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忆人

他们站在一个小密室里,一个既用作保险库也用作办公室的房间。窗户有两道屏障,一道是细网眼铁丝网,一道是钢柱。从接邻的房间,传来不停歇的脚步声和纸张的窸窣声。梅多斯穿着一件黑西装。翻领的边缘别满大头针。墙上嵌着一排排贮物钢柜,每一个都有编号牌和密码锁。

“在所有我发誓绝不再见的人里面——”

“特纳排在最前面。随你的便,反正这样想的人不只你一个。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好吗?”

他们坐下来。

“她不知道你来了这里,”梅多斯说,“我也不准备告诉她。”

“很好。”

“他见过她几次,但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会离她远远的。”

“好,”梅多斯说,没有看着特纳,而是看着他背后的贮物钢箱,“最好不过。”

“尝试忘记你面前的人是我吧,”特纳说,“放轻松。”有片刻时间,因为光影的作用,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柔和,感觉上就像梅多斯的脸一样苍老,也一样疲倦。

“我会把事情一次性告诉你,”梅多斯说,“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全部,然后你就离我远远的。”

特纳点点头。

“事情要从‘放逐者汽车俱乐部’讲起。”梅多斯说,“严格来说我是在‘放逐者’才跟他熟起来的。我喜欢车,一向如此。我买了一辆‘路虎’,三升的,供退休后……”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一年了。对,距今一年。”

“直接从华沙来?”

“我们在伦敦待了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就派我来这里。我五十八岁了,只剩下两年,而经过华沙的事情以后,我什么都看开了。我只想照顾好她,让她好起来……”

“好的。”

“我很少出门,但还是参加了‘放逐者’。会员大多是英国和英联邦的公民,都是正派的人。我会参加,主要是考虑到迈拉。‘放逐者’一星期会有一个晚上的活动,夏天有大会师,冬天有集体出游。我想这对我们有益处。我可以带迈拉一起去,既让她有事可做,又可以看住她。她自己也想参加,至少最初是这样。她很空虚,想要有伴。不是整天只对着我。”

“好的。”特纳说。

“我们参加的时候,那是一个很棒的团体,不过就像任何俱乐部一样,情况有起有落,要看主事者是谁。碰到一群好的主事者你就可以享受到很多乐趣,碰到差的你就只有无事忙。”

“黑廷是那儿的要角,是吗?”

“你让我照自己的节奏说话,行不行?”梅多斯的态度坚定,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像个纠正儿子的父亲。“不是,他不是要角,当时不是。他是个会员,单纯的会员。我不认为他常常参加活动,六次里面都不会有一次。到了11月,我们举行年度会员大会。对了,这次你没有带黑色笔记本来吗?”

“11月,”特纳说,没有动一下,“年度会员大会。五个月前。”

“那时候的气氛很特别。卡费尔德已经得势了大约六星期,而我们全都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搞。当时俱乐部的会长是勒克斯顿,但他马上就要调到内罗毕,而康乐秘书安特里也接到通知,会被调到韩国。所以大家都浮躁不安,酝酿要选举新的干部,安排新的活动和敲定冬天的旅游活动。利奥就是这个时候冒起来的,某个意义上也是他迈向档案库的第一步。”

梅多斯陷入沉默。“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多蠢的蠢材,”他说,“一直不知道。”

特纳等着。

“我以前从没有注意过他这个人,他并不热衷‘放逐者’的活动。而且他的名声又不怎样……”

“怎么说?”

“他们说他有一点吉卜赛人脾气。总是喜欢骗人。另外还有一些关于他在科隆的传言。老实说,我不喜欢我听到的事情,也不希望他和迈拉搅和在一起。”

“科隆什么事?”

“只是传言。他跟人打了一架。那种夜总会的斗殴。”

“没有细节?”

“没有。”

“当时在场的还有谁?”

“我完全不知道。我刚才说到哪?”

“‘放逐者’的年度大会。”

“对,冬季出游。我们在大会上讨论出游的事。安特里问大家:‘哪位有好建议?’接着利奥站了起来。他坐在我们前三排。我问迈拉:‘怪哉,他站起来干吗?’哦,原来是他有建议。他说他认识一个住在柯尼希斯温特的老人,拥有一队驳船,非常有钱并且对英国人非常有好感;这老人同意借我们两艘驳船和两组船员,把整个俱乐部的成员载到科布伦茨玩,再载回来。他这样做,是作为对英国人在占领时期曾经照顾过他的一种回报。利奥认识很多这一类的人。”梅多斯深情地微微一笑,让他忧愁的五官更形明显。“利奥说,那老人除了沿途会招待我们朗姆酒和咖啡以外,到科布伦茨之后还会招待我们一顿盛大的午餐。利奥已经把整个计划拟好,他估计每个人只要二十一马克,就可以涵盖送老人家一份礼物在内的所有开销。”说到这里梅多斯停了一下。“我无法长话短说,我没有那种本领。”

“我可没说什么。”

“你不耐烦,我感觉得出来。”梅多斯暴躁地说,叹了口气。“大家都喜欢这计划。你知道人是怎样的:如果一个人知道他们想要些什么……”

“他就知道。”

