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什么都没发生,但孟松胤每日如履薄冰,唯恐铁丝的秘密被该死的疤脸发现。
疤脸始终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韦九的存在视而不见,依然独来独往地按自己的方式消磨日子,简而言之就是吃喝拉撒、打人骂人,包括处理那些克扣下来的饭食。
又到了温暖的午后,疤脸照旧在天井里晒着太阳抽烟,朱二宝则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等候赏赐。这家伙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机灵鬼,一方面手里捏着铁丝的秘密装聋作哑,一方面在疤脸面前大摇尾巴,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龙头,衣服破了,要不要我帮你补一补?”朱二宝一眼看到疤脸的囚衣在跟韦九斗殴时被拉破了一块。
“这里哪来针线?”疤脸不解地问。
“瞧我的。”朱二宝得意地说。
机灵鬼屁颠颠地回到室内,在裂开的铺板拼缝处抠挖出一根长短、粗细均比较适中的木刺,细心地在水泥墙壁上将一头磨尖,又将另一头含在嘴里,用尖利的犬牙慢慢咬出一道沟来,以便系牢棉线。有了针,找线就简单多了,随便找件旧衬衣撕开一角就行。
疤脸笃悠悠地看着乖巧玲珑的朱二宝绣花一样缝补自己的外套,心情很好地打趣其翘着兰花指的模样“比娘们还风骚”。
室内的铺板上,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美味佳肴、聊女人、聊家乡,疤脸在外面听了几耳朵,见话题四平八稳,也就懒得去管。
蒋亭虎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阵家乡的川妹子如何“嫩得像豆腐”,又强烈建议大家火锅一定要“放哈罂粟壳”,然后“汤料烧得烫烫儿的”、“羊肉切得薄薄儿的”、放进锅“滋一哈就捞起”……一时间“滋”得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疤脸抽完一支烟,把小江北和黄鼠狼叫了出去,领衔担当敲背和捶大腿的重任,不多时便舒服得打起了瞌睡。这几天里,孟松胤再三关照小江北和黄鼠狼这一对难兄难弟,必须随时关注疤脸的一举一动,比如说,看他洗脸洗手的时候,千万记得立即将毛巾递上;看他百无聊赖靠近铁丝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打岔分散其注意力,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碰到铁丝。
现在,疤脸就坐在铁丝下方不远的地方吞云吐雾,孟松胤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心思参与闲聊,唯恐那厮无聊时随手去拉铁丝。号子里的人有个习惯,一进放风场通常都喜欢伸展四肢以活动腰背,这时横在面前的铁丝特别容易成为活动的辅助物——以双手抓住铁丝作下蹲动作或作踢腿动作——原本粗壮的铁丝能吃几个人的份量,而现在则一碰就断,连风大一点都令人担心。好在朱二宝还算帮忙,在天井里一见疤脸舒展身体,往往及时蹿上前去捏肩膀、捶腰背,把这头猛兽哄得服服帖帖。。
号房里,韦九乘这难得的松懈时机凑近闲聊的人堆,暗示郭松、蒋亭虎、张桂花三位半死不活的死党跟他走。
韦九径直走到便坑边蹲了下来。这个位置,外面的疤脸正好看不到,其他几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靠在门边、坐在铺板的末端,围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小圈子。
孟松胤明白了,他们四个人肯定有事要商量。
“我说哥几个,想不想把狗日的一次干倒?”韦九压低声音问,重点先激一激张桂花:“老四,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没那么便宜,早晚有狗娘养的好瞧。”张桂花的火气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但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小样,看我不整死他!”
“此仇不报非君子!””郭松咬牙切齿地哼哼道。
“今天没时间绕弯子,我就直说了吧,”韦九直截了当地问道,“就一句话,我想今天就摆平狗日的,大家捧不捧场?”
“干到什么程度呢?”蒋亭虎也在韦九的对面蹲了下来。
“敞亮人!”韦九一拍蒋亭虎的肩膀,同时观察着外面的动向。“要干就干个痛快,来个一熨斗烫平。”
“算我一份!老子豁出去了。”郭松突然来了胆气。“不赶紧整一下不行,万一铁丝上的猫腻被狗日的发现,篓子就捅大了。”
“格老子的,”蒋亭虎也激动起来,“老子绝不拉稀摆带,要整就整个安逸。”
“大哥你看咋办就咋办,全听你的。”张桂花激动得满面通红。
“动手不是问题,没人会站在他那边,”不远处的老鲁听在耳里,慢慢走去也蹲了下来,“关键是干到什么尺寸,怎么对付背后的日本人,得先考虑清楚。”
“我的想法是等夜深人静以后,黑灯瞎火的闹起来,”韦九无意隐瞒,再次压低一些嗓音,“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谁也搞不清事情是谁干的。”
孟松胤竖起耳朵倾听,暗想这倒是个好主意,责任均摊,这样日本人就老虎吃刺猬,没法下嘴了。
“我们人多,一人一拳就够他受的了。”张桂花道。
“不用费那劲,”韦九神秘地一笑,从腰里摸出一截一头磨得尖锐无比的牙刷柄,“有这个,今天摘了他的灯笼,让狗娘养的受用一辈子。”
牙刷柄虽然是竹制的,而且只有半截,但质地坚硬,磨尖后只要使用得法,甚至有可能刺穿一个人的胸膛。事实上,这两天里韦九一直偷偷地在水泥地上打磨这截牙刷柄。
大家都笑了起来,认为这不过是韦九说的一句狠话而已。
“我具体干啥?”张桂花问,两眼闪闪发亮。
“你负责他的两条腿就行了,”韦九做了个示意动作,“用膝盖压住他的肚皮,让狗娘养的透不过气来。”
“那我呢?”蒋亭虎问。
“你负责他的右胳膊,摁牢了,千万不能松动,这家伙拳头厉害,”韦九摸摸自己的歪鼻子,又吩咐郭松,“你负责摁住他的左胳膊,其余事我来干。老鲁,动手的时候人不能太多,否则挤在一起反而乱套,不过还得请你照看着点,万一有人制不住他,关键时刻搭把手行不?”
