克拉伯——哪怕是阵风已经停了,还是不敢扳直身子,而是继续躬着腰,等待下一波的攻击。
特纳脸上的伤口灼热生嫩,淡色的眼睛因为一夜无眠而疼痛和亮炯炯。他等待着,凝视着山路的下方。他右下方远处流淌着莱茵河,风一度让它喑哑,驳船徒劳地呼号着。一辆汽车向着他的方向缓慢爬行:是一辆黑色的“奔驰”,科隆注册的车牌,司机是个女的。在铁丝网篱笆的另一头,一间新盖的小屋在风中摇晃,百叶窗板全关着,门上挂着个锁。一只白嘴鸦栖踞在屋顶上,羽毛被风使劲拉扯。接着来了一辆“雷诺”,是法国外交人员的车牌,女司机,一个男的坐她旁边。特纳把车牌号码记在黑皮笔记本里。他的笔迹僵硬而稚拙,一个个字母不自然地在他手中成形:这不奇怪,因为他右手有两个指关节受了伤,就像是他曾经一拳打向某个张开的嘴巴,指关节被它的门牙所斲伤。黑廷的字迹整齐,拐弯的地方圆润,但特纳的字迹则大而下斜,一副就要垮下来的样子。
“你们两个都是移动者,你和利奥。”莱尔昨晚这样说过,当时他们各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波恩是固定不动的,但你们却是移动者……你们彼此相斗,而你们又都与我们作对……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们必须学会向冷漠妥协。”
“我的天哪。”特纳抱怨说。
莱尔为他打开车门时又说过:“你就在这里下车。要是明天早上没看到你回来,我就会通知海岸警卫队。”
他在巴德戈德斯堡买了一个扳手,头重尾轻,现在像铅块一样抵着他的臀部。一辆深灰色的巴士此时停在了那间供更衣用的小屋前面。接着是一阵突然迸发的哗叫声,就像是有一群鸟正在跟风赛跑,交杂着笑声与抱怨声。有谁吹响一个哨子。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手电筒照过走廊形成的柱影。他们随即把小屋塞满。“我从不认识一个人会这么咀嚼自己的不幸。”莱尔曾经这样说。
特纳快速退缩到树后面。一辆“欧宝·创纪录”开了上来,坐着两个男人,车牌的注册地点是波恩。俩人都戴着帽子,穿着大衣,专业性地面无表情。车子边窗装的是茶色玻璃。车子继续前进,但慢得像人在走路。他看到他们木然的脸转向他,像人造黑暗中的两个月亮。你们的牙齿呢?特纳好奇。你们的牙齿就是我打断的吗?你们都一个样子,我还真分不出谁是谁。上坡的一路上,“欧宝”的车速都快不过一小时十英里。接着一辆厢型车开过,尾随着两辆卡车。从某处传来一阵钟响。是学校铃声吗?还是晚祷钟声?又抑或是码头渡轮的铃声?他知道说不定自己不会有机会再次听到这钟声,但正如克莱尔先生说过的,没有真理是无法去证明的。那只白嘴鸦已经飞离了屋顶。太阳也走了。一辆“雪铁龙”慢慢晃入他的眼帘。是一辆两匹马力的小汽车,脏得像老鼠,一片挡泥板摇摇晃晃,车牌号码模糊得无法辨读,一个司机隐藏在阴影里,一盏车头灯闪了几下,汽车喇叭也响了几声。“欧宝”已经消失了。月亮脸,快点回来吧,否则你们就会错失他的大驾光临。“雪铁龙”在转上他旁边的林间小径时,四个轮子歪斜得像离开了躯干的肢体,车身在结霜泥泞的车辙上一颠一颠,车尾巴反复碰撞在车轴上。随着车门打开,他听到震耳的舞蹈音乐声。他的嘴巴因为药丸的作用而发涩,他脸上的伤口像一些交错的小树枝。他兴奋地在心里说:有朝一日,当世界得到自由,云在相撞时就会发生爆炸,而上帝的天使们会头昏目眩地掉下来,让全世界都看得见。他静静地把扳手放回口袋里。