“我猜我们之中有些人认为他是在沽名钓誉,但没有人在意。他此举可能是为竞选干部铺路,但那又如何?他做了事而被选上也是应该的。花费便宜得没话说。安特里马上就要走人,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他附和利奥的主意。动议交付表决并获得通过,没有人有半句异议。大会一结束,利奥就径直向我和迈拉走过来,脸上堆着个大笑容。‘她会喜欢的,’他说,‘迈拉会喜欢的。’就好像他刚才的建议是为她而提的。我说对,迈拉会喜欢的,然后请他去喝了一杯。我觉得应该请他喝一杯;他做了那么多事,却没有得到谁的夸奖。我为他难过,而且感激。”他补充说,“我至今还感激他,那趟出游相当尽兴。”

他再次陷入沉默。特纳等着,看着老头子与自己内心的冲突与困惑角力。从装了栏杆的窗户,传来波恩永不疲倦的心跳声:电钻和起重机遥远沉闷的嗡嗡声,汽车徒劳飞驰的呻吟声。

“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他是想追迈拉。”他终于再度开口,“我一直防着这个。但始终看不出一点迹象,两方面都没有这意思。自从华沙那档子事以后我就变得很敏感。”

“我相信你。”

“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我只是说实话。”

“他在这方面名声不好,对不对?”

“一点点。”

“跟谁?”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讲下去。”梅多斯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不准备略过那些废话。特别是对你。我们在这个地方谈话本来就够荒谬的了。”

“我会自己找出重点。”特纳说,脸色凝固得像个死人。“虽然会花我比较多的时间,但你用不着担心。”

“出游那天冷得要命,”梅多斯往下说,“小块小块冰块浮在河面上。景色好美——抱歉,我知道这个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就像利奥所说的,沿途有朗姆酒和咖啡招待,小孩则有可可喝,每个人都愉快得不得了。我们从柯尼希斯温特出发,上船前还在利奥家先喝了一杯。从登船的一刻起,利奥就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我是说我和迈拉。他眼中就只有我们两个。迈拉很受用。他为迈拉围上一件披肩,又给她说笑话趣事……自华沙以后我就没有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她自己也反复告诉我:‘我好几年没这么开心了。’”

“什么样的笑话趣事?”

“主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一个接一个。有一件趣事发生在柏林。他推着一车子档案要穿过阅兵场,而当时骑兵正在操练,军士长坐在马上。把一辆手推车推过一群操练中的骑兵,会造成什么样的混乱可想而知。……他能模仿各种声音。他一下子扮演马上的军士长,一下子扮演军士长的护卫……最绝的是他还能够模仿喇叭的声音。真的很厉害,很神奇的天赋。很逗的人……真的很逗。”

他瞅了特纳一眼,就像是等着他反驳,但特纳面无表情。“回程途中,他把我拉到一边。‘阿瑟,我想跟你说句悄悄话。’他说。一句悄悄话——这就是他的调调。你知道他说话的调调的。”

“不知道。”

“推心置腹。把每个人都当成特别的人对待。‘阿瑟,’他说,‘布拉德菲尔德找过我,他想派我到档案库帮你一把,但在回复他以前,我想听听你的感觉。’他是暗示,如果我不喜欢,他就会拒绝。我不怕告诉你,听到他这样说,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毕竟是个二等秘书……身份看来不适合。而且坦白说,我不认为我完全信得过他。所以我就问:‘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他说有,很久以前有过,而他常常梦想可以再做同样的工作。”

“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处理过文件档案?”

“我猜是在柏林工作的时候。我没有问他。我们从不问及他的身世背景,怕会触到他的隐痛。”

梅多斯摇摇头,继续说:“那看来是不恰当的,但我又能怎样说?‘那要看布拉德菲尔德的意思,’我对他说,‘如果他要派你来档案库,而你又想来,那里的工作就够你做的。’”坦白说,我有点担心。我甚至想过去找布拉德菲尔德谈谈,却没有去。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让事情不了了之。有一段时间,情况也果真如此。那时候,迈拉的情况又坏了起来,伦敦有内阁垮台的危机,布鲁塞尔就金价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卡费尔德在全德国又闹得沸沸扬扬。档案库忙得像蜂房,我根本无暇去想他。他当时是‘放逐者’的康乐秘书,但除了在俱乐部,我很少会见到他。”

“我明白了。”

“然后有一天,布拉德菲尔德突然说要见我。就在圣诞假期的前几天,大约是12月20号。他首先问我,‘档案销毁计划’进行得如何。事实上,那几个月我们都忙翻了,‘档案销毁计划’是任何人都会最懒得去管的工作。”

“现在起你尽量把话说得详细。我每个细节都想知道。”

“我告诉他进度落后了。然后他问我,要是他派个人来档案库帮忙做这件事,我意下如何?他说有人给他建议了人选,但尚未定案,他想先知会我。有人说黑廷也许帮得上我的忙。”

“谁建议的?”

“他没说。”

他们两个人都同时一凛,露出各自不同的困惑表情。

“不管是谁向布拉德菲尔德建议的,”梅多斯说,“这个建议都毫无道理可言。”

“这正是我纳闷的。”特纳说,再次陷入沉默。

“所以你答应布拉德菲尔德了?”

“没有。我告诉他事实:我不需要黑廷帮忙。”

“你不需要他?你对布拉德菲尔德这样说?”

“别催我。布拉德菲尔德清楚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至少‘档案销毁计划’不需要。我11月才去过伦敦的文库署,也就是卡费尔德刚开始造成恐慌的时候。我告诉文库署的人,我有点担心‘档案销毁计划’。我说进度落后了,是不是可以等危机过后再重新开始。他们说可以,叫我把销毁计划给忘了。”

特纳瞪着他。

“布拉德菲尔德知道这个?你确定他知道?”

