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55分,虽然还不能理清事实,他已经鉴定完从法贾的火炉堆里救出的那些残余书页了。他看着时钟,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接着,往床上摆满的书页又瞥了一眼,正好瞧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对照着嵌在镜子的木框旁的那张古老明信片,那些站在雷米大教堂前的匈牙利士兵们。他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他一头乱发,脸上的胡楂已发青,鼻梁上架着一副歪眼镜,他低声地笑起来。是他那像狼般的笑声,不怀好意又似乎很有穿透力,是那种他只有在某些特殊场合才会发出的笑声。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发现,所有《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残页都是正好有文字的,书名页和九幅版画都没剩下一点踪迹。这代表了两种可能:一是它们都在火炉中被烧尽了,而另一种可能,则更具说服力,也就是有人把书丢到火炉前,已先抽走了那几页。
不管这个人是谁,是他或她,一定自以为很精明。自从意外看到拉邦弟和琳娜一起,他也许该试着习惯去把假想中的敌人想成复数。现在的问题是,科尔索发现的线索究竟是敌方的疏忽,还是个陷阱呢?无论如何,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还在想陷阱的事,门铃响了。科尔索立刻谨慎地将第一号书与大仲马的手稿藏在床罩下。她光着脚,穿着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
“嗨!科尔索。希望你今晚并没有打算出门。”
她继续站在走道上,没进门,两个拇指插在紧裹着她的腰和长腿的长裤口袋里。她皱着眉,等着听坏消息。
“你今晚可以不用守卫了。”这让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微笑着。
“我快困死了。”
科尔索转身走回桌前,酒瓶还在,酒却喝光了。他走到酒柜,伸手往里碰运气地探一探,成功地找到另一瓶杜松子酒。他一口喝光一杯酒,润湿嘴唇,女孩仍站在门口。
“他们带走了那九幅版画。”科尔索用拿着酒杯的手,指指第二号画,“然后为了不让人发现,烧掉了残余的部分。因此才没有把整本书完全烧光,而刻意留下没被毁损到的这几页书。这么一来,这本书就会被正式记录当成不存在了。”
她歪着头,凝视着他。
“你很聪明。”
“当然啦!所以才会被卷入这些事件中啊!”
女孩在他房里走了几步,科尔索看着地毯上她那只光着的脚,靠着床边。她认真地看着那几页烧焦了的纸。
“不是法贾自己烧了书的,”科尔索说,“这种事他做不来。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像安立·泰耶菲的自杀事件一样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一张残余的书页,专心地研究着。
“回答你自己的问题吧。”她头也不回地说,“他们是因为你聪明才把你卷入这些事件中的,不是吗?”
“至于你呢?”
她默念著书页上的文字,像是十分熟悉似的。当她把书页放回床上,脸上浮现出了不属于她年纪的一种诱人的、怀旧的浅笑。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来照顾你的。你需要我。”
“我只需要更多的杜松子酒。”
他喝下最后一口酒,嘴里低声咒?着,用以掩饰内心的厌烦和混乱。一切都混帐极了。翡翠般的绿,雪或光一般的白,那张脸上闪烁着的眼神和微笑,挺直的颈项暗露出徐缓的脉搏。真该死啊!科尔索。在这种情况下,你却心悬着那只黝黑的手臂、细致的手腕和纤长的手指。他现在才注意到女孩的T恤底下勾勒出的完美胸型。他猜测她的双乳一定是既黝黑又饱满,深色的肌肤藏在白色的棉质布料底下,混合着光与暗的肉体。他惊讶地发现她几乎和自己一般高。
“你究竟是谁?”
“魔鬼,”她说,“恋爱中的魔鬼。”
他放声大笑。卡左特的那本书就在斗柜上,放在《圣赫勒拿岛手记》和其他的文件之间。女孩看着那本书,接着用一根手指按在上面,凝视着科尔索。
“你相信有恶魔吗?”
“有人付钱要我去相信,至少,在这段工作期间,我得相信。”
她缓缓地点头同意,像是她早已知道这个答案。她微张着唇,好奇地观察着科尔索,窥伺着只有她才了解的讯号的动作。
“科尔索,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吗?”
“不知道啊,告诉我。”
“因为那主角很坦率。他的爱不是为了去绑住另一个灵魂的圈套。毕奥德塔既温柔又忠实,她仰慕阿尔瓦洛,就像魔鬼仰慕着人类所拥有的东西一样。他的勇敢、他的独立……”她的睫毛掀起时,透出澄澈的虹膜,“他对知识的追寻、他的见解。”
“看来,你对这主题研究得很透彻。你对于恶魔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太多了。”
“我从没做过什么样的想像啊!我对于恶魔究竟爱什么,或不爱什么,都只有从书里得来的资讯:从《失乐园》、《神曲》到《浮士德》、《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我所认识的,只有一个第二手的撒旦。”
她带着嘲讽的意味盯着他。
“其中你最喜欢哪一种魔鬼,但丁的吗?”
