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柯尼希斯温特

莱尔来接他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而特纳得请夜班门房打开大门的锁才出得去。街道寒冷,不友善,荒凉。一小片一小片的细雾不时出其不意地扑向他们。

“我们得绕远路从桥过河。这个钟点没船。”莱尔说,口气近乎无礼。

他们已经开上了马路。在他们两边是一些由瓷砖和玻璃盖成的新大楼,乍看像是乘夜间从荒废田地里冒出的野草。他们开过了大使馆。濡湿的混凝土十分阴郁,有如战争过后留下的残烟。英国国旗无精打采地垂在旗杆上,仿似插在一个士兵坟头的花朵。在灯光疲惫的前门廊,狮子和独角兽兀自昂首挺胸。荒地上的两根足球门柱在暗光中醉昏昏地倾斜着。

“布鲁塞尔那边热起来了。”莱尔说,语气之中暗示着颇不容易。十几辆汽车停在前庭,其中包括布拉德菲尔德那辆停在专属停车格里的白色“捷豹”。

“对我们有利还是不利?”

“你怎么想?”莱尔说,“我们要求和德国人私底下谈,法国人也这样要求。但他们不是真的有兴趣和德国人谈。他们只是喜欢拔河游戏。”

“谁赢了?”

莱尔没有回答。

就像每个破晓前的城市一样,这个荒凉的小镇笼罩在诡异的粉红色暗光中。街道湿而空荡,房子脏得像旧制服。在波恩大学的拱门前面,三个警察用路障设成一条小道。莱尔车子开近时,他们挥手示意他停下来。然后他们突然绕小跑车走了一圈,记下车牌号码,又站在后保险杠上踩了几踩,测试车子的悬吊系统,最后透过起了雾的挡风玻璃窥视车内人。

“他们说什么?”车子开出后特纳问。

“帮我留意那些单向的路标,”莱尔说,随着一个蓝色箭头的指示往左转。“走这条路真够绕的。”

一辆电动厢型车蹭到了水沟上,引起两个穿绿色皮革大衣的警察疑心注目。一个商店橱窗里,有个女孩正在给人体模型穿沙滩装:她抓住模型的一只塑料手,把袖子套进去。她的靴子毛皮沉重,走起路来像铐着脚镣。此时他们已到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一条条黑色的横幅跨过马路,又沿着火车站的遮雨棚延伸。“欢迎克劳斯·卡费尔德!”“用猎人的问候礼向你致意,克劳斯!”“卡费尔德!你为我们的自尊说话!”在一面新搭的大广告牌上,高悬着特纳迄今见过的最大的卡费尔德照片,上面写着:Freitag!(星期五!)因为四周的泛光灯都是往外照射,照片中人的脸一片幽暗。

“他们今天会来。蒂尔希特,迈耶-洛林,卡费尔德。他们会从汉诺威来这里准备场地。”

“这一次由西布克龙当东道主。”

接下来的路再一次时左时右。从一条双倍暗的小桥下面通过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广场,并停在一些临时架起的红绿灯前面。他们突然不约而同把身体向前伸,表情惊讶地凝视从市集广场通向市政厅的那个缓坡。

在他们正前方,一个个空杂货摊一字排开,像营房里的一张张床。在它们后面,那些华而不实的房子向发光的天空伸出锯齿状的山形墙。但特纳和莱尔此时看着的却是山坡上雄视整个广场的那栋粉红色和灰色的市政厅。一些梯子靠在它上面,露台上竖满一列列细长的旗子,前面的圆石路上停满奔驰车。在市政厅的左边,一家药房的前面,十几盏泛光灯照映着一个白色的大脚手架,其外形肖似中世纪的塔楼,高度高及市政厅的老虎窗。它的巨大粗腿八字形跨在自己的暗影上。工人已经群集在脚手架的基部。特纳听得见隐隐的铁锤敲打声和电锯呜咽声。一个默默的滑轮正卖力地把一撂木材往上送。

“旗子为什么都是半降的?”

