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首创了“坐牢”一说,回味起来真是精准无比,一个“坐”字,而非“站”和“躺”字,画龙点睛般地概括了牢狱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
这个“坐”字,具体到六号房,那就是“盘板”。
所谓盘板,看上去无非是盘腿而坐,似乎还颇为轻松惬意,但事实上却相当不易:首先,腰背要挺直,但又不允许紧靠墙壁借力;两腿交叉叠压,不多久便又涨又麻,与铺板直接接触的脚髁骨尤其疼得厉害——如果歪歪扭扭地随意躺卧,被窗外的日本兵看到后轻则呵斥,重则“稀哩哗啦”地拉枪栓恐吓。
正坐得难受,铁门一响,那位孟松胤已经见过两次的矮胖少尉出现在门口。
“5287。”少尉面无表情地叫道,头一扭,表示“出来”。
孟松胤坐着不动,压根没意识到是叫自己,老鲁连忙用胳膊暗暗一捅作提醒。孟松胤看看胸前的编号,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忐忑不安地走向大门。
“蹲下!”少尉指着门边靠墙的地方命令道。
孟松胤靠墙蹲下。
少尉关门上锁,示意孟松胤站起来走在前面,朝走廊前端的出口处走去。事后孟松胤了解到,狱官一般都走在囚犯后面,以防遭受袭击,而遇到开门、关门的环节,囚犯还必须自觉蹲下——看来狱官这碗饭也不好吃,跟训兽师一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走廊顶端是有枪兵把守的大铁栅,紧挨着这道铁栅的,是一间宽敞的值班室。
进得门去,只见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和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头靠椅,但办公桌的对面还有一张形状古怪、异常结实的座椅——这样的座椅,孟松胤已经在宪兵队里见识过——少尉让孟松胤坐上去,把左侧折叠起来的栏板放下来,正好拦在孟松胤的腹部,令人丝毫动弹不得。
少尉先公事公办地拿起一份档案,核对了一下姓名、年龄之类,中国话非但说得非常好,居然还是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孟松胤甚至不得不承认,许多卷舌音,自己都不如他说得字正腔圆。少尉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颧骨特别高,但五官却奋不顾身地向中心地带聚拢,像被谁恶作剧捏了一下,看上去挤成一团,密不透风。
“看档案,你毕业于东吴大学,很好,我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少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口气还算柔和。“不要害怕,也不要说谎,对读书人,皇军自有优待。”
孟松胤点点头,看样子,这家伙似乎是个中国通,而且为人还挺和善。
“你是学化学的?”少尉又问。
“对,毕业后一直没找到事做,只好跟着别人跑单帮。”孟松胤答道。
“不管学的是什么专业,只要是大学生,脑袋瓜总比一般人聪明,就能对皇军作出贡献。”少尉拿起摆在桌上的一包“金蝙蝠”牌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来。
这句话,孟松胤一时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虽然平时并无抽烟的嗜好,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想法,最后还是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点上烟,笨拙地抽了一口。
“金蝙蝠”牌香烟价钱非常便宜,战前才几分钱一包,烟味辛辣刺鼻,只有码头苦力和人力车伕才抽,现在估计是天皇陛下的御用“招待烟”了,有机会抽上一根还颇有皇恩浩荡的意思。
少尉又问了一些案由之类的问题,边问边核对手上的材料,然后又说了一些诸如“既来之则安之”、“遵守纪律、不要闹事”、“不要与有共产主义倾向的人多接触”之类的套话。孟松胤频频点头,神情坦然,看上去“思想稳定”。
“你的案情比较简单,我也不会为难你,安心等候释放的那一天吧。”少尉站起身道。“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孟松胤忙把还剩三分之一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准备起身离开,看到少尉没注意,把那肥壮的烟头藏在手心里,偷偷放进了裤袋。
回到六号房后了解到,少尉请抽御烟,是野川所的规矩之一,唤做“思想摸底”,而那名少尉名唤“月经未来”,掌管羽字号的十间牢房。
“月经未来?”孟松胤吃了一惊。
“哈哈,那家伙名叫月京未来,可我们都叫他月经未来。”龙头在一旁肚子都笑疼了。
孟松胤一看现在气氛恰当,忙摸出口袋里那个豪华的烟头进贡给龙头,一时龙颜大悦,连夸新丁“会做人”。老鲁看在眼里,对孟松胤暗暗点头表示赞许。孟松胤暗想,请客送礼这一套,真是到哪都吃得开。
“那家伙好像挺和善的。”孟松胤随口说道。
“和善?”龙头叫了起来,学着日本人的腔调说道:“小老弟,你可大大的看走眼啦。”
现在,孟松胤可以仔细观察一下这位德高望重的龙头大爷了:
年约五十不到,中等个头,肌肉不算发达,但体态敏捷,给人一种性情暴躁但又不缺乏头脑,甚至还工于心计的感觉。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上,两眼又窄又细,而且鼻带鹰钩,肤色黄里泛黑,看上去十分凶悍。
“老四,搓个火来。”龙头扭脸吩咐道。
老四就是那位长着一张马脸的东北汉子张桂花——孟松胤有点搞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东北人?