她站在不到十码开外,背对着他,对风或那群此时在足球场里又跑又叫的小孩都漠不关心。
她正在凝视山坡下方。发动机还开着,车子像承受什么痛苦似的阵阵抖动。一根雨刷徒劳地在肮脏的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有整整一小时她几乎没动一下。
有整整一小时她像个入定老僧,等待着某个不会来的人,心无旁骛。她像尊雕像,随着阳光的退去而越长越高。
风拉扯她的外套。她一度举起手去理被吹乱的头发,一度走到林间小径的尽头,俯视柯尼希斯温特方向的河谷。然后她慢慢往回走,沉湎在思绪中。特纳跪在树丛后面,只希望阴影可以隐藏他的存在。
最后她的耐心用光了,草草地走回车上,点一根烟,又用手掌拍打汽车喇叭。那些小孩忘了他们的游戏,咧嘴望着电池快用光而吁吁喘气的车子。
雨刷已经停下来,但发动机仍开着。她加快发动机的转速,好让暖气可以大些。车窗都起了一层雾气。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面镜子和一支口红。
她挨着椅背,闭着眼,听着音乐,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打拍子。因为听到车声,她打开车门,懒懒地向外张望。但只是先前那辆黑色的“欧宝”从山上下来。不过这一次两张月亮脸却盯着她看。她对他们的目光毫不在乎。
足球场现在空荡荡的。更衣小屋的百叶窗板已经关上。她打开头上的小灯,看了看表。这个时候,第一批灯火已经在河谷里亮起,而莱茵河则湮没在薄暮的低雾里。特纳大步走到小径,拉开前座乘客座的车门。
“在等人吗?”他问,坐到她旁边,然后迅速关上门,好让车内小灯再次熄灭。他把收音机给关上。
“我以为你走了,”她愤怒地说,“我以为我丈夫把你扫地出门了。”恐惧、愤怒、耻辱一起袭上心头。“你一直监视我!一直躲在树丛后面扮演侦探!你好大的胆子!你这个下流不要脸的庸人。”她会抽回拳头,或许是因为看见特纳脸上的一道道疤;但她有没有收拳并没有分别,因为在同一时间,特纳已经一拳狠狠打在她侧脸,让她的头砰地撞在车窗上。接着特纳下车,绕过车头,把她从车里拉了出来,又甩了她一记耳光。
“我们来散散步,”他说,“来谈谈你那个下流不要脸的情人。”
他走在前面,沿着林间小径走到山头。她跟在后面,头低着,两手抱头,静静哭泣。
他们俯视着莱茵河。风已经停了。在他们头上,第一批星星已经出现,像是一些闪烁在微波荡漾里的磷光。火沿着河边连续点起,刚出现时闪闪缩缩,继而神奇地成长为小火堆,受到黑色轻柔晚风的吹拂。只有河水的声音可以到达他们:驳船的轧轧声被水声淹没了。他们闻得到河水的腐朽气息,感受得到它的寒气爬到了他们的手上和脸上。
“事情开始得像一个挑战。”
她站在离他几步之外,凝视着河谷,双手抱着身体,像抱着一条大浴巾。
“他不会再来的了。我早就知道。”
“为什么不会再来?”
“利奥从不透露任何事情。”她点了根烟,“守口如瓶得像个清教徒。因为他从不停止追寻,这就是原因。”
“追寻什么?”