“致哀。是个挖苦。他们为国家尊严致哀。”

他们开过了长桥。“好多了。”莱尔说,发出了一下满足的咕噜声,又拉开领口,就像是进入了一个较温暖的世界。

他车开得非常快。车子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没多久就进入了郊区,沿一条傍依着河东岸的新路前进。他们右边是巴德戈德斯堡的石山,它被不同层次的细雾所分割,冷冷俯视着下方沉睡的小镇。路把他们带到葡萄园的边缘。在迷蒙的幽暗中,葡萄园里的犁沟反而醒目,像是缝在狭木板锯齿状纹理上的缝线。葡萄园上方是七峰山的森林,森林再上去是抵在黑色天际线的破败城堡和哥特式蠢建筑。之后他们离开了大路,转入一条林荫路,路很短,尽头处是一片由未明路灯和修剪了的树镶边的河滨空地。再过去就是闷热和朦胧的莱茵河。

“左边第二栋,”莱尔扼要地说,“看到有人在警卫就告诉我。”

一栋白色的大房子朦朦胧胧在他们前方。一楼的百叶窗板都是关上的,铁栅门开着。特纳下车,沿人行道走了一小段路,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扔出,准确击中屋子的侧边。回声,升上彼得斯堡黑色的山坡。他们在细雾中张望,等待喊叫声或脚步声。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把车停在马路边再过来。”特纳说。

“我在车上等。你需要多长时间?”

“你了解那房子。过来帮我忙。”

“不是我的专长,抱歉。我不介意带你来,但不打算进去。”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

莱尔没有回答。

“不想弄脏你的手,对吧?”

特纳沿着草地边缘循车道走近房子。哪怕光线昏暗,他仍然意识得到他在黑廷房间感受过那种秩序感。草坪非常整齐,玫瑰花圃修剪过,除过草,每丛玫瑰修成圆形,各有金属标签标示它们的品种。在厨房门口,三个垃圾桶——编了号和附有许可证的——按当地规定放在一个混凝土框框里。就在特纳要插入钥匙时,他听到一声脚步声。

明确无疑是脚步声。虽然模糊,但却绝无疑问是人的脚步声,因为那是由连续的一起一落构成的:先是脚踝着地,紧接着是脚趾。

“彼得?”说不定是莱尔改变了心意,特纳心想,他是个软心肠。“彼得?”

没有回答。

“彼得,是你吗?”他弯身迅速从旁边的板条箱抓起一个空瓶子,然后静止不动,用耳朵搜寻各种最细微的声音。他听见七峰山上一只公鸡的啼声。他听见湿土的扰动声,就像是树林里松针的丁零声。他听见细浪冲刷河岸的沙沙声。他听见莱茵河本身遥远的悸动声,它像一部神秘机器那样转动着,从一个调子生出很多调子,然后又汇合为一个调子。他听见一些看不见的驳船的呢喃声,一些突然的下锚声;他听见一阵仿如在沼泽里迷路的牛发出的低鸣声。但没有听见另一下脚步声,也没有听见莱尔殷勤有礼的声音。特纳转动钥匙,猛力推开厨房门,然后再次一动不动站着,聆听,手里犹紧紧握着玻璃瓶。酸腐雪茄的淡淡气息飘进他的鼻孔。

他等着,让房间从阴暗寒冷中向他显示自己的轮廓。慢慢地,他听到了一些新的声音。首先是来自传菜窗60的玻璃杯轻碰声、来自大厅的木头吱嘎声;在地窖里,有一口空箱子被拖曳过混凝土地板;还有一下哐啷声,虽然只有一下,却清晰分明。接着,四方八面都响起了声音。那是一种振动的、有机的嗡嗡声,模糊但却非常接近,向他逐渐逼近,每过一分钟就响亮一些,就像整栋房子被一只大手狠狠一拍而抖了起来。特纳跑到大厅,冲进饭厅,手掌一挥打开所有灯,躬着背,空瓶子紧紧攥在相当可观的拳头里。

