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的人群稀疏了。电梯门上方的大钟显示时间是10点35分。那些不敢溜到食堂去的人此时都聚在值班柜台。参赞处警卫先前泡了上午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低声聊天,直至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近才停下来。特纳的鞋跟装了金属边,它们的着地声在仿大理石墙壁上引起山谷靶场般的阵阵回响。那些公文信差轻轻把杯子放下,扣好束腰外衣上的纽扣。
“麦克米伦?”
特纳站在最低一级楼梯上,一只手沉重地撑着栏杆扶手,另一只手则抓住那个绣花靠枕。在他两边各有一条装饰着铁栏杆和合金柱子的走廊,越往里面看越暗,像是华丽城市里通向犹太区31的两条路。沉默此刻显得异常明显。
“麦克米伦下班了,先生。到三军福利社去了。”
“你是谁?”
“冈特,先生。我是接他班的。”
“我叫特纳,是负责检查空间安全的。我想看看21号房间。”
冈特是个小个子,一个信仰虔诚的威尔士人,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经济大萧条的遥远记忆。来波恩以前他是在加地夫为警察开汽车的。带着特纳向幽暗的走廊走去时,冈特把钥匙串握在下垂的右手里,步姿方正,相当肃穆,俨然是个走向坑口的矿工。
“他们搞得真够凶的,吓死人,”冈特喃喃地说,让声音飘向他后面的特纳,“我一个朋友彼得·奥尔道克有个弟弟住在汉诺威。以前是为占领军工作的,后来娶了德国姑娘,开了家杂货店。彼得当然害怕得要命。他对我说:他们全知道我弟弟乔治是英国人,他要怎么办?比刚果那边还乱。牧师先生,你好。”
大使馆牧师坐在总机室对门的小房间里,前面放着部手提式打字机,旁边墙壁上挂着太太的照片。他的房门大开,好方便人来告解。“早啊,约翰。”牧师回答的声音有一丁点儿责备的口气,让他们同时记起威尔士的上帝难于取悦。“你早。”冈特回应说,但并没有放慢步伐。从各个方向传来的声音都准确无误地提醒他们,这是一个多语的环境:清样校对室里翻译的德语嗡嗡声,旅游科人员对电话的咆哮声,还有各种非英语的声音从不同的走廊纷至沓来。特纳闻到萨拉米香肠和第二顿早餐的气味,又闻到新闻用纸和消毒水的气味。他心想:和苏黎世完全不一样,你终于身在外国了。
“在一楼工作的主要是本地雇员,”冈特用高出于各种声音的分贝说,“因为是德国人的关系,他们上不了二楼。”能感到他对外国人的同情,但却是有节制的——就像是护士对病人的同情心一样受到专业训练的约束。
一扇门开在他们左边,一束白光突然打在他们身上,也照亮了墙壁上的粗糙灰泥和一面起毛的绿色报告栏,所有告示都以双语书写。两个女孩刚要从信息科数据室出来,看到他们就退后一步让道。特纳机械性地打量她们,心里想:这里就是他的世界。次等和外籍。两个女孩一个提着热水瓶,另一个抱着重重的一大叠档案。在她们后面,隔着一个装了铁丝网的外窗,特纳隐约看得见停车场,听得见一个公文信差出发的摩托车怒吼声。冈特已经转向右边,走进另一条走道;他们在一扇门前面站住。冈特摸索钥匙时,特纳从他肩膀后面睇视门中央的名牌:“黑廷·利奥,理赔暨领事事务”。它就像是一个活人存在的突然见证,或是一个死人的纪念碑。
姓名字母有两英寸高,边边对齐,以红绿两色蜡笔填满。“领事事务”一词的字母要大好些,而且以墨水绕边,让它们看起来更有分量。特纳弯身轻触名牌的表面:是用纸张裱在硬纸板上做出来的。哪怕光线微弱,他仍然看得见当初限定字母高低用的铅笔痕。这名牌是用来界定一个卑微人生的范围的,又或是用来掩饰一个欺骗的人生。“欺骗。这一点我想我现在已经看得明明白白。”
“快点。”他说。