“我给他送了一份谈话摘要。但他却绝口未提。我问他的私人助理,而她说很确定已经把摘要送给布拉德菲尔德。”

“在哪里?那份摘要现在在哪里?”

“没有了。那是份普通级别的摘要,布拉德菲尔德有权决定要不要保留。但文库署的人全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们后来得知我们还在忙‘销毁计划’都相当惊讶。”

“你在文库署是跟谁谈的?”

“一次跟马克斯韦尔,一次跟考德里。”

“你有提醒布拉德菲尔德这件事吗?”

“试过,但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一切已经安排好,’他说,‘黑廷会在1月中开始帮你的忙,他会负责《名人追踪》和‘档案销毁计划’两部分。’换言之他的意思是我喜欢与否都得忍受。‘你可以忘掉他的外交人员身份,’他说,‘把他当成你的下属看,爱怎样对待他就怎样对待他。但他会在1月中开始在档案库工作是个既成事实。’你知道他是怎样把人踢来踢去的,特别是黑廷。”

特纳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但梅多斯没管这个,继续说:“这就是他会进档案库工作的经过。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想要他。我不信任他,至少是不全信,而我从一开始就让他知道这一点。他能帮我什么呢?”

一个女孩端来咖啡。一块毛织品盖住茶壶,方糖是一颗颗包装好的,上面有三军福利社的标记。特纳对女孩微笑,但她视而不见。他听得见有人在大声谈到汉诺威。

“听说英国的情况也是一样糟,”梅多斯说,“暴行,示威,抗议。你们这一代是怎么搞的?我们对你们做了什么?这是我不明白的。”

“现在让我们从他进入档案库工作后开始谈。”特纳说,心里想,有父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你与他各有各的价值观,鸿沟宽得像大西洋。

“他一来我就对他说:‘利奥,别碍手碍脚。不要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也不要去烦其他人。’他听话得像绵羊。‘放一百个心,阿瑟。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问他手头有没有事情可做。他说有,《名人追踪》就足够他忙一阵子的了。”

“真梦幻,”特纳轻柔地说,终于从笔记本上抬起头,“先是赤手空拳打入了‘放逐者’的核心,然后是哄你,然后是哄布拉德菲尔德,而在一个月内,他就得到档案库的差事。我想他应该会笑得合不拢嘴。他是怎样的人?招摇吗?”

“他很安静。一点都不招摇。我会形容他低调。跟他们告诉我的完全两样。”

“谁?”

“唔……我不知道。不喜欢他的人不少,忌妒他的人更多。”

“忌妒?”

“他是个外交官,不是吗?哪怕是临时的。他们说他只消两星期就能接管档案库,然后以九折出售档案。你知道什么叫闲言闲语的。但他变了。就连科克和钱宁都承认这一点。你几乎可以说得出他是哪一天开始变的,就是从危机开始的时候。它让他变了个人,静了下来。”梅多斯摇摇头,就像是痛恨看到一个好人走错了路。“他也很有用。”

“别告诉我他的能力让你吓一跳。”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得到的。他对我们这一类档案库一无所知。但到2月中,《名人追踪》就编好了,而‘档案销毁计划’也再次走上轨道。我们都在他四周忙得团团转:为卡费尔德忙,为布鲁塞尔谈判忙,为联合政府的危机忙,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忙。但利奥却不动如山,一点一滴把‘销毁计划’带回到进度。任何事情教过他一遍他就不会忘记,而我想这就是他能力的一半秘密所在:他有超强的记忆力。我不认为他会忘掉任何人跟他说过的任何话。他会用眼睛聆听。”梅多斯摇摇头,“记忆人——钱宁喜欢这样称呼他。”

“有这样的能力当然很方便——我是说对一个档案管理员来说。”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梅多斯终于说,“在你的想法里,坏人就只能是坏人。”

“我说错话的话请随时告诉我,”特纳回答说,他一直都在记笔记,“我会很感激的。”

“‘档案销毁计划’是个怪异的游戏,”梅多斯用沉思的调子说,就像是一个在评论自己技艺的人。“一开始你会以为很简单。你挑出一个大档案,比方说包含二十个卷宗的档案。我给你一个例子:解除武装。那是一个真正的大杂烩。你当然会先翻开较早期的卷宗,看看它们的日期与内容,对不对?你会找到什么?《拆解鲁尔区的工业设施,1946年》;《管制委员会对手枪执照的配额,1949年》;《重建德国的军事潜力,1950年》。有些文件陈旧得会让人发笑。如果你把最近期的一个卷宗翻开,会看到什么样的标题?《联邦德国国防军的导弹弹头》。两相比较,旧的卷宗。你会想,好吧,让我们来把旧的那些烧掉吧,它们已经毫无参考价值。依这个标准,至少有十五个卷宗是可以干掉的。但谁是解除武装档案的挂名负责人?是莱尔。所以你就跑去问他:‘请问我们可以把1960年以前的卷宗销毁吗?’‘不反对。’好,搞定了,对不对?”梅多斯摇摇头,“才怪。你连一半的路还没走到。你不可能就这样把那十五个卷宗放到火堆里。因为它们会影响到卡片索引系统,那也是要清一遍的。里面包含条约吗?有。那就去征求法律随员的同意。有涉及军事上的参考价值吗?有。那就去征求军事随员的同意。伦敦那边有副本吗?没有。这样,我们就得坐下来,再等两个月,因为没有文库署的书面批准,任何原件都是不能销毁的。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特纳说,等着他说下去。

