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佝偻着腰,像是害着气喘病的红衣老汉慢吞吞地出现在门旁的传递洞口。
“那是送饭的外牢。”老鲁对孟松胤说。“这里的饭食比宪兵队的稍微好些。”
“啥叫外牢?”孟松胤不解地问。
老鲁解释说,所谓的“外牢”,指的是那些受到“优待优待的干活”的拘押对象,身穿红色囚服表示与抗日活动无关,大部分都是在日本主子面前犯了过失的汉奸和作奸犯科的流氓恶棍,还有一部分情节轻微,家里又花大钱走了关系的人。他们在大墙内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平时帮日本人做些杂务,吃住方面条件较好,甚至还能抽烟吃肉,所以在蓝衣囚徒面前总爱摆狐假虎威的臭架子。
红衣老汉推着一辆吱吱嘎嘎的小推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一只装饭,一只装汤。
十六个人,十六只碗,很快便聚集到了门洞边,负责打饭的黄鼠狼蹲在地上,将所有的饭碗通过门洞传递出去。这些黑乎乎的胶木碗价值不菲,是号房里唯一的贵重物品,在安全性上远远超过陶瓷和金属制品。
红衣老汉抖抖簌簌地用一把竹制铲刀在每只碗内装入三两多一点的米饭,再从汤桶里舀出一勺并没有什么青菜的青菜汤,一同浇入饭碗后传递进来。
黄鼠狼每接到一碗饭,照例用调羹将米饭和菜叶扒掉五分之一左右,把那些克扣下来的饭菜合并在一只空碗内,除了最后的五碗,全部如法炮制。
“黄鼠狼,手脚快点。”龙尾有些小小的激动,馋涎欲滴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一只烤全羊。
黄鼠狼先将五碗完整的米饭端上铺板——孟松胤看出来了,从龙头到老鲁这五个人,俨然是六号房内的权贵阶层,除了可以享用满碗的饭食,屁股底下还铺着一张草席——从理论上讲,一片薄薄的草席铺在那里并不会让屁股觉得更舒服,纯属多此一举,但在目前环境下,它象征着地位和尊严,是最重要的政治待遇之一。
龙头从容地将克扣下来的饭食大致分成五份,逐一倒给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贵族。
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一眼,似有征求意见之意。
“给老子端过来。”龙尾斜了孟松胤一眼,对黄鼠狼命令道。“规矩不能破。”
黄鼠狼忙将饭碗摆到龙尾面前的铺板上,老鲁看在眼里,脸色稍微一沉,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又忍了下来。
龙尾将孟松胤的配额倒了一半给龙头,其余全部倒在自己碗里,经过这番光明磊落的分配,“叭嗒叭嗒”的咀嚼声再度此起彼伏。
“老弟,熬一熬吧,”孟松胤身边的老七是位三十几岁的白面书生,忙里偷闲地劝了一句,“我们进来时都这样,好在也没见有谁饿死。”
“嗯,我还扛得住。”孟松胤苦笑道。
“你啊,只有求老天保佑,早点再进来一个新丁,”老七继续安慰道,“来了新丁,你就算解放啦。”
这当口,老鲁一声不吭地把孟松胤的那只空碗移到自己面前,把自己碗里的饭食一分为二,倒了一半在空碗中,然后端起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尾一楞,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孟松胤并未察觉,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只觉得那米饭又干又硬,还有些霉味,显然是些古董一样的陈米,经过菜汤浸泡,变得像沙粒一样粗糙。
“他妈的,反了你了?”龙尾突然一声怪叫,从铺板上跳了起来。
孟松胤还没明白过来,龙尾已经冲到眼前,站在铺板上居高临下飞起一脚,“啪”一声钝响,正中孟松胤的下巴,饭碗当即脱手掉落,饭和汤随即撒满铺板。孟松胤觉得下巴一麻,脑袋一晕,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同时本能地举起双臂,防备第二次打击。果然,龙尾逼近过来,又是一拳直捣面门。
孟松胤这次已有准备,头一偏,来拳落在腮帮子上,又是狠狠地一麻。幸好躲得快,不然的话鼻子肯定开花。
“有种,还敢躲?”龙尾边骂边使出下勾拳连击孟松胤的腹部。
一连串的猛击令孟松胤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虽然紧绷着腹肌抵御进攻,但一阵阵闷痛袭来,眼前开始有点发黑。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破釜沉舟进行抗击的念头,手臂下意识地做了个前推的动作。
这个动作虽然幅度不大,也没多少力量,但还是把龙尾推得倒退了一步。那厮当下暴跳如雷,再次挥拳奔来。
“姓郭的,你别欺人太甚!”老鲁跳起身来,一把抓住龙尾的胳膊。
“欺了又怎么样?”姓郭的龙尾虽然有些顾忌,但仍然不甘示弱。
“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他是老子的脚碰脚弟兄,你这么做是不是成心要下老子的面子?”老鲁摆出准备动手的架势。“好,今天老子陪你玩玩。”
“老五,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瞎掺和。”龙尾有些慌张起来,转脸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头说道:“龙头,老五进来的时候咱们没把规矩做好,你看,现在嚣张起来了。”
“行了,都坐下吧。”龙头半躺在墙边开了腔,脸色显得委靡不振。“他妈的,脑袋越来越疼,都是被你们闹的。”