冈特用钥匙打开门锁。当特纳握住把手把门推开时,他似乎再一次听到了小姨子接电话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回答:“告诉她我要出国。”房间的窗户全关着。热从油地毯袭向他们。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橡胶与蜡混合而成的臭味。一片窗帘微微拉开。冈特伸出手想把它拉上。
“别动它。离开窗口,留在门边。任何人经过都叫他走开。”他把绣花靠枕扔到一把椅子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四周。
办公桌抽屉都有铬把手,比布拉德菲尔德那张还要好。墙上的日历在给一家荷兰进口公司打广告。尽管是个大块头,但特纳此时的动作非常轻,只审视而不碰触任何东西。一张老旧军用地图挂在墙壁,上面标示着各国占领区的范围。英国占领区被涂成鲜绿色,像是其他外国荒漠中的一片沃土。这里就像个小囚室,特纳想,极度安全;但说不定这只是窗户铁栏杆带给他的联想。多么让人想要摆脱的一个牢笼。特纳嗅到一种外国气味,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气味。
“嗯,好奇怪,”冈特说,“我敢说有很多东西不见了。”
特纳没有看他。
“比方说?”
“我不晓得。小玩意儿。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这是黑廷先生的房间,”他解释说,“而他是个很喜欢小玩意儿的人。”
“哪一类的小玩意儿?”
“嗯,他有一个沏茶机。可以泡出一杯提神醒脑的好茶。好可惜不在了。”
“还有呢?”
“一个暖炉。是一种新款式,风扇形状的,上面有两根横杆。还有一盏灯。一盏很妙的灯,日本制造的。灯罩可以往各个方向转。你把灯罩往旁边转一点,光就会变柔和。价钱也很便宜,他说的。但我不想买一盏——在津贴受到削减的这阵儿不想。”然后又像是安慰自己般说,“但愿他只是暂时拿回家里用。我猜他应该是在家里休息吧?”
“对,应该是在家里休息。”
窗台处放着一台短波收音机。特纳弯下腰,让眼睛与频道表板同一高度,然后扭开收音机。他们马上听到一个英军发言人令人反感的声音。他正在评论汉诺威的暴动,又预期英国将会在布鲁塞尔谈判取得成功。特纳慢慢转动频道,竖起耳朵倾听交替传出的法语、德语和荷兰语。
“我记得你说你要进行空间安全检查的。”
“没错。”
“但你却没有检查窗户,或锁。”
“我会的,我会的。”他刚刚转到一个斯拉夫语的电台,现在正全神贯注聆听。“你跟他熟吗?会常常进来喝杯茶吗?”
“蛮熟的。会不会进来喝茶则看忙不忙啰。”
特纳关上收音机,直起身来。“你到外面等着,”他说,“把钥匙串交给我。”
“他做了什么?”冈特问道,犹豫了一下又说,“出了什么事情?”
“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他请了事假。我只是想单独工作。”
“他们都说他有麻烦。”
“谁?”
“大家。”
“哪一类的麻烦?”
“我不知道。也许是撞车。他没有来指挥唱诗班练唱,也没有去做礼拜。”
“他的驾驶技术很差吗?”
“倒不能这样说。”
部分是倔强,部分是好奇,冈特留在门边,看着特纳把木头衣柜打开。柜底有三个放着吹风机的盒子,旁边是一双橡皮套鞋。
“你是他的朋友,是吗?”
“不太算。主要是因为唱诗班才会有来往。”
“哦,”特纳盯着他,“你是唱诗班的。我以前也是唱诗班的。”
“真的吗?在哪里?”
“约克郡,”特纳以极为友善的声音说,但眼睛继续盯着冈特的脸,“我听说他是个很棒的风琴手。”
“我会说很不赖。”冈特同意道,很快就承认了他们的共同兴趣。
“谁是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是唱诗班里的吗?是女的吗?”