“嗯,这样分工挺合理。”老鲁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事情可能会越来越糟。”
“管不了那么多了!”韦九站起身来,一句话打消了盟友最后的顾虑。“大家放心,要是闹出了什么后果,老子一个人扛!”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六点左右准时封号。
熄灯后,众人络络续续进入了梦乡,或者是装作进入了梦乡。
和平时一样,十点以后戒护队士兵准时上岗,在空中走廊里绕着圈子巡逻,鞋底在水泥地上磨擦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来。孟松胤有点犯困,但想到将要上演的一场好戏,心里既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约莫半夜十二点过后,行动拉开了序幕。
“喂。”韦九轻轻摇醒郭松,附在耳边低语道。“你先过去试试狗日的睡熟了没有。”
“好!”郭松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嗓子都有点哑了。
郭松蹑手蹑脚地走近铺板的顶端,探头一望,疤脸睡得正熟,张着大嘴呼呼地打鼾,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连忙挥挥手表示一切正常。
行动正式开始,几条黑影在号房里悄没作声地晃动起来。
在房顶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投影巨大而可怖,真有点鬼影憧憧的意思。孟松胤看在眼里,心跳猛地加快起来,包括另几个偷听到计划的人,全都微睁着两眼等着看热闹,心情颇似小孩放爆竹,既憧憬,又害怕。也怪疤脸恶贯满盈,说他死有余辜也不算过份,这会儿,全在等着看他的好看。
三条身影敏捷地跳了起来,正如先前所商定的那样,立即便牢牢地控制住了疤脸的身体。
被惊醒的疤脸试图反抗或大声叫喊,但胸口立即受到沉重的一击,剧烈的疼痛和致命的窒息使他根本无法作出这些本能的响应。张桂花曲起一条腿,用坚硬的膝盖抵住疤脸柔软的腹部,腾出右手来,捏紧拳头朝其面门上死命连击三拳。这三下子,与其说是拳头的击打,还不如说是一把铁锤的猛砸,疤脸蹩着一口气,气都喘不出来了。
韦九自然也没闲着,单腿跪地,弯起右胳膊,用又尖又硬的肘部狠命地在疤脸的胸膛上重击不止,似乎意在敲断整副肋骨或震碎所有内脏。迅猛的攻击仅仅持续了一、二十秒,疤脸已经软成了一滩泥,也可能暂时丧失了意识。
惊醒了的人们谁也不敢随意走动,全呆在原位上大气都不敢出,最多抬起上半身,尽可能地看个究竟。睡在疤脸旁边的朱二宝早就惊醒过来,跳起身,闪在墙边,毫不掩饰地颤抖不止。
此刻的号房,竟然死一般沉寂。
就这当口,韦九迅速掏出那截坚硬、尖锐的牙刷柄,怀着通常所说的深仇大恨,稍加瞄准,准确而有力地插入疤脸的眼眶。
鲜血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终于引发出朱二宝灵魂出窍一般的惊叫。
疤脸延迟了一秒钟,似乎在验证事件的真实性,随后便和应着朱二宝的叫声吼出了声。
这种叫声似乎并非通过声带振动而发出,而是来自胸腹深处的某个角落,带着深沉的共鸣,风格不落窠臼,完全像野兽的哀嚎,仿佛来自地狱般集合了痛苦、愤怒和悲哀,具有一种慑人魂魄的感染力,孟松胤当即觉得后脊梁上一阵冰凉,全身像过电般一麻,皮肤上浮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四名偷袭成功的战士迅速疏散,韦九脱去沾有鲜血的外衣往号洞里一塞,若无其事地躺回到原来的位置,留下疤脸捧着脸在地板上打滚。不过,这家伙的手也真够辣的,竟然一咬牙自己将那截牙刷柄拔了出来,一股血流汹涌而至,脸上出现了一个令人看了不寒而栗的血窟窿。
旁边的朱二宝抖得坐都坐不住了,像条壁虎一样拼命往墙上贴。
守夜的士兵听听声音不对头,不像平时贻笑大方的“操练”,噼里啪啦跑来一看,这才发现出了大事,张嘴骂了几句,赶紧一路小跑回去叫人。
月京未来带着两名枪兵和几名睡眼惺忪的外牢很快便赶来了,打开铁门,首先奔到满地乱滚的疤脸面前,粗略了解一下伤势的严重程度。疤脸用手捂着伤眼,竭力想止住奔涌的血流,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鲜血,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看上去像厉鬼一样吓人。
号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孟松胤手脚发软,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带出去。”月京未来知道事情不小,但脸上的表情仍然相当平静。
两名外牢一人架着疤脸的一条胳膊,艰难地朝门外奔去。其实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拖。
“谁干的?”月京未来扫视一圈,两眼直冒火星。
没有回答。
“谁干的,站出来!”音量提高了一倍。
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
“你,你说!”月京未来指着朱二宝的鼻子叫道。
朱二宝还在颤抖,两眼圆睁,面无血色,喉头像塞了一只不上不下的汤圆,一拱一拱就是说不出话来。
“好,有种,”月京未来没心思再作逗留,转身走出门去,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颇有份量的话:“全给我听好了,明天给你们半天时间,谁干的自己来自首,否则全部送刑讯室一个一个过堂!”