“黑廷!”他高喊起来,“黑廷?”他听到身后传来稀疏而拖沓的脚步声,于是马上冲回中隔门61。

“黑廷!”他再次喊,但回答他的只有煤灰滑落壁炉膛和一扇百叶窗板拍打外墙的声音。他走到窗前,望向草坪外的莱茵河。在对面的河岸,美国大使馆明亮辉煌得像发电厂,一道道黄光柱刺穿细雾,刺进飘渺的河水中。然后,他终于发现他的折磨者的真面目:是一队六艘的驳船,它们旗帜招展,顶上闪烁的雷达灯光像是钉在桅杆上的蓝色星星。它们正迅速没入细雾中。随着最后一艘驳船消失,那队奇怪的室内交响乐队也搁下它的各种乐器。玻璃杯不再碰撞,楼梯不再格格响,煤灰不再滑落,墙壁不再颤抖。屋子再度恢复平静,但不是完全放松,而是带点微微忐忑,等待下一回合的攻击。

把瓶子放在窗台上,特纳站直身体,慢慢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这是一栋材料单薄的房子,像座营房。莱尔告诉过他,房子是用赔款的钱盖给一个上校住的,当时同盟国高级委员会的总部就设在彼得斯堡。他们想在这里盖一个殖民区,但从未实现,因为占领一结束,计划就搁置了。所以说,这是一栋留给多余人住的多余屋。它有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就看房间的窗户是开向河还是开向彼得斯堡。墙上的灰泥粗糙,本来只该用在外墙上的。家具说高级不高级,说低级不低级,就像是安排它们的人拿不准黑廷够资格用多高级的家具。如果说客厅里有什么重心,那就是那部电唱机。它的花线向四面八方延伸,而位于壁炉两旁的喇叭是装在枢轴上的,可以调整方位。

餐桌上摆着两人份的餐具。

桌子中央放着围成一圈的搪瓷四季小天使。春天追逐着夏天。夏天向秋天退缩。冬天则要把它们全部拉过来。在它们两边,各有一个用餐的位置。未用过的蜡烛、火柴,一瓶勃艮第放在酒篮里,没开过的。一丛玫瑰凋谢在一个银碗里。所有东西都蒙着薄薄一层灰。

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然后走入厨房。这厨房的配置有如是供一本妇女杂志拍照用的。特纳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厨房有那么多的小器具:搅拌器、刀具、烤面包机、开瓶器、开罐器。一个塑料托盘放在吧台上,上面还剩着一顿早餐的残余。他揭起茶壶盖子。是一壶香草茶,颜色鲜红。茶杯里还留着茶渣,小调羹被染上红色。另一个茶杯倒过来放在杯托上。冰箱上立着一部短波收音机,样子和特纳在大使馆看到的那部差不多。把频道记下以后,特纳走到门边,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就开始打开一个个橱柜,把瓶瓶罐罐抽出来,瞧瞧里面的内容。他偶尔会在笔记本上记下两笔。冰箱门上的架子整齐排列着一排买自三军福利社的半公升纸盒装鲜奶。他拿出一盘法式馅饼,轻轻闻了闻,分析它的日期。两块牛排并放在一张白色大浅盘里。牛排里扎着一些蒜丝。特纳突然想到,这是黑廷在那个星期四晚上准备的。换言之,在那个晚上,他还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就会叛逃。