“利奥跟谁都不会太亲近。”
“那他买这些吹风机是干吗?”
三个吹风机的质量和复杂程度大异其趣:盒子上标示的价钱从八十到两百马克不等。“买给谁的?”特纳又问了一遍。
“我们所有人。他对外交官还是非外交官一视同仁。利奥喜欢帮人的忙。不管你想要买什么,收音机也好,洗碗机也好,汽车也好,他都能用低一点的价钱弄到。”
“他有门路,对吧?”
“对。”
“我想他也会从中得到点好处,对吧?”特纳说。
“我没这样说。”
“他还会给你介绍马子,对不对?比方说菲克斯特小姐,是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冈特回答说,显得相当震撼。
“他帮你们买东西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我不知道。”
“你们只是普通朋友,嗯?同类喜欢同类,是这样吗?”
“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们都是哲学家?”
“他总是乐于助人,”冈特继续说,不太注意到特纳态度的改变,“你去问阿瑟·梅多斯就会知道。利奥进档案库工作几乎还不到第二天,就开始帮他下楼收信件。‘你就别费这个事了,’他对阿瑟说,‘省省腿力吧。你可不比从前年轻了,而且这里还有一大堆事要你忙。我帮你把信拿上来就行。’利奥就是这个样子。乐于助人。如果把他的不幸过去考虑进来,真的可以说是圣人了。”
“什么信件?”
“所有。有保密级的,有非保密级的。他会下来一楼签收,然后拿上去给阿瑟。”
“呃,我明白了,”特纳若无其事地说,“那说不定他拿了信会顺道回房间,喝杯茶或什么的。”
“对,他总是乐于助人。”冈特说,然后打开门。“我就不在这里妨碍你了。”
“别走,”特纳说,仍然凝视着他,“不碍事。你留着陪我聊天,冈特。我喜欢有伴。说说看他有什么不幸的过去。”
他把吹风机放回盒子里,连着衣架拿下一件亚麻布外套——是酒吧服务生会穿的那种。一朵枯掉的玫瑰插在一个纽扣孔里。
“哪些不幸的过去?”他问,一边把玫瑰扔到废纸篓里。“说说看,冈特。”他再一次闻到那种陌生气味,一种他从衣柜嗅到却无法说出来的、甜腻腻的男性软膏和雪茄味道。
“主要是他的童年。他有一个叔叔。”
“谈谈他叔叔。”
“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说他有多笨,说他常常改变政治立场。利奥讲故事的方式很可爱。他告诉我们他和叔叔在轰炸时怎样躲在地窖里,用一部机器制造药丸。把一些干果全压碎,然后跟糖搅混,做成一颗颗,再装到罐头里。利奥说他会在药材里吐口水,当做是对他叔叔吐口水。我太太听到这个非常震撼,但我对她说:别傻了,那是一种失怙心理;他不像你,他没有得到父爱。”
摸过外套几个口袋以后,特纳小心翼翼把它从衣架上拿下来,抓住两个肩膀,放在自己魁梧的骨架子前面比了一比。
“他是小个子吗?”
“他很讲究衣着,”冈特说,“总是穿得很得体。”
“跟你身材差不多?”
特纳把外套拿向前,但冈特却厌恶地往后退。
“他比我矮小,”冈特说,眼睛仍然盯着外套,“他是舞蹈演员的体型。走路像穿花蝴蝶。你会觉得他整天都是穿着舞鞋。”
“他是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冈特说,再一次感到震撼,而且脸红起来。
“你怎么知道?”
“他是个高尚的人,这就是理由。”冈特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样问就好像他犯了什么错。”
“尽责吗?”
“非常,对人很有礼貌。虽然是个外国人,却从不会目中无人或傲慢无礼。”
“他还说了他叔叔什么?”