“再下来还有互见项目,也就是同一系列的姊妹档案:它们会受到影响吗?它们也可以一并销毁吗?还是为了安全起见,把部分东西留下来?为了搞定一个档案,你得把整个档案库都走遍,把每个角角落落都翻遍。一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没有东西是神圣得你不可以碰的。”

“那我想这工作一定惬他意惬得要命。”

“档案库的工作是不设限的,”梅多斯说,像是回答一个问题,“也许你会不苟同,但这是我所知惟一行得通的原则。谁都可以看任何东西,这是我的原则。任何被派来这里工作的人我都得信任。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运作这地方。我不可能整天跟在每个人屁股后面问他们正在看什么档案,我能吗?”他说,不理特纳恼人的凝视。

“但他却如鱼得水。我很惊讶。他很快乐,这是第一点。而没多久,我也因为有他帮忙而乐起来。我们惟一真正介意的——”他停顿了一下,“是他抽的那种烂雪茄。我猜是爪哇雪茄。臭死了。我们常常为此奚落他,但他不为所动。不过,如今我却怀念起那烟味来。”他继续静静地说,“待在参赞处对他而言是一种埋没,他和他们不是同一类的,而据我所知他在一楼的工作又时日无多了。但这个地方正适合他。”梅多斯向关着的门伸伸头。“那里有时就像一家店。你有顾客也有店员:钱宁、瓦莱丽……利奥刚来档案库的时候,他们都排斥他,但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喜欢上他。这是实话。他真的有两把刷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说我在恭维自己。好吧,我承认是这样。每个人都喜欢同类,而他是我们的同类。好吧,我承认我孤独。迈拉是我的心头重担。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而又从来没有儿子。我是有一点点把他当儿子看的味道,虽然他只比我小十岁。”

“他有想泡档案库的女孩吗?”特纳问,主要是为了打破让人不自在的沉默,因为他正在脑子里准备问题。

“只会开开玩笑。”

“有听过一个叫爱克曼的女人吗?”

“没有。”

“玛格丽特·爱克曼,他们曾经订过婚——她和利奥。”

“没有。”

他们仍然没有望向彼此。

“他也喜欢这工作。”梅多斯继续说,“我不认为他从一开始就了解,跟我们相比,他知道的有多么多。我是指对德国。”

他停下来回忆,就像是回忆五十年前的往事。“他也了解那个世界,”他补充说,“里里外外都了解。”

“哪个世界?”

“战后的德国。占领时期,人们现在懒得去了解那些年头。他对那段时间了解得像自己手背。‘阿瑟,’他有一次对我说,‘我在这些城镇还是停车场的时候就来过。哪怕他们的母语还是被禁时我就听过他们说话。’我瞥见过他埋头读档案的样子:安静得像老鼠,完全出了神。有时他会抬起头,望向档案库的其他地方,想找个人分享他所读到的东西。‘看看这里,’他会说,‘看到没有?我们在1947年解散那公司的。看看,这里就有记载。’我有时觉得他知道那么多事情对他是一种负担,有时甚至会让他感到内疚。有一次,我们在销毁一些档案时,他说:‘你们是在销毁我的童年,让我成为一个老人。’我回答说:‘如果我这样做,那你就是还活着的人中间最幸运的一个。’我们都笑了。”

“他谈过政治吗?”

“没有。”

“他对卡费尔德是什么看法?”

“他很关切。这很自然,否则他不会乐意出手帮忙。”

“哈,他当然乐意。”

“那是一种信任感,”梅多斯不屑地说,“一种你不会了解的东西。他说的是事实。那是他的童年。对他而言老东西是最重要的。”

“好吧。”

“听着,我不是要为他辩护。他毁了我的事业,我知道你结案后我会有什么下场。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也有好的一面。”

“我不想跟你辩。”

“他的记忆真的是他的负担。有一次他要我听一些唱片。我猜他是想要卖给我。他帮城里一家公司推销东西,并一向引以为傲。‘听着,’我对他说,‘没有用的,利奥,你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听唱片只能一次听一张,因为等我听到第二张,就会把第一张忘光了。’但他马上回答说:‘那你应该当政治家,阿瑟,他们就是这样的。’相信我,他说的是心底话。”

特纳咧嘴而笑。“真风趣。”

“是风趣,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一脸凶相的话。又有一次我们谈到柏林。我说:‘算了,没有人现在会想到柏林的了。’我指的是柏林的旧档案,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认为有什么参考价值而想到调阅它们。‘可不是,’他说,‘我们有两种记忆:小记忆和大记忆。我们用小记忆来记住小事情,用大记忆来忘记大事情。’他就是这样说的。这话让我感动。我是说现在很多人真的是把历史忘得一干二净。”

“他会到你家去吗?我是说有时候。你们会一起消磨晚上吗?”

“时不时。都是迈拉不在家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到他那边去。”

“为什么都是迈拉不在家的时候?”特纳相当生硬地问,“你仍然不信任他,是不是?”

“有些谣言,”梅多斯不紧不慢地说,“有些关于他的闲话。我不想迈拉被扯进去。”

“关于他和谁的谣言?”

“女人。一般的女人。他是独身汉,有自己解决需要的方法。”

“跟谁?”

梅多斯摇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说,手上把弄着两个夹子,要让它们互夹在一起。

“他谈过战时的英国吗?谈过他住在汉普斯特德的叔叔吗?”