二楼的走廊地上铺着一张张长条形的细薄椰子席。粉红色的家具看来都不甚牢固。他把衣柜里的套装一件件拿下来,手伸进袋子里,再往旁边扔,就像它们已经报废。它们的剪裁和这房子的格局一样,是军事式的:外衣都有腰身,右边近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小口袋;裤子上宽下窄,没有褶边。在搜索口袋的过程中,他偶尔会找到一条手帕、一片纸条或一截铅笔,这时,他就会细细端详它,或是在笔记本里做记录,然后才把套装往一旁扔。房子再一次抖起来。从某个地方——这一次看来是从房子下面很深的深处——传来一种哐当声,就像一列载货火车的刹车声,一层一层往上传。在这阵震动声几乎就要熄灭之际,特纳又听到另一下脚步声。他马上丢下手上的套装,一跃跳到窗边。然后他又再次听到一下脚步声。他两次听到了结实的足音。他把百叶窗板推开,探身到窗外的昏光,瞪视车道。

“彼得?”

在移动的是暗影还是一个人?他先前没有关大厅的灯,它们在车道上投下了一片一片的光影。山毛榉在微微摇晃,但没有风。那么说是一个人喽?一个在室外从窗户前匆匆走过的人?刚才是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沙砾上摇曳?

“彼得?”

没有回答。没有汽车,也没有警卫。邻居的房子仍然躺在黑暗中。在他头上,张伯伦的山丘正缓缓迎向破晓。他把窗户关上。

他现在行动加快了。在另一个衣柜里,有另外半打套装迎他而来。他毫不顾惜地把它们一件件从衣架上扯下来,摸摸口袋,扔到一旁。接着,第六感警告他:慢下来。他看到的是一件深蓝色的华达呢西装,它比其他套装要皱,而且挂在离它们一点点远的位置,似乎是等着送洗或是第二天穿着。他在手上谨慎掂估它的重量,然后平放在床上,摸索它的口袋。他找到一个小心对折的信封。是一个英国政府专用的褐色信封,是装报税材料用的。信封上没有写字,口子曾经封起但又被撕了开来。里面放着一把钥匙。一把开耶鲁锁的钥匙,铅灰色,不是新打的,因为年深日久或被用得太多而有磨蚀。一把长而老式的钥匙,为开复杂的锁而打造的复杂钥匙,与值夜官钥匙串上那些标准钥匙相当不同。是开一个公文箱子用的?特纳把钥匙放回信封,夹在笔记本里,然后仔细检查其他口袋。有三根小牙签,其中一根尖端有污垢,就像是被用来剔过指甲。一些橄榄石。一些小币值的零钱,加起来是四马克八十芬尼。还有一张收据,没有日期,由雷马根一家饭店所开具。

他把书房留到最后。房间不大,里面摆满威士忌盒子和罐头。一块烫衣板竖在关上了百叶窗板的窗子旁边。在一张旧牌桌上,书目、广告小册子和价目表横七竖八堆成一堆。一本小记事本里记有一些商品项目,显然都是黑廷想要进的货。特纳把本子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然后放入口袋。一个木头箱子里放满一盒盒荷兰雪茄,至少有十二打,甚至更多。