“没有别的了。”
“他是什么样的政治立场?”他望向桌子,端详抽屉上的锁。
把外套扔到一把椅子上后,他伸手向冈特要钥匙,冈特不情不愿地交给了他。
“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政治立场一无所知。”
“谁说他犯了什么错?”
“你。你一直追问他。探查他。我不喜欢。”
“我好奇他犯了什么错事,会让我这样一直探查他?”
“天晓得。”
他拉开最上一格抽屉。“你有收过这样的日记本吗?”
日记本封皮是蓝色的人造皮,压印有金色的线框和王冠。
“没有。”
“可怜的冈特,你会不会太保守了一点?”他翻动日记本,从后往前看。他一度停下来皱起眉头,又一度在他黑色笔记本里写上些什么。
“那是领事级以上人员专用的,这就是原因。”冈特说,“我不愿意接受。”
“他曾经要送你一本,对不对?我猜这是他摸来的另一样东西。他从档案库摸来一叠这样的本子,然后分赠他在一楼的老友们,对不对?‘拿去用吧,小伙子们。楼上堆满堆呢。拿去当纪念品吧。’他说话是不是就是这个调调,冈特?但基督徒的操守让你拒绝接受,对不对?”特纳合起日记本,拉开下一格抽屉。
“他这样做了又怎么样?没人叫你去翻他的抽屉的,有吗?偷了几本日记本又怎样?有那么大不了吗?”冈特的威尔士腔一下子像脱缰野马,全都跑了出来。
“你是个基督徒,冈特。你比我更清楚撒旦的伎俩。小过错会带来大过错,不是吗?你今天偷一个苹果,明天就会想劫持一卡车的苹果。你知道这个道理的,冈特。他还告诉了你些什么?还有其他的童年回忆吗?”
他找到了一把拆信刀,银质的,带着个宽扁的刀柄。特纳看刀柄上的刻字。
“玛格丽特赠予L.H.。我好奇谁是玛格丽特?”
“我从没有听过这名字。”
“他曾经订过婚,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对方是爱克曼小姐。玛格丽特·爱克曼。想起来了吗?”
“没有。”
“他有没有谈过他当兵时候的事?”
“他喜爱军队。他说在柏林的时候常常去看骑兵跳栏。他喜欢看。”
“他待的是步兵团,对吗?”
“我不清楚。”
特纳把拆信刀搁到一边,放在蓝色日记本旁边,在笔记本上记上一笔,然后从抽屉里拿起一个小而扁平的荷兰雪茄盒。
“他抽烟?”
“他爱抽雪茄。那是他惟一抽的烟。他身上总带着香烟,但我只见过他抽雪茄。我听说参赞处有一两个人抱怨。我是说抱怨雪茄的味道。他们不喜欢。但利奥有时很顽固。”
“你来这里多久啦,冈特?”
“五年。”
“他在科隆跟人打了一架。当时你来了吗?”
冈特犹豫了一下。
“只是一场打架。他们说是他自找的,就那么多。”
“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他们说是他咎由自取。这个是我从我的前任那里听来的。有一个晚上他被抬回来,几乎面目全非。照顾好他,送他回来的人这样对我的前任说。顺便一说,他这个人有时候很好斗,我不能否认这个。”
“谁?谁送他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我不想刺探别人隐私。”
“他常常打架,是吗?”
“不是。”
“会不会有个女人牵涉在内?比方说玛格丽特·爱克曼?”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他会那么好斗?”
“我不知道,”冈特说,再一次被疑心与好奇两种感情拉扯。“你干吗追问这事?”冈特喃喃地说,语带攻击性,但特纳没有理他。
“你做得对。千万别刺探。千万别说朋友闲话。上帝不会高兴。我佩服坚守原则的人。”
“我不在乎他做了些什么,”冈特鼓起勇气说,“他不是个坏人。他是有一点牛脾气,但欧洲大陆人都是这样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指指书桌和那些打开的抽屉。“但他没有坏到应该被这样对待的程度。”
“没人是这么坏的。知道吗?没有人是坏成这个样子的。我们全是好人,对不对?他弹过和你我一定唱过的一首赞美诗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赞美诗有一个奇妙之处:唱过就不会忘记。就像打油诗一样。我敢说这是上帝创造赞美诗的时候故意设计的。告诉我,他还小的时候学到了些什么?他坐在叔叔的大腿上学到了些什么?”