“我们其他人在追寻什么?父母,子女,女人。”她转头看着他,“来吧,”她语带桀骜地说,“继续问问题啊。”
特纳等着。
“我们的亲密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对吧?那个晚上如果他开口,我就会跟他上床,但是他连暗示都没有,因为我是劳利的太太,而他知道,好男人是稀少的。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必须努力求生存。他是个马屁精,你知道吗?他必须千方百计讨好别人才能生存下去。”她停了下来,“我真是个傻瓜,竟然告诉你那么多。”
“你不告诉我就更傻了。你麻烦大了——”特纳说,“我怕你还不知道呢。”
“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麻烦不大。我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对抗体制吗?我们只是两个小角色,而我们堕入了爱河。”
她坐在一张长凳上,玩着自己的手套。“我们是在一个餐会上聊开的。一个波恩的烂自助餐会,放眼都是光鲜亮丽的家伙和恐怖的德国人。是为欢迎谁而搞的。又或是为了欢送谁。应该是为某个美国人搞的。土味十足。”她有一种自己的声音,快速而故作自信,但不管她多努力隐藏,特纳还是听得出这声音里有一种全世界英国外交官太太的言谈都有的特质:半吞半吐,努力掩饰尴尬,淡化受到的冒犯。“当时我们从亚丁70来这里正好一年。再之前我们驻在北京。我们是10月底到达这里的:卡费尔德得势的那个10月。形势刚开始热了起来。我们在亚丁的时候受到轰炸,在北京的时候碰到暴民,而现在,我们又将被烧死在市集广场。可怜的劳利,他看来是个会招惹羞辱的人。你知道,他还当过战犯。应该给他取个外号的:被羞辱的一代。”
“利奥爱你就是为了羞辱他。”特纳说。
“不为这个他一样爱我。”她说,停顿了一下,“可笑的是,那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过他。我以为他只是又一个无趣的……临时雇员,一个在礼拜堂弹风琴和在鸡尾酒会里抽那种烂雪茄的拘谨小个子……什么都不是。但那个晚上,看到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却感觉他挑上了我。‘小心。空袭来了。’我对自己说。他径直向我走来,说:‘嗨,海柔。’他以前从未喊过我海柔。我心里想:‘厚颜无耻的家伙,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很高兴你接受了挑战。”特纳说。
“他开始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谈什么。我没有注意听,一如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听。但大概是有关卡费尔德的。有关暴动的。但我却注意到他这个人。第一次注意到。”她陷于沉默,“而我心里想:‘噫,我怎么从未注意过你?’”那感觉就像你翻开一本老存折,意外发现你不是透支还有余额。他是活的,”她笑着说,“一点都不像你。你是我见过最死的死人。”要不是她的挖苦让他觉得非常耳熟,他说不定会再揍她一次。
“你首先会注意到的是他的紧绷。他一路下来都在巡视自己。他的谈吐,他的风度……那全都是假货。他会像聆听别人说话节奏一样聆听自己的说话节奏,会把抑扬顿挫调得恰恰好,会把形容词副词小心摆到正确的位置上。我试着把他定位:如果我不是早就认识你,我会猜你是什么人呢?南美洲的德国人?……阿根廷的贸易代表?其中之一吧。”她又一次停下来,陷于回忆中。“他也有德国人的说话本领,每个句子都是漂漂亮亮的。我把话题带到他本人上,问他住哪里,谁为他做饭,怎样过周末。下一件我记得的事是他给我各种购物建议:什么地方买什么东西最便宜。‘荷兰人’买这个最便宜,三军福利社买那个最便宜。牛油应该在‘伊康奈美’买,坚果应该在军营超市买。就像个女人家。他对香草茶情有独钟:德国人都极其注意消化问题。然后他问我想不想买吹风机。你为什么笑?”她怒冲冲地问。
“我笑了吗?”
