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索跃过窗台,用手背反甩了她一巴掌,她这才停止了尖叫。她往后倒在床上,手稿在空中飞舞。拉邦弟也出现了,像只淋湿的狗一般地甩着水,准备好为他受伤的自尊心和那张害他破费的克里隆旅馆帐单讨债。场面变得有点像是私刑拷打。
“你们不会是要强奸她吧?”那女孩说。
她坐在窗台上,仍戴着运动外套的风帽,冷眼旁观这场景。琳娜已经放弃了挣扎,被科尔索压在身上,手和脚也被拉邦弟压住。
“你们这些猪!”她大叫着。
“你这荡妇!”拉邦弟低吼着,上气不接下气。
过一会儿,大家都静下来了。确定她无路可逃以后,他们让她坐在床上,她带着怒气,揉搓着被弄疼的手腕,以愤怒的眼光射向科尔索与拉邦弟。
“我们来谈谈吧,”科尔索说,“像有理智的人一样。”
琳娜用尖锐的眼光逼视他。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别搞不清楚状况了,太太。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怕去报警。看你是想跟我们谈,还是要跟员警谈,自己选择吧。”
他们看她皱着眉,带着恼怒的神情环顾四周,像只掉入陷阱、拼命地想找出缝隙逃跑的动物。
“小心点,”拉邦弟警告着大伙儿,“她心里一定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那女人的眼睛像冰冷的钢针般闪着致命的光芒,科尔索戏剧性地撇撇嘴。
“琳娜·泰耶菲,”他说,“或者我们该叫你安娜·布留尔、费里伯爵夫人,或温特公爵夫人呢?那位背叛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专门负责下毒谋害人的女人,黎塞留主教的爪牙,”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米莱荻。”
他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打断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他被抢走的帆布袋,从床脚边露出来。他放开她,一边注意着她的动作,一边往她急欲逃跑的大门方向看。他把手伸进袋里查看,大家看到他舒了一口气,庆幸巴罗·波哈的那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还在那里。
“宾果!”他边说边拿起失而复得的书给大家看。拉邦弟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像刚以鱼叉射中鲸鱼的贵奎格,而那女孩仍不为所动地坐在窗边冷眼看着一切。
科尔索把书放回袋里,窗外的风呼啸着。断断续续地有闪电划过天空,映着女孩的脸庞。闷雷声交加,被雨打湿的窗棂震动着。
“今晚的气氛正合适,”科尔索看着琳娜说,“米莱荻,我们可不想错失良机,大伙是特地来审判你的。”
“是啊,以众击寡,还趁着夜深的时候,果然是标准的懦夫。”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就像书中的情节一样,只差没有刽子手了。”
“慢慢来,什么事都有个先后次序。”拉邦弟说。
那女人已经镇静下来,也恢复了自信心。她一点也不害怕,众目睽睽下仍带着挑衅的目光。
“看来,”她说,“你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这你不会感到奇怪吧,”科尔索回答,“你和你的伙伴们可是费了一大番功夫,好让一切都照着小说的情节发展。”他歪着嘴,愤愤地继续说道,“我们全都觉得有趣极了!”
那女人闭紧了唇,涂着红蔻丹的手指在被单上滑行。科尔索注视着她的动作,那指甲在他看来像是毒针一般,在之前的扭打中多次差点刮中他的脸。
“你们没有权利私闯民宅。”她想了想后这么说。
“你弄错了,我们是游戏里的一部分,你也是。”
“你们的游戏里难道没有一点规则吗?”
“你又说错了,米莱荻。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证实了我们是照着规则来进行这场游戏的。”科尔索在她床边的小桌上找回自己的眼镜,他戴上眼镜说,“游戏中最复杂的部分,就是每一个人得照故事中角色的个性、能力去思考,而非照着真实世界的常理去判断。这么一来,故事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在真实世界里许多事都出于偶然,惟有在虚构的故事里面,所有的事才都照着逻辑规则进行。”
琳娜的红指甲停止了动作,问道:“在小说中也是这样吗?”