第二天早晨居然比平时还要平静些,好像昨夜根本就没事发生过一样。
大家差不多全都一夜没睡,浮肿着两眼,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天色发亮,甚至连“公鸡”忘记报晓这样重大的事故都无人追究。
自从朱二宝混到了事实上的二把手位置以后,司晨之职重新落到了小江北的身上。这孩子真是个倒霉蛋,虽然最近号子里陆续来了三名新丁,可来的都不是鸡头鸡脚,总是进门就插队,把他压在最底层一直不得晋升。
现在,韦九自然而然地恢复了龙头身份,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份尊贵和荣誉最多也就维系半天时间。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一个排队过堂,只需把朱二宝拎出来,老虎凳都不用,两个嘴巴上去立马水落石出。
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后果不堪设想啊!
直接参与动手的四个人,现在冷静下来后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昨晚动手时凭的是一时之勇,也是人多胆子壮,你架我,我架你,轿子越抬越高,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一点脑子都没有。这轿子抬上了屋顶,要下也下不来了。
郭松已经有点魂不守舍,当然也后悔不迭。蒋亭虎和张桂花没那么慌张,但始终闷着头,脸上乌云密布。对于报复行动,两人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但都有点责怪韦九事情做得太过,没掌握好分寸。捶一顿就捶一顿,下手狠点就是了,为什么偏要摘灯笼呢?开头以为韦九只是说说而已,谁知这家伙心狠手辣,说到做到,一点折扣都不打。
“你俩肯定以为噼里啪啦狠捶一顿就差不多了,对不?”韦九似乎看出了他俩的不满,“啥叫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你不把他往死里整舒服了,他一个翻身爬起来,哼,不把你鸡巴蛋敲碎,我他妈韦字颠倒写。”
其实,不要说是四个直接当事人,其他人也都极度不安,呆会儿,如果日本人把你第一个拎出去怎么办?孟松胤也是越想越头疼,如果月京未来把自己第一个叫出去就麻烦了。不说,不可能,而且不说也没用,别人一样会说;装傻,更别想,你总不能说当时睡得正死,什么都没看见吧?
“要是真自首呢?”郭松沉不住气了,试着问道。
“你疯了?”蒋亭虎喝道,“哪有送上门去挨刀的买卖?”
“那怎么办?眼瞅着躲不过去啊。”郭松咕哝道。
“瞧你那熊样!”张桂花也对这种愚蠢行为表示鄙夷。
早饭以后,大家盘坐在板上发呆,号房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孟松胤所想的当然是家中父母和齐家父女,最多再琢磨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被小题大做地弄进野川所来,而这个鬼地方是有名的易进难出,将来又到底何去何从……看看身边的老鲁,双目微闭似老僧入定,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铺板顶端的四位头面人物虽然默不作声,其实心里边比谁都急、比谁都慌,一个个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要大门外稍有声响便马上支起耳朵来倾听,简直状若惊弓之鸟。
熬到点名,月京未来依惯例进天井巡视一圈,只字未提昨晚的事。
“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郭松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
“想得倒美,日本人有这么好说话?”张桂花翻翻白眼。
“他妈的,怕什么怕?大不了把老子这条命拿去!”韦九摆出英雄气概大声骂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一个人扛!”
孟松胤看得出来,韦九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一样害怕,只是江湖中人混的就是一张面皮,无论到什么时候,脑袋可以丢,面子不能丢。说到底,昨晚那件事最终必将水落石出,与其被别人指认出来,还不如主动承担下来,终究还能落下一个光明磊落的名声。
韦九跳下铺板,径直走向大门,伸出拳头擂响了厚重的铁门,随后拉大嗓门一声大吼:“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