“他有办法拿到折扣。七五折。他说他知道所有的型号,比较过每一款的价钱。”
“他也一直注意你的头发。”
“你最好知道自己是老几,”她厉声说,“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他再一次揍她,一记钩拳重重打在她的脸颊上。她说了声“畜生”,然后脸色非常苍白地走到一个暗处,气得瑟瑟发抖。
“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再次开口。“我回答说‘好’。毕竟我受够了。劳利一直和一个法国参赞坐在一个角落谈什么,其他人则在抢食物。所以我对他说好,我想要一个吹风机。但我担心身上的钱带得不够,问他收不收支票。事实上我甚至想跟他说:好,我会跟你上床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这个人是不常微笑的。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我请他帮我拿食物,一路上都看着他,心里好奇这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走在礼拜堂里,而且还要厉害些。德国人把吧台挤得水泄不通,为芦笋你争我夺,但他就是有办法钻到人堆里,再出来的时候两手各拿着一盘满满的食物,西装前胸口袋里插着刀叉,对着我咧嘴傻笑。我有个叫安德鲁的弟弟是橄榄球队的前锋,利奥钻空隙的能耐跟他有得一拼。这中间有个愚蠢的加拿大人想给我上一堂农业课,但我不理他。他们大概是地球上惟一还相信这一套可以搭讪女人的人种。我是说加拿大人。就像住在印度的英国人一样。”
她因为听到一些什么声音而猛转过头,眼睛凝视小径的远处。一根根树干在低垂的天空下变得漆黑。风停了,夜露沾湿了他们的衣服。
“他不会来的了。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继续说下去。快一点。”
“我们坐在一道楼梯上,他再次谈自己的种种。他不需要别人推一把,话自然源源不断……都是让人听得出神的话。主要是关于德国战后的岁月。‘当时只有河流是完整的。’他说。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从德文诗句翻译过来的,还是来自他的文学想像力,又或者是拾人牙慧。”她犹豫了一下,再次瞥向小径远处。“他告诉我德国妇女怎样在弧光灯的照明下盖房子……她们排成一列传递石头,就像是在传水灭火……告诉我他怎样学会用一具灭火器当枕头。他边说边表演:把头侧向一边,嘴巴歪斜,模仿他得了落枕的样子。讨女人欢心的把戏。”她突然站起来。“我要回车上去。要是他来了而看到车子是空的,一定会马上离开;他这个人紧张兮兮得像只小猫。”
他尾随她走回车子。整个台地空空荡荡,只剩下关了大灯的“欧宝”还停在路边。
“坐到车里去,”她说,“别管他们。”在车内小灯的照明下,她第一次注意到特纳脸上的伤口。她猛吸了一口气。
“谁干的?”
“如果他们先找到利奥,他就会有一张同样的脸。”
她挨着椅背,闭上眼睛。车顶的布被谁撕破了一角,像乞丐身上的碎布条一样往下垂。地板上有一根儿童玩具汽车的驱动轴,上面插着根塑料管子,特纳用脚把它推开。
“有时我会想:‘你是空的。你只是在模仿生活。’但你却不敢期望有一个情人。他是个谈判者,是个演员。他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夹缝里:德国与英国之间;柯尼希斯温特与波恩之间;礼拜堂与折扣商店之间;大使馆的一楼与二楼之间。你不可能期望一个人要打这么多仗还能全身而退。有时他只是为我们服务的,或者说为我,就像个侍者领班。我们全都是他的顾客。他不能说是活着,只能说是幸存着。他一直都是幸存着,直到今天。”她点了另一根烟。车里冷得很,她想发动引擎以便打开暖气,但点火装置却没有起作用。
“才经过一晚上的交谈,我们的隔膜就一扫而空。劳利走过来,找到我,我们是最后离开的人。他先前跟莱塞尔为什么事吵了一架。利奥和我坐在楼梯台阶上,喝着咖啡,劳利走过来,亲吻我的脸颊。那是什么?”
“没什么。”
“我看到下面掠过灯光。”
“只是有一辆自行车经过。已经走了。”
“我痛恨他在公开场合吻我;他知道我无法制止他。他从不会私下这样做。‘走吧,亲爱的,该走了。’他走过来的时候,利奥站起身相迎,但劳利几乎无视他的存在。他把我带到莱塞尔那里,对他说:‘这是你真正应该道歉的人,她一个人在楼梯上坐了一整晚。’然后我们走向门边,要拿大衣,没想到利奥已经在那里,手上拿着劳利的大衣。”她说,带着个深情的微笑,“劳利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把手伸进大衣袖子里。利奥看来没有注意我,但我却看见他两只手故意紧绷,装出生气的样子。告诉你,我很高兴。我喜欢看到劳利无礼的样子。”她耸耸肩。“我上钩了,”她说,“第二天,我翻开英国官员名录找他的名字。但你应该已经知道,上面没有他的名字。我打电话给克拉伯太太,打听他的事。