镶玻璃的书架是锁着的。特纳弯着膝端详书名,然后站起来,再次聆听。接着他从厨房找来一把螺丝起子,插在书架门缝里,用力一扳,铜锁应声把木头挤烂,翻了起来,宛如从肉里戳出来的骨头;书架门自动荡开。上几格七八十本书都是战前出版,采德国装帧方式,厚重的书背上压有棱纹,镀有金线。他看不懂所有书名,但有些却可以猜出来:史廷丁格写的《莱比锡刑法法典注释》;《管辖权》;还有一本是谈论有效追溯期限法规的。每本书的扉页都签了名:黑廷·利奥。在其中一本的扉页,特纳看到有一句话写在一头柏林熊图案上,它的字母曲线非常淡,向下笔画非常粗:Für meinen geliebten Sohn Leo(送给我的爱子利奥)。下层书架是个大杂烩:一本在德英国官员的行为守则;一本谈莱茵旗帜的平装本德文书;一本战前出版的英德句法,上面写满注记,看得出来经常翻。特纳从右手边抽出一叠书背细长的布面刊物,那是1949至1952年间同盟国对德管制委员会的月报,其中一些月份不见了。他打开第一册时,书脊吱嘎作响,灰尘扑向他的鼻孔。封面上写着:“[汉诺威]第十八号田野调查单位所有”,字体工整,向下的笔画粗壮,曲线优雅,用的是一种政府专用的粉状黑墨水。有一条细线把这行字划掉,在下面代之以另一行:“[不来梅]第六号一般调查单位所有”,它下面又有另一行字:“[明兴格拉德巴赫]军法处财产”。再下面又写着:“[汉诺威]特赦委员会所有。不得携带外出。”62特纳随便翻开一页,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被它有关柏林空运行动63的回顾所吸引。盐包应该绑在机翼下面,绝不可以放入机舱……汽油运输在飞机起飞和着陆时都具有高风险……出于经济和鼓励士气的理由,应该空运他们烤面包用的煤和谷物,而不是空运事先烤好的面包……应该空运脱水而不是新鲜的马铃薯,这样,每天只需要空运720吨而不是900吨马铃薯,就足够全部人口一日所需。特纳入迷地慢慢翻动黄色的纸页,“同盟国高级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已于9月21日于波恩附近的彼得斯堡召开……”一个德国旅游办事处将于纽约揭幕……拜罗伊特和上阿默高的戏剧节将在许可范围内尽可能快的时间恢复举行。他瞧了一眼那些同盟国高级委员会的会议摘要:“会中探讨了扩大联邦德国参与外交与经济事务的机会与责任的方法……德国直接参与另两个国际性组织的要求获得了批准……”

第二册月报不用特纳翻就自己打开其中一页,它谈的是德国战俘的问题。再一次,特纳不由自主地读下去:目前总计有三百万德国人被俘……那些被拘留的德国人比自由的德国人伙食要佳……同盟国面临无法鉴别良莠的问题……煤斗计划将会把他们送到矿坑去,麦谷计划将会送他们去收割……其中一段文字被人用蓝色圆珠笔画上深深的侧线:因此,作为一项仁慈之举,在1948年5月31日通过的第六十九号法令规定,自此以后,所有纳粹党卫军的成员——曾经在集中营担任警卫工作者除外——将不再被列入当然的拘捕范畴。在“作为一项仁慈之举”几个词下面画有底线,墨色看来很新。

全部月报翻过一遍以后,特纳就把它们一册册拿起来,像扭断鸟的两个翅膀那样,狠狠地把封面和封底沿着书脊撕成两半,再抖一抖,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东西。之后,他站起来,走到门边。

震动声又开始了,这一次要比前几次大许多。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头侧着,用无色的眼睛在幽暗里搜索。他听到低沉的啸声,是一种长长的单声调,像是哀悼些什么。起风了,那当然是风的声音。他听到百叶窗板再次拍打外墙的声音:但他先前不是已经把它关起来了吗?应该是风的作用,一阵来自河谷的晓风。但也是一阵强风,它让楼梯吱嘎作响,就像吃满了风的帆船的绳索。饭厅里的玻璃杯夸张地叮当响,比前几次要大声很多。

“动作快点。”特纳低声说。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都没有上锁。有些是空的,有些放着各种杂物:电灯泡、保险丝、缝纫工具、袜子、后备袖扣。有一张没装框的图片,照的是一艘全速前进的大型帆船。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后写着:“玛格丽特送给亲爱的利奥,汉诺威,1949。怀着深情。”字体是清晰的欧陆体。特纳把它随便折两折,放进口袋里。图片的下方放着个盒子,正方形的,触感很硬,用黑色丝手帕包裹得像件礼物,有别针别着。特纳解开别针,小心拿起一个暗淡无光的银色盒子。盒子以前一定是上漆的,因为从盒面的暗淡和微微凹凸的纹理反映出,它的表面曾被什么细器刮削过。他打开盒盖,瞧了瞧,然后温柔地——近乎虔敬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到丝手帕里。五颗纽扣落在他面前。每颗的直径大约一英寸,同一式样,是木头和手工制造的,没有经过加工但做工却极仔细,就像它们的制造者不是要拿它们当纽扣而是别有用途。上面的线孔都钻得很大,可以容纳很粗的线穿过。盒子下方放着一本德文书。是波恩一家图书馆的财物,盖有馆章和写有图书管理员的注记。他看不太懂内容,但似乎是一本谈军用毒气的专门著作。最后一个借书者是当年二月把它借走的。有些段落被画上侧线,书边空白处写有批注:“毒性会发生实时作用……症状在冷天会延迟出现。”特纳把桌灯调整到正对整本书,坐下来,一手托腮,以最大的专注研究书中的内容。所以说,如果有什么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转身,面对站在书房门口那个高个子,似乎只能归因于本能直觉。