张桂花去被褥的破缝中扯出一些棉花来,整理成薄薄的一片,又用指甲去墙上刮了一些石灰粉撒在上面,随后将棉花仔细地卷起来,形成一只“花卷”的样式。孟松胤觉得很奇怪,所谓的“搓火”,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桂花把“花卷”放在铺板上,脱下一只鞋来,鞋底压在上面开始奋力搓动。说也奇怪,不多一会儿棉花卷内开始冒出烟来,张桂花继续猛搓,随后鼓起嘴凑上去不轻不重地连吹几下,棉花卷竟然燃起了鲜红的明火。
龙头赶紧叼着烟头凑到火苗上去,猛吸几口将烟点着,随后深深地连抽了几口。烟雾弥漫开来,张桂花忍不住嗅着鼻子追随着猛闻,龙头看在眼里,笑着将快要燃尽的烟蒂郑重其事地赠给这位六号房的燧人氏。
张桂花乐不可支地用指甲夹起烟蒂,含在唇间忍着烫又吸了两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掐灭,将最后剩余的那一点烟丝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
“下次再有积余,卷巴卷巴还能抽一口。”张桂花自言自语道。
“老鲁,你这位朋友姓什么?”龙头享受了烟草,心情特别愉快。
“姓孟,孔孟的孟。”老鲁答道。
“姓孟,又是读书人,以后就叫他孟夫子吧。”龙头欣然御赐“号名”。
“还没请教大哥的名讳,”孟松胤学会了见风使舵。“听口音,好像是东、西山一带的人吧?”
“没错,我是东山人,”龙头点点头,“东山水上飞的名号听说过没有?”
“韦九?水上飞韦九?”孟松胤有点不敢相信。
龙头点点头,马上面有得色。
洞庭东山原系太湖中的一座小岛,后与陆地相连形成半岛,三面环水,盛产杨梅、橘子、碧螺春茶叶,由于周边湖面岛屿众多,便于藏匿,所以自古以来多有湖匪出没,民国以后,大大小小的匪帮竟有两百多个,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环太湖地区令人谈虎色变的“水火帮”,而水上飞韦九的名头,在整个东太湖区域内更是一时无二,《新苏报》上三天两头有他的新闻,简直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老鲁后来向孟松胤介绍说,韦九本属“水火帮”中的一个分帮,以家族、亲友结伙,有严密的帮规、暗语,一旦入伙,终身为匪,而且是世代相传。日军进入太湖后,韦九接受国民党的招安,被改编为“忠义救国军”,打着抗日的旗号招兵买马,势力越来越大。同时,又偷偷与日本人接洽,被大森部队收编为“警护军”,得到了大量的财物和军械。但是,新四军东进以后,韦九迫于形势,摇身一变再次反戈抗日,打出“苏锡人民抗日自卫军”的旗号……一套人马,捧多家饭碗,日本人觉得被调戏得不轻,脸面都丢尽了,恼怒之下派重兵围剿,用汽艇将韦九堵在湖心,水上飞再也无处可飞。
“以前看报纸,经常看到关于水上飞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真人。”孟松胤感慨道。“大哥进来很久了吧?”