只是出于好玩。‘我昨晚碰到一个很有趣的矮个子。’我说。玛丽一阵惊恐。‘亲爱的,他是祸害,离他远一点。有一次他把我老公拉到夜总会,让他惹出天大麻烦。再说,他的合约12月就到期,到时就得走人。怪可怜的。’我又打电话给艾斯丘太太,没想到她的信息非常有价值,我几乎笑死了。”她笑了出来,下巴靠到胸前,模仿这位经济科科长太太洪亮的声音:“‘如果德国佬缺货的话,他是个有用的王老五。’事情就像她说的样子:我们的人数总是比德国王老五多。在波恩的外交圈子,太多外交官太太追逐太少的德国王老五了。只是,利奥这样的太过老派了,所以我和奥伯蕾只能放弃,但莎拉又说,‘他是个不自觉的刺激物,亲爱的,也许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大为兴奋。挂上电话就一个箭步跑到起居室,写了封毫无内容的长信。”
她再次尝试发动引擎,但这次它却连咳都没咳一下。她把身上的外衣裹得更紧。
“哎,”她喃喃说,“来吧,利奥,你不会让老朋友失望的。”
黑色“欧宝”里面有一点灯光忽明忽灭,像是讯号。特纳没说话,但却轻轻地用粗手指摸了摸裤子后口袋里的扳手。
“那是封像高中女生写的信。谢谢你的关注。抱歉占用你那么多时间,也请你别忘了吹风机的事。然后我又写了个瞎掰的故事,说是有一天到商店买东西,看到有个老太太把两马克掉进一个装苹果的板条箱里。没人可以把钱拿得出来,结果老太太掉头就走,说是她已经付过账。我把信亲自送到大使馆,他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有两种型号,他说,较贵的一种有几种风速选择,而且不需要插座。”
“变压器。”
“但颜色是个问题,他说,他无法确定哪一种颜色我会喜欢。我们可以碰个面讨论一下吗?我们在星期四碰了面,地点就是这里。他说他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和看看小孩玩耍。我不相信这话,但我非常开心。”
“他只说了这些?”
“他有一次说他们亏欠他时间。”
“他们是谁?”
“大使馆。劳利把他某项职务拿走,给了别人。所以他就来这里散步,作为补偿。”她摇摇头,一脸钦佩的神情。“他倔强得像骡子。‘他们亏欠我时间,’他说,‘所以我就自己讨回来。这是我惟一的生存之道。’”
“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不对你透露?”
“我是指最重要的事。”
他等她说下去。
“我们只是散步,看看河,往回走的时候手牵着手。要分别时他说:‘我忘了把吹风机给你看了。’而我回答说:‘好可惜。那我们下星期四得再来一次了。’看得出来他极为震撼。‘亲爱的布拉德菲尔德太太……’他说,但被我打断:‘下次再来这里,你得喊我海柔。’我是个荡妇,我猜你现在是这样想。”
“之后呢?”
“我们每星期四都会约会。在这里。他把车子停在小路上,而我则停在马路边。我们是情人,但没有上床。有时他会说话,有时不会。他老是带我去远眺他的房子,就像是想把它卖给我似的。我们会从一个小山头走到另一个,以便可以看到那房子。有一次我逗他说:‘你是恶魔。你是在带我看恶魔的王国。’他并不介意。你知道,他这个人从不会忘记任何事。他身体里住着个幸存者。他不喜欢我谈罪恶、痛苦之类的东西。他对这类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后来呢?”
他看到她的脸低了下来,笑容不见了。
“然后我们上了劳利的床。那是在一个星期五。利奥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复仇者。他总是知道劳利什么时候有远行,他经常会到旅游科打听。他会告诉我劳利这星期会到汉诺威,那星期会到不来梅。”
“布拉德菲尔德去那些地方干吗?”
“老天,我怎么知道?利奥也老是这样问我。劳利从不告诉我任何事情。有时我会想他是在到处追踪卡费尔德……看起来哪里会举行游行示威他就会去哪里。”
“从那次以后呢?”
她耸耸肩。“自此我们一有机会就会在一起。”
“布拉德菲尔德知道吗?”
“老天。知道?不知道?你比德国人还糟糕。介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你以为所有事情都是一刀切的吗?有些事情要说出来以后才会是真的。劳利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
“老天,你真是给足了你自己理由。”特纳喃喃说,然后想起自己三天前的早上曾对布拉德菲尔德说过同样的话。
她直直地看着挡风玻璃外面。
“人生要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丈夫、儿女、事业?你打乖乖牌,他们就会认为你的牺牲理所当然;你不安分,他们就喊你贱女人。何苦委曲求全呢?我不是上帝。我不能把他们都扛在肩膀上。我为他们而活,他们却为其他人而活。我们全都是圣人。我们全都是傻瓜。所以我们何不为自己而活,追求新生活以补偿奉献过的青春?”
