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拉邦弟把一片牛角面包往杯子里浸,胡子底下滴了几滴咖啡牛奶。“1666年时,亚力斯·托嘉藏匿了一本很特别的书。为了安全,把一本书分散在三本书里面……是这样吗?其中每本的九幅版画中,各有八幅不一样。要集合三本书,那咒语才行得通。”他把浸湿了的牛角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用纸巾擦擦嘴,“是这样吗?”
他们三人坐在面对圣日尔曼街的露天咖啡座里。拉邦弟补吃着之前在旅馆中被打断的早餐。女孩仍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用吸管喝着柳橙汁,静静地听着。她把《三个火枪手》摊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读着,偶尔抬起头来听他们说话。至于科尔索,所有的事件已经在他胃里打了一个结,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没错。”他对拉邦弟说。他往椅背上靠,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着眼前的钟塔视而不见,“然而,也有可能当年宗教法庭烧掉的那本原着里,也包括了三种不同的版本,各有不同的版画,等着真正有研究的学者、内行人来解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不快地说,“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你怎能确定只有三种版本,也许当年他总共印了四种或九种版本呢!”
“若是这样的话,这些书就一点用处都没了。全世界为世人所知的,就只有这么三本啊!”
“总之,有人想重建那本原着的内容,想借由那些版画中的秘密得到神秘的力量……”拉邦弟满嘴食物地说着话,继续狼吞虎咽着他的早餐,“但这个人并不稀罕这些书的收藏价值,当他得到版画后,就毁了其他的部分,还杀了书的拥有者。法贾在辛特拉被杀,温汉男爵夫人则在巴黎这里被杀害了。还有在托雷多的巴罗·波哈……”他手里拿着咬了一半的面包,看着有点沮丧的科尔索说,“喂!不对啊,那巴罗·波哈还活着呢!”
“他的书在我这儿,而且,昨晚和今天早上,我也的确差点被杀了。”
拉邦弟觉得不太可能。
“那为什么那个罗史伏尔没杀了你呢?”
“我不知道。”他做出无辜的表情,他也这么自问过,“他有两次机会这么做,却没杀了我……至于巴罗·波哈是否还活着,我也不清楚,他都没回我的电话呢!”
“那么,他要不是死了,就是成了嫌疑犯。”
“巴罗·波哈绝对有嫌疑,有可能早就主导了这一切,”他指指还在看书、看来没在听他们说话的女孩,“我确信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她愿意说,一定可以解开我们的疑惑。”
“她不愿意讲吗?”
“不愿意。”
“那就告发她啊!如果她的伙伴们杀了人,她可也是共犯啊!”
“告发她?……拉邦弟,我跟你一样,也是蹚进浑水里了啊!”
女孩放下书,沉着地看着他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喝一口柳橙汁。她只轮流地左右看着两人,最后,盯着科尔索看。
“你真的相信她?”拉邦弟质问。
“就某些方面来说,对。她昨晚为我打了架,还打得很好呢!”
他做了个怪表情,茫然地观察着女孩。无疑,他正在想像这女孩充当打手的样子。此外,也一定在揣测她和科尔索已经亲密到什么程度了,这从他边用专家的审美眼光看着她,边搓着小胡子就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脑子里惟一清楚的,就是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他愿意跟她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即使她是个危险的女人。他就是那种永远渴望着回到母体中的人,任何一个母体。
“她太漂亮了,”拉邦弟摇摇头,下结论说,“而且对你来说也太年轻了。”
科尔索听了笑起来。
“你有时会被她的老成吓倒的。”
拉邦弟啧啧作声地怀疑道:“这样的礼物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女孩在整场谈话中一直沉默着,这一整天来,她第一次笑了起来,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
“你的话太多了。”她对拉邦弟说,拉邦弟不安地眨眨眼。女孩的微笑让她看来更为敏锐,像个邪恶的小男孩,“无论如何,科尔索和我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这是她第一次和那书商说话。在一阵尴尬之后,拉邦弟惶惑地转头看他的朋友,希望他帮腔。但科尔索只是又笑了笑。
“我想,在这里我是多余的,”拉邦弟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但并不显得坚决。
科尔索亲昵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别傻了!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拉邦弟放松了一点,但仍不表示同意。
“那就叫她表现一点诚意,告诉你她知道的事。”
科尔索转身朝向半开着唇、有着美丽颈项的她。他自问那里是否还闻得到体热,一时心不在焉地坠入回忆中。那双绿眼珠,盛着整个早晨的阳光,一如往常地盯着他,平静又冷漠。她脸上的微笑改变了,从之前对拉邦弟表现的不屑,变得带有一点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沉默、同谋的味道。
“我们刚才在谈巴罗·波哈,”科尔索说,“你认识他吗?”