“才怪!太恐怖了,对我来说那是过于中古世纪风格了。”
“《浮士德》里的梅非斯特?”
“也不是。他太矫揉造作了,像个没事找事做的律师。而且,我向来都不信任那种太爱微笑的人。”
“那么,出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恶魔呢?”
科尔索做出闻到一堆馊菜的表情。
“粗鄙极了,像个指甲里充满污秽的俗气官僚一样。”他停下来沉思一会儿,“我想,我比较喜欢弥尔顿笔下那堕落的天使。”他充满兴致地望着她,“这是你想要我说的。”
她神秘地微笑着。
“你想像中的撒旦是什么样子呢?”女孩问。
“没概念。”猎书人思考了一下,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我猜是既忧郁又寡言吧!而且,还有点无聊。”他的表情变得带讽刺,“坐在一个空旷大厅的宝座上,处于一个寂寥、寒冷又呆板的地方,一个啥事也不会发生的王国中。”
她沉默地看着他。
“你真令我吃惊啊,科尔索。”她最后带着仰慕的表情说。
“不用这么惊讶吧?什么人都可以读弥尔顿的书啊!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她在床边缓缓移动,走到他和照亮房里的灯之间,碰巧或刻意地,让她的影子投射到床上的残缺书页之上。
“你刚提到了代价,”她的脸在暗影中,“骄傲、自由……还有知识。不论早或晚,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他们的勇气。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要对抗上帝得有极大的勇气吗?”
她的话语十分轻柔,像一阵从门缝底下或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沙沙声。连街上的嘈杂声都消失了。科尔索望着眼前的两个剪影:一个是躺在床罩上的影子;一个是站在光源前,暗影中的身形。他自问哪个才比较真实。
“还要对抗所有的天使长们。”她又说,话里带着轻蔑和怨恨,“他们俊俏又完美,像纳粹一般训练有素。”
这时,她看来一点也不年轻。在她身上有一种沉潜了几世纪的倦意,承袭着黑暗、遥远的罪行,那是惊呆了和处于困惑中的科尔索所不能体会的。
“在普拉多博物馆里有一幅画,你记得吗?科尔索。画里有一群人,拿着小折刀对抗手操马刀的骑士们。我向来相信,那堕落的天使当初在叛乱的时候,一定也带着和那群手拿折刀的不幸的人们一模一样的眼神。绝望的勇气。”
她说话时边移动了一点点细微的距离,然而她的影子却像是有生命似的朝科尔索的影子移动。
“关于这,你又知道些什么?”
“比我自己想知道的更多。”
她的影子整个盖住了所有的书页,几乎快碰到科尔索的影子了。他本能地往后退,让一点光线落在床上两人的影子之间。
“你想像一下,”她出神般地说着,“那堕落的天使中最美的一位,孤独地在那空旷的宫殿里,策划着诡计。日复一日,精心盘算着。这是他最厌恶的例行公事,却至少能掩饰他的苦恼、他的挫败,”女孩的微笑轻声轻气的,不带任何喜悦,像是来自远方,“……他想念在天上的日子。”
两人的影子已经粘在一起,几乎要和那些被烧毁的纸页一样融化了。那站在半影中的女孩,也朝科尔索靠了过来。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一步,就足以将他的影子整个吞噬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跟随他的众徒们,”科尔索一时之间不知她指的是谁,“那些被他的叛乱一起拖下水的跟随者们:士兵、信差、各式各样的随从们。其中有很多人单纯得很,根本不曾在顺服或自由、创始者或人类之间做过选择。他们只是顺着向来的习惯,抱着愚忠,跟随自己的领导者反叛,而后失败罢了。他们孤独地散乱在世上,仍然在等着领导者带他们回家。”
科尔索弯下腰来找一根烟,同时他也找回自己的影子了。于是他顺手打开另一盏台灯,女孩的脸被照亮了。那双眼凝视着他,她又重新显得年轻了。
“很感人,”科尔索说,“所有这些寻找海洋的老战士们。”
她眨眨眼,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床上她的影子也已不在,只剩那些焦黄的纸页,真该打开窗,让一阵风把它们统统吹走。
她微笑着。爱琳·艾德勒,伦敦市贝格街221号B座。马德里的咖啡厅,火车上,在辛特拉的那个早晨……还有所有的战役,她看来明明还稚嫩,不应知道这么多事。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同时带着邪恶与天真,眼底带着些微的疲倦,看来充满困意却又含着热情。
科尔索咽了一下口水。想走向她,剥掉那包裹着深色肉体的白上衣,拉下那件牛仔裤的拉链,让她躺在床上,躺在那堆废纸中间。让他沉溺在那温暖的肉体中,让上帝和撒旦,无情的时间,生命和死亡一起清算。但他只是燃起了一根烟,无声地吐着烟。她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了一段时间,等着一个手势、一句话。最后,她道了晚安,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