龙尾借机挣脱老鲁的控制,气哼哼地坐回原处,老鲁还有点不肯罢休,但想了想也拉着孟松胤坐了下来。
玲珑乖巧的黄鼠狼连忙上前来收拾铺板,仔细地将米饭全部刮到碗里,将汤水揩抹干净,最后问老鲁这饭还要不要了,得到不要的回答后,马上三口两口吞下肚去。
“天都擦黑了,怎么还不封号?”龙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来了,过来了。”龙尾竖起耳朵辩听着说道。
远处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铁门关闭声,紧接着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名日本狱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原来,高高的窗户外面,也就是牢房的外墙上,建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走廊,狱官只需顺着走廊巡视便能将每间牢房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所谓“封号”,就是在走廊里推动机关,把牢房通向放风场的小铁门关掉。
日本兵探头朝牢房内看了几眼,哐当一声关上了小铁门。
“铺被,准备睡觉!”龙头命令道。
又是一片忙乱,大家将被褥从铺板下的“号洞”里拉出来,除龙头和龙尾是每人单独一床被子之外,其余人都是两人合盖一床被子。
被褥全部由粗布缝制而成,由于战时棉花紧缺,里面塞了很多布头、布条和废纱,盖在身上硬梆梆的不太暖和。枕头欠奉,孟松胤只得学着老鲁的样子,将脱下来的衣裤卷一卷往脑袋下一压,躺平身体一试倒还将就得过。
“看出来了吧,这里的形势非常复杂,”老鲁在孟松胤的耳畔轻声说道,“和宪兵队完全不一样,那边基本上都是好人,而这里好人和坏蛋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
“是啊,我原先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抗日才被关进来的呢。”孟松胤道。
“这几天你不要跟别人多接触,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老鲁告诫道,“对了,按理说你犯的事很轻微,怎么就送到这里来了?”
“这事我也纳闷,日本人一直就没提审过,到日子就送这里来了,”孟松胤答道,“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又抓了一大批思想犯,清一色都是年轻人,不知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白天在广场上我也看到了,都是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老鲁沉吟道,“最近北面角字号监房那边正在大兴土木,像是在建造新监房,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有关?”
四周的人都在偷偷交谈,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糊里糊涂的嗡嗡声,看来,这睡前的一段时间,堪称是一天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你来的日子不长,怎么一下子就混到老五的位子了?”孟松胤问道。
“别提了,也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老鲁苦笑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怎么打得过?”孟松胤不大相信。
“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学过一点黑话,到这里派上用场啦,”老鲁笑了起来,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那个龙头,原本是太湖里的巨盗,入过清帮,所以我也自称是清帮悟字辈门徒,跟他乱套近乎,再加上那一带各式各样的武装队伍我的确都接触过,许多草头司令都跟我称兄道弟,他就更加吃不透了。再说了,他也想拉拢我壮大势力。”
“龙头的权力好像挺大。”孟松胤道。“还有那个龙尾,似乎看你不大顺眼。”
“是啊,龙头是日本人任命的,你千万要注意,别跟他发生冲突。这里的生存环境非常严酷,你看看黄鼠狼那小子的境况就应该知道了,这也是我非把你弄进六号房来不可的原因,”老鲁再次叮嘱,“龙尾那小子其实是个脓包,全靠拍马屁爬到老二的位置,看我插队成了老五有点吃醋。”
天色很快便完全黑了下来,便坑上方的屋顶上亮起了一盏电灯。
空中走廊上开始有日本兵巡视,老鲁告诉孟松胤说,野川所的“大”字形建筑设计得确实巧妙,空中走廊四通八达,日常巡视只需一、两名士兵来回穿梭便足以胜任,而中心岗楼上的瞭望哨也只需安排一人便可,配上一支97式狙击步枪,可将四面高墙之内的范围全面控制起来,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孟松胤问,这里为什么名唤野川所呢?
老鲁说,日本人有个习惯,喜欢以最高长官的姓氏来命名,比方说,苏州驻屯军叫小林师团,当年在姑苏城中烧杀淫掠的部队叫海劳源部、富士井部,而这座监狱的监狱长名叫野川光一,所以便唤为“野川刑务所”,简称野川所。
“老鲁,别说话了,小心招小鬼子骂。”睡在铺板顶端的龙头干涉道,但语气很客气。
“哎,不说了,睡觉。”老鲁笑嘻嘻地答应道,又对所有人大声命令:“睡觉!”