她微笑的意味消失了,脸上又恢复疲惫、冷漠的士兵一样的表情。但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科尔索觉得看到她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他一手撑在大理石桌上,说:“也许他一直在利用我,然后安排你来跟在我身后。”他突然觉得这猜测实在荒谬。他难以想像那个百万富翁会找这么一个小女孩来设下圈套,“……也许,罗史伏尔和米莱荻才是他的手下。”
她没回答,又回头去看她的《三个火枪手》。但米莱荻这名字让拉邦弟心底的伤口又被掀起来,他喝完咖啡,朝空中举起一根手指。
“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他说,“和大仲马的关联……我的那份大仲马手稿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那份手稿不是你的,它只不过是偶然落在你的手上罢了。”科尔索说,“这是最令人费解的部分,但其中是有些有趣的巧合:《三个火枪手》里的坏蛋黎塞留主教,是个喜欢研究神秘学的人。和恶魔订契约能得到力量,而黎塞留主教也的确是当时全法国最有权力的人。书中的主教有两个手下,金发碧眼的米莱荻,带着一朵百合花烙印;另一位则是太阳穴上有着刀疤……你没注意到吗?这两个魔头的手下,都是带着\'记号\'的人。根据《启示录》,恶魔的仆人是带着兽的记号的。”
女孩继续喝着柳橙汁,仍埋头于书中。拉邦弟则皱起眉头像闻到什么恶臭一样,他的思绪写在脸上:泡上一个金发美女和与妖女同乐毕竟是两回事。他不舒服地摸摸自己。
“可恶!希望那可不会传染。”
科尔索毫不怜悯地望着他:“有太多巧合了,不是吗?……还有呢,在《三个火枪手》米莱荻曾是阿托斯的妻子,当他发现她身上有百合的记号,便决定吊死她。他以为她死了,但她逃脱了……”他扶扶眼镜,说,“一定有人为这些剧情乐得不得了呢!”
“我能了解阿托斯的感受,”拉邦弟皱着眉,他一定又想起旅馆帐单的事。
“我也想报复,像那剑客吊死她太太一样吊死她。”
“或该说像她对她的丈夫做的那样吧!我不想伤你的自尊心,但她对你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要的只是她丈夫卖给你的那份手稿。”
“那个狐狸精!”拉邦弟愤愤地嚷嚷道,“对啊!一定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有那个留小胡子和有刀疤的人帮了她的忙。”
“我还不懂的是,”科尔索继续说,“《三个火枪手》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之间的关联……我只能想到,大仲马也曾站在世界的顶端。他享受过成功和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名气、钱财和女人们。他生命中一切都那么圆满,就像是做了什么特殊契约得来的特权一样。然而当他死时,他的儿子小仲马给他一个有趣的墓志铭:\'他死时和活着时一样:不知不觉地。\'”
拉邦弟难以置信地问:“你在暗示大仲马曾把灵魂卖给恶魔吗?”