“他会说意大利语。”冈特突然说,就像是打出一张一直保留着的王牌。
“他会吗?”
“他是在英国学的。在农业学校念书的时候。其他同学因为他是德国人不肯跟他说话,所以他习惯骑自行车找意大利战俘聊天。他学会意大利语以后就从未忘记。他的记忆力好得要命。从不会忘记别人对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我可以保证。”
“了不起。”
“他有一个顶呱呱的脑袋,只可惜不像我们有一个幸运的过去。”
特纳面无表情看着他。“谁说我有一个幸运的过去?”
他已经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放满在任何办公室里都会看到的小东西:一个订书机、一些铅笔、橡皮擦、外国钱币和用过的火车票。
“唱诗班多久练唱一次,冈特?一星期一次,对不对?你们会一起愉快地唱歌、祷告,之后你们会到附近找个地方喝杯啤酒,他会告诉你有关他的一切。我想另外你们还会有郊游活动。坐长途公共汽车出游,是这样吗?我们都爱这样的活动,对不对?团体性而又陶冶性情的。集体出游,唱诗班。利奥都会来,对不对?来认识每个人,听听每个人的私房话,握握每个人的小手。听起来他一定是个相当逗的人。”
特纳一边说话一边在笔记本里记下他找到的东西:针线,一包针,各种颜色和种类的药丸。因为按捺不住好奇心,冈特走近了一些。
“嗯,不只那样。你知道吗,凑巧我就住在顶楼。大使馆顶楼有个套间,本来应该是麦克米伦住的,但他孩子太多了,总不能让他们在上面跑来跑去吧?我们每星期五练唱,在会议室练唱。会议室在大堂另一头,出纳室的旁边。之后他就会到我住处喝杯茶。你知道,我有几个杯子是专门喝茶用的。我想回报他,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帮我们买这个买那个的。他喜欢喝茶。他也喜欢在壁炉边取暖。我一直有一个感觉,他喜欢家的感觉。他是个无家的人。”
“他告诉你的?他说他没有家人?”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那太明显了,根本用不着他说。他也没受过多少教育。肚子里的东西都是靠自学来的。”
特纳找到一瓶黄色药丸,他把一些药丸抖到手掌心,细细地嗅了嗅。
“几年来都是这个样子?练唱完后就到你家舒服愉快地闲聊?”
“不是这样。直到几个月前,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不想太主动接近他,他毕竟是个外交官。直到近期我们才发现彼此有共同兴趣。我们都是‘放逐者’的会员。”
“‘放逐者’?”
“‘放逐者汽车俱乐部’。”
“有多近期?他什么时候才开始跟你热络起来?”
“新年。”冈特说,开始显得很困惑。“对,就是从一月起。他从一月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今年一月?”
“没错,”冈特说,就像他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今年一月。也就是他开始帮阿瑟工作以后。阿瑟对他有着重大影响。让他变得更加沉思。我会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我太太也同意这个看法。”
“他还有哪些方面改变?”
“主要就是变得沉思默想。”
“自从一月起他开始跟你熟起来。新年来了,而利奥砰一声变得沉思默想。”
“对,变得更稳重。就像生了病似的。我们都很惊讶。”
特纳再次望向墙壁上的地图。先是望正中央,然后望两边,注意到那些消失了的单位的钉孔。在一个旧书橱里堆着一撂问卷调查报告、剪报和杂志。
“你们都聊些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
“有谈政治吗?”