大家全都立即停止交谈,牢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夜无话,孟松胤居然睡得相当死,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个踏实的好觉,一直睡到耳边响起高亢的公鸡报晓声,这才猛地惊醒过来。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公鸡?
孟松胤擦擦惺忪的睡眼,四周一望后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是黄鼠狼在一本正经地模仿公鸡打鸣,两手圈在嘴边,拉着长音,听上去几可乱真。更奇怪的是,号房里所有的人都见怪不怪,丝毫没有笑话的意思,似乎那无非就是一只真正的公鸡在报晓而已。孟松胤突然明白过来,这肯定也是此地的规矩之一。
空中走廊里的日本狱官一路走来,粗手粗脚地打开每间牢房的小铁门。
“走,出去刷牙洗脸。”老鲁边穿衣边对孟松胤说。
孟松胤跟着大家来到明亮的放风场,开始用黄鼠狼已经挤好牙膏的半截猪鬃牙刷漱洗。
放风场顶部的罗纹钢像手指那么粗,把蔚蓝的天空切割成一张巨大的棋盘。抬头望去,白云飘过,是初春特有的那种稀薄、轻盈的浮云,舒缓地变幻着形状奔腾而去。
孟松胤把目光拉回,越发觉得这所十五平方的天井活脱脱就是一只渺小的铁笼。
除了墙边的水斗和水龙头,放风场内别无它物。大家围着下水道刷牙,然后凑到水龙头前用淋湿的毛巾胡乱擦几下脸。
早饭仍由那名害着气喘的红衣老汉送来,每人一碗泡粥,喝下以后只会令人觉得更饿。
这一次,龙尾没敢为难孟松胤。
“大家把衣服整理好,准备点名,别拖拖拉拉惹日本人不高兴。”龙尾对大家交代道。
众人纷纷检查自己的衣服,看胸前的系带是否全都系好。孟松胤想,不就点个名,搞这么认真干什么?再看大家的神情,没有一个人掉以轻心,全都非常严肃,连龙头也在仔细地上下检查——经过一夜好睡,这家伙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大家回到牢房,按个子高矮排成一列,齐刷刷地坐在铺板的沿口,由龙尾做最后的较验,看每个人之间的间隔距离是否均匀,看有没有人弯腰驼背精神不振。孟松胤有点紧张起来,瞧这样子,这点名手续还真不是闹着玩的走过场形式。
“新来的,教你的要点都掌握了吗?”龙尾来到孟松胤面前。
“没问题。”孟松胤赶紧正了正身子。
“记住啊,眼睛绝对不许往两边瞎看。”龙头也嘱咐了一句。
大概坐了有七、八分钟,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开启大铁栅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不用说,是狱官们进来了。
隔壁的号房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有力的报数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全面弥漫开来,孟松胤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咣铛”一声响,六号房的大门洞开,几名身穿军服的狱官走了进来,手上全都拎着木棍,孟松胤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外的走廊里还站着好几位狱官和持枪士兵。
“起立!报数!”当头的狱官大叫道,孟松胤认出就是昨天送自己进号房的那名矮胖少尉。
“一、二、三、四……”气壮如牛的报数声响彻号房。
可是,报到“十二”的时候,接下来应该是“十三”,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紧张过度,有个倒霉蛋也跟着报了个“十二”。队伍一下子卡住了,紧张气氛越发严重。
矮胖少尉不打二话,抄起木棍朝那倒霉蛋劈头盖脸一阵乱打,连打了六、七下才算罢休,同时大声命令:“再报!”
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少尉阴沉着脸去外面的天井里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径直走出号房,大铁门重新锁上。
“刚才是哪个混蛋报错数的?”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没完全离去,龙头已经像屁股被烫着了一样弹跳起来,窜到队伍的末端恶狠狠地问道。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一个身材瘦削、脸色黑黄的少年。
那小子苦着一张脸,正一手揉胸口、一手揉脑袋,看来刚才那几下的份量着实不轻。
“小江北,你个狗娘养的,已经是第二次报错了吧?”龙尾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位被称为小江北的少年动也不敢动,垂着脑袋甘受处罚。
“下次再这样,我他妈把你的狗蛋敲碎!”龙尾加上一脚,把少年踢翻在床板上。
“自己打二十个耳光。”龙头皱着眉头命令道。
小江北躬身而立,开始严肃而认真地抽打自己的面孔。
孟松胤暗想,这个看似简单的报数规定,其实就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折磨,压力越大,再简单的行为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差错。这种军事化管制的形式,天天一大早就给你上一道弦,免得你以为坐牢仅仅是屁股的任务,平心而论,确实不失为一大高招。