“他知道吗?”
他攥住她手臂。
“知不知道!”
泪珠从她鼻梁两边滑落。她把它们拭去。
“劳利是个外交家,”她终于说,“懂得什么叫可能性的艺术。他训练有素,目标实际,知道有些事情不说破比说破更好。他不会失去自持,这就是他的为人。除了工作,他不为任何东西活着。”
“但他知道。”
“也许吧,”她疲倦地说,“我从来没问过他。对,他知道。”
“是你指使他让利奥续约的,对不对?去年12月。你下了工夫。”
“对。恶心,我承认我的做法很恶心。但那又是非做不可的,”她说,就好像谈到什么重大任务,“否则他就会让利奥走人。”
“这就是利奥想要的。这就是他泡你的理由。”
“劳利娶我是图我的钱,图他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的好处,”她说,“但利奥与我在一起是因为爱我。这个回答让你满意了吗?”
特纳没有回答。
“他从不会甜言蜜语。他从不会说一些大话。‘再有一年就好。海柔。让我再有一年可以爱你,可以讨回他们亏欠我的。从12月起再一年,然后我就会离开。他们不了解他们有多需要我。’所以我就邀他到家里来喝酒。那是发生在人们开始说我们闲话之前。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叫劳利早点回家。‘劳利,这位是利奥·黑廷,他为你工作的,也负责弹礼拜堂里的风琴。’‘当然,’他说,‘我们见过。’我们喝酒聊天,谈些这那的:谈从军营超市买回来的坚果,谈春天的假期,谈柯尼希斯温特的夏天是怎样的。‘黑廷先生邀我们到他家用餐,’我说,‘你说他是不是太客气了。’第二个星期我们就去了柯尼希斯温特。就是这样。”
“就是怎样?”
“老天,你还不明白?我向他挑明了!我向劳利挑明了我想要他给我做什么!”
四周现在相当安静。一只只白嘴鸦哨兵似的高踞在缓缓晃动的枝条上,再没有风吹乱它们的羽毛。
“它们和马是一样的吗?”她问,“它们都是站着睡觉的吗?”
她转过头看特纳,但他没有回答。
“他讨厌静,”她幽幽地说,“静会让他害怕。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喜欢音乐;就是为什么他会喜欢他的房子……那里整天都有声音。就连死人睡在那里都会受不了。惟有利奥受得了。”
她在回忆中微微一笑。
“他不是住在那里,他是在操控它。就像操控一艘船。整个晚上他都会跑上跑下,修理一扇窗、一扇百叶窗板。他一辈子都是这样。悄悄地害怕,悄悄地回忆,回忆一些他不愿意说出来而又期望你会了解的事情。”她打了个哈欠。“他不会来了,”她说,“他也讨厌黑暗。”
“他在哪里?”特纳问道,语气紧急,“他在做什么?”
她没有说话。
“听着,我知道他告诉过你。在枕边向你耳语,吹嘘他怎样把整个世界耍得团团转。吹嘘他有多聪明,他的诡计有多高明,他骗了哪些人!”
“你误解他了。彻底的误解。”
“那就告诉我实情!”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是笔友,就那么多。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哪个世界?是莫斯科吗?”
“我是对的。你是个庸人。你希望所有线条都是清晰的,所有色彩都是分明的。你没有胆量去面对中间色。”
“他有胆量吗?”