“他有一次告诉我他在多佛上岸时,脖子上挂着面牌子。这是不寻常的。”

“什么不寻常?”

“我是指他谈自己不寻常。钱宁说他在利奥来档案库工作以前就认识了他四年,却从未听他谈过自己的童年。但他现在却完全敞开了心扉,钱宁说一定是年纪大了的关系。”

“继续说。”

“那就是他刚到达英国时身上仅有的东西:一面牌子,上面写着‘黑廷·利奥’。他们剃光他的头,帮他驱除身上的虱子,把他送入一所农业学校。他显然是可以选择学家政或学农的。他想当农民,因此选择了学农。在我看来是个笨选择,但他向往有土地的生活。”

“他有没有谈到共产党?有没有谈到他在汉普斯特德的时候混过左翼的少年团?”

“没有。”

“他提过一个叫普兰什科的人吗?他是德国国会议员。”

梅多斯犹豫了半晌。“他有一晚告诉我,普兰什科摆过他一道。”

“摆过他一道?怎么个摆法?”

“他不愿说。他说他们是一起移民到英国去的,战后又一起回到这里来。但后来普兰什科选择了一条道路而利奥选择了另一条。”梅多斯耸耸肩,“我没有追问。我有什么必要追问?那次之后他再没提及普兰什科的名字。”

“从他谈过的往事推断,你认为他最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我猜是某种历史性的东西。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历史。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有什么分别?”

“那时候他还没有沉迷。”

“还没有什么?”

“沉迷,”梅多斯说,“这就是我准备告诉你的。”

“我想听听不见了哪些档案,”特纳说,“还有不见了哪些信件。”

“那你得先等一等。并不是只有具体事实才重要,如果你专心听,说不定就可以听出端倪。你就像利奥一样,总是问题都还没听清就想知道答案。我想告诉你的是,打他进入档案库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在找某些东西。你可以感受得到——几乎就像摸得到一样——他在找某些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这样的人我在档案库几乎没见过。”

梅多斯说话的样子仿佛倾尽了全部的生命力。

“一个档案管理员就像一个历史学家:有些时间段落是他情有独钟的,能够对涉及的人名地名如数家珍。这里的所有档案都是互有联系的,也必然是如此。你从隔壁随便拿一个档案给我,我就可以找出一长串相关的档案来;尽管乍看之下完全南辕北辙,但它们就是以某种方式关联在一起的。这是档案的引人入胜之处,一开了头就没有终点。”

特纳端详梅多斯那张慈父般的灰脸和那双满怀忧虑的灰眼睛,也感受得到梅多斯语气中慢慢浮现的兴奋。

“你以为是你在运作一个档案库?”梅多斯说,“错了,是它在运作你。档案库的一个特征是它有办法控制你,让你身不由己。以钱宁当例子好了。就是你进来时坐左手边那个穿夹克的老头。他是个知识分子,读过大学和其他学位。他从行政组调来档案库工作才一年,却迷上了994号档案,内容是联邦德国与第三议会的关系。他可以坐在你面前,把与‘霍尔斯坦原则’有关的每一个谈判的日期地点背给你听。或者以我为例好了,我是学机械的。我喜欢汽车和各种发明。我猜我对德国人侵犯了多少专利权,要比任何一个商业科的人员都清楚。”

“利奥沉迷于什么?”

“等一等,我正在说的事很重要。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思索这个,而不管你喜不喜欢,现在都得从头听起。档案是可以控制人的:你就是不由自主会被它控制。如果你放任它们,生活就会为其所制。对某些人来说,档案形同妻儿子女,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有时它们会攫住你,那你就会在一条道上一直走一直走,下不来。利奥就遇到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打个比方,你偶然读到一份旧文件,内容涉及印度尼西亚泗水蔗糖工人的罢工。‘咦?’你问自己,‘为什么上面没有某某先生的批阅呢?’你往回查,发现某某先生从没有读过这份电报。但他没有理由没读过的,因为事情才过去三年,而某某先生当时是驻巴黎的大使。于是你开始研究伦敦方面针对罢工采取了什么对策,他们咨询过谁,以及他们为什么没有知会华盛顿。你查了查互见条目,找出源文件。也许这时你有了抽身的念头,但已经迟了,你已经忘乎所以,其他正事都不管,单是往最初那份文件所引发的问题钻;你被它卷着走,而等你回过神,把咒抖掉的时候,十天已经过去。你没有变得更聪明,但也许发作过这一次,同样的病就两年内都不会再发作。情形就像是中了邪。你可以称之为一趟私人追寻之旅。档案库所有人都有过这种经验。”

“利奥也是这样吗?”

“对,对,利奥也是这样。从他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在……唔……他在等待什么。从他的眼神、拿文件的手势你就可以感受出来。他总是偷偷摸摸东瞄西瞄,一双小小的褐色眼睛总是转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我是疑神疑鬼,我不在乎。我后来没有多想这事。为什么我有必要多想呢?我们每个人都有烦恼,而且当时这里又忙得像工厂。但他在等待什么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我没有理由要注意他,但我就是注意到了。然后他就逐渐沉迷上了。”

突然一阵铃声响彻整条走廊。他们听见了开门关门的砰砰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喊:“瓦莱丽在哪里?瓦莱丽在哪里?”