“我本人喜欢谈政治的话题,”冈特说,“但却不怎么喜欢跟他谈。你不太知道谈到后来会有什么结果。”
“他会生气?”
剪报都是有关“再造运动”的报道,那些问卷调查报告则显示卡费尔德的公众支持度持续增加。
“他很敏感。敏感得像女人。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难过,一句话就足以伤害他。他真的很脆弱,而且安静。这也是我从来搞不懂科隆那件事的原因。我对太太说,如果架是利奥挑起的话,那他一定是被鬼附了身。但他见过很多,不是吗?”
特纳翻到一张柏林学生暴动的照片。两个学生抓住一个老年人的手臂,另一个用手背掌掴他:手指是扬起的,光线把指关节照得分外分明,看起来宛如雕刻品。整幅照片被人用红色圆珠笔圈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及他的隐痛,”冈特继续说,“我有时会想这件事情。我太太对他从来不是太自在,但我对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利奥见过的事情,我可不想梦到他梦到的东西。’”
特纳站起来。“他梦到什么?”
“只是梦。我猜是他见过的事情。他们说他见过很多事情。各种残暴行径。”
“谁说的?”
“好事者。大使馆其中一个司机,好像是马库斯。他已经走了。他1946年在汉堡和利奥见过一幕。他吓坏了。”
特纳翻开书柜里一本过期的《明镜》杂志。里面有一些不来梅暴动的跨页大照片。在其中一张,卡费尔德站在一个高高的木造平台上演讲,台下学生如痴如醉地呐喊。
“我想他的记忆纠缠着他,”冈特说,从特纳的肩旁打量杂志里的照片,“他不时会谈到法西斯主义。”
“是吗?”特纳轻柔地说,“告诉我,冈特,我喜欢这方面的话题。”
“嗯,只是有时候,”冈特的声音有些紧张,“有时候他会越谈越激动。历史将会重演,他说,到时西方会袖手旁观,而银行家会输诚效忠,然后一切就完了。他说当一切决定都出自苏黎世或华盛顿的情况下,所谓的社会主义者或保守主义者都不再有意义。从最近事态的发展你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说。唔,我得承认,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有片刻时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没有车声,没有机器声,没有人语声;除自己的心跳声以外,特纳什么都听不见。
“那解救之道是什么?”
“他没有方法。”
“比方说他打算采取什么个人行动?”
“他没说。”
“是靠上帝吗?”
“不,他不是信徒。不是发自心底的信徒。”
“是靠良知吗?”
“我说过了,他没有说。”
“他有没有暗示过你们两个可以合力扭转局面?”
“他不喜欢那样,”冈特不耐烦地说,“他不喜欢有同伙……我是说涉及他自己的事情时。”
“你太太为什么不喜欢他?”
冈特犹豫了一下。
“他在我家的时候她喜欢靠近我,只是这样。不是因为他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她只是想靠近我。”他深情地微笑,“你知道夫妻都是这样,这是很自然的。”
“他会待很久吗?他会一坐几小时吗?会向你太太送秋波?”
“别这样说。”冈特厉声说。
特纳离开桌子,再次打开壁橱,记下印在橡胶套鞋鞋底的号码。
“另外他也不会待太久。他喜欢晚上工作。我是说最近,他对我说:‘约翰,我想有点建树。’他确是有建树的人。他为这几个月来的工作自豪。他的工作真的很出色,有目共睹。他有时会工作到半夜,甚至一整晚。”
特纳淡色的眼定定看着冈特黝黑的脸。
“他会这样?”
他把套鞋丢回衣橱,它们的碰撞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诡异。
“你知道的,他有很多工作要做,一大堆。满是责任感。是个人才,真正的人才。利奥就是这样的人。待在一楼真是浪费。”
“自一月起每个星期五晚上都是这样吗?练唱完就到楼上你家去喝杯茶聊个天,然后等到整个地方都静悄悄,他就下楼工作去。是吗?”