“当然了!在小说中,若主角以对手的逻辑思考,总是能得到一样的结论。于是,故事的最后,英雄和背叛者、侦探和凶手总是能相遇。”他微笑着,自满于自己的推理,“你认为如何?”
“太棒了!”琳娜讥讽地回答。拉邦弟倒是张着嘴,心悦诚服地看着科尔索。
“这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的吧?”琳娜继续说。
“别肤浅了,米莱荻。忘了诸如柯南·道尔、爱伦坡,甚至大仲马等人吧!我还以为你是个博览群书的夫人呢。”
那女人定定地看着科尔索。
“你也看到了,你是在对牛弹琴,”她轻蔑地说,“我可不是适当的听众。”
“我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要你带我们去见他。”他看看手表说,“一个钟头以后,就是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了。”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不是用猜的,”他转身望向坐在窗台上的女孩,“是她碰巧让我看到了那本书……在查明真相的过程中,一本书比真实世界来得有用,没有混乱,也不会改变。就像福尔摩斯的工作室一样。”
“别再炫耀你的博学多闻了,”女孩带着不高兴的语气说,“她对你的印象已经够深刻了。”
琳娜抬起眉毛看她,像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是谁?”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是谁,你难道没见过她吗?”
“从没见过。我听人提起过一个女孩子,但我们不知道她是打哪儿来的。”
“谁跟你提过她?”
“一个朋友。”
“想必是个高大、皮肤黝黑、蓄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的朋友是吧?他的嘴还被踢破了,不是吗?那位善良的罗史伏尔。对了,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他的住处,应该离这儿不远吧?你们俩倒是选了两个令人崇敬的角色。”
“那部小说中其他的角色难道就比较好吗?”她像个真正的米莱荻,带着轻蔑与高傲的神情注视着每一个人,“阿托斯,酒鬼一个;波托斯,蠢蛋一个;而阿拉米斯则是个虚伪的串谋者。”
“这只是一种看法罢了。”科尔索说。
“闭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看法是什么,”琳娜语气暂歇,抬起下巴,眼睛盯着科尔索,好像现在要说的是他本人似的,“至于达太安,他是那四位剑客里最差的一位。骁勇善战?在《三个火枪手》中,他只有过四次决斗,而且每次都是在敌手占弱势的时候。至于慷慨嘛……”她用下巴不屑地指指拉邦弟,“他可比你的这位朋友还要小气多了。他第一次给大伙儿请客是在英国,第二次是在蒙克事件时,那已经是35年之后了。”
“看来你真是个专家呢!你曾对那些连载小说表现得那么厌恶。厉害,厉害!你把一个受不了先夫荒唐收藏的寡妇表演得淋漓尽致。”
“那可不是演技。他的收藏多半是些平凡无用的旧纸,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是个平庸的读者,一点也读不出字里行间的深意,不懂得从渣滓中淘出黄金。他就和世上大部分的笨蛋一样,搜集了一堆建筑物的照片,却对它们一点也不了解。”
“你可就不一样了。”
“那当然,想知道我这辈子最早看的书是什么吗?《小妇人》和《三个火枪手》,它们对我可是影响深远。”
“真感人哪!”