“半年多啦。”韦九的语气突然自豪起来,“孟夫子,算你运气好啊,进六号房有老鲁照应,一点苦头都没吃。我刚来的时候,六号房的龙头是条东北虎,见面礼一样不少,老子哪吃这套,当下打得天翻地覆,被钉了一个礼拜的板。”
“什么钉板?”孟松胤又不明白了。
“钉板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韦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日后你应该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妈的,真不是人受的。说句老实话,这碗江湖饭啊,叭嗒叭嗒吃起来是挺香,可硌着了牙,也他妈不好受。”
“我进来的时侯稍微好点,可也够呛,”一旁的龙尾插嘴道,“那条东北虎真他妈辣手。”
“这里怎么会有东北人?”孟松胤问。
“皮帽子军呗,”老鲁答道,又一指刚才搓火的马脸老四,“张桂花也是皮帽子军,东北虎。”
所谓的皮帽子军,孟松胤多少知道一点。
近年日军的战线越拉越长,在上海的兵力严重不足,而手下的汪记和平军又无所作为,所以特地从关外调来了几万名伪满洲国军人。这支队伍的成份以关东马贼和地痞流氓为主,由于头戴皮帽而被老百姓称为皮帽子军。这批家伙平时毫无军纪可言,到了花花世界更是劣性大发,成天不是抢东西就是奸淫妇女,日军为了国际舆论,反倒要派宪兵前去阻拦、整治,有时候双方甚至还会内讧交火。日军当局自认将皮帽子军招到上海来是一大失策,只好将他们分散到京沪、沪杭两线的乡间去对付游击队,没想到这下子皮帽子军更加如鱼得水,不是反而加入了游击队,就是彻底沦为土匪,一个个全部落地生根——看来,张桂花就是这样流落到太湖流域来的。
看看张桂花,这会儿似乎正在想心事,又像在回味烟草的滋味,根本无意加入交谈。
再看老鲁,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眼神里颇有鼓励之意,孟松胤想,看来老鲁也是这个意思:迅速与这几位头面人物进行交流,增进彼此间的了解和信任,否则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你大概时间也不短了吧?”孟松胤趁热打铁,扭头问龙尾。
“那当然,也快半年了,”龙尾似乎有些自豪,“一步步熬上来的。”
“你是为了什么事?”孟松胤问。“也是拉队伍?”
“他拉个鸡巴队伍!”韦九哈哈大笑,谈兴高涨。“他是吃小虫、吊玉蟹的干活,找些小老板啊、小职员啊,敲打个仨瓜两枣,要是遇到眼皮上抹鸡屎的傻女人,那就发一票大财了。”
“那是以前练手的路数,”龙尾居然也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明自己不光吃小虫,也有能力吃大户,“这次不就挖了一个大汉奸一万法币?”
“有一套。”孟松胤并不知道“挖”的含义,但能够想象到肯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勾当。
“照我说啊,你们这几只戆卵根本就是有眼无珠,”韦九继续拿亲密助手开心解闷,“吊玉蟹这活,做起来不难,难的是物色对象。蟹不好,啥都白搭。”
“听你们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松胤听得一脸茫然。
“嗨,这都不懂,这小子算是废了。”韦九痛心疾首地宣布道。“举个例子吧,他们一伙在跳舞厅、电影院之类的地方转悠,物色一个看上去有钱,或者是家里男人有钱的女人,那就是玉蟹,然后就由一个长相体面的小子放本事去勾搭,跟上海拆白党的勾当有点像。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票营生一定要看准蟹好不好,最好的蟹是除了有钱,还要胆小、讲面子,如果碰上一只脸皮厚得像鞋底的蟹,赶紧认栽收手。”
“呵呵,咱们这次就是眼力不到家,碰上了一只死蟹,还是大汉奸的小老婆,自己向男人坦白去了。”龙尾咕哝道。“得,全部完蛋,自己倒像一串大闸蟹被拎了出来。”
“厉害。”孟松胤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表示钦佩还是鄙视。
“铺被,睡午觉。”韦九看看阳光投射的位置,突然叫道。
黄鼠狼和小江北随即走了出来,表明铺设被褥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
乘这当口,韦九上了一趟便坑。
龙头大爷“甩瓢子”,需要一定的排场,小江北和黄鼠狼手忙脚乱地铺好被褥,匆匆转战于便坑,前者用半张破残的《新苏报》将臭气扇向半空,后者捧着一盆自来水,随时小心而准确地从龙头的尊臀后部缓缓冲落,安排排泄物及时、妥善地进入管道。这项工作充满了技术性和艺术性,必须恰到好处地掌握流量和落点,万一有一星半点溅到大爷的身上,你就后果自负吧。