她看来已经不把特纳放在心上。“我们走吧,拜托。”她说,就像是特纳一直让她等着。
他推车推了好一段路,车子才发动得起来。他们要转弯下山时,他看到那辆“欧宝”匆匆忙忙开出,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保持在三十码开外。她开到雷马根一家河滨区的饭店。坐下时,经营饭店的老妇人轻拍她的手臂。那位小绅士怎么没来?老妇人问,就是总乐呵呵、抽雪茄、说得一口好德语的那位。
“他说德语带腔调,”海柔向特纳解释说,“有一点点英国腔。他是刻意练出来的。”
向阳间里空荡荡,只有角落坐着一对男女。那女的有一头长长的金发。特纳脸上的伤口引起他们的好奇。从旁边的窗子,特纳看见“欧宝”停在下面的河滨空地上。车牌已经换过,但脸还是原来两张月亮脸。他头痛欲裂,没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到一半就想要吐。他要求送杯水过来。老妇人端来一瓶本地的矿泉水,又解释说,这矿泉水很有疗效,两次大战时都用来治疗那些试图渡河而受伤的人;当时这饭店被用作急救站。
“他本来约我上星期五来这里碰面,”她说,“然后再带我回家吃晚饭。星期五劳利要到汉诺威去。但利奥在最后一分钟打电话给我,取消约会。”
“上星期四下午他迟到了。以前我不以为意,有时他甚至不会赴约。他工作很忙。但这一次却不同。他变了。从一个月之前左右开始变了。我第一次怀疑他有了别的女人。他常常东去西去……”
“去什么地方?”
“有一次是柏林。还有汉堡、汉诺威、施图加特。就像劳利一样。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不是很相信。他不是对事实很执着的人,不像你。”
“上星期四下午他迟到了。然后呢?继续啊!”
“他说是因为和普兰什科吃午饭才会迟到。”
“在马特努斯。”特纳呼吸急速地说。
“他们有事讨论。他没说是什么事。他满怀心事。我了解他,知道追问没有用,所以就只陪着他静静散步。当时他们也是在旁边监视。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
“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但现在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耸耸肩,“而在当时,我也决定了:只要他手指头一勾,我就会马上收拾行李,和他一道远走高飞。”她望着河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包括丈夫儿女。只不过他并没有那样要求。”
“他找到了什么?”特纳低声问。
“我不知道。他找到了那东西,去跟普兰什科商量,但普兰什科的反应并不好。利奥早就知道普兰什科变了个人,但还是非试试看不可。他要确定自己还剩下多少资源。”
“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了你多少?”
“大概比他以为的少。他认定我是他的一部分。”她耸耸肩,“我是一个朋友,而朋友是不问问题的。不是吗?”
“继续说。”
“他说劳利第二天要到汉诺威,所以想要我星期五晚到他家吃晚饭。一顿特别的晚饭。我问他:‘是为了庆祝吗?’‘不是,海柔,不是为了庆祝。’但现在一切都变得特别了,他说,而他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不会得到再次续约。12月之后不会有另外一年,他说,所以我们何不每隔一阵子就来好好吃一顿。他约我先在雷马根这里碰面,再到他家,然后又说:‘对了,海柔,布拉德菲尔德去汉诺威是搞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他干吗要在游行示威的两天前到那儿去?’”
她装出利奥的表情:一张眉头深锁而又诚恳无比的德国脸。显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装这种脸逗他。
“那劳利是在搞什么东西?”特纳问道。
“什么都没搞。因为结果他并没有去。利奥一定是得到风声,才会取消约会。”
“什么时候取消的?”
“他星期五早上打电话给我。”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晚上不能来。他没有说理由。至少不是真的理由。他说他非常非常抱歉,但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等着他做。事情变得非常紧急了,他说。”
“就是这样?”
“我说没关系,”她努力压抑伤悲,“又祝他顺利。”她耸耸肩,“从此我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他消失了而我则忧心忡忡。我打电话到他家,白天打,晚上也打。这就是你为什么会被邀请到我们家参加晚宴。我想你也许知道些什么。但你什么都不知道——连白痴都可以看出来。”
金发女郎站了起来。老妇人正在开账单。特纳大声请她多拿一些水来。
“见过这钥匙吗?”
他笨拙地从信封里抽出钥匙,放在她面前的桌布上。她拿起它,放在手掌上端详。
“你从哪里找来的?”
“柯尼希斯温特。在一件蓝色西装里找到的。”
“那是他星期四穿的西装。”
“是你给他的吗?”他问,毫不掩饰他的鄙夷,“你们家的大门钥匙?”
