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到街上时,已经入夜了。他曾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什么该担心的东西,那辆灰色的BMW不在了。从塞纳河升起一股雾气,溢出了石栏杆,滑到地面的方石砖上。路灯昏黄的光线断断续续地投射在岸边的路面上,也照亮了女孩曾坐过的板凳。
他到塔巴克酒吧去找她,却遍寻不着。在那些吧台边和尽头狭窄的桌椅间的一张张脸中,徒劳地搜寻着她的脸。他觉得好像拼图里有一片拼错了,从她打电话来警告罗史伏尔的出现之后,他的脑海里就间歇性地回荡警鸣声。由于最后的事件,科尔索的第六感已经变得尖锐无比,从那河里升上来、跟着他到这酒吧门口来的湿气中,他嗅到寂静街道里的危险气味。他抖动双肩,想除掉那种不悦的感觉。买了一包烟,一眼都不眨地灌下两杯杜松子酒,一杯又一杯,直到鼻孔撑大了。自己在宇宙间的位置,一切,都像是在调焦距一般,慢慢地回到原位。脑海里的警鸣变成遥不可及的声响,外界的回音现在舒适地穿透进来;手里拿着第三杯杜松子酒,坐在窗边的一张空位,窗玻璃有点模糊不清。看着街道,看着河岸,看着那越过栏杆、在匍匐在石砖地面上,被车轮呼啸而过而成漩涡状的雾气。他这样等了15分钟,等着任何的迹象出现,脚边放着帆布袋。他已经有了不少巴罗·波哈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位藏书家的钱可没白花。
科尔索已经解出九幅版画中八幅的不同处。第三号书里隐藏着和另两本不同的Ⅰ、Ⅲ和Ⅵ的版画。第一幅,城墙里的塔是三个而非四个;第三幅,天使的箭袋里有一根箭,而拖雷多和辛特拉的那两本,箭袋中并没有箭;至于第六幅,倒吊者被吊着右脚,但另两本书里则是左脚。对照表如下:结论是,乍看完全相同的三本书中的版画里,除了第九幅之外,总会有一幅和另外两幅不同。这个奇特的相异处顺序,和版画者(s)与原创者(i)——A·T·(亚力斯·托嘉)或L·F·(无名氏或Lucifer“撒旦别名”)的签名比照表核对起来,完全相符。
核对两张表,拥有与另两本不同的版画之处,其原创者(i)也和另两本不同。这表示亚力斯·托嘉是三本书版画的画者,但以画作的原创者来说,27幅画里,他只有19幅的作者。其余的八幅,原创者都是简称L·F·的人,这和撒旦别名Lucifer非常接近。
塔、手、箭、迷宫出口、沙漏、倒吊者的脚、棋盘、光环,这些都是他们所谓的“错误”。八个不同之处,八幅正确的版画,想必是从那本原作《德洛梅拉尼肯》书上临摹下来的。另外的19幅画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分散于三本看来一模一样的书中。所以,这三本书没有一本能算是正本或伪书。亚力斯·托嘉对刽子手说的是实话,只是没说完整罢了。是剩下一本没错。被隐藏起来,免于火烧,亦免于落入不配的人手中。关键就在那些版画中,在三本书里藏着剩下的那本书,关键是把它们重组起来,就像那古老的规则,学生必须胜于老师。
他用酒沾湿了嘴唇,看着塞纳河上的那片黑暗,岸边的路灯在枯树下投下深沉的暗影。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欣喜,连一点完成高难度工作的满足感都没有。无论是一本追寻已久的书终于到手、比敌人抢先得到一本难得的书,或是从一堆旧书和渣滓中挖出一块金矿时,他都十分熟悉这种感觉,这种冷酷、清醒的平静。他记得在另一个时空与地点,妮可坐在地毯上为录影带贴标签,电视开着,她随着电视配乐摆动着——奥黛丽·赫本在罗马爱上一位元记者——她那双深色的大眼睛直视着科尔索,对她来说,生命是一连串的惊奇。那是她的眼神对科尔索透出生硬和排斥的时候,寂寞终会降临到他们身上的预兆。就像无可避免的债,有一定的工作期限;就像猎人对待他的猎物。妮可曾低声这么说过,并讶于自己的发现。也许那晚是她第一次这样看他:科尔索像只喘着气的孤狼,在漫长的追逐之后,轻视那已到手的猎物。不因饥饿亦不因热情而狩猎的狩猎者,杀人不眨眼,只是为了狩猎而狩猎。路卡斯·科尔索,你像你的囚犯一样,是死了的。这些还冒着烟的尸体,你既不爱,也不属于你,而且,你根本也不在乎。
他在想妮可对他现在所处的情况会怎么说。鼠蹊部搔痒着,即使喝了酒,嘴唇却干燥无比,坐在巴塔克酒吧狭窄的小桌前,巡视着街道下不了决心是否该走到街上去。因为在这光和热的所在地,加上烟雾弥漫的背景和背后的人声鼎沸,他暂时能躲开那无以名状的不祥预感。从塞纳河底升上来的阴险浓雾,溶在血液里的杜松子酒暂时消除了警鸣声所带来的危机感。就和那个无色彩的英国荒地一样。巴希·拉斯邦凝神倾听远处猎犬的怒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