老鲁介绍说,小江北,也就是一大早报错数被连揍了两顿的少年,本来在汪记和平军中当兵吃粮,在一次与新四军的交战中带头逃跑,被日本督战队抓了进来,目前在六号房里坐第十六把金交椅——倒数第一位;黄鼠狼则是一名惯偷,撬门开锁的本事呱呱叫,据说任何锁在他面前都形同虚设,有一次偷到省政府一位要员的内宅,被卫士当场擒获。这厮一举一动无不贼头贼脑带有黄鼠狼的妖气,而且腰身居然“比女人还细”,故得此号名,目前坐第十五把金交椅,倒数第二位。
优雅而隆重地完成了登厕仪式之后,韦九舒适地打个哈欠,缩入已经拍打得又松又软的被窝。不管睡得着睡不着,两小时的午睡就此开始。
午睡后是放风时间,可以进天井稍作溜达,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去自来水龙头边喝些水。孟松胤发现,一到放风时间,头顶上空中走廊里的日本兵明显多了起来。
约莫四、五点钟光景,大家回到牢房等候吃晚饭。
孟松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热辣辣、酸溜溜,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但是,待会儿的晚饭有没有自己的份,还是一个问题。
“真是无聊啊。”孟松胤盘腿坐在板上对老鲁轻声说道。
“无聊?”张挂花听在耳里马上叫了起来。“过几天你就知道啥叫屁滚尿流了。”
老鲁解释说,这几天其实是百年一遇的空闲,简直是难得的享受,平时大伙都得没日没夜地糊制纸盒,累得腰酸背痛,比挨打还难受。日本人才不会做蚀本生意让你白吃干饭呢,这几天正好是运输没跟上的原因放几天假,那该死的纸活说来就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晚饭依然是菜汤泡饭,但数量比中饭要少一些。
除了屁股底下有席子的贵族,其他人享用的依然是经过克扣的定量。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和龙尾一眼,似有征求意见之意,老鲁不打二话,劈手将饭碗夺来,直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头斜了一眼,脸无表情,什么也没说;龙尾则干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孟松胤没什么好客气的,壮着胆子抄起木调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饭是陈年的籼米,据说是“军备粮”,由于放了过多的水,烂糟糟的特别沾牙。菜汤的表面羞答答地浮动着几汪油花,孟松胤运气不错,居然还吃到了一小块煮烂的冬瓜。奇怪的是吃完以后舌苔上什么感觉也没有,胃倒显得更空了一点,真像当年黑旋风李逵所说的:“嘴里淡出鸟来了”。
“你们知道这菜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韦九边吃边说。“用大铁锅,大得一男一女可以在里面洗鸳鸯浴,菜放进去后用大铁锨翻几下,然后放水进去死煮,最后倒几滴油进去,再抓把盐一撒,完事啦。”
“我见过那大铁锨,”张桂花忍不住笑道,“我操他妈,那叫一个大,就是种树、挖棺材的那种。”
全体吃完,仍由黄鼠狼负责洗碗。这期间,其余人可以站起来稍作走动及轻声交谈。
老鲁带着孟松胤去天井里转了转,轻声交换了一些有关十八罗汉的看法,再次认为肯定已经脱险,否则日本人还会继续刑讯逼供。此外,不能将“同案犯”关押在一起,这是拘禁的重要原则,现在两人同处六号房,说明日本人根本就不把“案由”当回事了,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十八罗汉一案已经不复存在。老鲁认为,齐家父女的安危确实可虞,特别是孟松胤突然“升级”,不知道其间有无关联,同时再次提醒,六号房内各方势力杂陈,狡猾的日本鬼子是按照相互牵制的原则精心配比的,所以处事应该尽量圆滑一些,说话尤其要当心……孟松胤问,六号房的几位头面人物算是初步了解了,只有那位老三,好像不大爱说话,不知道是什么角色。
老鲁道,老三名叫蒋亭虎,四川袍哥,原来是范哈儿的部下,随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在一月份的冬季反扫荡中,八十八军与日军在太湖边连续激战三天两夜,多次拼刺刀肉搏,最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老鲁又说,这个人确实不大爱说话,但为人还算正直,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清水袍哥”。
天色渐暗,房顶上的电灯早早地亮了起来,大伙低声嚷嚷着“月经来了、月经来了”,只见空中走廊里出现了月京少尉的身影,放风场的小铁门应声关闭。
“铺被,抻条。”韦九发出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