“只是火灾演习,”梅多斯说,“目前我们一星期要演习两三次。别在意。档案库不用参加。”

特纳坐下,脸色看起来比原来还要苍白。他用一只大手拢过头上成簇状的金发。

“我在听。”他说。

“从三月起,他就开始处理一个大案子。是所有的707号档案。有两百个卷宗或以上,内容主要和占领结束时的交接事宜有关。涉及撤退的条款、居住权、案卷移送和自治阶段性的问题,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都是1949到1955年间的事,跟现在全不相干。如果说是为了‘档案销毁计划’,那还有六七个档案是他可以挑来下手的,但当他看到了707号档案后,就完全被迷住了。‘看看这个,’他说,‘阿瑟,它们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呢。我从前学到的东西都用得着了。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是我熟悉的领域。’我不认为过去十五年来有其他人打开过这些卷宗。里面全都是专门术语,有德文的有英文的,都是法律条文。”梅多斯佩服地摇摇头。“我看过其中一个卷宗。我肯定自己驾驭不来,也怀疑参赞处里面有谁有这个能耐。全都是关于普鲁士刑法和地方司法权的。而且有一半是德文写的。”

“你是说这批东西让他接触到超过他预期的东西?”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多斯说,“别把不是我说的话放到我嘴巴里。我是说他派上用场了。他脑袋里有一大堆已经很长时间用不着的知识。然后,因为707号档案的出现,他突然间可以把那些知识派上用场了。”

梅多斯继续说:“其实707号档案与‘档案销毁计划’无关:它预定是要送回伦敦收藏起来的。但在送走以前,我们还是得先把它读过一遍,让它接受如同销毁文件必须经历的程序。过去几星期,他一头栽在这里面,栽得非常深。我告诉过你,他来了这里之后就变得安静,而投入707号档案以后,他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他浸在其中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特纳的笔记本后放着一本日记,他已经把它打了开来。

“三星期前。他越陷越深。没错,他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会蹦蹦跳跳,给档案库这个女孩拿把椅子,那个女孩拿支铅笔。他也还是爱打听:这是他谁都治不好的毛病,他总是非要知道我们正在做些什么不可。但你仍然可以看得出来他被什么攫住了,变得越来越沉思默想,越来越严肃。然后到星期一,我是说上星期一,他变了。”

“一个星期前,”特纳说,“五号。”

“七天前。啊,老天,他就是那时候决定的吗?”突然传来一阵热腾腾的蜡味和一个大印章重击包裹的闷响声。

“他们在准备两点钟要送出的文件,”梅多斯说,又瞧了瞧自己的银怀表。“12点30分就得先要送楼下去。”

“如果你想用餐,我可以晚一点再来。”

“我宁可先把事情说完,”梅多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把怀表收起。“他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他去了俄国吗,真的是这样?”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单身一个人,到哪里都有可能。他不像我们。他试过要成为我们,却成为不了。我觉得他更像你,某个意义上是这样。总是忙着,但又总是忙些别人不在乎的事情。没有事情对他来说是单纯的。我猜这就是他的问题。太多童年记忆了,又可说是少到等于零。这其实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我喜欢一个人是慢慢长大的。”

“告诉我上星期一的事。你说他变了,怎么个变法?”

“向好的一面变。他把攫住他的东西抖掉了——不管那是什么。他从上面下来了。我走进档案库的时候,他向我微笑,看得出来非常快乐。钱宁和瓦莱丽都注意到了。那时候我们当然都忙翻了,我星期六加了大半天班,星期日加了一整天班。来调档案的人络绎不绝。”

“利奥忙吗?”

“他一样忙,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我们不常看到他。如果他有一个小时是待在这里,就有三个小时是待在楼下……”

“楼下哪里?”

“他自己的房间里。他有时会带几份文件到楼下处理。那里比较安静。‘我想让房间保持温暖,阿瑟,’他说,‘我不想让它变冷。’”

“所以他把文件带到那里处理?”

“然后他还要忙礼拜堂的事。他负责弹风琴。”

“他负责这事多久了?”

“好几年了。他叫这个为买保险,”梅多斯轻笑了一下,“只是为了让人少不了他。”

“你说他到上星期一变得很快乐。”

“静谧。我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我喜欢这里,阿瑟,’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然后坐下来,开始工作。”

“直到失踪以前他都是这个样子?”

“多多少少。”

“什么叫‘多多少少’?”

“嗯,我们吵过一架。那是在星期三。星期二他还好端端的,快乐得像个沙滩男孩,然后星期四我就逮到他了。”梅多斯双手合十,放在大腿上,眼睛看着它们,头低着。

“他想偷看绿档案。那是最高机密。”他用一个神经质的小动作碰了碰头顶。“我说过了,他爱打探。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控制不了自己。不管是什么东西,他们就是非要偷看一下才舒服。我敢说如果我把一封写给妈妈的信留在办公桌上,而利奥有一丝机会偷看的话,他一定会偷看。他总是怀疑别人搞阴谋整他。开始的时候他这行为几乎把我们搞疯掉。什么都看:档案、钢柜。他来这里还不到一星期就开始帮我们到收发室收信。起初我不想让他代劳,但他却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我就由他去。”他摊开双手,像是想为自己找一个解释,“然后到了三月,我们收到一些伦敦发给经济随员的特别指示,有关新的投资配置和远程计划的。结果,我逮到一整叠电报都在利奥的办公桌上,他正在看。‘喂,’我对他说,‘你可以不看吗?那是只限订户阅览的,不是给你的。’他面不改色,但我感觉得出来他火冒三丈。‘我以为我能够处理一切。’他说,恨不得揍我一顿。我对他说:‘你以为错了。’那是3月间的事。我们有两天都相敬如宾。”

“上帝拯救我们。”特纳轻声说。

“然后就来了那个绿档案。绿档案是很罕见的。我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钱宁不知道,瓦莱丽也不知道。它一直待在自己的公文箱里。大使有一把钥匙,布拉德菲尔德有另外一把,是跟莱尔共享的。每个晚上,公文箱都要送回到这里的保险库。调出和调入都要签收,这事由我一个人负责。然而,在星期三的午餐时间,利奥一个人来这里;当时我和钱宁都到食堂去了。”

“他常常午餐时间一个人留在档案库工作?”