“那大概是我惟一不会给他的东西,”她过了片刻才回答,“这是我惟一不会为他做的事。”
“继续说。”
“我猜这就是他想从帕吉特那里得到的东西。克拉伯太太告诉我他跟这个贱女人有过一腿。”她凝视河滨空地,然后看着那辆等在阴影处的“欧宝”,然后又望向河对岸利奥的住处。
“他说大使馆里有某些属于他的东西。很久以前的东西。‘那是他们亏欠我的,海柔。’他说,但不愿说出那是什么。是一些记忆,他说,是和很久以前的事情有关的。我对他说:‘那你就去问他们要啊,去问劳利要,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说不行,说劳利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不能提这事的人。那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它被锁起来了,而他们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等一下,我知道你想打岔。等我把话说完。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超出你应知道的范围的。”
她喝了点威士忌。
“大概第三次……在我家里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又谈到这件事。‘不是值钱的东西,’他说,‘也无关政治,而是某样他们亏欠我的东西。’如果他是值夜官,那事情就会很好办,问题是他没有资格当值夜官。他想要的是一把钥匙。他们不会记得它的,何况谁都不知道钥匙串上一共有几把钥匙。有一把钥匙是他非弄到手不可的。”她迟疑了一下,“劳利让他深深着迷。他喜爱他的更衣间,喜爱一个绅士所拥有的各种小玩意儿:袖扣,皮带之类的……他喜欢看。有时对他而言我的最大吸引力就在于我是劳利的太太……他想知道一切有关劳利生活的细节,例如谁帮劳利擦鞋,谁是劳利的裁缝。等第二天早上要换衣服离开的时候,他假装突然想起他谈了一整晚的话题,对我说:‘对了,海柔,你可以帮我拿到钥匙的。找一个劳利在大使馆工作得很晚的晚上。你打电话给他,说你落了什么东西在大使馆会议室里。事情会非常简单。那是把不一样的钥匙,跟其他钥匙都不同,很好认。’”她声音平板地说,把钥匙递还给特纳,“但我说:‘你这么聪明,会自己找到办法的。’”
“那是圣诞节前的事?”
“对。”
“老天爷,”特纳轻声说,“我真蠢到家了!”
“为什么?你想到什么?”
“没有。”他的眼睛闪烁着胜利的光芒。“我只是想到我忘了他是个贼。我以为他复制了钥匙,但不是。他是直接去偷的。偷当然更省事。”
“他不是贼!他是个人。十倍于你的人。”
“当然,当然。你们是高人一等的。你们两个都是艺术家,而劳利只是个可怜的该死的工匠。你们才有灵魂,而劳利会含羞忍辱,只因为他爱你。老天,我一直都以为人们闲言闲语的女主角是珍妮·帕吉特。可怜的家伙。”他说,眼睛望出窗外,“我永远不会喜欢布拉德菲尔德,但他至少得到我的全部同情。”
他把一些钱放在桌上,尾随她走下石头台阶。
“我猜他从未对你提过玛格丽特·爱克曼这个人吧?他以前本来打算娶她。她是他惟一爱过的女人。”
“除了我,他没爱过任何女人。”
“他没跟你提过她?但他倒是向别人提起过。除了你,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他的至爱。”
“我不相信。我绝不会相信。”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对对,你改变了他。他爱你。只要你们能在一起,那整个世界翻了过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改变了他。他对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是我让他活过来的。不管他正在做什么,他现在都是活着的。那是我们的时间,我不会让你或任何人把它给毁了。他找到了我。”
“他还找到什么别的?”
奇迹似的,汽车一发就动。
“他找到了我,而不管他在那下面找到了什么,那都是让他活过来的另一股动力。”
“下面?哪里的下面?他去过哪里?告诉我!你知道的!他告诉过你什么?”
她开走了,没有往回看。车子缓慢开上河滨空地,然后再开入黄昏和点点灯火中。
“欧宝”开出,准备要尾随她。特纳任它从身边开过,跑到马路对面,跳上一辆出租车。
大使馆停车场停满了车,大铁栅栏门处的守卫增加了一倍。大使的劳斯莱斯再一次停在大门前,像一艘准备开入暴风雨的古老帆船。特纳跑上台阶时,雨衣下摆在他身后飞扬,钥匙已经握好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