“别愚弄人了,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罢了……世上有单纯的读者,就像安立那样;也有更高超的读者,能够跨越一般的刻板见解——勇敢的达太安、具绅士风度的阿托斯、善良的波托斯和忠诚的阿拉米斯……哈!请原谅我失笑。”她戏剧性又阴险地笑着,“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其实,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和崇拜的人是谁?……那位金发的贵妇,拥有坚强的意志,选择自己的主人,然后为其效忠,孤军奋战,最后却被四个铁石心肠的\'英雄\'们残暴地杀害了。”她愤恨地看着科尔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幅画面:夜里,河畔边,四个混蛋跪在岸边,却毫无怜悯心。在河岸的另一头,一个刽子手正高举着剑对准了女人雪白的颈背……”
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她变色的脸庞、纤细白皙的颈项和愤怒的双眼,那里面似乎在回顾着,她曾经历过的悲剧性的一幕。接着,窗格子被雷声震得嘎吱作响。
“一群混蛋!”她低声重复道,科尔索不清楚她究竟在骂他和他的伙伴们,还是骂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
女孩坐在窗台上,手上拿着从袋子里掏出的《三个火枪手》。她平静地翻找某一页,依旧是旁观的态度。找到以后,她把翻开着的书抛到床上,不发一语。那里正是一幅琳娜刚刚描述的场景。
“Victa iacet Virtus,美德被战胜了。”科尔索喃喃道,他皱眉看着这幅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第八幅版画极为相似的插画。
她看到这幅插画,变得平静许多。她挑挑眉,冷漠又讥讽地说:“说得好。”她同意道,“你当然不至于会以为,达太安是代表着美德吧?那个只会投机的伽司戈尼人……他连对女人都不在行,整本书里,他总共也只征服了三个女人,而且有两个是被骗的。他挚爱的是个庸俗的小小中产阶级,皇后的女仆;另一位是那个凄惨地被他利用的英国女仆。”琳娜发出像是羞辱对方般的笑声,“至于他在《20年后》里的私生活呢?……和房东太太睡觉以节省租金……这位男主角和那些女仆、店家女主人等人的情事真是美妙啊!”
“但达太安也成功引诱了米莱荻啊!”科尔索恶意地指出这点。
愤怒的光芒再度冲破了她眼里的冰霜。若眼神能杀人的话,科尔索这时一定已经倒在她的脚下了。
“不是他本人引诱了她,”女人回答,“当那个蠢人躺在她的床上时,是用了欺骗的伎俩,伪装成另一人。”她的神情恢复冷漠,双眼如剑一般地插在他身上,“关于这点,你和他倒也挺相似的。”
拉邦弟凝神倾听着,旁人几乎可以听见他脑里转动的声音。他忽然皱着眉问道:“你们该不会是……”
他回头希望女孩同情他的立场,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但女孩仍然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是白痴!”那个书商说。他跑到窗台边,撞着自己的脑袋。
琳娜轻蔑地看看他,然后问科尔索:“有必要带他来这里吗?”
“我真是白痴!”拉邦弟重复道,继续用力地撞着头。
“他自以为是阿托斯。”科尔索为他辩解道。
“我看说是阿拉米斯还比较合适,自大又愚蠢的家伙。你们知道他做爱时还会望着自己在墙上的侧影吗?”
“喔!”
“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拉邦弟停止了撞窗的动作。
“喂!你们偏离主题了,”他窘迫地说,“回到正题上吧!”
“没错。”科尔索同意,“我们刚才在说关于美德的问题,米莱荻。此前你不是还在发表对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的大论呢!”
“有什么不对吗?……那些虚张声势、只会利用女人、吃软饭,一天到晚只想着发财出名的所谓骑士们,难道就比聪明又英勇、为主子忠诚地赴汤蹈火的米莱荻更具美德吗?”
“对啊,还包括杀人。”
“你刚才也说了,这是故事里的逻辑规则啊!”
“故事里的规则?……看我们从哪个角度来看吧!你丈夫的死可是在小说情节之外。”
“你疯了,科尔索。没人杀了安立,他是上吊自杀的。”
“难道法贾也是自己溺死的?……难道昨晚温汉男爵夫人是自己不小心把微波炉弄炸了?”
琳娜回头看看拉邦弟,又看看女孩,想确定自己没听错。她首度表现出惶恐的样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关于那九幅版画,”科尔索说,“《幽暗王国的九扇门》。”
关着的窗外,在风雨的声音中传来遥远的钟声。几乎在同时,屋子里从走道和楼梯下也传来同样的11下钟响。
“看来这故事里的疯子还不少。”琳娜说。
她注视着门。在最后一声钟响后,听到了一点声响,女人的眼底泛起胜利的光芒。
“小心!”拉邦弟惊跳起来喃喃道,而科尔索这时才领悟了情况,他从眼角余光瞄见女孩从窗台上警觉又紧张地直起身子。科尔索清楚地感受到一阵肾上腺素在他的血管里奔腾。
大家都注视着门上的圆形把手。它慢慢地转动,就跟恐怖片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