“规律得像发条。事前都会准备好。先是练唱,然后是上楼喝茶,然后是等所有人都走光,再回档案库工作。‘约翰,’他会说,‘我不喜欢在闹哄哄的环境工作。我受不了。我喜欢宁静祥和。我不能否认自己不比从前年轻了。’他会带着一个袋子,里面一应俱全。有热水瓶,三明治。他是很有效率的人。”
“他会在夜间登记本里签名吗?”
冈特愣住了,终于如梦初醒般听出特纳单调而低沉的话音所包含的巨大杀伤力。特纳把壁橱两扇木板门砰的合上。“还说你根本懒得管?要他登记是不对的,不是吗?你不能对一个客人公事公办,何况他又是个外交官,一个纡尊光临你家的外交官。所以你就让他在三更半夜自来自去,对不对?你是把他看成家人,是吧?家人之间是不讲究繁文缛节的,不是吗?基督徒是不会这样做的,不是吗?我猜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大使馆的吧?半夜两点,还是四点?”
冈特要屏息静气才能听到特纳的话,因为它们都非常轻,非常柔。
“还有他的那个袋子,”特纳继续用低得吓人的嗓门说,“我猜看一看里面也是不得体的吧?比方说打开那个热水瓶来看。上帝不会高兴的,对不对?别担心,冈特,这事情死不了人的。没有什么是喝茶和祈祷解决不了的。”特纳站在门边,而冈特身不由己地看着他。“你们在玩快乐家庭游戏,对不对?他给你搥背,让你舒服。”特纳模仿他的威尔士腔继续说,“‘看看我们多么有美德……多么彼此相爱……我们是世上的盐32……但抱歉不能让她跟你上床,那是我的专利。’嗯,冈特,你这一回倒大霉了。别人都称你为警卫,但他只用了半个铜板就把你迷得一愣一愣。”特纳把门打开。“他正在请事假。记好这一点,否则你就会惹上比你已经惹上的更大的麻烦。”
“你来自的世界也许是这样,”冈特突然说,恍然大悟地瞪着特纳,“但我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所以别来这里教训我,特纳先生。我只是对利奥做我该做的事,我不后悔。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你的脑子歪七扭八。毒药,对,一定是毒药。”
“去死吧。”特纳把钥匙串扔给他,但冈特没有接,任由它落在自己脚前。
“如果你还知道他什么事,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嗯?”
冈特摇摇头。
“好事者还说了些什么?唱诗班里有漂亮妹妹,对不对?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吃了你的。”
“我没听到什么。”
“布拉德菲尔德对他有什么想法?”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布拉德菲尔德去吧。”
“他喜欢他吗?”
冈特的脸沉了下来。
“我没有理由告诉你,”他厉声说,“我不会八卦我的上司。”
“谁是普兰什科?你听过普兰什科这名字吗?”
“没听过。不知道。”
特纳指指堆在书桌上的东西。“把它们拿到密码室去,我稍后会用得着。还有剪报。把它们交给密码员,要他签收,明白吗?把任何不见了的东西列一张清单给我。任何他带回家去了的东西。”
他并没有马上去找梅多斯,而是走到外头,站在停车场旁边草地的边缘。一片薄雾逶迤在荒芜的田野上,马路上的车流像翻滚的怒海。红十字会大楼因为覆盖着脚手架而暗沉,顶楼架着一部橘色起重机。警察们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一直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地平线,但地平线却是一片朦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回应一声命令声那样转过身,慢慢走回前台阶。
“你整天进进出出,”那个黄鼠狼脸的下士对他说,“应该去弄个通行证来戴的。”
档案库混杂着灰尘味、火漆味和油墨味。梅多斯正在等他,样子看起来憔悴和极度疲倦。特纳在办公桌与档案间觅路走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起身相迎,而只是怔怔地看着特纳,脸有鄙夷之色。
“为什么他们要派你来?”梅多斯问他,“找不到别人了吗?这一次你准备毁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