“对,他喜欢这样。他喜欢安静。”

“唔。”

“那天食堂大排长龙,我不想等,就对钱宁说:‘我回去做点事,半小时后再来看看。’所以说我回档案库是出其不意的。我看不到利奥,而保险库的门开着。利奥就在里面,连同那个放绿档案的公文箱。”

“连同?”

“他拿着它。就我看到,他在端详它的锁。看到我时他面露微笑,冷静得不得了。他很厉害,我告诉过你的。‘阿瑟,’他说,“你逮到我了。你发现我的罪恶小秘密了。’‘你搞什么鬼?’我说,‘你知不知道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你知道我这个人的,’他说,‘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然后把箱子放下。‘事实上我是在找一些707号档案的东西。我要找的是1958年3月份和2月份的。你有那么巧在哪里看到过吗?’”

“你怎么做?”

“我对他提出严重警告。除此我还能做什么?我说我会把事情向布拉德菲尔德报告,诸如此类的。我很光火。”

“但你没有报告?”

“没有。”

“为什么?”

“你不明白,”梅多斯犹豫了好一下子才说,“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软心肠。但星期五是迈拉生日。另外利奥也要主持唱诗班练唱和参加一个晚宴。”

“晚宴?哪里的晚宴?”

“他没有说。”

“他的日记里没提。”

“那不关我的事。”

“继续说。”

“他答应过那天傍晚会来参加迈拉的派对,送她礼物。那是一个吹风机,是我们一起挑的。”他又摇摇头,“我该怎么解释呢?我对你说过:我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他是那种会让人觉得对他有责任的人。是你我吹一口气就可以吹走的人。”

特纳瞪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我想还有其他理由,”梅多斯说,“如果我向布拉德菲尔德报告,利奥就会玩完。他没有地方可去。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像现在。我倒是真的希望他是去了莫斯科,因为除此以外他没地方好去。”

“你是说你怀疑过他?”

“我猜是这样。内心深处是这样。是华沙对我起的作用。我本来是乐于让迈拉在华沙定下来的,让她和她的学生在一起。没错,我知道是他们唆使他的,唆使他诱骗她。但他答应过会娶她,为了小孩的缘故。我本来会爱那小孩爱得不得了的,但你却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从迈拉身边带走。你不应该这样做的,不是吗?”

特纳现在倒对喧嚣的车流声感激起来——他会感激任何可以把梅多斯平板的指控声赶快淹没的声响。

“到星期四那公文箱就不见了?”

梅多斯耸耸肩。“布拉德菲尔德的私人助理在星期四中午把它还回来。我签了收,把它锁回保险库里。星期五就不见了。”

他停顿下来。

“我应该马上向上报告的。本来一发现这事,我就应该跑去告诉布拉德菲尔德。但我没有。我思考了一整个星期六。我想再看看情况。我对科克发脾气,又跑到钱宁家去,弄得鸡犬不宁。我被弄得快发疯了。我不想制造一场虚惊。在这段日子,我们搞丢的东西够多的了。有人偷了我们的档案手推车,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武官室的人,这只是我的猜测。另外又有人偷了我们一把转椅。打字组不见了一台长滑架打字机。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不见了,甚至包括三军福利社的杯子。我认为是有人用过档案以后没有把它们还回来,比方说莱尔、私人助理室……”

“你问过利奥吗?”

“他当时已经不见了,不是吗?”

特纳再一次进行例行性的查询。

“他带着一个公文包,是吗?”

“对。”

“你准他把公文包带进档案库?”

“他需要用它来装三明治和热水瓶。”

“所以是你准他的?”

“对。”

“星期四那天他有没有带着公文包?”

“好像有。对,有。”

“那公文包大得可以放下公文箱吗?”

“可以。”

“他星期四那天有没有在这里吃午饭?”

“他12点的时候外出。”

“回来过吗?”

“我说过,星期四是他特别的一天。开会的日子。那是他旧工作剩下来的部分。他会到巴德戈德斯堡其中一个部会去开会。跟索赔的事宜有关。但据我所知,他上星期约了人吃午饭,会吃过午饭再去开会。”

“他每星期四都会去开会,是吗?”

“至少来档案库帮忙以后都是这样。”

“他有一把钥匙,对不对?”

“什么用的?用在哪里的钥匙?”

特纳显得犹豫不决。“让他可以进出档案库的钥匙。或者说他知道密码锁的号码?”

梅多斯笑了起来。

“只有我和布拉德菲尔德知道怎样开这里的门,没有别人。一共有三组密码锁和半打防盗装置,另外还有一个保险库。没别人知道号码。钱宁不知道,莱尔不知道。就我们两个人知道,没有别人。”

特纳振笔疾书。

“告诉我还不见了些什么。”

梅多斯用钥匙打开他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清单。他的动作轻快而充满自信。

“布拉德菲尔德没有告诉你?”