对方是个颇老的老头。身穿束腰外衣,头戴德国学生过去爱戴的那种鸭舌帽。他的脸因为沾了煤尘而暗沉,双手拿着一个生锈的煤锹。煤锹像三叉式飞机那样横在他身前,在他手里抖得厉害。但他的红色眼睛却是看着地上一堆堆的书本残骸,样子看来非常愤怒。特纳非常慢地站起来。老头没有移动,但煤锹抖得更加厉害,指关节在煤灰里显得更加白。特纳放胆向前迈出一步。

“早安。”他说。

一只黑漆漆的手从锹柄松开,下意识地举起,掂住帽舌。特纳走到角落堆着威士忌盒子之处。他拿起最顶上一个盒子,撕开盒盖,拿出酒,再撕开瓶盖封皮。那老头喃喃自语,摇着头,目光仍然盯着地上的书。

“来,”特纳柔声说,“来喝一杯。”然后把酒瓶伸到老头的视线前面。

老头松开手上的煤锹,任由它掉落在地上,接过酒瓶,凑到薄薄的嘴唇上。特纳从他身边跑到厨房,打开门,用最高的嗓门喊道:

“莱尔!”

回声狂野地传过荒凉的街道,直朝河的方向而去。

“莱尔!”

在他还没有回到书房以前,左邻右舍的灯光已经亮起。

特纳先前已推开百叶窗板,让日光完全透进来。现在书房里一共有三个人。老头瞪着撕碎的书本,发抖的手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

“他是谁?”

“司炉工。我们每人都会有一个。”

“问他最后一次见到黑廷是什么时候。”

老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莱尔——看来他是本能地信任莱尔。莱尔把酒瓶放在书桌上的丝手帕旁边,平静地用德语问了特纳要问的问题。老头看看他,看看特纳,然后又看着地上的书。

“问他最后一次见到黑廷是什么时候。”

他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是无时间性的:一种农民的慢吞吞说话声,一种告解者的絮语声,充满牢骚却又不敢发作,是一个希望被尊重却明知无望的受压迫者的声音。他一度伸出黑手指摸了摸书柜被撬坏了的柜门的边边,一度向河的方向仰仰头,就像他是住在河里似的;但那些伴随他姿势动作而出的喃喃自语声就像是发自另一个人似的。

“他是为游船卖票的,”莱尔低声说,“每天五点下班后会过来一趟,早上上班前也会过来一趟。他会为炉子加煤,倒垃圾,清掉空瓶子。在夏天,他会在大型游览车开到以前先把船清理干净。”

“再问他一次最后一次见到黑廷是什么时候?看着——”特纳拿出一张五马克的钞票,“告诉他如果回答我的问题,这钱就是他的。”

看到钱,老头用干涩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特纳。他的脸因满是皱纹而凹陷,像是在什么时候饿出来的,而积在上面的煤灰就像是染在帆布上的颜料。他把钞票仔细对折,放入鼓鼓的裤子后兜里。

“什么时候?”特纳追问,“Wann?”