“我没暗示什么。我只想解出发生在我周围的这出戏的关键……事情是从安立·泰耶菲想卖那份手稿开始的。神秘事件从这里开始发生,他的自杀,我和那寡妇的见面,罗史伏尔第一次出现……然后巴罗·波哈交给我这工作。”
“这份手稿有什么特别的呢?对什么人来说会有这样的重要性呢?”
“不晓得。”科尔索看着女孩,“至少她能解答。”
只见她无聊地耸耸肩,头连抬都不抬。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科尔索,”她说,“那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但你也牵涉其中啊!”
“只是到某种程度而已,”她挥挥手,什么也不承认,又翻了一页书,“某种程度而已。”
拉邦弟倾身嘲讽地问科尔索:“你试过揍她一顿吗?”
“闭嘴,拉邦弟。”
“对啦!闭嘴。”女孩帮腔。
“这太可笑了!”那书商叹道,“她像个女王似的说话,而你竟然就这么由着她。科尔索,你变了。这女孩凭什么这么神气?”
“我昨晚亲眼看她怎么把罗史伏尔的脸劈成两半……记得吗?就是那个早上把我打昏的人,而你当时只坐在吐盆上袖手旁观。”
“是坐在马桶上。”
“都一样啦!”他开着恶劣的玩笑以泄愤,“穿着王子般的睡衣,我以前倒不清楚,你会穿着睡衣跟到手的女人睡觉。”
“那又关你什么事!”拉邦弟生气地败下阵来,“我晚上喜欢放松一点嘛!而且,我们在谈大仲马手稿的事,”他明显地想转移话题,“你调查得怎么样呢?”
“已经可以证实是原稿,里面有两种字迹:一是大仲马的,一是奥吉斯特·马克的。”
“你也查了马克的资料了吗?”
“马克?没什么好查的。他最后和大仲马闹翻了,还告上法庭要求金钱赔偿。有个有趣的细节,大仲马把一辈子赚来的钱都花光了,死时连一分钱也没有;马克则是个富有的老头,还拥有一座城堡。两人都命好,虽然方式不同。”
“那么他们一起写了一半的章节呢?”
“这里看得出来是马克写了比较简单的初稿,然后大仲马再加以润色,赋予它品质和风格,以他的烙印来扩张整个情节。这章的内容你知道,就是米莱荻要毒死达太安那一幕。”
拉邦弟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杯。
“结论是?”
“我猜,有人自以为是黎塞留主教的转世化身,他凑出了《德洛梅拉尼肯》书里的原始版画,还有大仲马的这一篇手稿,也许这其中有什么我们目前并不清楚的关键。也许他现在正在召唤撒旦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黎塞留主教的纸条,看了一眼。
“丢了那份手稿不要紧,”拉邦弟说,“我会跟琳娜讨回来的。我也不会太过分,”他狡猾地笑笑,“毕竟她也让我尝到了甜头。但你却是完全被牵连在这些麻烦里面哩!”
科尔索看看女孩,她仍静静地阅读着。
“也许她能告诉我们,我究竟是在什么样的麻烦里。”
他无奈地用指节敲敲桌子,像个用尽王牌、想投降的玩家。但她这次还是没有回应,拉邦弟咕咕哝哝地责备科尔索。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他不是跟你说过了,”女孩把吸管当书签插在书页里,不耐烦地说,“我是来照顾他的。”
科尔索自觉好笑地同意着,虽然这一点也不好玩。
“你看吧!她真是我的守卫天使。”
“真的吗?那么她也该把你看好一点。罗史伏尔抢走你的袋子时,她在哪里?”
“那你倒是在哪里呀?”
“这是另一回事。我只是个小小的书商,我爱好和平,我又不是那种暴力型的人。”
科尔索没怎么注意听,因为他刚有个新发现。教堂钟楼的阴影投射在地上,离他们很近,宽大的暗影一步步地往太阳的反方向移动。他看着那顶部的十字架阴影靠在女孩的脚边,离她很近,却从没碰着她。那十字架的阴影十分谨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