“没有?”

梅多斯把清单递给他。“你可以留着。一共是四十三件。全都是筐式档案,自三月起就不见了。”

“换言之是从他出了窍起开始不见的。”

“安全级别从‘机要’到‘绝对机密’不等,但大多数都是一般的‘秘密’级。有关于组织的,有关于会议的,有关于人事的,有两个是关于条约的。主题从1947年拆解鲁尔的化学装备到过去三年来英德双方非官方交谈的摘要,不一而足。外加那份绿档案,内容是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

“布拉德菲尔德告诉过我。”

“它们就像是一些拼图板,相信我,一些可以拼出一幅完整画图的拼图板……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我曾经在脑子里转动它们,想要拼出完整的图形。我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拼,晚上甚至睡不着。时不时……”他顿了一下,“时不时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头绪。但是……没有。没有清晰的模式,没有一贯的理路。它们有些是经利奥签名调出去的,有些在登记本里注明‘准备销毁’,但大部分就只是平白不见了。要不是经过清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它们不见了。除非是有谁要调阅。”

“筐式档案?”

“我告诉过你,一共是四十三个文件筐。我敢说它们装的文件加起来有两三百磅重。”

“信件呢?不是说也少了些信件吗?”

“对,”梅多斯不情愿地说,“我们少了三十三封寄入的信件。”

“从没有进来过?它们都是随便放着任人拿的吗?是关于些什么的?你做过记录吗?”

“我们不知道。这是实话。只知道是德国各部门寄来的。我们知道这个是因为收发室有记录。它们从未进过档案库。”

“你查过是哪些部门吗?”

“不见的信件都跟不见的档案有关,”梅多斯声音僵硬地说,“它们指涉的是相同的德国部门。这是我们惟一能确定的。而因为它们是德国各部门寄来的,所以布拉德菲尔德吩咐,在布鲁塞尔谈判有结果以前,不得向有关部门要求副本,以防德国人警觉到黑廷的失踪。”

特纳把笔记本放回口袋,站起身,走到装了栏杆的窗子边,摸摸它们的锁,又拉了拉铁丝网,测试它们的强度。

“他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你才会防着他。”

从走廊传来两种调音的紧急警号声,它们逐渐接近,然后远去。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特纳重复说,“你说话的一路下来我都感受得到。你一只眼盯着他,你感觉得到他有不对劲。我知道你感受得到。为什么?”

“没这回事。”

“那些谣言是关于什么的?他们说了什么让你害怕他。他是哪个相公的男朋友吗,阿瑟?是钱宁吗?这就是大家谈到他都忸怩不安的原因吗?”

梅多斯摇摇头。“你再也吓唬不了我。我了解你。了解得很。这和华沙的事情无关。他不是那类人。我不是小孩而钱宁也不是同性恋。”

特纳继续瞪视他。“你一定听到过些什么。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知道。你在档案库的另一头用一只眼盯着他。他在档案库里干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工作,但你谈他的口气却像是在谈大使。这里一团乱——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利奥负责的是什么工作?档案销毁。这工作可以让他拿到他想要拿的任何东西。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所以他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你要盯着他?”

“你是在瞎猜。你打结的脑袋让你把任何直的东西都看成弯曲的。但就算凑巧给你猜对,我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快要咽气了也不会。”

密码室门外贴着张便条:“2点15分回来,有急事请电333号房间。”他大声敲布拉德菲尔德的门,又试转门把:锁着的。他走到栏杆扶手旁,愤怒地望向下面的大堂。在值班柜台,一个参赞处警卫正在读一本工程方面的书。特纳看得见右手页上面的图表。加纳人沙尔热坐在镶玻璃的接待室,若有所思地瞧着一幅从高位置取景的风景照片。

“全都吃午餐去了,老哥。”一个声音从他后面轻轻传来。

“3点前不会有德国佬上这里来的,”一个轻飘飘、狐狸般的身影站在灭火器之间,“我是克拉伯,”对方自我介绍,“米基·克拉伯,不好意思。莱尔刚刚回来。为了拯救妇女儿童,他先前去了内政部一趟。劳利派他回来带你去用餐。”

“我想发一封电报。333号房间在哪里?”

“那是无产阶级的休息室,老哥。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都需要找时间打个盹。就让他们歇歇吧,”他建议说,“‘没有什么急事是死得了人的’,这是我的座右铭。”克拉伯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为特纳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引路,样子就像个举烛火带贵客就寝的老迈侍臣。走过电梯的时候,特纳暂停了下来,再一次凝视它。一个挂锁把电梯门锁得牢牢的,告示牌上写着两个字:“故障”。

一件工作归一件工作,特纳告诉自己,你又何必不自在呢?华沙归华沙,波恩归波恩。华沙是一百年前,而波恩是今天。事总得有人做,做完就总得要向前走。华沙英国大使馆那间洛可可风格的房间又回到他眼前。枝形吊灯因为灰尘满布而显得暗沉,而迈拉·梅多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下次跟你老爸到另一个铁幕国家的话,”特纳对她怒吼说,“挑情人时可他妈的给我眼睛放亮点!”

告诉她我要出国33,他想;我要去抓一个叛徒。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叛徒。

来吧,利奥,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我们都是地下人员。我会在下水道里追逐你,利奥,这就是我闻起来会那么香的原因。我们将会弄得一身脏污。我会追逐你,你会追逐我,你我会各自追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