老头开始谨慎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就像在谈判中议价。他已经脱掉帽子,露出一头被煤烟熏黑的短发。

“星期五。”莱尔静静地翻译说。他的眼睛看着窗外,似乎另有心事。“利奥在星期五下午付他工钱。利奥特地去了他家一趟,在门阶上付他钱。利奥说他要远行。”

“到哪去?”

“他没说。”

“什么时候回来?问他。”

再一次,在莱尔翻译他的问题时,特纳听出了一两个他半熟悉的德文词:Kommen……zurück(回来)。

“利奥给了他两个月工钱。他说有东西给我们看,但要五十马克。”

老头迅速地轮流打量他们,又害怕又期待,与此同时一只长手在束身外衣上紧张地摸索。那是一件水手穿的束腰外衣,褪了色,松垮垮的,与他的瘦骨架毫不协调。找到想要找的东西后,他就谨慎翻起外衣下摆,手伸进去,从脖子上解下什么东西。他一边动作一边再次喃喃说话,但比先前要说得快,紧张而流利。

“他说是星期六早上在垃圾堆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绿色的网状枪套,军队的东西,放点三八手枪用的。枪套里印有“黑廷·利奥”几个字。

“是在垃圾桶里找到的,就在最上边。他一揭开盖子就看到。他没有给那些人看。那些人向他咆哮,威胁说要踢他的脸。那些人又提醒他,他们在战时就教训过他。”

“什么那些人?谁?”

“等一下。”

莱尔走到窗边,随意看了一眼。老头仍然在说话。

“他说他战争期间卖过反纳粹的小册子,”莱尔说,眼睛仍然望着窗外,“但他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那些只是一般的报纸,结果被那些人抓了起来,把他上下倒吊。看来他说的那些人就是指这些人。他说他最喜欢英国人。他说黑廷是真正的绅士。他说他想把威士忌留着。还有雪茄。小小支的荷兰雪茄,那是店里买不到的。对,上一个圣诞节,利奥送了他太太一部吹风机。他还说如果再给他五十马克,枪套就归我们……”然而,这个时候,几辆汽车已经开进了车道,小小的房间顿时被警笛声的蓝色闪光充满。接下来他们听到吆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逼近,然后一些绿色的身影围在了窗户外面,用枪口指着室内。门被打开,一个穿皮大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枪。司炉工开始哭叫哀号,等着挨揍,蓝色闪光转个不停,像是供人跳舞的灯光。“什么都别做,”莱尔已经交代过特纳,“也别听他们吩咐。”

莱尔和那个穿皮大衣的年轻警官交谈,又把外交人员的红色证件交给他检查。他的声音平静却非常坚定,是一种谈判者的声音,既不高姿态,也不让步。那年轻警官表情木然得就像西布克龙。渐渐地,莱尔看来占了上风。他的语调转为一种生气的语调。他开始问问题,而那小伙子则变得妥协,甚至支吾。特纳慢慢猜到莱尔的说词。莱尔指指特纳手上的笔记本,然后指指那老头。清单,他说,他们正开列清单。难道外交人员是禁止清点自己大使馆的财产的吗?在英国人财产受到破坏威胁的这当儿,清点更是必要之举。黑廷先生度长假去了,所以需要帮他处理一些事情,比方说付给司炉工五十马克工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莱尔质问说,英国外交官是被禁止进入英国大使馆的产业的?根据什么法条,警察是可以这样大举侵入有治外法权者的私宅的?

他和年轻警官再交换了一些证件,又彼此抄下对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那警官说他表示抱歉,但这是个麻烦多多的时候,所以他们才会特别紧张。他凝视特纳好一阵子,就像是认出了一个同僚。不管是不是麻烦多多的时候——特纳听到莱尔似乎这样说——外交人员的权利都必须受到尊重。危机越大,就越有必要保障外交人员的豁免权。他们握了手。有谁行了个敬礼。警察渐渐全部撤走。绿色制服散开了,蓝色闪光灯消失了,警用厢型车开走了。莱尔找来三个玻璃杯,在每个里面倒入一些威士忌。老头还在呜咽。特纳先前已经把五颗纽扣放回盒子,这时他把盒子连同那本小书一起放进口袋里。

“就是他们吗?”他问道,“先前盘问他的就是他们吗?”

“他说盘问他的那个人就像刚才那个警察,但要老一点,白一点,而且富有一点。我想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拿去,这东西最好还是你自己来保管。”

他从褐色大衣的衣缝抽出枪套,塞到特纳等着的手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

渡轮上飘动着联邦德国的国旗。柯尼希斯温特的山头就像是钉在了长桥上。国民兵集合在船头处。他们的钢盔是正方形的,脸色苍白而忧郁。他们安静得不像年纪那么轻的年轻人:他们的橡皮靴没有在钢甲板上摩擦出半点声音。他们都凝视着河水,就像是被吩咐过牢记它的容颜。特纳站在一边,看船员们各忙各的。因为疲倦而害怕,也因为时间仍然是大清早,他什么都听得、看得分外清晰。各种声音清楚地传入他的耳朵:一辆辆汽车从斜道开到船上时的沉重震动声,引擎的咆哮声和链具的喀嗒喀嗒声,把小镇上教堂钟声淹没的刺耳开船铃声。当那些汽车司机从车子上下来,往小皮包里掏零钱时,脸上无一不是不悦的表情,就像他们是同一个秘密会社的成员,只是不好在公共场所彼此相认。没有车的乘客——都是些穷鬼——则站在分隔区,对他们买不起的车子垂涎三尺。河岸在往后退,小镇一个个向山丘耸峙的尖顶慢慢缩小,就像歌剧舞台上的布景。渐渐地,它们的角度偏斜了:船在河面上画出一个长长的弧形,以避开从对岸开来的姐妹渡轮。接着,船速慢得接近停止,而载着一堆堆细煤的“约翰·肯尼迪号”则从他们旁边疾驰而过。他们被它的尾流带得摇摇晃晃,一些女乘客开心地大呼小叫。

“他还告诉了你一些别的什么。他提到一个女人。我听他提到Frau和Auto,一个女人和一辆汽车。”

“抱歉,老哥,”莱尔冷冷地说,“他满口莱茵兰腔,有时我也会被打败。”

特纳往回凝视柯尼希斯温特一边的莱茵河岸,用戴了手套的手遮住眼,因为哪怕是料峭的春天,河面反射的阳光仍然强得很。最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七峰山两旁那些用鲁尔财富盖的带角楼褐色别墅,在它们中间,是掩映在河滨空地树木之间的一抹白色。那是黑廷的房子,在细雾中渐离渐远。

“我在追逐一个鬼魂,”他喃喃说,“一个可恶的影子。”

“是你自己的影子。”莱尔反唇相讥,憎恶感溢于言表。

“唔,当然,当然。”

“我会把你带回大使馆,”莱尔继续说,“以后请你另找司机。”

“既然你这么不爽我,又为什么要带我来?”特纳说,然后又突然笑起来。“哈,我真是大白痴!你是怕我找到绿档案,所以就守在附近。那东西不是临时人员该看的。老天!”

科克已经收听过8点钟的晨间新闻。德国代表团昨天晚上离开了布鲁塞尔。根据联邦政府的官方说法,此举是要“重新思考谈判过程中浮现的若干技术性难题”。但实际上,就像科克所说的,这表示他们已经不玩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报结结巴巴从滚筒吐出来,掉到篮子里去。那时距离早上的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有人敲了一下门,皮特小姐的笨脑袋瓜随之出现在小活门上。她告诉特纳,布拉德菲尔德马上要见他。她卑贱的眼神里洋溢着快意,仿佛是说:你没戏唱啦。尾随她走进走廊时,特纳瞥见科克那本巴哈马的房地产指南,心里想:待会儿从布拉德菲尔德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这东西我会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